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敲门》:个人命运与时代形貌

2022-02-15 01:00王刊
山西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大姐乡愁

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到2020年,中国流动人口总量达到3.76亿,中国社会正由乡土中国,变成迁徙中国。如何回应时代,表达时代,是作家必须思考的问题。罗伟章的长篇小说《谁在敲门》,是呈现迁徙中国的最佳范本。小说出版后,不仅在短时间内一再加印,还引起专家和读者的热烈反响,中国作家网新辟的推介佳作专栏“10号会议厅”,首先推介的就是《谁在敲门》,《当代文坛》《中国当代作家研究》等,组织专栏研究。有评论称,《谁在敲门》是一部“乡土《红楼梦》”,同时有评论称,《谁在敲门》是这个时代的“清明上河图”。

空间不再构成标准

罗伟章把故事置于自己熟悉的,并且一直在书写的大巴山区,再具体而言,主要放在清溪河流域。城乡二元结构时期,人会被牢固地锁定在自己生活的空间里,诚如《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但四十年后的今天,罗伟章笔下的人物,几乎都有外出史或者迁居史。要把他们的轨迹串联起来,那一定是整个中国,从新疆到黑龙江,从北京到海南,都有那些人物的足迹,他们与故乡联结的那根血管过于纤细,不是逢着大事件或者重要节点,不会轻易归乡。

小说中写到四代人。

第一代的父亲,活动范围很狭窄,基本就在村里,到镇上大女家去都要出毛病,走得最远的是去省城三儿子家,住了不到一个星期,从此不再去。

第二代的活动范围就显出差异了。外出最近的是兄弟,就在附近区市活动。“我”到了省城,其余人就走得远了,去了各地。大姐夫作为村干部,到过很多地方,还游过泰国。

第三代已经无人还待在农村。大嫂的儿女很有代表性,儿子四喜跑遍很多地方,还跟老板去了新加坡,像行走的肉丸子。女儿燕子,16岁出门务工,去了苏州,然后杭州,然后上海、浙江、江西……“跑了大半个中国。”

作为劳动力,这两代的出走,造成了农村新的现实,“现在的好些村庄,杀个猪,都没人帮忙按,死個人,都出不了阳宅,弄不到坟地。”只有报给政府,政府开始“支农”。农村的向心力越来越弱。第二代外出务工后回到农村是最基本的选择,对他们而言,农村是根。而第三代,故乡是回不去的远方,他们乱哄哄地涌进城里,反把他乡当故乡,城市成了目的,是实现阶层跃升的途径。

第四代还小,但也都离开了祖居的农村,在镇上读书,或者降生于其他城市。可以想见,他们将来也会星散各地,在更为开阔的空间里腾挪。

如果说3.76亿只是统计学上的数字,那么罗伟章在《谁在敲门》里为迁徙中国绘出了文学样本。要是把整个家族的迁徙连线成图,那些繁密的线条,将勾勒出一个动态的中国。这不得不让人感到,几千年的那种“静”完全蒸发掉了,现在乡下人拥有了“化静为动”的权利和动力,正如三儿子许春明——即小说中的“我”所说:“我的家乡人,世世代代被钉死在土地上,空间便成为最深的渴望,而今他们满世界跑,空间便不再构成标准。”

这种常态化的迁移流动不仅改变了人们的空间位置,更深刻影响了人们的生产、生活、社会交往方式、内在文化乃至社会治理理念。

一元化家庭结构被解体

乡土中国的家庭生活方式,是历代相习、积久而成,历千年而不变。但在《谁在敲门》里,已然出现了两种生活方式,且以代际差异呈现出来。但要把它归为二元结构,又有些困难,实际上它变得混沌,彼此漫溢。

粗略看来,第一代是乡村的。如父亲接了“我”的纸烟又还给“我”,抽不惯,他要抽叶子烟;每次到大姐所在的镇上,父亲都要生病,他过惯了山里的日子。父亲安适的农耕生活延续了几千年,内生于乡土伦理,变化缓慢,千年如一日。一旦离开,父亲就要“生过场”,身心不适。

第二代有了分化。三儿子通过读书成了“公家人”和城里人。其余的几姊妹,要么外出务过工,跟城市生活迎面相撞,最终回到祖居地;要么迁居到回龙镇,过上了半城镇半农村的生活——闲时在镇上,忙时回到农村。大姐夫是村支书,却住在回龙镇9年了,村里有事的时候,就回去,不在村里时,村民有事情要办,有冤屈料理,都是提了烟酒鸡鸭来镇上找他。大姐只在村里有了红白喜事才回去,办完就赓即下山。这些人虽然住在水泥房里,家庭用具和设施也现代化了,但细究起来,他们的泥腿还未洗尽,在城与乡之间混沌地飘忽。或者可以说,他们身体在城镇里,但心灵却很诚实。留存在血脉里的那种农民意识,自然不是用上了抽水马桶就能一冲了之的。

第三代,有的通过读大学找到了稳定的工作,有的通过打工寄居于城市,都不再事农桑,哪怕就在本镇挣钱的。这些人中,大姐的儿子李志夫妇极具典型性。“李志回到镇上,开始也由父母出资,攀些事做,短短两三年,换了不下十宗。然后开始丢心落肠地耍,主业是打桌球,既不在镇上寻营生,也不出门打工,回老家种田更是笑话。”妻子青梅,每天的事情是带娃娃,娃娃上学去了,就闲逛闲耍。这两人无力在城里扎下根,乡村又回不去,处于一种无根的状态,精神委顿,靠啃老过活,变为城市空心人,这给城市管理带来挑战,比如李志出于情绪,就动手把人打进了医院。

家庭内部秩序被打破

原有的家庭,长辈处于家庭的核心,甚至死去的长辈,也能训化着后辈的言行。在传统文化里,伦理纲常是不能被打破的。《红楼梦》的贾母,儿子尽管当了朝廷要员,但她仍在家庭内部拥有最高权力。

然而,《谁在敲门》里,这种秩序却遭到了颠覆。父亲表面上仍然是这个家庭的中心,大家聚拢来,为的是给他过生。但在哪里过他是做不了主的,一切得听大姐的安排;父亲用冷水洗了头,大姐劈头盖脸一阵训,“训得父亲一声儿不言语”;尽管弟媳虐待父亲,给他煮锅巴饭吃,自己炒肉吃却不给父亲吃,还在言语上挖苦他,“但父亲总是讨好她,和她说话,生怕把字咬出牙印。”小兰知道自己的父亲跟朱占惠好上之后,“越说越气,老子翻天地乱骂”。幺妹夫当过村长,但在自己女儿面前,表现得无辜又无奈。在今天,父权遭到了后辈的逆袭,走出乡土中国已经很远了。

在后面的代际,这种人伦就颠覆得更为彻底。大姐夫的孙女回来了,直接称呼妈妈和大姐夫的名字,大姐夫还笑得嚯嚯嚯的,扬言要打她,却在脸上亲得卟卟响。“她明显是这个家庭的中心。她回来之前,父亲是中心,或许我也是,她一回来,我们就都不是了。”以往那种森然的秩序感完全瓦解了,长辈与晚辈之间的关系变得更为松弛。

婆媳关系也崩了。在传统的乡土中国,婆婆有一套严整的秩序与礼法来整治媳妇,媳妇几无还手之力。等媳妇熬成婆后,她并不会立地成佛,推己及人,反而会不自觉地拿了婆婆那一套来对待自己的媳妇。但在这四十年里,婆媳关系几乎来了个翻转。

《谁在敲门》里郑三儿就受到婆妈侯大娘多年的整治。郑三儿要是撅嘴巴,侯大娘就撕嘴巴,郑三儿只有哭,弄得郑三儿那嘴,“长天白日是乌的,眼睛长天白日是肿的。”被收拾了那么多年,以至于大家都感慨她的命硬,没有被折磨死。

大姐的婆妈先是嫌弃她,觉得“她没吹吹打打嫁过去”。当婆妈问起大姐夫的去向,大姐先是回答要等一两年才回来,再问,大姐就不回答了,婆妈就打了大姐一耳光,跟着推搡,扯头发,用竹棒子在身上敲。大姐夫的哥哥也过来,随时准备动手的样子。那时大姐已经怀着身孕。大姐就对婆妈怀了恨,但她没和婆妈对打,因为大姐晓得“昼夜有时,长幼有序。”

但到了郑三儿、大姐熬成婆之后,自己反而又成了“媳妇”了。青梅每天除了带娃就无所事事,大姐夫还要给儿媳发工资,大姐只是私下抱怨而已。青梅对丈夫李志的油壶浪荡不管不问,大姐也只是大摇其头,但又转念一想:“幸好她还安分,不乱来。也是我们这种家庭,要是稍微寒微些,多时跑了!现在的媳妇子,过不舒坦就跑,今天跟这个男人,明天跟那个男人。”本来,孩子上学去了,青梅就没事可干了,在爷爷生日这天,她本该在厨房,但她却在街上跟朋友摆龙门阵。相反,大姐却忙着准备一大家的饭菜,重要的是她并不以此为怪,还对青梅记住了爷爷生日,就朝“我”和父亲挤眉弄眼,卖弄地夸赞:“还行呢,记得是外公的生日呢。——吃早饭没得?”这分明是在讨好了。婆媳关系发生了根本性变化。要是倒回几十年,青梅这种“寄生虫”一定有被休掉的危险。

夫妻关系也受到考验。农业社会里男人主导了夫妻关系。“一个女人家,嫁了,就是你的命,就该一心一计,跟男人往光景里奔。”但新的现实是,女人的选择权大增,比如兄弟的妻子玉玲,在生活中处处主动,甚至拥有了随时说“离婚”的权利。大姐告诉我,中街刘拐子的那二媳妇,都跑过四个男人了。随着丈夫的控制力减弱,性的道德约束力,也变得更为松弛。丈夫许兴在外打工,二哥就和他妻子朱占惠好上了,而朱占惠先后好过四五个男人。许兴不是不知道,但他并没觉得这顶绿帽子有多么沉。大姐夫作为村长和长袖善舞者,也有“层出不穷”的花花事,以至于大姐会时不时地在言语上刺他一下,对他流露出极大的不信任。但也仅仅如此,不是她有多宽容,而是出于无奈。

我们由此见到,家庭那种垂直的权力关系,变得更为扁平。家人与家人之间更为平等,都视对方为平等个体,甚至有时候,长辈反而处于弱势。弱势还是强势,往往是看谁更能创造价值。

对时间的认识被改变

在乡土中国,人们的时间意识是模糊的,天亮出门,天黑回家,社会时间与自然时间高度一致。但在迁徙中国里,人们对自然时间进行了精准的切割——哪是上班时间,哪是闲暇时间。为了挣更多的钱,人们可能牺牲掉休息时间。在工厂的流水线里,也许得上个夜班,與自然时间颠倒。总之,时间像手上的念珠,可以一粒粒地精确计算。这种计算逐渐支配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忙”就是对时间计算的一个表征。

但每个人的时间对应的价值是不相等的,因为相同时间里每个人创造价值的能力是不同的。兄弟就曾感慨:“有钱人挣钱,像人捞树叶子,没钱人挣钱,像树叶子捞人。我们肩膀背勒皮,腰杆弯成虾子,手脚打起果子泡,也就挣个千千子。要挣一万五,怕是要把命抵了。”

正是因为时间背后赋予的资本不同,所以人们不再换工,而是直接购买劳动力的价格。《谁在敲门》里写到:“大姐夫当过几年干部后,就不大做农活了,遇犁田耙地的重活路,都是请人;抢种抢收,大姐一个人忙不过来,也是请人。”大姐夫和大姐之所以不跟其他几弟兄换工,那是因为他们的时间更贵一些。

换工是基于人情,换了后得还回去。在这种往来中,乡人加深了彼此的依存和情感。但大家的时间观念改变以后,人际关系也变得可计算和可“变现”,情感就越发稀薄,像一张没有弹性的弓,经不起拉伸。

人际交往有了新的尺度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从以情感联系为主转向以市场交换为主。这背后有一只隐形的手:钱。钱在帮助大家摆脱千年贫困时,也顺便改变了大家的交往模式。

以前,乡人的利益之争不过是一锄土,几棵白菜,一根桤木树。牛吃了别人家的稻谷或麦苗,必然要讨个说法的。但乡人那时的赔付,绝不会想到钱。

进入消费社会后,一切都可以用金钱来折算,比如一个创意,一份人情,甚至人的器官,都可以收费。钱完全主导了乡村,主导了乡人的交往模式。罗伟章显然注意到了这个事实,在书中多次提到钱,多到一页有时会有好几处。文中人物的行为动机,绝大多数是钱而不是情。

钱成了爱情的基础。燕子的第一个男人盛军来家里,就遭到大家的议论,二哥说:“离街近,不一定有钱。街上也有穷人。”二嫂却顿时焦躁起来:“总比你有钱!盛军只有两弟兄,哥哥比他大十九岁,早就分出去了,爹妈手里的三间大房子,都是他的。”碧桦的父母,特别是父亲,思来想去,觉得女儿就这样出嫁,分明是嫁亏了,要男方补齐“三钻”“三金”。

钱决定了人的尊严。人的尊严不是建立在能力、知识和品德上,这是最为致命的颠覆。弟媳骂兄弟反正就是那些话:没本事,不会挣钱,连自家姊妹都踏谑你。那些外出务工的,苦打苦熬,分明没挣几个,逢年过节,能买到火车票也不买,而是坐飞机回来,或者东拼西凑买辆车,天远地远地开回来。这些虚荣的背后连着用钱构筑起来的尊严。谁拥有了钱,谁就是发牌者。老家人和家族内部都爱说“我”是有钱人,“我”后来不再辩解,故作神秘相,文中这样写:“像我这种,在大学生稀缺的年代上了大学,毕业后去了省城,虽没当官,也没发财,却被尊重,自己也习惯了被尊重,谁知突然改了道儿,那道上花团锦簇,金银铺地,你这边更漏沉沉,窘声敲窗,就不尊重你了,你心里就不免难过,于是装出神秘相,让人捉摸不透。”这“神秘”想要维系的,不过是不要让人透过钱缝把自己看扁了,这其实是双份的悲哀。

钱决定了办事和维系社交网络的能力。大姐夫是道上走的,知道钱的贵,也知道钱的贱,他常说,火到猪头烂,钱到事情办。大姐夫帮女儿找到工作,给媳妇发工资,搞定灰狗儿碰瓷,司机杨津和干儿子广里跟大姐夫维持了依附关系,和生意伙伴一起采砂,给别人放高利贷,为镇长化解危机,隐瞒事故……大姐夫在这个家族之所以成为一个中心,都和金钱脱不了干系。

为了获取比较优势,每个人都拼命挣钱,甚至走上违法之路。乡人通过现代媒体见识到精英阶层过着怎样的生活,这种示范激发了大家;又尤其是世代因袭的贫穷给出的反作用力,都充分释放了他们对金钱以及实现阶层跃升的渴望。二姐夫在父亲弥留之际,还偷闲去当棒棒挣钱。二哥要给儿子洪泉在镇上买房子,本来私下里存了四万多,然而他却说自己一分钱没有,全靠向亲戚借,而把自己的钱存到银行取利息。大哥的儿子四喜把燕子和盛军骗去做传销,还骗了兄弟二姐幺妹和小兰足足有二十多万。他还积习未改,要骗女友一套房。

既然钱如此重要,每个人都心向往之,但每个人创造价值的能力又是不同的,这就产生了阶层分化,有的上浮,有的下沉,社会和人心因此变得焦虑和紧张。在这个家族里,嘴仗、心结、算计、攻防、试探、恨意,几乎都跟金钱发生关系。二哥见不得你有钱用,你有钱用或可能有钱用,都得罪了他。每次回到镇上,“我”都是住大姐家里,二哥二嫂问起,“我”都尽量把回来的时间说晚些,免得他们咕哝,说“我”回来也不递个信儿,可见有钱人只和有钱人打堆。大姐觉得家里那些兄弟姊妹,个个都明目鼓眼盯着,个个都没个饱足,你挣一百块,就恨不得你拿出九十块给他用。罗伟章在小说里多次用到“恨”这个词,语气或轻或重,极大地定义了人与人之间,甚至亲人与亲人之间的紧张关系。

进入消费社会后,人与人之间变得更为务实,同时也加剧了人的异化。“世界是物,或者说是代表物的钱。人,只是物的另一种存在形式。”

社会风气的暂时性陷落

现在的乡村,闲暇时男人不再是抽一杆叶子烟,把酒话桑麻。女人也不再是纳鞋底,像侯大娘一样“挖掘别人的秘密”。那些在大城市流行的娱乐一步步下沉,进入了乡村。

燕子的男人第一次来岳父母家,大家饭还没吃完,他就要铺设场合——打麻将。在守丧期间,一忙完大家就聚在麻将桌边。

镇上的情形更甚。小兰送完小孩上学,不是去帮丈夫刷墙粉,而是躲进茶楼,跟一群留守妇女打牌,吃饭时会叫茶楼点盒饭。除借此打发时间,还赌博,“所谓赌博,不是在茶馆里打麻将、斗地主、牵牛儿,而是买六合彩,进地下钱庄。”有的赌博,有的吸毒,何老三的儿子就吸毒,何老三用三十多斤的铁链子把儿子锁进了黑屋。

现代化进程带给社会的,并不一定是越来越理性,可能还有反理性。在社会领域,达尔文的进化论未必适用。比如回龙镇新近传来的闹婚。新郎戴着月白胸罩,穿赤红内裤,手执铜锣,扭摆着朝下街走,不扭摆就在脚下放一串鞭炮。新郎游过,他父亲再背着新娘游街。一路上,当公公的高喊:“烧火!烧火!”喊了还要笑,要笑得口水滴答的样子。不喊,不笑,也是一串鞭炮。这哪里是闹婚,分明是闹剧。这样的风俗在乡土中国里是无论如何生长不出来的,那是我们谈话的禁区。但在一个多元化、去中心的社会里,戏谑就会消解了严肃。

因子女外出,或分家独过,家庭变空变小,一些老人忍受不了孤独和虚空,选择了自杀。《谁在敲门》里说:“某人上午还在挖地,还在赶场,到下午或者晚上,就听说死了,是自杀的。”这些死者给出的心理威慑和暗示不容小觑,在长期只有老年和小孩,甚至连小孩也没有的农村无疑扔出的是一枚枚震撼弹。原来那个乐观、自足的社会氛围不在了。

办酒席以前是人情往来的重要途径,在乡间也是“众筹”的手段,但现在成了套现:“这些年,乡镇淹在酒席里,打个嗝都是酒臭,过生日,生孩子,孩子满月,孩子满周岁,孩子会爬,孩子会走路,孩子会说话,孩子升学……有的人,分明病得只剩一丝游气,逢他生日到了,家里人为他办生,办了生不过三天,又为他办丧。”

这种社会风气自然是一种陷落,但之所以说是暂时性陷落,是因为罗伟章在小说中用了诸多笔墨,以不经意的方式明示或暗示,追求精神的充实同样是人的本能,当人们在巨变冲击下短暂的失措之后,必然有一种精神的回溯。

乡愁被稀释

乡愁,是中国人情感里的DNA。在农耕文化中,人的身体与赖以生存的那块土地、文化要处于一致的状态,才能达到幸福与和谐。大凡驻边、征战、被贬、游学、外任,处于身土分离状态,人就会产生某种焦虑,容易惹起愁怨。

项羽被困于垓下,刘邦就用楚地的歌谣,来动摇士兵的战斗力。这只是乡愁之一瞥,在后来的唐诗宋词元曲里,更是得到了充分表达。到了现代,鲁迅回了一趟故乡,发现了封建制度正把一个“生动活泼”的闰土“生吞活剥”,鲁迅便黯然离开了故乡。但要说鲁迅没有乡愁又是不严谨的,《社戏》里的故乡成了他的乌托邦。新中国成立后的特殊现实,让余光中的《乡愁》上升到了家国之思。20世纪80年代,乡愁又在寻根文学、新乡土文学中得到进一步呈现。

但乡愁也是农业社会的产物,随着现代化的强势推进,乡村里屋檐下的旧事物,比如撮箕、尿桶,一些手艺人比如泥水匠、土匠和石匠等等,都消失不见了。在城市的吸附力越來越强大,乡村的向心力越来越微弱的情况下,乡愁变成了一个修辞,只停留在文学意义上。

二姐夫原本是个修表的,也会刻章,就凭着这些本事追到了漂亮的二姐。但随着工业化机器到来,他丢掉了饭碗,只有和二姐一起出门打工,直到岳父弥留之际才赶回来。二姐不想回家带孙女,是觉出了城市的好。“我”给父亲过完生,本可以再晚一些回单位,但“我”第二天一早,连早饭都没吃就离开了。办完丧事回到省城,“我”觉得城市是多么好,城市有多种可能性。“我”在乡间待了近一个月,看见了农村和人心的凋敝,两次回乡,两次逃离。

这自然是对乡愁的反动。以往“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那种离家的难熬,“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的期盼,在今天哪里还会觅得,我们自愿投入城市的怀抱,甚至甘愿被它“辗轧”。

《谁在敲门》这样道出了尴尬的现实:“大姐不相信对所谓老家或者故乡的留恋。女人说什么故乡。现在男人都不要故乡了。”在现代化加速的今天,我们越来越难以与古人的乡愁对接。假以时日,乡愁必然会成为古诗下面一个带有符号的注释,像其他生难字或者写作背景一样。

回望历史,乡土中国“不变”中有“变”,它像一艘船,超稳定性地行驶了几千年。而这四十年,是“变”中有“不变”。“不变”的是乡人“袍子下的小”。不再因困于物质而在细雨中呼喊,鄉人吃得饱穿得暖,几乎都在镇上买了房。但他们那心细得连针都穿不过,虽不腌臜,也说不上阴险,但足够自私、褊狭、委曲。那起于粒米而引发的嫉妒、争吵、攻忤,让“人心不可说。”

对乡人的这种“小”,罗伟章有刻骨的了解,一旦写起来就有些哀其“不幸”恨其不争了。除了“小”的不变,川人的那份乐观和幽默也没变。书中人物不论是自嘲,还是打趣或者闲谈,都有一份轻松和愉悦,在“恨”与“轻松愉悦”之间,达到了巧妙的平衡。罗伟章写起这些“变”与“不变”来,像电脑桌边放着一本教科书,他一条一条地对照,然后化作笔底的形象,最后把自己的作品化成了一本有关这个时代的教科书。

以上种种变化仓促地发生在四十年间,它由多组词义相反的关键词构成,给人一种魔幻感荒诞感,甚至喜感。但它实实在在发生了。在今天看来,陶渊明基于乡土社会所设定的社会理想离我们不是更近了。今天要是有陶渊明,他重置的理想一定是基于契约和理性精神——他不反对物质,但又更强调精神。一个社会提倡什么,刚好说明他缺少什么。一千年前的陶渊明,和今天的“陶渊明”在这点上是“不变”的。

对于生活在历史下游的我们这一代作家来说,全景式地记录下这个时代是责任,也是使命。这样的时代一定会出大作品,这几乎成了共识。但现实是琐碎和凌乱的,需要我们有对它要有概括能力。凭借强大的胃部,咀嚼、反刍,然后才能用个体经验去与时代隼眼对接。每个时代,作家都会面对不同的社会现实。鲁迅面对时代的难题,不是选择躲入故纸堆中,而是挺身而出,用一只锐利的笔去扎通时代的任督二脉。这需要的是担当和勇气。我们这个时代一样,需要这样挺身而出,去洞察时代,把握时代的本质,就像罗伟章所做的那样。

【作者简介】 王刊,原名王戡,现居成都。在《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山花》《四川文学》等发表小说近百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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