唐明贵
(聊城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山东 聊城 252059)
姚舜牧(1543—1622年),字虞佐,号承庵,明湖州府乌程县(今浙江湖州)人。历官新兴、广昌二县知县等职,著有《药言》《乐陶吟草》《性理指归》《重订礼记疑问》《重订易经疑问》《重订诗经疑问》《重订书经疑问》《重订四书疑问》《孝经疑问》等。兹主要研究《重订四书疑问》中的《论语疑问》。
姚舜牧所承传的心学是陈献章之心学,而不是王阳明之心学,四库馆臣在评价其诗集《乐陶吟草》时称:“今观是编,皆沿白沙、定山之派。”(1)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612页。文以载道,既然其诗集深受陈献章心学影响,那么在学术思想上承袭之也是情理中事。
陈献章以心为天地万物和纲常人伦之本,认为心具万理,“君子一心,万理完具”(2)陈献章:《陈献章集》,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55页。;注重“自得”“体悟”,主张“不但求之书而求诸吾心”(3)陈献章:《陈献章集》,第20页。。姚舜牧亦如是,在他看来,“天下事那一件不从心做出”(4)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六,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天地间许多大事业皆在吾心性内”(5)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七,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人情物理”“皆本于心”(6)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六,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视听言动听命于心,才一有非礼之萌、非礼之感,此心最为明白”(7)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六,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道理皆吾心所固有者,一不操存省察,便亡失在外。知其所亡,只是求其所亡失者”(8)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七,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姚氏进而将此心称为“心之本体”或“心体”,它“洁洁净净,不染尘垢”(9)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五,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本自光明洒落,无障蔽,无牵系,无委靡退怯,只一有所蔽焉便惑,一有所系焉便忧,一有所慊焉便惧耳”(10)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五,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它“浑全而无外”(11)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六,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不仅“天地万物具在我心体中”(12)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六,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而且人伦道德亦在心体中,“道德本属心体,心体中原无一物不具,执德者何可以不弘?从心体中流出,真切于日用,不可须臾离”(13)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七,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具体的礼、仁、乐也被他目为心体,如“礼,心体也”(14)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六,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仁是心体,原无一毫夹杂,少有夹杂即谓之违,此夹杂不必是私欲之累,天理上着一毫意思,便是人为,便非心之本体”(15)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五,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乐是心体,心体上无一物,常是快活的,少有一丝之牵,便有一丝之累,便不能乐”(16)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五,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
姚舜牧还将“心体”与“天理”搭挂了起来,他说:“圣人心体明净圆融,流动活泼,无纤毫尘埃于其中,从此灵窍中透出来,种种皆天理之妙。”(17)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五,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天理在人心,彻内彻外,无巨无细,本不可少有间缺,既知此天理矣。”(18)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七,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天理在人心,活泼周流,与天地万物为一体,毫无加损于其外。”(19)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四,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将天理视为心的派生物,这就使其思想有别于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
在姚舜牧看来,“仁以此心之无私言,私欲在心,非钢刀利斧不能斩去,非切磋琢磨不能劘刷之,以造于纯”(20)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七,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心体一旦有了私欲便很难除去,私欲会导致心体失当,“人心体本有个藻鉴权衡,无毫发爽者,只缘一累于私,所好所恶,或狥爱憎毁誉,而失其当耳”(21)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四,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这也是仁与不仁的关切点,“仁,人心也,心体上本无一物,着一个富贵贫贱,便失却心之本体矣,此最是仁不仁大关头”(22)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四,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仁是人心之本体,心体无失,可贵可贱,可富可贫,而皆可无乱;本心一失,不胜其陨,获充诎矣。”(23)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四,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因此,“有本心的人,由天理出入,更无外物之累”(24)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四,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无纤尘蔽翳”(25)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四,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
那么,如何避免心体受到外界的侵扰呢?姚舜牧指出,要在心上做工夫:“大抵圣贤教人,只在心上做工夫,不在外边求讨。”(26)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六,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换言之就是,不求诸外,反求诸心。在他看来,“学求自得于心”(27)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四,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多学而识,一一去理会,是枝叶上工夫;一贯只从原头上讨分晓,不消一一理会得,是根本的工夫”(28)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七,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因此,“每用在学识上而不反求诸心”(29)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七,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不在根源处解决问题,是难以悟得圣道的。只有反约到心体之上,才能得其仿佛:“凡散见于两间者皆是文,而皆具在吾心体中,从外面一一理会,总反约到心体上来。心体上原有个大中至正之则在,故下个礼字。”(30)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五,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
由于学宗由程朱理学转向心学的献章之学,加之曾编纂理学特色鲜明的《性理指归》,所以姚舜牧对程朱理学既有继承,也有修正,且以后者为主。
一方面,他对朱学有所袭用。无论是陈献章,还是姚舜牧,他们为了科举,都曾浸润朱学多年,所以他们对朱学是相当熟悉的,学术思想亦受其影响。一是部分接受了程朱理学的核心思想,如天理和人欲是程朱理学的核心内容,这在姚舜牧《重订论语疑问》中也多有体现。在诠释《宪问篇》“克伐怨欲不行焉”章时,姚舜牧指出:“克伐怨欲是学者大病,去病当去其根。禁制不行,如截疟者然,未必不复发。可以为难,不是许之之词。圣学正当工夫,只是尽去人欲,复还天理,此简易直截道理,才说个难字,便不是圣学了。”(31)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六,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他亦将“存天理,灭人欲”作为圣学正当工夫。又,朱子主敬,姚舜牧亦把敬作为修己的方法。在诠释《宪问篇》“修己以敬”时,他说:“论君子之分量,经纶参赞皆其分内,然未有出于己之外者,故夫子告子路只修己二字。以敬是修己的方法,人之一身,全在主宰神明,此间不收敛,便偷惰放肆,无所不为,须是常加检点关防,令惺惺于中,此方是修己。”(32)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六,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如果没有敬心,便会为所欲为。二是对朱注予以称赞。如《雍也篇》“子游为武城宰”章下,朱注曰:“不由径,则动必以正,而无见小欲速之意可知。非公事不见邑宰,则其有以自守,而无枉己殉人之私可见矣。”(33)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8页。姚舜牧指出:“《注》‘动必以正’二段语极佳。”(34)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五,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述而篇》“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下,朱注曰:“愤者,心求通而未得之意。悱者,口欲言而未能之貌。”(35)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95页。姚舜牧指出:“《注》训愤云‘心求通而未得之意’,训悱云‘口欲言而未能之貌’,极善。”(36)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五,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同篇“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子于是日哭,则不歌”下,朱注曰:“临丧哀,不能甘也。”“日之内,余哀未忘,自不能歌也。”(37)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95页。姚舜牧指出:“《注》不能饱、不能歌,‘不能’二字极发得夫子之意。”(38)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五,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三次都用了“极”字,给予高度评价。三是为朱注进行辩正。如《雍也篇》“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下,朱注引程子曰:“生理本直。罔,不直也,而亦生者,幸而免尔。”(39)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89页。姚舜牧指出:“此条本文甚明,程注亦明,而人殊不察,失其本旨。夫子若曰直者人之生理,如孝慈仁敬,父子君臣生而有之者也,父之生也慈,子之生也孝,君之生也仁,臣之生也敬,是宜其生于世,而非幸者。无此慈孝仁敬之理,则失其所以为生,而宜陷于死亡之地矣,乃犹然生也,而腼颜天地之间,亦幸而免耳。二‘生也’字,总一般,学者不察此‘生也’二字,又不以‘幸而免’三字反照讲上句,但只说得生理本直,不知程子此句是会意解,非正解上句也,特为之辩正。”(40)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五,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他对学者的误解进行了批评,为程子之说正了名。以上两个方面都反映了姚氏对程朱理学的吸纳。
另一方面,受陈献章心学的影响,姚舜牧也对朱子之学予以了修正。一是对程朱之学的核心思想提出了批评,如在人性论上,朱子有“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之说,姚舜牧对此不予认可,指出:“世儒但见孔子说性相近,孟子单说个性善,必求其说之同,所以分个天地之性、气质之性,不知性只是一个。”他还结合孔子所言“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分析道:“夫子此论,只说自性之初而言,厥赋惟均,人同此禀,本自相近,未尝相去之远也。只缘人之习有不同,向善者日益善,为贤为圣;其向恶者日益不善,为愚不肖,为下流之,甚至于倍蓰而无算,此自人之习相远耳,与性何与?然亦有定不移者,唯上知与下愚二项。人上知的生来便好,不移于习;下愚的生来便习于不善,非人之所能移。此一句又自习相远内抽出,说见人之相远,诚系于习,非习相远句止说中人,此二项人则性生如是,不移于所习之谓也。大抵孔子说话浑成周匝,自极圆融,论性处但说相近二字,何等跌扑不破!孟子道性善,指出降衷之本,亦自相近内看出,见人人本自有个善,不可陷溺其心,失却本来之体,此与孔子继善成性之说初不相背,然终是孟子说话,不必分别以求其同。习是积习,向不好边处居多,故说相远,又说惟上知与下愚不移。”(41)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七,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认为人之贤愚,主要与后天习染相关,而与人性无关。二是批评朱注。对朱注的批评主要分以下几个方面:
批评朱注增字为训。如《学而篇》“礼之用,和为贵”章,朱注曰:“礼者,天理之节文,人事之仪则也。和者,从容不迫之意。盖礼之为体虽严,而皆出于自然之理,故其为用,必从容而不迫,乃为可贵。先王之道,此其所以为美,而小事大事无不由之也。”(42)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51页。姚舜牧指出:“礼是心体,开口说礼之用,便见此礼用之家庭、用之朝廷邦国,是天下万世所常行的,故紧剔出个和字来。和非于节制之外,更有一段欵浃之意。父坐子立,君尊臣卑,天理人情之正当处,是为礼;父子相安于坐立,君臣相安于尊卑,天理人情之顺适处,是为和。用即是礼节,即是和,初非二物。以体字形个用字,以严字形个和字,皆系增出,恐非本章之旨。”(43)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四,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认为朱注解读经文增加了原文没有的意思。
批评朱注释字有误。如《雍也篇》“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下,朱注引程子曰:“生理本直。罔,不直也,而亦生者,幸而免尔。”(44)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89页。姚舜牧指出:“罔训不直也,未当。罔,空也,无也,人只有此直理,无此直理,行尸走肉,此人是个空的了,故下个罔字。不直是罔,非罔是不直也,亦要辩。”(45)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五,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里仁篇》“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章,朱注曰:“喻,犹晓也。义者,天理之所宜。利者,人情之所欲。”(46)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73页。姚舜牧指出:“细求此喻字之义,当是不待词说,都无知觉而默与之俱之谓。君子义以为质,无适非义,而不知所谓义;小人亦知远于利,而不觉其趋于利,是之谓喻。《注》训晓字便有知觉,不得此字之旨矣。”在他看来,“义与利要细看,一于理而无私,即涉于利而心实无所为者,是义也;一于欲而不知有理,即冒义而心实有所为者,是利也。君子、小人几微之辨全在此”(47)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四,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
质疑朱注古字通用之说。如《公冶长篇》“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下,朱注曰:“材,与裁同,古字借用。”(48)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77页。姚舜牧指出:“抑有疑于古字通用之说。《易》曰:‘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子在陈曰:‘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此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此三字世儒俱作裁字解。愚谓不知所以裁之,是裁此所成之章,不必说天地之道,气化参差,当自有均节剂量处,如用财者然,故下一财字。此材字即《易》彖者材也,材字从木从才,才如木焉。圣贤大小不同,用之宜各有别,故此下取材二字。凡圣贤用一字自有一字之义,没奈何无此字方通用去,非漫无别于其间,而直云古字之通用也。此虽一字之差,而所关于书义者,实大敢为辩正。”(49)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四,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
批评朱注错简之说。如《述而篇》“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下,朱注曰:“疑此章有错简。‘人洁’至‘往也’十四字,当在‘与其进也’之前。……唯字上下,疑又有阙文,大抵亦不为已甚之意。”(50)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100页。姚舜牧指出:“此章原无错误,学者但须认进退二字明白,则语意自了了矣。进者,进而来见也;退者,进之反也。夫子因门人之惑先明自已的心事,说吾一向与人之进不与其不进,独何于今日为己甚哉?有一人焉,洁己以进,正好取其洁而与进之,安保其往日而重绝之耶?此语意极圆融而明彻,此方是圣人矢口之文。若将‘人洁己以进’十四字缀在‘与其进也’上,下承进字,洁字两开说,文虽整齐,然非圣人之文也,非当时夫子答问之意也。学者细读本文数过,自会得。”(51)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五,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
批评朱注经文释义不当。这方面的例子比较多,如《八佾篇》“子入太庙”章,朱注引尹氏曰:“礼者,敬而已矣。虽知亦问,谨之至也,其为敬莫大于此。谓之不知礼者,岂足以知孔子哉?”(52)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65页。姚舜牧指出:“尹注虽知亦问,非是本注;敬谨之至,亦较多一层意见。”(53)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四,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公冶长篇》“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下,朱注曰:“宁武子,卫大夫,名俞。按春秋传,武子仕卫,当文公、成公之时。文公有道,而武子无事可见,此其知之可及也。成公无道,至于失国,而武子周旋其闲,尽心竭力,不避艰险。凡其所处,皆智巧之士所深避而不肯为者,而能卒保其身以济其君,此其愚之不可及也。”(54)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177页。姚舜牧指出:“夫子此语,专取其出身以为君,不论到卒,保其身以济君处。若以不避艰险为愚,保身济君为不可及,是教天下以叛其君,而且以成败论人物也,恐非所以为训。”(55)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四,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子罕篇》“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下,朱注中有“此则其事愈卑而意愈切矣”(56)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113页。句,姚舜牧指出:“‘事愈卑而意愈切’语,非是。”(57)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五,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阳货篇》“吾岂匏瓜也哉”下,朱注曰:“匏瓜系于一处而不能饮食,人则不如是也。”(58)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177页。姚舜牧指出:“《注》云‘匏爪系于一处而不能饮食’,是责匏爪以饮食也,岂有此理?”(59)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七,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子张篇》“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章,朱注中有“若夫始终本末一以贯之,则惟圣人为然,岂可责之门人小子乎”(60)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190页。句,姚氏认为不妥,他说:“洒扫应对总是收摄其身心,令不走作,为他日远者大者之地。所谓蒙以养正,圣功也。小学、大学如何可分得本末,但可分先后耳,子夏以始卒二字替之,极当。《注》‘始终本末一以贯之,惟圣为然,而不可责之门人小子’,此语似欠分晓。”(61)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七,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
有鉴于明代朱学日益颓废,无益于经世致用,陈献章遂倡言实学。在他看来,“文章、功业、气节果皆自我涵养中来,三者皆实学也”(62)陈献章:《陈献章集》,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77页。。所谓实学最主要的是践履笃实之学:“心地要宽平,识见要超卓,规模要阔远,践履要笃实。能此四者,可以言学矣。”(63)陈献章:《陈献章集》,第40页。受此影响,姚舜牧亦主张实学。在解释《学而篇》“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章时,他指出:“圣贤之学只是一个诚实,贤贤易色是着实学为圣贤,事父母能竭其力是着实学为孝子,事君能致其身是着实学为忠臣,与朋友交言而有信是着实学为信友,如此人不谓之学,其孰谓之学?子夏云:‘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盖实与之之辞也。子夏笃信圣人正于此处,见得于此等言语,犹谓其流之弊,真后世鄙儒之见也。”(64)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四,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学为圣贤、孝子、忠臣、信友,就是实学。
具体而言,就为君者而言,在姚舜牧看来,一是要做到爱民,实实在在为民办事。在解释《学而篇》“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时,他指出:“千乘之国,政体民情关系于君人者不小,却各有个道理在此间,一一理会,如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实实皆从心地上用工夫,自然民安事理,而总归于道,故说道千乘之国。敬事是一点兢兢业业之心,信是一点真诚恳实之心,节用是一点惜财省费之心,爱人是一点父母恻怛之心,合民以时是一点爱养民力之心,分之五事,约之一心,而其实总是为民。观敬事下着个信字,节用下着个爱民二字,又说个使民以时,便见得。”(65)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四,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五件事虽都不大,但只有真正脚踏实地才能做好。
二是要富民、教民。在姚舜牧看来,人口多了,就要想法使之富、施之教,“富之教之”乃“王道施为次第”,“民是根本,富、教是灌溉培养,令其长育成材;有此根本,不加灌溉培养,而任其凋零,恶在其为民父母师保也”(66)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六,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这是为君者必须考虑的问题。那么要想实现富民从而富国,如何做呢?他指出,“君之足不足全在百姓身上,不先足百姓,那有足用的日子”,因此“足民乃足用之根本”,这是从根本上解决富国问题之道。如果“当年饥而厚取,民病君亦病”(67)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六,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故莫如轻徭减负,实行彻法。
三是要做到放郑声、远佞人。在姚舜牧看来,为邦“大紧要根本在君之心”,而“郑声靡靡,最易淫荡君心,而丧其所守”,“佞人奸诡百出,最能潜夺君心”,如果“君心一移于淫,乐一惑于谗佞,无以开万世之太平也”,“而至于倾殆国家,此其害不小,所以当放之远之,不可一为所移惑”(68)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七,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
就为臣者而言,要践行实学,在姚舜牧看来,一是要做到事君勿欺,他说:“勿欺,是人臣彻始彻终之道。自盟诸幽独,可质诸鬼神,凡忠君体国以尽其分者,始终主此一念;而于当犯处尤大得力,无谄谀,无顾望,无畏懦,直从此纤发无欺处发出来。有犯而无隐,全是积诚以感动,是之谓臣道”(69)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六,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二是要做大臣而不是具臣。在姚舜牧看来,大臣以道事君,故能成大事,“大臣以道德胜,故其事君必以道而不苟,不可则止者,其机不相入,则奉身而退耳。待君重,自待亦重,此之谓大臣”;而具臣是备位充数之人,“具臣那知此道”(70)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六,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故不能有所作为。三是要做到“敬其事”。在姚舜牧看来,“敬是此心之兢惕,事君者事之以此心,即日钦钦共其事,犹若有瘝旷焉者,而暇及利禄哉?后是全然不较意,此言真可为万世人臣训”(71)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七,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
就普通人而言,在姚舜牧看来,为学要从小抓起,从小事入手,“随地随事皆学,而又时时习之,无少间断”(72)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四,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时刻不放松,将邪念扼杀在萌芽状态,此之谓真教实学。在诠释《学而篇》“弟子入则孝”章时,他就此阐发道:“方孩提时便知爱,稍长时便知敬,不见其谨信,却无放肆虚伪;不见其泛爱众,却无形骸尔。我不见其亲仁,却能分个好歹;不知学文,却不移于外习,此是何等样好!至弟子时,知识渐以开,真性渐以失,此间最须保护收摄,故以弟子起语,其实是责成为父兄者一出入也,毋使之嬉游,则孝焉,则弟焉,使常存赤子之爱敬,慢易不可,而伪妄尤不可,必使之谨而信焉;憎嫌不可,而比狎尤不可,必使之泛爱众而亲仁焉。行此数者时,或稍有余力,则以学文,稽之经史典籍,既以开明其德性,而实以完固其真纯,此父兄之教宜先,而子弟之率宜谨者。《易》曰:‘蒙以养正,圣功也。’正是于此处得力。此要味三则字二而字,以此养蒙,所谓无一时放过,而使无一念走作,是谓真教训。”(73)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四,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不同年龄段,需要学习的内容也不一样,但所学都贯穿着“蒙以养正”的目的。姚氏还提醒人们,在求学过程中,要注意时刻在心上想着为人谋要忠、与朋友交要信、需要传承的东西要接续,并践行之,这才是真学。他说:“学须于大头脑处理,会大紧要处着力。此三事莫看小了,人一生只有此三事。为人谋必如尧、舜之为君,禹、皋、稷、契之为臣,孔子之为天下万世师,此方是忠;与朋友交必久要不忘平生之言,此方是信;传必如舜承执中之训复举以命禹,此方是习。此岂是易易事?而此忠、此信、此习之能与否,又却俱在心苗上,人所不及知之地。曾子之省,全于独知之地用功,所以独得孔子之真传。”(74)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四,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在他看来,求学需下老实工夫,才能求得仁德:“仁是心德,本常在腔子内,只为无下老实工夫,便驰逸于外耳。博学是事事求天理,而笃志又务欲体其实,切问是真真询天理,而近思又反以会其真,此是勉勉循循下老实工夫。学者如此用功,吾心本体自常收敛于内而不驰,故曰仁在其中。”(75)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七,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姚氏进而指出,“论人品不以自洁为高,而以济世为大。盖天之生人要使有用于世,不使自洁其身而已者”,因此,为学之目的就在于成为能“经世的大人,方其穷居,砥砺名节,寻求所志,必为天下第一等人;及到行义时,又务达吾平日所志之道,以大涵养为大设施,不求一善以成名,不止一身之自洁,此圣贤豪杰”(76)姚舜牧:《重订四书疑问》卷七,明万历四十五年六经堂刻本。。
由上可见,在《重订论语疑问》中,受陈献章之学的影响,姚舜牧一方面积极阐发江门心学思想,批判朱学;另一方面,面对明末蹈虚之学风,极力倡言实学,以求挽救明末之危机,这在明末阳明心学泛滥的情形下是难能可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