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夫,本名章倩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散文》《中华散文》《散文选刊》《散文家》《都市美文》《散文百家》等刊。出版散文集《倒不了的老屋》《在精神高地俯首或遥望》《那些美丽的村庄》等4部。散文《高高的禾垛》获第21届全国孙犁散文奖三等奖。
打交道一向是顺适于用具的,而唯有在打交道之际用具才能依其天然所是显现出来。……只对物做“理论上的”观察的那种眼光缺乏对上手状态的领会。
——马丁·海德格尔
泥 刀
我爹在差不多的时间,会去摆弄一些只有他才能用的工具,比如泥刀、凿子、锤子、斧子、锯、铇刀、篾刀,等等,他把它们抱了出来,然后,将它们一一摆在向阳的墙根下,他会蹲下去,看阳光在它们身上的黯淡、踉跄或星点光芒,再一一把它们拾起,端在眼前。一盆水早已在那,盆中搁着一块磨刀石。他就把泥刀、铇刀、斧子,磨得锃亮,我爹感觉到它们又精神焕发时才放手,然后又磨亮凿子,用三棱形的锉刀把锯子锉得锋亮,这是件很需要耐性的活,每一锯槽都得锉得刃光闪闪。他侍弄完这些东西后,总是露出些笑,然后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一副很像我爹的樣子。我爹一向是温和的,不沮丧,做什么都不疾不徐,他老是说生活就是生活,生活有时就像堆在地上的烂绳,平时把它理顺了,就没有什么要紧要慢的。他说得其实是对的,我凭着与我爹十多年的交往,我对我爹的秉性也有些上手。我基本识得我爹。
冬日暖阳懒洋洋地毫无节制地撒在冈上庄时,这个庄上男女老少,差不多都是懒洋洋的,一团一团浓浓的阳光确凿无疑地远离了身子,他们才挪挪位子,又待在那团阳光里。我爹就常提着那把厚实的泥刀,颀长的影子在一团一团阳光上割刈着,在我大了些跟着他后头时,他就会朝待在那里的人,努努嘴,说,这样活着还想理顺烂绳子。我爹直接将烂绳子喻指生活。冬天,绝大多数时间,是没什么活计的,犁,被拾掇起来搁置一旁;镰刀,都已挂上墙壁;牛,也大都在牛棚或是某棵樟树下打盹或反刍。而我爹总是提着那把被他收拾得亮闪闪的泥刀到处转。
我家有四间上好的砖木屋,又有上好的灶房,灶房旁被他延伸着盖着牛棚、猪栏还有别的屋。至于别的屋,我起初并不明白其确切的用场,后来明白了,那是一个上好的杂物间,一切牲灵之外的物什,都可以用它接纳。我爹就是用它接纳生活,把生活梳理得顺顺当当。这让冈上庄的人非常羡慕。我爹用泥刀用得十分上手,灶房旁延伸着的所有屋子都是他用泥刀砌起的,我记得在一个夏天的日子,农活都差不多了,我爹顶着日头制作起了泥砖,待泥砖干了能派用场了,他就砌屋,他一个人用泥刀砌,先砌半截人高的窑砖墙,之后用泥砖砌。我爹用泥刀搅拌石灰浆或泥浆,泥刀在他手上,上下左右翻飞,勾缝时,他先用泥刀的顶端刮一下缝,再用刀朝缝平平地抹一下,动作飞快。他独自砌墙时,庄上许多的人会围拢过来,包括平时对我爹有些不屑的男人,有的发出啧啧声,我爹在这个时侯就收获了在冈上庄很难得的称赞声。他舞动泥刀的神韵与动作,更像我爹,优雅而又不卑不亢。泥刀在这个庄上别的男人手上,就是件笨拙的工具,不仅做不了活计,还有可能伤着人。我爹却不。我现在明白,这把泥刀成全了我爹,更确切点说,泥刀与我爹,彼此成全。他用泥刀砌起了一间又一间屋棚,理顺了一次又一次的烂生活。在冬天,冈上庄别的男人的工具差不多都派不上用场了,我爹手上的泥刀,却依旧精神十足。我爹握着那把亮晃晃的泥刀,去扶正了三块歪斜的砖,那三块砖大约是久经风吹雨淋,砖缝因长期被水浸泡而松动了,他用冬日闲散的日子,将它们扶正,又用石灰浆勾缝。我爹把杂物间土砖墙上最上端的两块洇湿了的土砖换掉了,他用泥刀将新嵌入的土砖弄正,又用泥刀的刀把敲敲,弄结实,再用泥浆勾缝,我爹说,倘若这两块土砖坏了,檐条就会下沉,一场大雪来了,檐瓦就会塌掉,雨,就不是落在这里,是落进生活里了。我爹的话让我琢磨了半天,他的话有时像冬天里的蓝天,高远,深邃。我相信我爹。我爹就是用泥刀,把我家生活中松动的东西扶正。我觉得我爹很了不起。没有一桩倒霉的事,塌陷在我们家。牛棚的墙,从来没有塌陷过,灶,从来没倒过。
在冈上庄,米仁是个很能干的人,气力大,田间的活差不多样样精通,但在一个火烧火燎的夏天,他家的灶倒塌了,倒塌时正好是黄昏,黑暗一点一点笼罩过来时,从他们家传出的哭声,仿佛一只黑色的乌鸦被惊吓了般,突然在冈上庄的暗寂寂的夜空乱撞,黑暗,像一口锅倒扣在了这个家,先是米仁老婆的哭声,她的哭声号啕,带着极度的恐惧、埋怨、责备,她哭着,断断续续地说,倒灶了倒灶了,这个人家要绝户了。她反反复复地哭着,说着。其实灶已经倒了,轰的一声,先是灶台倒塌,随之而来的是烟囱直直地倒塌,她哭着反反复复说要倒灶了是说这个家未来的灾祸来了。米仁家五个孩子也齐声哭了起来。米仁就是在哭声中悄无声息地穿过一条小巷,穿过两家正堂,来到我爹面前,央求我爹去给他家砌灶台。其时,灯盏的火苗,嗞嗞地燃着,火苗的亮光静静地亮在我爹的脸庞上。这个叫米仁的能干的男人,终于收起了平时对我爹的不屑。我爹正燃着一支烟,他立即将烟蒂摁灭,又在鞋底上磨了磨,将剩下的部分夹在耳朵上。他顺手从工具箱里取出那把一尘不染的泥刀,米仁跟在他的后面,像个侍从。
倒灶在冈上庄是件天大的事。这件事一旦发生,笼在这户人家的就是无边的恐惧,谁都无法预料还有什么更可怖的事会发生,正因为无法预料,就常常让人觉得仿佛行走在暗夜中,不知什么时侯,鬼魅就来到身边。如果倒灶了,又不能及时砌好,其恐惧、不安、绝望的情形又会更严重许多。我爹来到米仁家,六个人在恍恍惚惚的灯影中立着,夏夜从暗处卷过来的风,时时狠狠地将灯火摁灭。哭声又在黑夜中窸窸窣窣漫起来时,我爹说,会砌好的。我爹的声音,此时十分管用。他把倒塌的砖砾、土屑和灶灰,全部弄干净,又在屋外的空地上拌起了石灰浆。两盏灯,搁在一孔窗台上,一束光落在我爹身上。我爹只留下米仁这个曾经骄傲的男人在旁边打着下手,让米仁老婆带着五个孩子去我家弄点儿吃的。那个女人千恩万谢。
第二天,天刚亮,一片阳光,先是照在了米仁家新矗立起来的烟囱上,继而,射进灶台,早晨簇新的阳光,落进了米仁家。
我爹这天凌晨回家,把自已倒在床上,把泥刀交给我妈,说,收拾好。其实,泥刀已被我爹拾掇得干干净净,尘泥不染。
锯、斧子和铇刀
锯、斧子和铇刀是我爹另几件用得上手的工具,但它们不像泥刀,我爹可以握着泥刀到处转,却从不单独提着锯或铇刀到处走,除非干一桩不起眼的活或是干一桩这个冈上庄别的男人也能干的活,比如谁都可以抡把斧子去砍一棵歪脖子松树,或是倒一棵杉树,或提着锯去锯一支倾倒在大路上的乌桕树。我爹不屑于干这些,仅仅提着这些工具干这样一些活计,那就不是我爹。他觉得这些粗活,差不多人人会干,人人会干的,就用不着我爹。我现在之所以把这几件工具同时拉进来,确切地说,是我爹总是将它们一并从他专用的工具箱里拉出来,然后干某件活,而这活是别的人干不了的。
一把摆在正堂上的椅子坏了,别的人干不了,我爹能干。别人要么把椅子扔了,要么请木匠干,但那都是花费钱的,扔了,得花更多的钱去买,请木匠一个工也是得要好些钱。所以,家里的物什坏了,对许多人家来说,那是件很犯难的事,在我家却不是件事。别小看正堂上的一把椅子,那是一户人家的脸面,生活再怎么艰难,脸面还是要的。但要脸面又是个累人的活法。椅子坏了一点点,比如,榫头松动了,或是某根横档裂开了,这个时侯去请个木匠来修又颇不合适,等到完全不能使用了,再请木匠来修,一是这把椅子已经不是原样的椅子,正堂上两把不一样的椅子摆在那,让整个生活都别别扭扭,颜面多少已经失去些了;二是从一点点坏到彻底坏,这期间的使用多少让人难堪的,让客人坐在摇摇欲坠的椅上,多少让人不舒坦。
我爹就是用这些工具,将犯难的事从我家的生活里剔除出去。我家有许多东西,没等它们凶神恶煞般地干扰我家生活时,就被我爹抡着斧子、推着铇刀、拉着锯,收拾得干干净净。寒冷的冬天,烤火用的火桶坏了,冬天的日子也就寒彻了;担水用的水桶坏了,日子也多半坏了;椅子、凳子坏了,日子也多半崴脚了。但这种日子就像一只朝着我家狂吠的恶犬,它只有吠的分,绝对不敢闯进我家的。我是越来越佩服我爹,也越来越理解在别人闲散的时光里,我爹总是去摆弄他的那些宝贝疙瘩。他在一线阳光打在刚刚磨好的铇刀上,用左手的大拇指,试着刀片的锋芒,他眯着眼,定定地瞅着,当笑意来到他脸上时,他就将刀片装回铇刀。他总是在别人闲淡得打牌、闹架、无所事事时,拾掇他的那些宝贝。我爹说,对待这些宝贝就像对待一个人一样,不要等到它们都锈了钝了,再去侍弄它们,那时就晚了,再怎么侍弄它们,它们也已经元气尽失,再也打不起精神了,等待它们的只有死了。我惊诧于我爹用“死”这个词来叙说他的那些宝贝,他已经完全把它们当成他的老伙计了。对它们好点儿,它们对你也会好的。我爹又用大拇指试着斧口的锋芒,他又露出欣喜的笑容。它们从来没有误过事。我爹这样说。
叶,落下了。一片暗红色乌桕叶,落在了禾场的枯草地上,次日,一大片乌桕叶落了下来。霜,已经在一大早就呼啦啦地覆盖了冈上庄,晚上的月光,看上去已经让人寒意漫渗。深秋,隔了一年又来到冈上庄。冬天紧随其后。农事从这个时侯开始消停下来,冈上庄的男人们终于又可以在墙根下的太阳里打牌、斗嘴,与女人们调情。我爹却搬出来一只坏了一块板的火桶,他把它停放在墙根另一头,冬日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也照在我爹身上。我母亲曾多次与我爹说过,火桶坏了,板凳的一只脚也松动了,要弄好,桌子的抽屉也关不上了。我母亲是提醒,这些东西不弄好,年,就坏了。冬天来临了,年,就鹫在眼前了。在冈上庄,年,对于一些孩子来说,是盛大的节日,而对大人来说,仿若一只秃鹫盘绕在头顶。
我爹将锯、斧子和铇刀从工具箱里一一取出,摆在一块铺展在地上的布上,又搬来一把长凳。他先是将火桶的上下两个铁箍敲下来,然后将那块坏了的板抽出来扔在一旁。我爹回屋去抱了几块木板出来,他要认真地挑选一块木板。火桶对冈上庄的寒彻冬天来说,是件重要风物。它高约一米,圆形,分上下两部分,上大下小,下部分是一个不规则圆柱体,炭火或柴火灰烬放在火桶的下部分,之后是带孔或带预留缝的盖,烤火时就坐在其上。火桶的上部分,前空,后是靠背。火桶是寒冬烤火的极好风物,小孩或老人在其上取暖,安全;大雪天里,可以将无法晒干的衣物放在火桶上。有火桶,冈上庄的人就不怕天寒地冻。我爹挑选了一块木板,木板是陈旧的,他顺手抡起斧子对木板砍削起来。我爹抡斧子的动作很美,很有张力感的那种,上下砍削的节律恰到好处,陈旧的木屑被他砍削一地,木屑以新生的面孔与阳光裹在了一起。之后,他将木板固定在长凳上,又从地上拾起铇刀,他将铇刀的锋口朝上,用手抚摸了光滑的铇,又左眼眯了一下刀口,我爹这才将铇刀压在了木板上。这是很见功力的活,刚才的眯一眼对一个成熟的匠人来说极为要紧,功力就在眯一眼上,铇刀用得上手不上手,就在这一眼,刀刃凸起过高,铇刀铇不动木板,因为铇刀吃进木头太深;刀刃凸起过低,铇刀的效率过低,因为铇刀没有吃进木头。盈亏一毫,都是糟糕的。我爹将铇刀压在木板上,他双手握着铇刀左右的把手,唰——他长推一下铇刀,唰唰——他短推一下铇刀,他唰——唰唰地推著,一块本是陈旧的木板,一下子就以一副新的面孔示人。他又用铇刀将木板边的铇出一个只有我爹能感觉到的弧度。一个匠人的非凡功力也体现在这里,他要把一块新制作好的木板,分毫不差地严丝合缝进入原先的器物中。我爹又比试了一下,就果断地操起锯子,把弄好的木板锯开。不一会儿,我爹就修好了火桶。我觉得我爹不仅仅是修好了一把火桶,他是修好了一个即将落入冰窟窿的冬天。
冬日,几天里阳光都照在向东的墙上。我爹在墙根下修好了长凳、桌子的抽屉。我爹收拾那些让他上手的锯、斧子和铇刀时,冈上庄的月香走了过来,试探着对我爹说,有只脚盆坏了,问我爹能帮忙修下不。我爹停下收拾工具的手,其时,铇刀正握在他手上,手停在腰际间。我爹说,去拿来吧。我爹用那些让他上手的工具,在冈上庄的男人们闲散、与女人打笑调情的日子,修好了月香家的脚盆、冬梅家的两把椅子、春妮家的一把凳子……这些家的男人们,与我爹在村头巷尾或井台上打照面时,都连声道谢。
我爹在冈上庄攒来一点一点尊严。
篾 刀
篾刀等是让我爹上手的另外几件工具,我之所以在这仅称篾刀,是因为与那两把阔大的篾刀在一起的几把小刀和别的工具,我实在不晓得它们称作什么,我爹没有告诉过我,我爹在他用阔大的刀破竹时,他告诉我那刀叫篾刀。其实,我爹用篾刀干活时,堆放在他脚边的一块厚布上的工具还有许多,比如长约二十厘米、头宽七八毫米的刀,比如刮篾用的耙刀,等等。我爹使用篾刀破竹时,身姿洒脱。他穿上一件蓝色长襟,一只脚踏在稳实的长凳上,一手握着篾刀,一手握着已破成四等份或八等份的竹,然后一边抽动着竹,一边用篾刀的头敲着竹子里面的节,把竹子里外梳理得顺顺当当,之后,我爹将竹再破成他需要的宽度。他把破好的竹条堆在一块,然后坐在长凳上,用篾刀将竹再破成青篾和黄篾,他用眼睛眯了一下竹条,随即用力将篾刀刀刃压进竹条,然后用力迅速地将篾刀吃进竹条,呼啦一下,一边用刀破竹一边将竹推送着,一会儿工夫,青篾与黄篾就被我爹破成了。无论怎样,在这个时间之后,我爹就一定会将另一工具嵌定在凳上,那是两把长方形的刀构成的直角刀,一把用来刮篾,一把因为有宽度不等的凹槽,我爹用它来修成最后他所需要的篾条。这样的场景,在冬天里的寒冬腊月或是春节过后的正月,我是经常见着的。这些时光,在冈上庄被其他人弄得瘦骨嶙峋时,我爹却把它侍弄得丰硕得很,反正,打我记事起,我就没怎么见我爹闲着。我稍微懂事后,比如可以在夏天去河塘里担水浇菜地,或是可以去红薯地翻藤时,或是已经可以握着柴刀去山里砍柴时,我爹就会一边用篾刀干着活,一边说,地和工具与人一样,都是不能闲下来的,一闲下来,人会闲死,工具和地也会闲没。我后来理解了我爹说的“没”,就是工具会锈蚀掉,地会闲荒掉。一把挂在壁上看上去享清福的镰刀,长久不用,它必定锈蚀斑斑,最后被废掉,它被废掉不是谁让它废掉,是它自己在壁上享清福被享掉的;一块闲着的地,一些日子不去侍弄,或者说一些日子它不与锄头一起折腾,它必定会杂草蔓延,最后自己也就被闲荒掉。
我爹说得在理。
那年腊月,天气寒彻,雪下了两天两夜,冈上庄都被大雪覆盖,我爹再怎么勤快,也无法去山上或田间地头转悠了。我爹把正堂侧壁上悬挂着四只箩筐顶了下来,其实悬挂着八只箩筐,我爹取下了四只,那四只箩筐要么是筐沿已坏,要么是底已坏。我爹关上有窗棂的两扇门,寒气被挡住了许多,雪亮雪亮的光亮照常从窗棂上进来,把正堂映得亮晃晃。我爹四十来岁的年纪,他的眼睛与手足都是正当年的时侯,投进正堂的光亮足够他使用。他把长凳摆在正堂,把篾刀以及其他工具都展开放在一块厚布上,将赶集时买来的青竹条捋直放在一旁,正堂被我爹占得满满的。冈上庄的闲人根本不会踏进我家,我爹从不打牌,也不闲扯。我爹坐在长凳上,他用篾刀破着竹条,篾刀吃进竹条后,他就用篾刀顺势破着,所谓势如破竹大约说的就是这吧。竹条被篾刀破出的外层就是青篾,青篾比黄篾牢扎多了,我爹用青篾修补箩筐,其实就是花大气力修补日子。有次晒在谷场上的谷子,开始时日头还是暴烈地晒着,但我爹万万没有料到午后两三点钟时,突然乌云压顶,拿捏那些让他上手的工具,他是一把好手,但以他局居在冈上庄的识见准确地拿捏老天,他多半是不可能的。我爹在山冈上用锄头翻一垄地,他见乌云风般地压过来,拼命往回赶,这次我爹被老天算计了,由于箩筐不够,我爹常用的八只箩筐有两只烂底了,我爹伤心地看着谷场上还有两箩筐的谷子被夏日的暴雨冲走了。他用手舀起收进屋子的六箩筐谷子,然后放几粒在嘴里,暴晒了快一天的谷子被他咬得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眯着眼望着远天,他说本以为有六只箩筐足够了呢。我爹的想法是对的,如果不下雨,他可以用这些箩筐不慌不忙将晒好的谷子一担一担收起,然后倒入仓里。老天让我爹长了见识。
我爹用篾刀和他那些与篾刀堆放在一起的工具,上手得很,雪地反射进屋子里的光映了一天,我爹将四只箩筐修好了。我的母亲还拎了两只也烂了的畚箕给我爹,我的母亲在这一天没有让我爹迈进灶房一步,她比往日精心得多地侍候著我爹,我见我母亲两次端上热气朝上冒的开水给我爹。我爹抓住光亮的尾巴,修好了畚箕。我的母亲,看着已修好的四只箩筐和两只畚箕,咧嘴笑了。我的母亲说,这下好了,不怕落雨的日子。
我爹其实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很久了,他猝不及防地离开了那些让他上手的工具,他把它们一一落在了这个世界,已经再也没有人去与它们厮守在一起,它们像这个冈上庄的垂暮老人一样,日渐萎靡不振。它们确实已经失去了与我爹在一块时的神采与光芒,目光黯淡且带着无尽的忧伤。我好几次要把那把已生锈的泥刀和那把钝了的铇刀扔掉时,我的母亲阻止了我,我的母亲说放着。我后来理解了我的母亲。
它们在,我爹就在。
责任编辑 杨 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