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刚过,我打算为自己弄点吃的。早起就喝了一杯速溶咖啡,还是上周李莹来我这留下的。之后又不停喝了一上午的铁观音,一肚子水撑了半天了。我想起冰箱里还有一小把面条,加个鸡蛋,足够应付到晚上。站起来时,手机屏亮了,我拿起一看,是一个叫“陈丽丽”的打来的。是有这么一个人,我想起来了,女的,见过一次,圆脸,粉上得挺厚。我刚喂了一声,对方就接过话去,语速挺快,宋哥吧,忙什么呢,半天不接电话,拿我当陌生人了吧。我说,在家呢,调的静音,没在意。陈丽丽说,该不会在写东西吧?不好意思,吵着你了。我心说,吵着了你还不挂电话,嘴里说,我正准备做点吃的,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其实我跟她没熟到省略寒暄的地步,最起码还得有“你好,宋小江”之类的开场白。她一直在我手机通讯录里,那次见面后,没再联系过。也不打算删除,主要是怕万一遇到难免尴尬。陈丽丽主动屏蔽客套,弄得有点先入为主的意思。很不合适。这或许和她的职业有关,她是本市一家叫幸福影楼的前台接待,见人进门都是主动出击的套路,全程笑脸,各种款式风格价位如数家珍,殷勤周到,曲意奉承,顾客举棋不定时,她会打开手机相册,挑出几张美轮美奂的明星样式的糖水片,或站或躺,异常妖娆,边划拉边跟人炫耀说,怎么样,好不好看?你们说这是谁?按照陈丽丽的说法,一般人都不知道照片主人就是她自己,陈丽丽是个胖子,尤其是脖子以下,小腿以上,显得特别富态。但脸盘小,小腿也不粗——裸露的部分尚可,放大镜都在中部起作用,穿再大的衣服,前胸和臀部都是气势汹汹喷薄欲出。看不出来吧?陈丽丽适时解开谜底,自然引起一阵咋舌之声。她立即拿出登记簿:本店强大的摄影团队将竭力为您服务,专业的后期效果,精到的修图手法,超市的价格,明星的待遇,别犹豫了,选择本店,就是和平淡说再见和“幸福”做邻居……
一个多月前,朋友老杜约我吃饭,地点在城北建设路的一家湘菜馆,进门就见老杜在靠窗的那桌正点菜,边上站一服务员。老杜左挑右选拿不定主意,服务员压着性子勾勾画画,不停向上翻着眼皮。我说,就俩人,多大的事啊。老杜收起菜谱交给服务员,说,还有一人,一会就到。我说,贵客啊。老杜说,也不是,一个女的,挺主动,几次说吃饭,赶巧今儿有时间。我说,你老婆知道吗?老杜说,你嫂子以为我给你介绍对象呢。我说,呸。老杜说,你不正单身吗?这女的也单着,我看你俩挺搭,一会撮合撮合。我说,你别多事。老杜笑着说,长得羞花闭月。说着点开手机,从相册拨拉出一张大头像。我说,操,明星啊。老杜说,现在哪个女人不化妆。我说,还有别的吗?就一张?老杜又笑说,这脸是招牌,轻易见不着。我说,你哪来的?老杜说,听说会家务,有几样拿手菜,爱逛菜市。正说着,门口进来一人,一身彩妆,像只化蛹前的肥蛾,遮挡了大片的光线。老杜挥手招呼,陈丽丽,这里。我桌下踢一脚他。陈丽丽过来一屁股坐下,说,赶上不忙,溜出来坐会儿。眼睛就瞟了我几下。主要是她和老杜说话,也没什么实质内容,无非吃吃喝喝你长我短。陈丽丽也大方,听说我爱写作,好歹算个作家,一个劲地叫老师,弄得我十分为难。话题就硬往文学上扯,最后锁定“拯救地球”,口若悬河。陈丽丽问我,你觉得写得怎样?我说,没来得及看。陈丽丽说,要不你也写一个出来,准能火。我说,我不写那样的,主要是大脑不行,死板。陈丽丽刨根问底说,那你写啥?我没好气地说,很臭的那种,几乎没人爱看,也没指望谁看,纯属自娱自乐。陈丽丽说,淡泊名利,有个性,哥。陈丽丽上厕所时结了账,让我和老杜都抹不開面子。老杜悄悄说,人挺大方,也热情,虽说胖点,但皮肤白,弹性足。我说,话多了点,爱显摆。老杜说,那是对你有意思。我说,估计有三十多了。饭后安排去歌厅,我说,改天吧,人家正上班呢。陈丽丽说,没事,我压根没打算回去。三个人就打车去歌厅。我唱了几首陈奕迅的歌,低音好掌控,唱完,陈丽丽一个劲鼓掌,说遇到高人了。轮她唱“天路”,活脱脱唱出了第二个韩红,憋一大红粗脖。又喝了一瓶啤酒,老杜借故要走,我跟着站起来,说今天就这样吧,挺高兴认识新朋友。手也没握,就出来了。老杜怪我。我说,你拔腿一跑,我留着算咋回事。他说,接着发展啊。我说,放你妈的狗屁。陈丽丽拎着包小跑着过来,气喘吁吁,胸前的按扣撑开一颗,露出肥硕的一条沟。我说,真该走了,才写的一个小说停了几天,刚有点灵感。陈丽丽眨巴着一对长睫毛说,期待你的大作早点写完,给我拜读哟。等车的时候,陈丽丽问我要电话,说宋哥不嫌弃就留个电话呗,改天我请你们好好唱一回。
陈丽丽说,打算吃点什么?要不一起?反正我也没吃,也好久没见了。我说,算了吧,我煮了面了,填点儿,好接着写。陈丽丽说,今儿能写完?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吧。我心里不悦,就告诉她是专门请了一天假,今天无论如何要杀青,不想再拖着烂尾。陈丽丽电话里的声音一度很嘈杂,似乎深陷在人堆里。我点燃一支烟的工夫,电话清静下来。陈丽丽说,我在超市呢,正打算买菜,也不知道买啥,总之就想做顿好吃的犒劳自己一下,但觉得还要有品尝的人,翻了半天电话簿,想起宋哥来了,都好几个月了,也一直没打过电话,不知是真是假。还真是宋哥,不怕你笑话,常有缺德的鬼,给的都是假号码,一拨全是空号。
陈丽丽说,要不约个时间?到点了再联系你,来我家,真没什么事,就想找个说得上话的一起聊聊。你是作家,每次你完成一部新作品是不是特想找人分享故事?我吧,就爱分享,也特别会分享。今天巧了,你有故事,我有酒,择日不如撞日,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难分离,宋哥就别推辞了。
要不,把老杜也叫上吧。陈丽丽最后说了一句。
下午四点一过,稿子草就完成。算顺利。其实也不是写新作,是改写。把之前写的小说按照新的思路重新演绎一下,有人看过后,觉得故事穿插得不理想,有违常理,一个细节还有“硬伤”,时代感太弱,有待加强。我虚心接受。不接受不行,提意见的就是李莹,她提供的故事,甚至有一部分还和她有关联。她离婚后带着孩子在铸造厂住,那里有间她妈留给她的小两居。她妈我见过,常年坐着轮椅在街边晒太阳,一次事故断了一条腿,双眼也被气浪灼坏,外观正常,但视力为零,睁眼瞎。耳朵异常灵敏,对来往的声音分辨准确,听脚步能识人。李莹小时候被她妈管得很严,没少挨骂。但依旧我行我素充耳不闻。放学她刚到街角她妈就会大声喊她,李莹照样和同学去滑旱冰,一跃一跳毫不关己,再回家时,免不了被她妈一顿臭骂。歇斯底里的样子,简直就是“梅超风”再现。
李莹离婚以后,和我走得很近。我常去她家。次数多了,难免会有议论。其实我们也算男女朋友,有时我会在她家过夜,但不经常,她孩子小,怕影响成长。这孩子有点特别,话少,几乎无,百问不理,眼睛大,探照灯似的,爱盯人,盯上就一眨不眨,锐利似针,让人左右不爽,觉得自己成了法力殆尽的怪物,立马要现出原形。李莹说,就喜欢看动画片,尤其是“奥特曼”百看不厌,先前没注意,后来发现不会说话,转了一圈医院,也没有合理解释,入托前,好歹学会了几句礼貌用语……李莹操碎了心,所以我每次去都在半夜,等孩子睡了。我和李莹也没打算以后要怎么樣,她也不图我什么,都不容易,彼此做个伴吧。她妈出事那天,浑身血人似的,送医院抢救时,才发现肚子里怀着孩子。李莹算私生女。而我坐过两年牢,严打的时候进去的,算污点。本来没我什么事,但哄抢过人家的军帽。被人检举了,厂里出面说情,说他没爹没妈的,在厂里还算规矩老实。人家讲政策也给面子,判了两年劳教。
出来以后,我认识了李莹。她大学毕业就回到了黄泥坝,似乎命中注定我和她就要相识,相互的人生轨迹就要有相切的“点”,或早或晚,终要相遇……我们很快熟识起来,像重逢的故交惺惺相惜。她是厂广播站的播音员,大学学的播音主持,普通话不错。我在农场跟人学会写广播稿,回厂当临时工,图表现想转正,下班就拼命写好人好事。有年开表彰会,我还被评为优秀通讯员。那天我和李莹第一次见面,她说,原来你就是……大名宋小江。我说,是的。李莹说,看你广播稿写得不错,有文笔,不如试试写小说,感觉你有天分。我说,偷偷写过几个,李莹说,给我看看。我说,饶了我吧,我自己都不敢看,还是算了。
没过多久,李莹结婚了,丈夫是追随而来的大学同学。孩子两岁时,男的下海去了深圳。差不多又过了两年,李莹离婚了。离婚半年,她妈也走了。
这期间,我还真写成了几个小说,一篇还上了县城刊物。李莹挺为我高兴,提醒我别翘尾巴,沉下心多读多写多琢磨,甚至还鼓励我把各自的经历写成小说。她的故事我听了不少,有些情节感同身受。大约有半年时间,我一直尝试做这件事,写写停停,删删改改,基本完成以后,我拿给李莹看。李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提了几处疑问,又重新还原了一些往事,特别是她的出生。“你还不够了解女性哇。”李莹这么笑话我。
大约过了半个月,我开始着手修改小说,今天还专门请了假。我子承父业在黄泥坝的一家工厂做工,每天在工厂待足十二小时,假不好请。病假是例外。主要是病人多,小病熬成大病,舍不得被扣钱,都是靠血汗换来的。厂子不景气,工资勉强能维持到月底,常常入不敷出捉襟见肘。平时但凡有饭局邀约大多一概应承不会推辞,自忖混个肚儿圆比什么都强,且毫发无损。陈丽丽愿意分享美食,我也没坚持拒绝。谁会和美食过不去呢。
陈丽丽发短信告诉我她家地址,靠近城北一带,不算远。我到路边打车。心里盘算了一下,还是走进了边上的烤鸭店。狠心掏出五十元,让老板剁了一只烤鸭,一块一块码好,很规整,两只鸭腿没让剁,并排布置在最上面。拎着烤鸭出门,心里也充盈着焦香的油味。像个登门访客的模样了,我想,总不能空手白吃吧。
陈丽丽家在九楼,出了电梯,按门牌号敲了敲门。门里一阵踢踏声,旋即开出一条缝,飘出一股油烟味。没见人。脚步声远去。我说,有人吗?一个女声说,快进来吧,不用换鞋。我说,没走错吧?女声说,没错没错,快请进,我这边一会就好,屋子不通风,要不,先不关门了。我进门,屋子不大,是两居室,进门是玄关,用一装饰柜做隔挡,柜上四四方方坐一鱼缸,半缸水里漂着鱼草,透过鱼缸,隐约见一人裹着一件白大褂在厨房摆弄手臂。油烟不断溢出。过玄关就是客厅,围一圈沙发,显得拥挤,居中一张玻璃茶几,上面放着两盘菜,我凑近一看,一盘是清炒嫩南瓜丝,一盘是辣椒炒肉。成色一般。我把烤鸭搁在其间,就往厨房去。陈丽丽穿着白大褂背对着我正忙乎,头发绾在脑后,显得背影尤其宽绰。我探头一看,锅里煎的是豆腐,一片片金黄。我说,手艺不错,功夫菜。陈丽丽没想到我会站在她身后说话,浑身一颤,说吓死我了,过来不说一声。我说,对不起,没想到。她说,没想到我会做菜?我说,也不是。陈丽丽说,也不常做,偶尔做一次,手艺生疏不少,别嫌难吃就行。我说,为难你,谢谢。她说,就想让自己忙起来,也不会啥,得,做顿饭得了,有人分享就成。我说,无功受禄,挺不好意思,按说,也轮不到我。陈丽丽说,老杜有事来不了,他还怪我不提前通知。择日不如撞日,下回呗。就我俩,一回生二回熟,我都不怕请你上门,你还怕什么?怕我吃了你?我说,也不是。几句话说下来,彼此感觉轻松了许多。厨房连着一阳台,面积不大,门开着,就见栏杆和地上摆放着大小不一的花盆,盆里都有土,却没见有花草,也不是没种,是曾经种过,或许还姹紫嫣红地开放过,但不知什么原因都枯萎了。土里残留着枯枝败叶呢。还有一些灰尘的痕迹,被人粗心地扫过,扫帚过处,尘埃依旧。陈丽丽发现我在打量阳台,就解释说,我吧,特懒,平时除了客厅卧室,很少打扫阳台。主要是太忙,你看,连名贵的绿植都被我养死了。我说,都一样,现如今能养好自己就不错了。陈丽丽说,也对,你看我,是不是比上次见更胖了?我说,还好,丰腴不是胖。陈丽丽扑哧一笑说,假话。
我回到沙发坐下,正面是一扇门,应该是卧室。门关着。我解开烤鸭包装袋,端出透明盒。陈丽丽端着煎豆腐过来一眼看见,哎呀,你怎么还买了烤鸭?我说,本来没打算买,主要是味儿诱人,十年老店,路过挪不开步子。陈丽丽说,我最爱烤鸭了。我说,爱吃就好。陈丽丽说,这么一看,烤鸭是亮点。我说,你这几个家常菜整得不错,相得益彰吧。陈丽丽说,要不先吃,一会再弄个汤?我说,两人吃够了,有啤酒吗?汤就免了吧。陈丽丽说,行,啤酒在冰箱里,管够,你去拿,我换件衣服。我起身去厨房。厨房没收拾,砧板碗筷刀具盐醋散了一台面。
我快速地收捡了一下,砧板裂了一道口,刀面上留着蒜末。台面的角落里到处是油垢。我也没多想,果然是很久没“自我犒劳”了。端出啤酒和碗筷,又找来餐巾纸。卧室的门关着。里面没见有啥动静。我瞟了一眼窗外。夕阳印染晚霞,一大群信鸽在空中振翅游弋,翼羽忽明忽暗,挑逗光影。屋里唯一能动的就是墙上的石英钟,滴滴答答,感觉指针被什么追赶着,走得很快。
一天夜里,我去铸造厂宿舍找李莹。房子是她妈留下的,一直空着,李莹离婚以后,带着孩子搬了过去。是一楼,靠最西边。阳台外还扩出个小院子,四周长满了草。院里铺了砖,居中并排摆着两张旧课桌。其中一张缺了一条腿,用砖块垫着,摇摇欲坠,桌中央竖一排红砖,当网。李莹常教孩子打乒乓球。
那天,我带去了小说稿。下班路上,还买了半只烤鸭,准备着和李莹宵夜。九点一过,我急不可耐地出门,我算计好时间,路上要走二十分钟,估摸孩子也该睡了。我和李莹见面时间不多,尤其是晚上。平均一个月去她那一次,第二天天没亮就走。对未来走向,我们避而不谈,都认为是圆上辈子的债。找李莹我一般不走前门,铸造厂宿舍是老旧小区,婆婆妈妈多,人杂嘴碎,凡事先往人腰下部位联想,流言蜚语让人猝不及防十分厌烦。此处观念保守,壁垒堅固。有利有弊,正经人多,假正经的更多。
楼后是一圈挡土墙,高不足两米,李莹家院子就在墙上。我假装尿急,面墙而立。顺便把烤鸭袋子放置墙端,依稀看出墙上刷有一排大字,耳熟能详。百年大计,教育为本。我走到“百”处,稍一发力,一个蹬跃蹿上了墙。无声无息,身手了得,灵敏得像一只捕猎的猫。李莹屋里还亮着灯。我蹲在课桌旁给李莹发短信:来了。李莹回:还有一会,看会星星。我捂嘴点燃一支香烟,抬头仰望,天幕上果然缀满繁星,闪闪烁烁,万分璀璨,宛若一只只调皮的眼睛。我想起小的时候,我爸教我识过星座。现在全不记得了。父子俩常走夜路,举目远眺,常与星辰对视……有一次,我爸说,天上的星星都是人变的,每个人都有成为星星的可能。我说,爸爸你会变成星星吗?我爸说,这不好说,只有善始善终的人才能成为星星……
此刻我蜷缩在桌下,眼望星辰。明亮属于黑暗,卑微是无望的高贵,所有的过往波折感觉是命中注定的规则和活法,谁也改变不了。
……李莹悄没声息走到我的身边,挨着我坐下,和我一样仰着脸庞。我发现,她的眼睛里也有星星,近在咫尺,却遥若银河……
鱼缸里没见有鱼。或许有过,但现在没有。水沤得有些久,水面结满可疑的泡沫。我之所以对鱼缸有兴趣,完全是因为陈丽丽迟迟没有从卧室出来。也许,里面还藏着卫生间或者密道,陈丽丽该不会突然不辞而别了吧。我只有接着打量鱼缸打发等待一个女人换衣服的冗长时间。我发现鱼缸里有细小的生物在扭曲,凑近细看,类似蚊子的幼虫,一端长着滑稽的胡须,上上下下,弹动自如。这时,我感觉卧室内响了一下,接着门开了,因为鱼缸反射的光线亮了一下,陈丽丽总算换好了衣服。我并没有立即回头,而是故意专注于水里的动静,并且说,有意思,鱼没看见,鱼虫喂得挺肥。陈丽丽没有理我,我正要转身,就听背后一声巨吼,接着后脑一凉,一条黑影空中跃起落到茶几上,杯盘落地。我回头一看,顿时吓出一身虚汗:一只巨型的猫科动物伏在茶几上,浑身豹纹,眼神温柔,嘴里叼着一只鸭腿,刚硬的尾巴伸向我,尾端如手指朝我不停地勾着,在招呼我入座……
那天,我跟陈丽丽喝了不少啤酒,几乎把冰箱里的酒喝尽了。睡到半夜突然做了一个噩梦,与一只花豹共餐。我睁着眼在虚无的暗夜里想了一会,理不出半点头绪。李莹翻了一个身,又接着磨牙。我想起梦中该有的对话,豹说,用不着害怕,我就是陈丽丽,只是换个身份和你相处,习惯就好。梦中人说,原来是只千年妖精,修炼到位,来人间一游,幸会。豹说,几天没逮到野兔,正犯愁,按说吃相也该讲究,但怀孕的母豹并不全为自己,失态可以理解。梦中人淡然说,得了,烤鸭全归你,慢着点,小心骨头刺伤宝宝。但并没有上述对话。陈丽丽很快从卧室出来,脸上重新施了粉黛,具有观赏性。换了一件雪纺的连衣裙,黑底,上面缀满杯口大小的藕色团,荷叶边领口,开得很大,脖颈挺白。陈丽丽脸型很窄,以为是个瘦削的女人,她的肉都集中在躯干,给人一种在哈哈镜里的感觉。她弯腰给我倒酒,露出后脖子上一排火罐印,横竖齐整,大部队隐藏在后背,和连衣裙的图案浑然天成,有蜂拥之势。难免让我有联想的错觉。夜晚的梦或许来自于此错觉。
陈丽丽说,你知道吗?我养过鱼好不好,但是我还养过一只猫,没办法,有一天,鱼被猫吃了。
我看看鱼缸,想象着猫纵身一跃的可疑画面。陈丽丽说,老看鱼缸干吗,开始吧。我端起酒杯,谢谢你请我分享美食。什么呀,谢谢你的烤鸭。我们碰了一下杯,各自喝了半杯。陈丽丽拿起一只鸭腿,很享受地咬了一口。陈丽丽说,真香。我吃了一块煎豆腐,葱蒜味很足,盐味淡了。陈丽丽说,忘记买盐了,原来剩的一点,是不是淡了?我说,我口味淡。陈丽丽说,你尝尝炒肉,看是不是满意。我说,平时就你一人住?陈丽丽说,原先和人合租,现就我一人,也没怎么摆放,有点乱。陈丽丽很快啃完鸭腿,伸出舌头上下舔了一圈嘴唇。又敬了一回酒。轮陈丽丽问我在哪住,条件咋样。我说,住工厂宿舍,单间,就二十平米。她说,是黄泥坝工厂区吗?我说,你知道那里?她说,我小时候就住那里,一片工厂,你是哪家?前进机械。我说,现在不叫这个,改公司了,但我还叫老名。陈丽丽说,就感觉有缘,小时候或许见到过,我爸在化工厂干活,有一根高高的烟囱就是化工厂。我说,我知道烟囱,后来没了,一声巨响,没了。陈丽丽说,被人炸了,有人受不了有毒气体,直接给炸了。我说,报纸上不是这么说的,整体拆迁啥的。陈丽丽说,那天我正午睡,我爸歇班,在隔壁屋练气功。突然惊天震地一声响,窗玻璃哗哗往下掉,以为地震,我爸抱起我夺路而窜,三楼下来如履平地,我还一阵懵懂,我爸已到楼下人群中。毫发无损,身手了得。定睛一看惊呆了,烟囱那烟囱没了,尘埃弥漫,扬起一个白色巨大的蘑菇团,不停地往天空生长。我说,升腾。陈丽丽说,对,升腾,你是作家,会用词。我说,蘑菇生长,也对。陈丽丽说,你怎么不吃?她指指那一盒烤鸭。我说,我吃了好几块了,炒肉不错。我们把杯子喝尽,又倒满。陈丽丽说,怎么样,还满意吗?其实就家常菜,谁都会做,说不上厨艺,骗你来,说说话。我说,挺好,有人让你白吃,更好。陈丽丽说,我就记着这些,尘埃散落,人群各自回家,似乎排练一场演习。完了。我说,画面感很足,不错。陈丽丽说,要不你说一个,说你写的小说,说好的你带故事。我说,我带了烤鸭。陈丽丽说,不算。正说着,门口有动静,陈丽丽筷子停在嘴边,回头看门。门外寂然,并没有动静。陈丽丽说,总有上错电梯的人。我说,还有喝醉了直接钥匙捅锁眼的。陈丽丽说,说说你新写的小说。我说,不算写,就改改,有朋友不满意。陈丽丽说,随便说,我也爱看小说。我说,不是拯救地球那类的,写工厂的臭事。陈丽丽说,改得满意吗?我说,我也说一个爆炸的事吧。
有个叫宋文宝的,是个工人。三十多岁,矮个,爱背一个黄挎包,上下班都背,包不离身,其实包里就两个铝饭盒,一个装饭,一个装菜,走路时包里哐啷哐啷响,走哪响哪。平时没什么话,闷罐子一个。他老婆在乡下,没住一块。也有的说他没老婆,早些年跟人跑了。总之没人见过她。他有个孩子,男孩。在厂里上幼儿园,虎头虎脑的,小名叫豹子。下班后他带着孩子去单位食堂吃饭,有的时候,也会去单身宿舍找谢晓娟。谢晓娟是宋文宝的徒弟,爱自个做饭,也喜欢豹子,常让这父子俩来宿舍吃饭。陈丽丽说,是女生宿舍吧?我说,是女生宿舍,三层楼,住得满满当当,因为是女生宿舍,所以经常有男的进进出出,找这找那的,谈恋爱的多。宋文宝是例外,主要是带孩子来徒弟屋吃饭。师徒关系好,又带着孩子,很正常。陈丽丽说,和我一样爱分享。我接着说,豹子上子弟小学后,自己也会去,他应该有钥匙。写写作业啥的,等谢晓娟和他爸。有时候是谢晓娟一个人回来,宋文宝要加班。豹子吃完饭就回自己家。有一天宋文宝加班回来,豹子还没睡。豹子说,谢姐姐今天好开心。宋文宝问缘故。豹子说,今天和谢姐姐一起吃饭时多了个男的,从没见过。宋文宝说,多大岁数。豹子说,我不知道。宋文宝想了一下说,和王老师差不多?豹子说,比王老师能说,谢姐姐一个劲地笑。宋文宝说,还有啥。豹子说,他问谢姐姐这就是你儿子。谢姐姐骂他一张臭嘴。那男的就抱了谢姐姐一下,姐姐就不生气了。宋文宝说,这么巧,我就加了个班。又接着让豹子说。豹子说没有了,吃完姐姐就让我回来了。
陈丽丽看我一眼说,师傅爱上徒弟了?我说,日久生情吧,也叫近水楼台。是不是俗了?陈丽丽伸手拿起另一只鸭腿说,这只是你的。我说,好事成双,你吃了得了。陈丽丽说,那我不客气了。说完,凑嘴边咬了一口,吧嗒有声。我说,舌头。陈丽丽果然伸出舌头又舔了一圈嘴唇,像被我摁了电门似的。舔完低头就笑。火罐印赫然。一会啃完,扔下一根完整的腿骨……李莹给我递鸭腿,我说,客气啥,专门给你买的。李莹咬了一口,抿嘴咀嚼着。我说,味怎么样?她说,嗯,香。又举手伸到我嘴边,我咬了一口,满嘴幸福……我再次起身去厨房取啤酒,除了啤酒罐冰箱里再无他物。陈丽丽说,好像你的电话抖了一下,是不是有消息?我拿起电话看了一下。陈丽丽说,要不是我的电话?陈丽丽站起来去卧室。她的电话放在卧室了。很快拿着电话出来说,垃圾消息,你接着说师徒恋。
要不我跳过一段,直接说重点。我说,我让师徒吵架了,也不是剑拔弩张的那种吵。师傅说,你那男朋友是阀门厂的吧?徒弟说,在追我。师傅说,阀门厂效益不错,你老大不小了,可以考虑。徒弟说,他追得挺勤。师傅说,夜晚来得更勤吧,听说半夜还来拍门。徒弟脸红说,师傅你管得真宽呢,半夜还支棱着耳朵。师傅说,你看我怎样?徒弟说,师傅对我挺好,是个好师傅。师傅说,我实话实说了吧,我对你上心了,想跟你好,年纪差点,但不是没有先例,我们在一起有些日子了,算彼此了解,虽说带个孩子,但看出来你也喜欢豹子,朝夕相处的,你没一点感觉。徒弟说,这从哪说起呢?我是尊敬师傅啊,你怎么可以乱想啊,说出去,我怎么见人?师傅说,大伙儿私下里都说你是豹子的妈……
等等。陈丽丽说,我插一句,师傅有拍门?
你觉得呢?
你是作者,我说不好。
其实夜里拍门都是师傅,徒弟都知道,他不是背着一个黄挎包吗?里面装的饭盒,我之前说过,走哪响哪,徒弟一听楼道里的饭盒声就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口,有时候,那个男的也在,两个人在床上不出声。师傅也不多耽搁,拍几下就走,饭盒声消失,两人才接着睡。有天,男朋友气不过,说我们正大光明谈恋爱,怕什么。要开门理论。徒弟劝住说,婚前同居要被开除,更丢脸。徒弟又劝,说师傅对她真的不错,奖金粮票每月多给,有几次还帮她洗工作服,她来月事,碰不得冷水。每次来吃饭,饭盒里也会带好菜,食堂小炒部的烧鸡烤鸭啥的师傅从没吝啬过。陈丽丽说,怎么听着有点瘆人,这烤鸭我可吃了不少。我说,半夜我不会来拍你的门,放心。
陈丽丽说,不对,他应该有钥匙。直接开门不就得了。
那不行,钥匙在孩子身上,再说,也没到病入膏肓的地步,有自知之明。
拍门让人不可理解。
错在徒弟床上有人,否则也会开门,徒弟从不开门,师傅以此验证她是个正派人,他还有希望。这也经不起推敲,只能归于自我欺骗一类。
在此之前,李莹蹑手蹑脚地到小间门口听了听,回来说,像是睡着了,你每次来,他像有感应似的,怎么也不肯睡。我说,话少心思多,正常着呢。李莹没说什么,掩上门,重新拿着小说稿坐床沿,调亮台灯。我一把将她抱住,李莹说,等会。我说,你上来躺着看。李莹躺下,翻动稿纸说,这一段我念一下,挺打动人的:
……
和以往一样,许东吃完中饭就会到学校去。学校建在干草坝,秋天来了,草坝上隐匿着肥硕的蚱蜢,有风吹起,成群的蚱蜢在草尖蹦跶飞舞……捉蚱蜢,用茅茅草茎一只只串起来……是孩子们丰富的课外生活之一。许东和同学每天中午都会去草坝上捉蚱蜢滚草坡。草坡是孩子们快乐的源地。
今天的天气却让人不放心,一早就阴沉沉的,随时都有可能下雨,秋天的雨下起來就缠缠绵绵没完没了……许东出门的时候还担心地想,千万别坏了我的好事。
许文强背着挎包也要出门,满腹心事的样子,就像他背着挎包进门时一样。中饭是许文强从食堂打来的。今天的菜打得有点多,满满一饭盒,有许东最爱吃的红烧肉,米饭单独盛在另一个饭盒里,他父亲把米饭盒子推给他,让他打开。他一打开饭盒就更加喜笑颜开了:一根焦黄冒汁的鸭腿压在饭上,独领风骚地窜着香气。许东眉开眼笑,露出两颗大门牙说,今天你是不是发奖金了?
许文强说,别啰嗦,只管吃你的。
许东说,你也吃,一人一半。
许文强说,我吃过了,都是你的。
许东啃鸭腿的时候,感受到他父亲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他有点不好意思这么被人盯着看——就像老师盯着调皮的学生,让他不自在。于是他说,爸爸你是不是想吃一口?你想吃的话,我让你咬一口。
他爸爸收回目光,喉头咕嘟一响,许东以为他爸爸咽了 一口口水,于是又说,我听到你咽了一口口水,你真馋。
他爸爸只好说,你把鸭腿骨留给我吧。
许东去学校的时候,他父亲提醒他带上伞,又检查了一下他脖子里的钥匙绳,绳子出自于车间的杂品库,产品用剩下后他爸爸就拿回来给他系钥匙用,牢靠结实。他爸爸拉了拉,说,还能用上三五年呢。许东的心思早已逃到学校那边的干草坝上去了。他丢下一句话说,下雨了,你就来给我送伞吧。
他把背影留给了许文强。许文强嘴里叼着鸭腿骨,立在门口品咂着。这是许东对父亲的最后记忆。
……
还有这段,让人心碎:
……
最后几个同学跑进了教室,脸上挂满目击者的神色。老师说,你们看见了吗?是不是单身宿舍……你们看见葛老师没有……
我们没看见葛老师,葛老师住的房子被炸塌了,像碉堡一样被掀开……好多人在看,我们挤不进去……全是碎砖,还有炸烂的破脸盆……
放学了……许东跟在同学们的身后,飞一般地奔跑,书包不停地撞击着屁股,文具盒发出丁零咣当的声响,铅笔芯都断光了吧,还管什么铅笔芯啊,只有奔跑,向出事现场奔跑……他远远地看到了垮塌的楼角,越过楼角的空缺,他看见了幼儿园铁门上的向日葵图案,这是一个新的发现,之前除非你有透视眼……到处围满了人,密密匝匝……许东还看见从厂门里涌出更多的人,手里拿着锄镐,医院的救护车也来了,开车的姜麻子叔叔爬上了车顶,大声叫嚷着什么。
雨终于下了起来,细细绵绵,人群并没有因此而变得稀松,大家站在废墟周围,伸长着脖子,连岌岌可危的围墙上也爬满了人……
许东猫着腰从密匝的腿缝间挤了进去,一楼的半截楼梯挂在半空,像梦中的一块积木,许东总会在这个楼梯上上上下下……他突然就想起了什么,在细雨中说了一句自己能听见的话来:姐姐——姐姐会在哪儿——
挖掘废墟的一个人大声地叫喊了一句,其他人走向他。人群骚动了起来。一个穿白色警服的人走入挖掘现场,他还弯腰捡起一个竹篮。挖掘的人又挖了几下,丢下锄头,蹲下身子,双手在砖块里扒拉了几下,随后捧出一个黑糊糊的圆形东西来……
人群一阵炸响:是颗脑袋!头没炸碎!
许东连忙闭上眼睛,他不敢看。甚至因为害怕还钻出了人群。我看到人头了,太可怕了。他想好了见到许文强的第一句话。他要告诉爸爸,隔壁穿警服的刘叔叔也拿了那颗人头,后来,刘叔叔把头放进了一个竹篮里,还盖了一件女人的花衣服。
到家门口的时候,湿漉漉的许东发现他的钥匙不见了。钥匙就挂在他的脖子上,怎么就不见了呢?……他沿着走过的马路寻找,有一个同学碰到他,问他知不知道挖出人头的事。他说,我知道,我还亲眼看见了,一个脑袋,放在了篮子里。同学说,那里不让看了,警车都来了。许东说,你看见我的钥匙没有?同学说,我没有看见你的钥匙,谁还会对钥匙有兴趣呢?许东说,也许在草坝上打滚的时候掉的。算了,我爸爸会给我一把新的,他是钳工,锉一把新钥匙小菜一碟。
他从楼后的花墙上爬到了自家的阳台上。他经常这样。有时候爸爸忘记关后门了,只要轻轻一推就能打开。但是今天推不开。他只能待在阳台上躲雨。时间变得漫长……他想起那个篮子,想起那个盖在花衣服里的可怕的“东西”……他蜷缩在墙角里,睁大双眼,脑海里全是现场惊恐的叫喊,如果许文强在他身旁的话,他或许有胆量再看几眼,看得更加仔细一点,当然,最好姐姐也在,姐姐一定不敢看,会紧紧地閉着眼睛,把他的手抓得紧紧的…………
隔了很久,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犹疑地站起来。花墙下站了几个人,举着伞,有一个穿着白色警服。天变得更加昏暗了,他答应了一声,像获救的回应。他看见班主任老师一个劲朝他招手。他朝那些人走去。跳下花墙的时候,他对老师说,我的钥匙丢了,没办法,我只能待在阳台上等我爸爸回来。
班主任老师一把搂住他。他听到老师这么说,可怜的孩子,找得老师好辛苦啊……终于找到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
别念了。我说,我不确定这么写是否合适,也许过于冷峻了。李莹放下小说,看着我说,没想到最惨烈的一幕被你看见。我说,我编的故事还可以吧?李莹说,你编不出来。我说,我还编了去自首的情节,派出所的刘干事来找我,对我说,县里公安局来电话,让厂里把我捆去,说有人检举我抢过他人财物,一顶军帽。正值严打,从重从快。刘干事骑着自行车火急火燎来通知我,让我马上去县里自首,争取得到宽大处理。他还把自行车借我了,我就连夜去了……
李莹突然坐起来,大睁着眼睛朝我身后看。门徐徐打开。李莹哎呀一声抱住我的胳膊。昏暗中就看见门口站着一个矮小的身影,头上蒙着一块花枕巾,一副捉迷藏的扮相。隔了有一会,枕巾下缓缓迸出两个字:怪兽——
一天中午,谢晓娟正午休,那天赶上下雨,天空灰蒙蒙的。时令入秋,空气清冽,雨水顺着檐角滴落,叮叮咚咚扰人清心。有人敲门。上午她没去上班,一早起来感觉头昏,刷牙的时候一阵恶心,就央人请了假。这时有人敲门,她就想,心有灵犀啊,自己稍有不舒服男朋友就知道了,还专门来看她。她没多想,匆匆下床就去开门,门开了却是一脸雨水的宋文宝。她说,你怎么来了?我今天不舒服,请了假的。语气不悦。宋文宝沉着脸,眼睛往屋里睃。她让师傅进门,特别竖着耳朵听了一会,挎包并没有发出饭盒的金属声。她还发现挎包被一件四四方方的东西撑得满满的。宋文宝也不说话,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解下挎包。谢晓娟说,我吃过饭了呀。宋文宝一言不吭地看着徒弟,冷峻的眼神逐渐变得柔顺起来,最后,潮湿了。瘦削的脸上滚落下泪水来。徒弟说,你怎么了?究竟出了哪样事?
宋文宝说,我不能失去你。这些年,我可是巴心巴肺对你。你却瞒着我和别人睡在一起。
谢晓娟说,妈呀,你胡说什么!你不能说这种话,我可没有承诺你什么,你就是我师傅……
我不想当你师傅,我一直没有开口,我以为你懂,可是……也许我该早点表白,你告诉我,是不是被那个人强迫的?
你胡说什么呀!我对你一点其他想法都没有过。
从来没有?
怎么会有?你千万不要多心,我对你们好,也是做徒弟的善良……
宋文宝又看了谢晓娟一眼,后者眼神严肃,拒人千里。宋文宝移开目光,颤抖地点燃一根香烟说,你是孤儿,我也是孤儿,我们的命运相似,彼此温暖,彼此相近,除了对方,还有哪个会真心对待?这些年,我早已把你当成豹子的妈妈了……失去你,我想死的心都有,其实,我的生死又有谁会怜悯。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简直可怕,倒好像我的一份热心用错了对象,可是大家不都是这么对待师傅的吗?下午我就去找领导去。
不用了吧。
宋文宝嘴角哆嗦地叼着烟,双手互动着打开小桌上的挎包。小桌上有两个饭碗,是宋文宝从家里带来的,白釉粉底,彩绘着红色的花朵。是谢晓娟告诉他的,那花叫并蒂莲。他摸了摸碗沿。但是很快缩回手,重新伸进挎包,取出一个纸盒。打开纸盒,里面的东西让谢晓娟大惊失色,雷管!
师傅,你这是搞哪样?别吓我……
今儿我没打算活着离开……要么你答应和我好,要么……宋文宝一只手抓着雷管,一只手捻着烟头靠近引信,要么一起见阎王,阳间成不了人夫妻,去阴间做鬼夫妻。
谢晓娟急中生智想,宋文宝性情软弱,在单位唯唯诺诺逆来顺受,特别优柔寡断,不会一夜之间变成刚烈性子,这雷管也不像是真的,再说炸药管理严格,不是谁想有就有的。这么一琢磨,谢晓娟心里有谱了,宋文宝是演苦肉计,想逼迫自己就范呢。于是她说,你别逼我了,再说大中午的,吵吵嚷嚷,隔壁左右都在听着,再要死要活的,说出去你就不怕丢脸?
命都不打算要了,脸有什么用?
你这雷管真能响吗?谢晓娟说完,嘴角挤出一丝笑来。
等会。陈丽丽突然站起来,一根手指竖在嘴边。我们相互看着不再出声。陈丽丽说,我的电话在响。说着转身就往卧室跑去。感觉卧室也不大,一些衣物堆在床上,色彩很杂。我发现烤鸭所剩无几,才惊叹陈丽丽的食量。其他的菜零零碎碎还有不少,那盘煎豆腐我吃了不少,主要是为了下啤酒。我突然觉得有些索然。故事戛然而止,夜幕悄悄降临。我摸出手机,发现有短信提醒,点开,是半小时前李莹来的。李莹说,你走前门吧,钥匙放老地方了。陈丽丽在卧室接电话,声音细如蚊嘤。我给李莹回短信:孩子睡熟了?俄顷,李莹回我:我把电视搬他屋里了,电视比妈管用,乖着呢。我说,好,这边喝得差不多了。
卧室门开,陈丽丽拿着手机走出来,脸色有点不对劲。我说,有事你去忙,吃得也差不多了,撤了吧。陈丽丽坐下,笑着摇摇头,没言语。我说,刚才跟你一说,觉得有些地方没留白,说得太明白,要回去改一下。陈丽丽说,哦,对了,雷管是真的吗,炸了?我说,师傅太意气用事,没控制住,点了。捻子飞蹿,一声巨响,楼塌了一角。陈丽丽说,人没了?
一死一伤,男的炸碎了,他抱着炸药闪墙角去了,算临死良心发现吧。女的重伤,断了一条腿。眼睛也瞎了,残疾。
悲剧。陈丽丽说,孩子遭罪了。
有阴影,但还好,也长大了。和他爸一样,在厂子上班,不愁吃穿。
陈丽丽说,人真不好说,看着正常,心里还养着另一个自己,平时相安无事,关键点跳出来左右局势,善恶莫辨。我说实话,我认识一个男的,并不是男女朋友,算老熟人,比我大很多,老乡。平时不怎么联系,偶尔会过来……有阵子没联系了,失踪了似的,来去无踪,神出鬼没的,刚来电话,问我在不在,想过来给我接着拔罐,也想拒绝,但他手法不错,常让我安定,焦虑皆无……挺舒坦,我答应了……
挺好,你忙。我站起来说,我也该走了。厨艺不错,谢了。
陈丽丽说,稍等,顺带帮我丢下垃圾,出电梯左拐就是垃圾桶。
我说,行,你快点,免得撞上,尴尬。
陈丽丽说,那不至于,之前过来直接拍门,我说过几次,别跟回自己家似的,有那么熟吗?
没觉得自己喝多,可到楼下还是被一股酒气逼得脑子发胀。丢完垃圾,我坐在路坎上回神。抽完一支烟,觉得还有话要说,就拨了一个电话。电话通了,我舌头打卷说,老杜,杜正欢你睡没?我跟你说,我跟一女的吃饭,聊得不错,聊以前工厂的事,也聊了小说啥的,瞎聊呗,叫了你的,你有事不来怪谁,什么,你不知道?算了,这些不重要,你知道吗,她后来接了个电话,说认识一男的,该是个江湖医生,会拔火罐,手法好,次次让她安神舒坦……又要过来给拔……弄一身斑点,跟个什么似的,咳咳……妈的,你怎么跟我说的,会做饭,那叫会做饭?去她的。
老杜在电话里打了个哈欠说,给你介绍了好几个了都,你说的哪个?
影楼的,叫陈丽丽,挺胖。
陈,丽,丽?你确定?我咋不记得有这个人,你是不是和小说搞混了?等等,好像是有这么一个女的,茉莉?不对,也许叫丽丽,对男的挺主动,几次喊我吃饭,吃完还不让走,非要换场子再玩。她怎么你了?我说,我们谁也没“怎么”誰。老杜说,对了,我记起来了,都叫她“豹姐”,脸小身子大,听人说,她身体有毛病,大概是脑子,治病花不少钱,家底都整没了,你看那身段就知道,每天吃激素,特亢奋,整得跟花皮海豹似的……
还有,她爸是个人物,早年特种兵,退伍干消防,身手了得,徒手攀墙,如履平地,可惜命不好,得了绝症,于是迷上气功。有天趁中午没人溜进化工厂,把人家烟囱给炸了,引爆后,还能回屋救下自己的女儿。破案前一天,人突然失踪了,是死是活,杳无踪迹。
我说,为啥跟烟囱过不去?老杜说,得了癌症后怪化工厂排放的废气呗,这事闹得挺大,引起两派意见,争论不休……
正说着话,一条黑影从我身边蹿过,比我的眼神还快,我发现的时候,黑影已闪进应急楼梯,楼道的感应灯从高处亮起,墙壁上投射出一个伏身奔跑的影像,似乎还拖着一条尾巴。眨眼不见了。
2020年9月10日写完。黄泥坝。
10月10日改毕
2021年4月7日定
【作者简介】宋离人,湖北宜昌人,祖籍江苏。湖北省作协会员。机械厂工人。业余写作多年,近年来,创作“黄泥坝”系列小说十余篇,在《长江文艺》《清明》《小说月报》《山花》《长城》《飞天》《芳草》《四川文学》等刊物发表,出版有长篇小说《我们到红旗厂看王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