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为民,作品见《人民文学》《当代》《大家》等文学期刊。出版两部小说集《每个人都有秘密》《从明天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加工区转型升级为综合保税区时,经开区管委会弄了个揭牌典礼仪式,我因为忙着一家跨境电商入区的招商项目招标,顺手把烫金的大红邀请函扔给了我们处里的宋崇。中午经开区管委会安排了自助餐酒会,闹了个意外,宋崇吃撑了,气息奄奄,胳膊被卡口保安队长史怀友架着,冲出大楼。
史怀友打了个电话给他的队员武文璞,他有小儿麻痹症,如青蛙似的跳进展示厅,立马叫了一辆120,担架抬着宋崇上了急救车。住院检查结果,诊断书的结论是胰腺炎引发肠胃系统紊乱,诱发心律不齐,不过无关大碍。
事后史怀友和武文璞打了个招呼,他负责卡口监控设施,督导主任宋崇上急救车的录像立刻删除,可我背了个黑锅,经开区管委会纪工委找我做了一个诫勉谈话,而且我也写了个检查,这事儿往大处说是损害营商环境,往小处讲是对老同志照顾不周。不过我细细琢磨,打算让宋崇歇下来,为叶景明消除了隐患,这里面还有一段小插曲,因为最早叶景明和宋崇有过节。
2002年加工区刚设立园区的时候,叶景明从建投公司抽调到加工区搞基建。经开区办公会议下文,明确宋崇协助叶景明的工作,我仅是个办事员,下面聘用的几个临时工,其中就有史怀友,不过那时我不认识他。
那阵子闹非典,宋崇的孩子小,一上班他点个卯闪人,开车回家烧锅捣灶,接孩子去学校,我那时也走背字,老婆有妇科病不能生孩子,日子过得暗无天日。
叶景明有事找不到宋崇,日子久了,见我愁眉苦脸地跟在他屁股后面,有意无意他拍着我的肩膀说,老弟,我们好好干,加工区目前正缺少人手。我俩是学法律的校友,我比他低几届,后来我就被叶景明拉上了道。
可能加工区风水好,几年下来,我的仕途走得一帆风顺,叶景明很快调到经开区任发改委主任,升了半级,加工区筹备监管处,由我主持全面工作,宋崇成了我手下一名不折不扣的老干部。
宋崇心理上失衡,可又无处发泄,因为私底下他老婆和我老婆还有一层高中同学的关系,而且他明知这一切幕后的推手是叶景明,那几年特殊监管区域里的企业享受两免三减半的政策,叶景明的木材包装厂最初还能享受到免征企业所得税的优惠政策,可是几年后政策变了,出区的成品木托盘和其他包装材料必须征收增值税和海关关税,利润空间就小得多了。
史怀友当时想的办法是将所有的木材厂的货运车辆全部引导到人行通道进出卡口,不经过电子地磅称重,只做手工纸质登记,在武文璞的协助下,基本上躲避了商检、海关等执法部门的监控。所谓的躲避监控,就是进出口数据不录入那些执法部门的辅助管理系统里,摄像记录看不到车辆进出卡口图像,这样一来,数据和图像如人间蒸发,包装材料的利润空间基本维持,宋崇了解到这个谜底后,立刻把叶景明的这条财路堵死了。
当年宋崇还不清楚史怀友和叶景明的关系,连我也蒙在鼓里,但叶景明离开综保区时,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郑重其事地说,综保区这一摊子事就交给你了,史怀友你要多敲打,他做事有点儿冲动,我不太放心。
我心领神会地点头,我悟出叶景明的意思,木材厂的事情我得下力气,不能把财神爷让宋崇赶跑了,史怀友干事鲁莽,但有热情,一定要给机会,让他锻炼,我也好挪出时间干别的,那就意味着一定要给史怀友弄个小帽子箍到头上,可一直没有机会。因为整个卡口保安队像一块儿烧饼紧紧握在宋崇的手里,当时的卡口队长是秦锡泉,有过精神病史。
不过这次宋崇弄了那一件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儿,史怀友忙前忙后,宋崇或许会回心转意呢,而且为了宋崇,我也受了通报批评。宋崇出院后,我直截了当向他摊牌,宋崇认真地点头答应了。
我打电话给史怀友,以为他会很高兴,可他却在电话里约我在监控室见面,有个事要聊一下,而且语气不容置疑。我有些蹊跷,在监控屏幕墙前,史怀友支开了武文璞和其他人,窸窸窣窣从口袋里摸出一个U盘递给我。
我平静地问,什么意思?
他有些迟疑地将U盘插进笔记本电脑,屏幕里有十几秒的短视频和高清晰度的图片,都是一些重要人物酒喝高了,猖狂痛快,嗨成一片。我心里有点儿发虚,一张张地看,一张张地揣摩,包括视频,居然每张图片里面都有叶景明的秃瓢脑袋。
我问,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史怀友挠挠脑袋,有些不情愿地向我解释,武文璞是航模爱好者,我让他事先找了个小姐,谈好价钱后,又教小姐怎么用遙控器操作,然后把一个装有摄像头的钻石玩具直升机带进了KTV包厢。
本来这些事情武文璞只需要坐在监控室里操作就可以了,因为企业家俱乐部里到处都有摄像头。前两年,区内的一些企业老总在一次招商联席会议上反映和建议,既然是企业家的活动娱乐中心,有些项目和商业秘密,不能在桌面上谈,只能在一些私密空间里摆龙门阵。可头顶脚下到处都是摄像头,弄得大家像进了公安局审讯室,战战兢兢不敢开口。
意见反映到经开区管委会办公会议上,主任当即拍板,只要不涉及黄、赌、毒,为了招商引资,可以酌情撤掉部分监控设备,另外加大对企业家俱乐部保安设施的监管力度,于是俱乐部就出台了规定,凡是进俱乐部消费的企业老总,手机一律统一保管,俱乐部不提供异性伴侣陪酒。这么做,似乎所有的漏洞都堵住了,可一旦有些重要场合的聚会,那些老总甚至政府官员的身边各自都带了异性伴侣进俱乐部,美其名曰是自己的夫人、表妹、表姐,或者客户,其实大家心照不宣。
小姐从哪找来的?我不动声色地问。
我觉得照片上的小姐很眼熟,史怀友犹豫了一下,是我老婆。我心脏猛地揪了一下,一屁股坐到电脑桌前的椅子上,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虚无。
记不清是哪一年冬至,叶景明让我给他弄几只巢湖老母鸡,他的语调低沉有些诡异。我不声不响开着一辆皮卡车,驶进他住的东方龙城小区。我拎着五只捆绑结实的鸡,进了电梯间,肥硕的老母鸡极不情愿地扇动翅膀哀号、嘶鸣、挣扎,还拉了不少鸡屎,臭气熏天。电梯间里其他人都捂住鼻子,纷纷躲闪。
我心里也骂叶景明这点儿破事也让堂堂的处长孝敬伺候。我跨进他家的客厅,他老伴满面春风地对我说,景明没告诉你啊,他去党校学习了,我哦哦了两声,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肌肉僵硬地扭动着。叶景明女儿出国留学多年,平时和老伴闲下来只能大眼瞪小眼,他老爷子咽气前丢下话,要抱个孙子。老伴是个聪明人,提前退休,跑到国外闺女那儿去了,任凭叶景明那些年在家胡作非为。
我放下鸡,仓皇地逃出他家。路上我打电话给叶景明,告诉他鸡送到他家里了。他沉吟片刻,说我在二院的产房,让我立刻过去。在产房的内走廊里,他递给我一根烟,自己点燃猛吸了几口,将手里的打火机递给我,他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我问到底怎么回事,他摇摇头,说没什么事,我找了一个女人,她是个护士,老家在二坝,现在给我生了个儿子,他望着我,疲惫地勉强挤出几丝笑容。我点燃烟,惶惑地望着他,他说这个事到此为止,天知地知。
我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叶景明拉着我,就在医院附近的小酒馆里坐了下来,几杯酒下肚,叶景明显得有些亢奋和激动不安,拿我开涮,老弟,你已经出师了,到现在为什么老母鸡不下蛋呢,你也是一方诸侯呢,像只猎枪,灌满了火药还怕打不到野兔子吗?
我低头只顾喝闷酒,回敬了他一句,你触犯了道德底线,叶景明饶有兴趣地望着我,一种行为在道德上遭到谴责却不一定是犯罪,又问我最近读了什么书?
林达和贺雄飞的,还有哈耶克的,上次你借给我的《通往奴役之路》和《历史主义贫困论》,还没看完。
叶景明端起酒杯,真诚地说,还想干老本行啊?
我说,有个寝室的兄弟在南方开律师事务所,让我去,没考虑好。
叶景明摇摇头,你胆子小不行,真刀真枪不敢,其实这个世界是没有意义的,人的存在也是没有意义的,人类追求美德其实就是一种伪善。
我说,理念上的乌托邦是有意义的,现实中的乌托邦是不可能的,我们无法追求绝对的美,但是你不能推导出这个世界的美是没用的,因为这个世界太复杂了,我无法把内心的情绪传导给叶景明,眼前又出现拎着的臭气熏天的老母鸡,我无法和眼前这个家伙画等号,只能认为他人格有点儿分裂,我只好继续喝酒,气氛有点儿沉闷。
叶景明也不反驳我,似乎觉得我像个孩子,他叹了口气,老弟,其实我也不愿意这么干,我女儿在国外得了乳腺癌,已经晚期了,前两年回到家,绝症缠身,不想拖累家庭,让我女婿去药房给她买些止痛片,那些止痛片里有违禁的成分,女儿走了,女婿怕触犯中国的法律,借故回国照顾我外孙女了。后来我一直琢磨,在我们法律体系里无疑这是故意杀人,因为这属于得到被害人承诺的杀人行为,人没有权利承诺别人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量刑的时候可以判缓刑,我女婿违反了一个戒律:禁止杀人。可在道德范畴里人们都很同情。
话题没有继续深入。叶景明显得从来没有过的诚恳,喋喋不休地向我介绍那个叫徐世华的女人,他让我找机会和她多接触,无论如何他不能看着我没有孩子,留有遗憾,况且都是什么年代了。
那晚我喝得酩酊大醉,昏睡了两天,才疲惫地睁开眼,老婆给我熬了八宝粥。喝完粥,我觉得浑身轻松多了,由衷地望着老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小视频还在闪回着画面,我示意史怀友关掉电脑。我岔开话,问他,你成家了?
他点点头,老婆在二院当护士,生了个姑娘,今年一岁半。
我故意艰难地扭动了一下腰椎,说哪天找你夫人去医院看一下腰椎间盘突出症,对了,你夫人在哪个科室?贵姓?
史怀友有些心神不宁,他心思可能还在纠结那个U盘上。他缓过神,如实回答我他老婆叫徐世华,神经内科挂号的。
我装着认真地点点头,你老婆气质不错,当医生可惜了。
史怀友轻声叹口气,似乎有些不情愿地告诉我一些往事。
叶景明是他远房的一个四舅,他老婆徐世华原先在对江二坝的孤儿院里长大,也不知哪一年,经开区搞扶贫献爱心活动,走访了孤儿院和敬老院,徐世华刚读初一,长得乖巧伶俐,学习成绩优秀,经校长推荐,一眼就被他四舅看中了。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徐世华虽没有考取大学,但却在叶景明的帮扶下,上了护校,毕业后先分在市精神病院,小女孩儿担心那里工作环境嘈杂,成天和疯子打交道,前途不好,怕今后找不到对象,叶景明把她又弄到市里的二院,三甲医院条件舒适,待遇也不错,史怀友刚到加工区,那儿是城乡接合部,偏僻空旷又孤寂,既要守着叶景明的木材加工包装厂,怕工人偷木材,做一些管理工作,又要在卡口值夜班,宋崇给卡口保安队定了个规矩,除了队长秦锡泉管理卡口日常事务可以不值夜班外,其他队员都是四班两轮转。
宋崇这么干是有原因的,其一他有焦虑型睡眠障碍,经常去精神病院开药,白天去怕被熟人看见,面子上丢不起人,只有晚间看急诊,开点儿处方药,卡口巡查的任务就交给秦锡泉,另外秦锡泉有过精神病史,经常去精神病院找医生,那儿的医生护士都混了个脸熟,宋崇便将一些处方药让秦锡泉代劳购买,这个忙帮得恰到好处。
卡口保安队员私底下称秦锡泉就是宋崇养的一条猎狗,指哪儿打哪儿,意识到这层关系,大家只有敢怒不敢言,史怀友也不敢得罪秦锡泉,只好找到他四舅,想弄个队长干干,好不值夜班,留出空闲谈个女朋友,自己岁数不小了,家里人催得厉害。该下的功夫都下了,宋崇也笑纳了,不过给的答复也无法辩驳,等他儿子考上了大学,精神压力小了,他的焦慮症和睡眠障碍自然会好些,就不需要秦锡泉为他忙前跑后了。
叶景明那阵子春风得意,刚当上发改委主任,仕途风头正劲。徐世华闹着要和他结婚,老婆探亲从国外回来,他只好把徐世华安置到离综保区不远的大圣安置小区,那儿有五套公寓,是管委会专门给保安队员夜间值班轮岗的队员配置的休息场所,既然史怀友找上门求援,天赐良机,叶景明几乎没费吹灰之力,顺手就把徐世华推进了史怀友的怀里,史怀友也的确被徐世华的容颜和铁饭碗的工作单位给迷惑住了。不到半年,两人莺期燕月,苟活到一起。
等结婚怀孕四个月做产检时,史怀友傻眼了。医生明确告知夫妻俩,因为怀的是二胎,一定要注意营养和休息,因为黄体酮激素不够,要定期注射黄体酮,避免先兆性流产,回到家史怀友眼睛瞪得跟铜锣似的,徐世华梨花带雨,一个字不漏地哭诉了和叶景明的关系,儿子上幼儿园大班,在二坝叶景明的小姨子那儿养着,叶景明的老家就在二坝。那一瞬间,史怀友如同秦锡泉一样,被狗咬了似的围着老婆转圈儿,好像要扑上去咬几口,不过他真的咬烂了几双运动鞋,然后把自己灌醉,脸上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像一只烂柿子。他无法向任何人倾诉自己的烦恼,痛定思痛,他跪在老婆面前,捧住老婆微微隆起的肚子,有点儿泣不成声,算了,我们好好过日子吧,徐世华善解人意地捧起丈夫的面孔,咬着牙根说,不能就这么算了。
故事讲完了,史怀友呆滞的目光望着我,我掏出香烟,递给他一支,自己点燃,吸了一口,慢悠悠地问,你给我看U盘的目的是什么?
史怀友木讷地点燃烟,语气有些生硬,缪处,我四舅叶景明不是个东西,我不愿替他卖命了,我得用这个U盘敲诈他一下,然后自己另立门户。
我问,可你为什么要给我看呢?你懂不懂规矩?你这么做等于给我扔了一个炸弹,你让我告诉谁?
史怀友吸了一口烟,从笔记本电脑里拔出U盘,捏在手掌心里,有些感慨,缪处,我只是一只蚂蚁,没有选择的权利,木材厂往后一旦出事,我就是替罪羊。
我说,即便你是只蚂蚁,可现在还没有出事啊,你不还当着队长吗?宋崇对你也不错,他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儿子考上了大学,睡觉踏实了,精神状态也好,秦锡泉主动让出了队长的位置,你干得风生水起的,卡口不就是你的自留地嘛?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我的语气和脸色温和下来,虽然徐世华和你四舅的关系令人不齿,可已既成事实,无法改变,谁也无权干涉。
史怀友吸了口香烟,噗一声将嘴里的烟头吐进烟灰缸里,面孔显得有些焦躁,缪处,可能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正因为我把宋崇捧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他觉得自己当年吃大亏了,论理他应该当处长,因为他的起点比您高,您和我四舅把他踹在脚下,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才闹明白我和叶景明的关系,他虽然同意让我当队长,可我就是只出头鸟,是他的靶子,哪天他一不高兴踹我一脚,我死定了,史怀友似乎有些委屈,低下头。
我淡淡一笑,他会不会到了更年期?再说,你这U盘里没有他啊!
史怀友摇摇头。
那我就奇怪了,这么做不是家鬼害家人吗?我真有些不理解地望着史怀友,我说,就算有气,他也不敢把你怎么样啊,因为我们都在位置上。
史怀友欲言又止,缪处,有些事您真的不理解。
好,就算我不理解,但我可以肯定他不会把你怎么样,我站起身,和蔼地拍拍史怀友的肩膀。我当时真的没把史怀友的话放在心里,因为我脑海里一直萦绕着一件事,下周省督察组要来经开区督察,重点审核卡口辅助管理系统数据库的海关关税率HS商品编码的合理性,以及保税物料包括包装材料补税情况的合法性,时间跨度也比较长,这对叶景明的木材厂和区里所有包装材料行业都是一个严格的考核和自审。
告别了史怀友,我去了叶景明的办公室,他正在接电话,满面春光,语调温和,不停地点头称是,见我来了,摆手示意我坐到沙发上,又过了几分钟,才放下电话,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显得惬意而放松。
他走到我身邊坐下,给我沏了一杯龙井茶,看样子他不愿和我分享内心的愉悦,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我知道你要来找我干什么。
我点点头,捧起茶杯,说武文璞调阅了近三年的公司数据库的数据,也修改了参数和部分海关税率,大的层面上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武文璞犯了一个错误,选择性征税是海关的一项优惠政策,加工区升级为综保区,国家还没有出台政策具体实施的办法和时间,直到去年,只有沿海几个大的特殊监管区域在试行这个政策,武文璞模拟设计了一个系统,我意味深长地望了叶景明一眼。
他不由自主地用手指在茶几上轻轻敲击了几下,哦了一声,问,你的意思是,我们的成品包装材料进出卡口补税税率使用的是最低的原材料税率,而不是成品税率,对不对?
我点点头。
符合规定吗?他问。
我摇摇头,平均税差率是15%左右,我脱口而出,我没有使用偷逃漏税这些字眼,而是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近三年我们评估了一下,公司从卡口避税近30万元左右的幅度,我又补充了一句,这和打政策上的擦边球没关系。
叶景明语调温和,问我对这件事的建议或者最坏的结果有什么看法。
其实我不来找他,他也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静水流深,只是他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起波澜而已。这些年每次遇到大事情,总要先听我的分析,而每次我自鸣得意夸夸其谈之时,他总是诚恳认真而又郑重点头或者做笔记,他最后做出的决断总让我深深地失望,甚至是绝望。
这次也不例外,他让我告诉史怀友,千万不要理会宋崇,宋崇不敢把他怎么样。我据理力争,宋崇要端史怀友的小锅子(背后使坏),下他的队长帽子,他已经鼓动下面的队员联名向上面管委会写举报信,从考勤到卡口值守,据说写了几条罪名。他这么干实际上是冲着你叶景明和我来的,因为你有把柄在宋崇手里。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史怀友为什么上班点个卯就溜号?因为他要接替他老婆送她女儿上幼儿园,因为他老婆要去对江二坝照顾上小学的儿子。
叶景明无声地笑了,起身拍拍我的肩膀,你可以走了,缪大处长,就按我的吩咐,让史怀友跟宋崇对着干,我倒要看看这场戏宋崇怎么收场。叶景明脸上挂着不屑,宋崇啊宋崇,你是一腔孤勇,抬棺死谏,其情可悯,其途当悲!我刚要开口提史怀友手里的U盘,话到嘴边咽下去了。叶景明带着慈爱的口吻说,你替我转告史怀友,我们是亲人。
这场戏宋崇还没有开始鸣锣开道,史怀友就舀了一瓢水,提前将灶膛里的火给灭了。不仅出乎我的预料,还让我震惊不已。省督查组来了不到一周,没按过去的老套路,不是从上至下,而是从下而上,先在卡口和办公区域摆放了监督举报信箱,随后网络专家花了不到半天的工夫,跑到机房、监控室以及需要抽核的装有专用终端的办公室,调阅拷贝了需要的所有数据。
武文璞见阵势不对,给我发了个短信,一瘸一拐地坐大巴车躲到乡下老婆家里去了。史怀友不仅没跑,反而比以往更勤快。
宋崇发现有些苗头不对,找到正在卡口指挥车辆进出查验场站的史怀友,试探地问,这些天你怎么了?
史怀友有些奇怪地反问,我没怎么样啊,我平时就是这样,这是我队长的职责。
那你平时蔫了吧唧的那股劲儿哪儿去了?是不是督导组来了,你要表现一下?宋崇不动声色地问。
史怀友摇摇头,您是保安队的督导主任,这些年也是您看着我成长起来的,卡口待遇和工资都不高,可弟兄们都在坚守,虽然日子过得穷了一些,但再穷也不能穷了善心,我和老婆从小就教育女儿,虽然做不到富则兼济天下,但不能清高到独善其身的份儿上吧,话说得冠冕堂皇。
宋崇找不到一句反驳的话,不过还是冷哼了一声,你的问题不少啊,下面的队员对你有意见。
史怀友立刻反驳,有问题也是上面的事情,和我无关,当混浊成为一种常态时,清醒便成了一种罪,最后一句话是书面语,宋崇没听懂。
宋崇事后向我描述史怀友的精神状态时,也提到了这句话,但是,他没有料到的是史怀友在提醒他,那封投进举报箱的信就是他干的,而且举报信的每一个字,都是针对宋崇,刀刀见血。
宋崇气得牙根咬得咯吱咯吱直响,真是恶人先告状。
我给宋崇沏了一壶茶,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话,算啦,老宋,大人不记小人过嘛,这个世界太荒诞,大家都这么过日子,我也这么过日子,大家都很荒唐,我也很荒唐,我不比别人高尚,但我也不比别人卑鄙,你呢,高风亮节,卡口没有任何队员能撼动你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
这番话既肯定了宋崇,我也当了一回泥瓦匠,算是稍稍平息了宋崇的情绪,他喝了一口茶,若有所思地说,这些日子,史怀友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感觉就像机器上的几个齿轮,平时若即若离,但实际上它们保持一种紧密联系,在一些关键的点上,这几个齿轮就会咬合在一起,共同去完成一件事情。
我依然打哈哈,你想多了,老宋。
宋崇的确是想多了,所以导演了一场打架的戏。他先召开了一次没有史怀友参加的全体保安队员大会,就提了一个问题:随着综保区升级后,卡口进出境车流量的加大,必须要重新整合人力资源,史怀友准备对现有的保安队进行值班考勤的制度重新优化,具体措施是加大值班人员的考勤密度,好处是值班和夜班补助费可以挣多了。
宋崇刚铺垫到这儿,底下人瞬间明白了,开始叽叽喳喳,有些人甚至义愤填膺地表态,我们不要值班费,我们就要时间。因为有了时间,他们可以开出租车、卖馄饨、摆地摊。
秦锡泉忍不住咚的一声,一拳头砸在了会议桌上,满脸涨得通红,可能那天没吃药,所有人都不敢吱声了,这意味着他开了的散打武馆生意要受到影响。
不过秦锡泉脑袋还算没糊涂到底,他有些结巴地问宋崇,史怀友上报了没有,宋崇微笑地摇头,这只是队长史怀友的一个想法,他也是从工作角度出发,向我提出建议,不过史怀友已经把方案拟定出来了,准备报缪处长审议,我没同意,宋崇撇清了自己。所有的眼珠子又滚到秦锡泉身上。
秦锡泉也不言语,站起身拎了一下裤子,往会议室门口走。大家當时还以为他去卫生间,可他出了门直奔卡口,史怀友刚从监管仓库场站走出来,迎面撞到秦锡泉,疑惑地问,你们在开会?我怎么不知道呢?
就你能干!秦锡泉抡起拳头,砸在史怀友的脸上,史怀友没反应过来,又挨了一拳头,史怀友踉跄了几步,身体靠在空车道的栏杆上慢慢跪倒在地。
等一拨人从会议室里冲出来,秦锡泉脸色似猪肝,两只拳头使劲儿捶打不锈钢的栏杆,像受了委屈,居然捶胸顿足,痛哭流涕。大家手忙脚乱,哄幼儿园孩子似的,将他搀扶到值班房,倒水端茶,整热毛巾,慢慢让他情绪安抚下来。
史怀友这边有点儿麻烦,如鲁提辖拳打镇关西,脸上成了酱肉铺子,鲜血迸流,眼眶眉梢扭曲变形,张着大嘴坐在地上直喘粗气。
宋崇给我打电话,我正坐在高铁上和政府的几个处长去南方几个特殊监管区域考察跨境电商的运作模式,因为手机信号不好,我听不太清楚,嚷嚷了半天,我只回了一句话,他算是听明白了,赶紧救人治病,其他事等我回来再说。
挂断手机,我又给叶景明发了一个短信,简要一句话:史怀友被打了。实际上是暗示他,要避免史怀友冲动,一定要稳住他,他手里还有个U盘,虽然叶景明还蒙在鼓里,另外,一旦史怀友报警,派出所如果不了解他有精神病患史,秦锡泉被刑拘几天,打人的性质就变了,他至少得被开除,下面的保安队员有可能还会闹事,因为秦锡泉是为他们打架的。
不过放下手机,我心里涌起一丝欣慰。这个疯子秦锡泉当年在宋崇恋爱受挫之时,没有雪中送炭,而是送了拳头,从另一个角度看,他简直成了宋崇真正的媒人,这次出手揍史怀友,也是神来之拳,至少史怀友得在家躺一些日子,和上面的督导组彻底来了个物理隔断,起码史怀友暂时不能乱说乱动了。
到了宾馆安顿住下,宋崇果然给我来电话了,混了一辈子的老江湖,他让我安心在外面出差,史怀友送到医院做脑CT,有点儿脑外伤无大碍,秦锡泉精神病史早就在社区的派出所电脑户籍系统里面有了备案,所以也没怎么样,喊来家属,吃了药后情绪稳定,送回家歇憩,卡口值班恢复正常,下一步双方只要达成赔偿协议,都是内部矛盾,这件事情就可以翻篇了。
我听得出宋崇的语气是竭力要平息打架的风波,不愿事态扩大,否则于已不利,弄不好还会丢掉在协管队的位置。
我语气平淡地回应,说老宋你辛苦了,回去再说。我心里还有一道坎,此刻我的态度必须中立,因为叶景明最终总会出其不意做出决断,我得给自己留个后手。
这趟来学习跨境电商的,还有个叫董文纲的后生,中专财会毕业,原先在经开区管委会机关工会搞基建采购,顺带帮助叶景明在皖南山区低价采购木材,因为猥亵食堂一名女工,被抓了现行。
叶景明替他说了不少话,也托了不少关系,饭碗保住了,他当过会计,嘴又甜,叶景明就把他弄到综保区的食堂。我在史怀友给我看的U盘里,见过这张猪腰子脸。
他到我房间是求我办一件事情,看能不能把秦锡泉的老婆弄到保安队干个后勤,洗洗工作服,打扫一下厕所和浴室卫生,做一些杂事,工资随便开。
我有点儿惊诧,问你不会是把秦锡泉的小锅子(女人)又端了吧?
董文纲也不忌讳,坏笑地点点头,递给我一支烟,老哥,这种小事情你跟宋崇打个招呼就行了,不用我再找叶主任叶大哥了吧,再说秦锡泉吃药后那方面不行,我呢,维护家庭团结。
话说到那个份儿上,我试探董文纲,加工区升级管委会搞了一个企业家酒会,你参加了吧?听讲那天晚上去了不少人,嗨得汹涌澎湃,你带你老婆过去啦?我听史怀友说,都有视频和截图呢。
董文纲不以为然,本来就喝了酒,又从我房间的冰柜里摸出一听德国黑啤,嘭的一声拧开瓶盖,咕咚咕咚灌了两口,畅快地打了一声嗝,说老哥,你这人什么都好,就爱打听别人的隐私,我这么跟你说吧,那是秦锡泉老婆,我来求你,也就还他个人情。
行啊,我也很痛快,那你告诉我你们俩是怎么勾搭上的?我惬意地靠在沙发上,面带微笑,内心开始龌龊起来。
史怀友当年要当队长,宋崇又护着秦锡泉,又不能背叛史怀友对他的忠心,心里矛盾纠结,你也知道我那时候刚犯错误,来加工区需要人照顾点拨,宋崇觉得我这个人很上道儿,又了解我的历史,就半开玩笑唆使我勾引秦锡泉的老婆,等既成事实后,拿照片刺激秦锡泉,迫使他享受队长的待遇,放弃帽子,回家守着老婆。
你有这么大魅力吗?我吸了口烟。
董文纲嘿嘿两声,面色微醺,老哥,不瞒您说,我读过《水浒》,潘安您知道吧?
我又问,你就不怕秦锡泉的拳头?再说宋崇万一掌握了你的把柄怎么办?
董文纲笑着摇摇头,哪有这样做人的呢,我的面孔都打上马赛克,况且那些照片都是我自拍的,自娱自乐。
董文纲凑近我,我察觉他并没有醉,只是脸色变得更加诡异,老哥,我不瞒你,史怀友的老婆我也搞了,叶景明叶大哥让我干的,他不放心史怀友,怕他哪一天找碴,或者唆使史怀友的老婆徐世华抖搂出和叶景明的私生子,可如果董文纲一旦和徐世华有了肌肤之亲,史怀友颜面扫地,基本上和秦锡泉会成为难兄难弟了。
我无法判别董文纲说的真伪,可他也没必要骗我,他在求我办事情,我决定把U盘的事告诉董文纲,不是提醒他,而是让他转告叶景明,让叶景明清楚他也遇到麻烦了,要尽快清除史怀友,不然我们大家跟着受牵连。我不愿当面告诉叶景明U盘的事情,因为他曾经当我的面嘱托过我,在他的圈子里,他不希望所有的人都倒下,总要有人给他坚守,他觉得我最合适。
我本以为董文纲听了我讲了U盘的事情会不自在,至少会有些惊慌,不料他兴味盎然地放下啤酒罐,剔着指甲盖里的黑泥,不紧不慢地说,这有什么呢?都扯平了,我还有跟他老婆徐世华在一起的照片呢。
董文纲意味深长地望着我,老哥,按理我一介草民怎么能和你们这些头头脑脑在一起出差调研弄垮境电商呢?这不是扯淡吗?这些都是叶大哥安排的,他要借我这张臭嘴转告您,他那个木材包装加工厂让史怀友弄砸啦!叶大哥准备转产,做红酒、牛排和化妆品生意,不锈钢废碎料、汽车冲压件边角料还有区内盖厂房用的进口废钢板,这些都是国家明令限制进出口的货物,史怀友居然都敢倒买倒卖。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感慨。
董文纲端起啤酒罐还要继续聒噪,被我打断了,我边推搡边搀扶着董文纲进了他自己的房间。我重重叹口气,叶景明让董文纲来找我,撇清了自己,这也许就是他最后的决断吧,既然周围都是鬼,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事情反而变得简单多了。
我要做的就是要摆脱目前的困境,回到房间我洗完澡,坐在阳台的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眯缝着眼睛,望着远处的景色,夜晚的城市是不需要规则和秩序的,只有等到第二天的清晨,太阳升起的时候,所有的谜团甚至罪恶都会消失。
我似乎闻到了女人的体味,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很久没有碰过那个女人了。
记得两年前,徐世华为了给丈夫史怀友弄个队长的职务,找到我的單身公寓,关紧门,她几乎没有过渡,也没有铺垫,将身体贴上来,屁股挪到我的大腿上,轻声说,大哥,是叶主任让我来的。自从那次在小酒馆喝了酒,我清楚叶景明的用意,只能妥协,后来又有了几次。
也算巧合,正好宋崇那次参加酒会,出了个丑,弄个急性胰腺炎住院,我打电话给还在住院的宋崇,手机里宋崇就把队长换成了史怀友。
后来我悟出个道理,机会来了一定不能错过,我老婆多年不孕,我趁机向她坦白我在外边出过轨,老婆很难过,教师为人师表,脸皮薄,只好答应协议离婚,还有层原因,她一直担心我跟着叶景明胡来早晚会出事,这样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我彻底放松了。所以那次史怀友夫妻俩单独去我的公寓拜访表达谢意,我没有拒绝。
史怀友显得有些腼腆,不敢正视我,低声地说,缪处,木材包装厂我一直心存愧疚,其实我也有自尊心的,一个人做这种事情是黑暗透顶的,可没有办法,我只能接受黑暗,这样我才能变成既得利益者。
史怀友是个聪明人,我安慰他,你在保安队干了这么多年,我和叶主任都非常信任你。不过你要想清楚,走上这条路,就像仰面于宽广的长江,一旦落水,就不太好打捞,水太深了。
史怀友下意识地点点头,说我虽然不了解站在我对面的是什么人,但我了解自己和谁站在一起,这就足够了,我曾经在最黑暗的地方被伤害过,现在心里却突然明亮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我矜持地表态,好吧,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传授给你,教你学会隐忍和迂回,用最聪明和最隐蔽的手段去对付所有的困难。
史怀友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跨出了我公寓的门,好像他那趟来根本没有带自己的老婆徐世华。
我稳住神,有些诧异地问你怎么还不走?徐世华竟然又坐在我的身边。
我有些局促不安,徐世华的眼光拥过来裹住了我。
走吧!我推开她。
她有些生气,你们这些当官的,为什么给自己设立了那么多条条框框?是怕帽子保不住吧?其实人活着哪有那么多需要必须遵守的东西,又有多少是你能够遵守得了的呢?我也念过书,你们为了所谓的条条框框,处处谨慎小心,可有人欣赏你们吗?你们有朋友吗?徐世华凑近我的时候,她好像喝了酒,嘴里喷着一股酒酸味儿,你们身上只剩下一堆皱纹和老年斑。
不,我还有良心,我的话有点儿苍白无力。
徐世华轻蔑地望着我,我也有良心,我也知道要有良心,可所有人都没心没肺地活着,我捧着良心只会成为我自己的负担,徐世华声音颤抖,其实我只想当个普通人,过正常人的生活就满足了,我真的算不上是一个坏人,她的身体又往我怀里钻,我一脸虚汗,步步退让,这有点儿像电视剧的狗血桥段,最后掉进庸俗的收尾之中。
出差回来第一件事,我就去办公室找叶景明,有些事情我想做个了断。在高铁上已经回到宾馆,他一直没给我回电,肯定有他的原因,果然跨进他的门,他正接电话,示意我关上门。
我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刚才接电话还春风荡漾的他,放下电话瞬间就变脸了。辞退两个字震得我耳膜生疼,史怀友和秦锡泉必须走人,扣个帽子,败坏综保区的投资环境和形象,其他那些不利于综保区发展的人和事情都要清除干净,督导组这次来检查反馈的结果很不好,这是叶景明给我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如果反驳,会被蜘蛛网一般的言辞裹挟得透不过气来。
我如果向叶景明透露史怀友手里U盘的事,他肯定会绷不住,比如我会这么煽动,史怀友和我们的渊源太深了,他绝对会坏我们的事情。
叶景明肯定会安慰我,U盘不能代表证据吧,至少没有龌龊下流的画面嘛,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呢?我不想这么干了,我也累了,况且他还没有造成实质性的破坏吧,我只要把我的木材加工厂变更法人和经营范围,做电商生意,一切就会抹平。我的缪处长,这次和董文纲交流,收获不小吧,让他接替史怀友,成為一个替罪羊,也算我这么多年对得起史队长了吧?再说也不能自揭家丑,当初你搞了这支保安队,管委会也很重视,现在翻云覆雨,你觉得合适吗?我肯定没话辩解。
过去所有经历的惊心动魄的事情,三言两语也就给叶景明打发过去了。我忽然觉得自卑起来,又粗俗又寒酸,好歹也是名校毕业,无端觉得自己被叶景明拉下水,而且到处危机四伏。
从叶景明办公室出来,我发觉自己的后脊梁和脚心都是汗,既然这是叶景明最后的决断,我只能不辞而别了。
我得先找史怀友,让我吃惊的是他居然住进了一幢独立别墅,就离综保区不远,大得能够装得下整个卡口保安队所有队员。别墅的花园很大,却像一片大荒田,见到我来,史怀友并不感到奇怪。
他抱着二岁半的女儿,站在门口迎候我,女儿在他怀里挣扎,史怀友显得极其不耐烦,弯下腰,抱着女儿放进了玩具车,然后锁上保险锁,轻轻一推,儿童车沿着门口的陡峭的花园坡急驰,女儿凄惨地哭叫,两只手在空中乱舞,儿童车向坡下飞奔,一棵棵香樟树往后退。
我要去追儿童车,被史怀友拦住了,放心吧,前面就是一块儿菜地,缪处长,您来找我肯定有事情,他的眼神很平静,打消了我的顾虑。
我开门见山,你就真的那么想和我们划清界限吗?
我没那个意思,我被打的事情还得好好谢谢您呢,不然叶主任要开除我。
你听到了什么?我有些不安。
看来什么都瞒不住他,史怀友摇摇头,我自己都活得稀里糊涂的,没资格议论别人,我给你看的那个U盘,您别放在心里,我不会拿出来的,其实叶主任的木材厂也有我的股份。
我一时怔愕,我说,其实我有点儿害怕正面和你聊天,我现在有点儿担忧你我,还有叶景明,我们会成为两股道上跑的人。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看来打了一场架,我吃点儿苦头,有点儿害怕也不是一件坏事情,其实我不是害怕,我是有所敬畏,史怀友望着不远处的女儿坐在玩具车里嗷嗷乱叫,转过身缓缓地走到坡下面,站在玩具车跟前,他摸摸女儿的头发,又摸摸她的脸蛋,女儿细长的眼睛柔柔地含着感激,我忽然发现她女儿长得有点儿熟悉,好像在哪见过。
史怀友突然问我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我被问得有些尴尬和不好意思,只好敷衍,都还行吧,我问他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他摇摇头,有些茫然,然后又说,咱把这一切都做完了,我也该离开保安队了。
史怀友执意要留我吃晚饭,我没有拒绝,我希望进一步和他联络感情,而不是成为他的敌人。
其实那晚也没吃什么,史怀友在他种的几垄蔬菜地里割了几把菜,又熏蒸了一些香肠和腊肉,孩子吃得很香,我憋了半天,忍不住问他爱人徐世华去哪了?
史怀友愣怔了一下,叹口气说,两个月前去南方了,临走也没有打招呼。
你们是不是分手了?我试探地问。
史怀友点点头,我好像觉得浑身轻松下来,简单地吃完饭,我和孩子逗玩起来,史怀友给女儿洗漱干净,抱着女儿哄她上床睡觉。史怀友有些不好意思向我解释,原先是徐世华照顾孩子,孩子一向睡觉也很乖,给个橡皮奶嘴就能哄的睡着,可闻不到徐世华的气味,女儿非要抱在史怀友的怀里才肯入睡。女儿只要一躺倒床上,翻来覆去像一条毛毛虫,哭喊挣扎,只有徐世华哄着才能睡觉,史怀友有点儿气恼,正颜厉色地呵斥了女儿几句,我以后上班就把你扔在家里,又在女儿的屁股上揍了两巴掌,女儿停在一个哭闹的姿势上,瞪大眼睛,这个爸爸怎么变的?两眼凶光,女儿安静了几秒钟,真正的惨叫开始了。
弄得鸡飞狗跳的,我有点儿烦,和史怀友敷衍了几句,立刻离开。
我开车沿着市郊的马路缓缓地往市区方向溜了一会儿,然后将车停在路边,点燃一根烟,深吸了一口,顿觉轻松无比。我暗自回味欣赏徐世华的做法,不辞而别往往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让时间抹去一切阴影。史怀友这道坎最关键,好比自来水的总阀拧住了,卡口的各个办公室自然会停水。现在总阀基本拧住了,卡口自然也起不了风浪,我可以平静地离开。
下面要应付的是宋崇,显然不能和他按规矩办事。原先和老婆没离婚的时候,我早就盘算好了,夫妻俩去宋崇家拜访一次,以同学的名义两家坐在一起摆个家宴,融洽一下关系,宋崇也是个聪明人,以前的磕磕绊绊自然化解不少,至少宋崇不会成为我未来的隐患。
我望着郊野的雪花飘个不停,心情有些茫然,我忽然想起以前史怀友刚到卡口时,送给我的一幅画,开车回到家,跨进卧室,我打开衣橱,果然,那幅宋代名家的手笔依然静静地躺着,我对书画不感兴趣,自然没有裱褙,画面存在一点儿小残损,小小的遗憾,无伤大雅,送给宋崇绝对够意思了,既然他喜欢书画,心意一定会领下。
还会有什么事呢?我打电话给卡口,让他们明天叫一声秦锡泉,让他过来把我公寓门口的快递交给宋崇,我又开车出了家门,我想明天就离开这个城市去南方,我必须要和叶景明打个招呼。
车驶进城南一片老住宅区,我径直走进一个院子,朝南是一间十五六平方米的房间内走廊,背阴,在一座20世纪90年代旧筒子楼里,这个走廊是所有人家的厨房,兼杂物储藏室,好在那是一座俄式的建筑,走廊宽敞,并不壅塞。
以前来过不少次,但是单位其他同事几乎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一个地方。我清楚叶景明住在这里的用意,叶景明尽可能地装修了那间内走廊,其实就是一个小客厅,请木匠打制的简易家具,一律漆成棕色。而窗帘,简易沙发罩子,选择了明亮而鲜艳的图案,娇嫩的玫红色,上面盛开着热烈的向日葵,陈旧的红色地板上铺着徐世华曾用旧毛线混搭编织而成的漂亮的地毯。
叶景明曾经很骄傲,他终于有了儿子,有了一个小巢。节假日,叶景明会邀请他圈子里极少的几个朋友来吃饭,我也曾经参加过这里的聚会,一张折叠式餐桌支起来,上面铺一块儿白色土布缝制而成的台布,那土布来自徐世华对江二坝的老家,是那里女人传统的手艺,餐具却是现代和亮丽的。
徐世华喜欢下厨炒菜,普通的农家菜,她总能炒得有滋有味。
她一边忙着煮饺子,一边静静听着里面的喧哗,她端上饺子和各色菜肴,客人中总会有人赞叹,嫂子辛苦啦,你也喝一杯,徐世华笑笑,接过客人斟满的酒杯,一饮而尽。
哎呀呀!嫂子真是性情中人,大家歡声笑语嚷成一片,那时候徐世华是幸福的,她满意那样的生活。她以为她的生活会更好,可结果她嫁给了史怀友,继而又和我有了瓜葛。
我来这里也是为了寻找徐世华的踪迹,来之前我打电话,征得了叶景明的同意,果然这里空荡荡的。平静是被突然打破的,叶景明挥挥手,让我坐到折叠式餐桌边,他正坐在桌边,戴着老花镜,捣鼓一台笔记本电脑,我走进他身边,没有坐下。我说我要离开这里去南方一个老同学的公司,他慢慢摘下老花镜,有些迟缓地问,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怎么都不跟我商量?
商量你会同意吗?我平静地问。
不同意,当然不同意,徐世华也跑到南方去了,你们是不是商量好的?叶景明揉了揉眼眶,叹了口气。
我黯然一笑,她离开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叶景明从餐桌边站起来,来回踱步,沉默了一下问,你了解徐世华吗?
我很坚定地摇摇头,可心里面有点儿发虚。
叶景明说,表面上她大大咧咧的,可心里面倔强得很,还有,我觉得这个女孩子性格里有与生俱来的防范和绝望,很矛盾,也难怪她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所以她很另类。
我有些不屑,叶主任,都这时候了还聊她有什么意义呢?
叶景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啊,本以为她离开,一切都会平静下来,可她身体里总有什么东西堵着,她一定要捅开,即便离开了,她也会舒坦。
我有点儿莫名的恐慌,望着叶景明,他依旧那么沉稳和蔼,老弟啊,我们不是输给了徐世华这个小女子,而是输给了——,叶景明欲言又止。
宋崇,我回答。
叶景明点头,也怪我,不应该那么快把董文纲弄到宋崇的身边,董文纲做事鲁莽,宋崇又警觉,以为督导主任干到头了,接班人都来了。
他忽然指了一下餐桌上的笔记本电脑,示意我看一看屏幕。
我的脑海电闪雷鸣,我挠挠头,有些尴尬地说,不用看了吧?有个U盘,应该是针对您的吧,我语气如蚊子哼似的,我怕伤害叶景明。
不料叶景明语气斩钉截铁,不,这个U盘是针对你的。
我只好低下头,挪动鼠标,没有视频,只有图片,史怀友紧紧抱着的女儿,旁边附有几行字,“这是缪鸣处长的女儿,我是他的养父,她的生母叫徐世华”,后面几张图片,都是医院出具的DNA诊断结果报告。
我开始不敢正视叶景明,觉得此刻他像一口井。
叶景明继续说,记得我儿子出生,我俩喝了一顿酒,我那时心里发虚,或者心里也有冲突,身居官位,却在骗人,而且欺骗,自我麻醉,我也问过自己,为什么这么干?
那次危机你怎么度过的呢?
虚伪和不安是肯定的,每天都活得不那么清澈。
别绕弯子,因为你钻了法律的空子,法律强调程序正义,老百姓希望撇开司法中的程序而追求他们心目中的正义,比如说用U盘这种方式表达他们正义,行侠仗义,不过呢,最后往往会导致冤冤相报,法律最终就是要追求程序,这样才有可能得到有瑕疵的正义,我微笑地望着叶景明。
大家都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只要法律没有授权的就是被允许的,最重要的是,当你拥有权力的时候,你愿不愿意接受法律的约束?小师弟,让我们接受事与愿违吧,人要接受事与愿违,因为我们太有限了,虽然我们学过法律,可我们没有学会节制。
回到现实,我的膝盖有些发软,叶景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你这个人太武断,做事不留余地,老婆不怀孕就把她扔了,这不好。
我的眼前浮现出在史怀友家里,他抱着哭闹孩子的情景,叶景明倒是显得从容自若,好啦,你走吧,南方你也别去了,所有的事情我来兜底,那些人再闹,都是冲我来的,木材厂在区里,跨境电商的业务还在做着,要证据有证据,不过,好在我有董文纲,我给你透个底,他是省委常委的一个亲戚,你呢,一定得把史怀友摁在抽水马桶里,不让他有喘息的机会,还有利用他和宋崇的矛盾,把你屁股后面那点儿污垢擦干净。
叶景明拍了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望着我,好歹我们也算亲戚了,他目光瞟了我一眼,察觉到我的面孔煞白,嘴唇哆嗦,血色从脸颊上消失。
你就这么点儿出息,好歹是个处长吧,我提醒你,两个原始U盘都是那个姓武的瘸子提供给我的,你的切入点应该从他身上开始,不要问所有的来龙去脉,你只管做,懂吗?叶景明的语气加重,我缓过劲儿来,只好点头。
寒风扑面而来,让我清醒,和叶景明这些年最缠绕不清的瓜葛就在于此。
我驱车开到市郊大圣村,那是武文璞老婆的娘家,已是深夜,可村子里到处亮着灯光,汽车的马达声惊醒了村里的狗,几十条狗全在叫,赛着叫,我拨通了武文璞的手机,村里的棋牌室灯火明亮,说笑和搓牌声在夜里清澈透亮。
武文璞意犹未尽,大幅度地摆动身体,跟在我的屁股后面,他屁股后面也跟了一条狗,那条狗看了我一眼,让我想起了一篇小说里面说的一句话,“赵家的狗,何以多看我两眼”,我打了个寒噤。走到村口,他很机敏,迅速意识到是叶景明给我透的风。我打开车门,从副驾驶座位上拽出外套,摸出一张银联卡递给他,他也很爽快,接过卡说,缪处长,难为你这么大老远跑来找我。
您放心!那两个U盘我做了技术处理,只能浏览,不能上传和复制,您只要重新把那两个U盘从史怀友那儿拿到手就可以消除所有的证据。
你为什么这么干?我不动声色地问。
我是个残疾人,能有今天多亏您和叶主任的关照。
我心里舒了口气,恭维了他一句,兄弟你很正直,我没有看错你。
武文璞摇摇头,我六岁的时候,我妈得肺痨快咽气的时候叮嘱我,以后长大要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可是我成家立业后发现错了,现实太残酷,没钱老婆要跟别人跑,就这么简单,所以我花了很长时间改掉了那些书里宣传的优秀品德,后来才发现日子越过越顺溜。
村里的狗还在不停地乱叫,我直截了当命令瘸子武文璞,把两个U盘要回来,能做到吗兄弟?武文璞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缪处长,我能叫上秦锡泉吗?他老婆和我老婆原来是一个村子里的,只隔了一个水库,还沾点儿亲,我俩还有一点儿交情,主要是秦锡泉做什么不承担法律责任。
我立刻打断他,我只要结果,记住兄弟,就这两天把事情给我解决掉,我又摸出一张银联卡递给瘸子武文璞,他双眼贼亮,浑身像打了鸡血似的,又是一个大幅度的摆动,深深给我鞠了一躬。
对付秦锡泉这种下三烂,我没使用什么招数。我打了电话给他武馆所在小区的街道办主任,那是我小兄弟,让他转交几盒我从西藏出差带回来的藏药给社区的诊所医生,告诉医生,这种药专治狂躁癫痫症,还叮嘱立刻服用,其他药都可以停了。
街道办主任立马照办,还给我回话,秦锡泉一家人真不知道怎么谢我呢。又过了半个多月,我让武文璞去了一趟秦锡泉的家探探虚实。
武文璞心领神会,屁颠屁颠去了他家,回来向我汇报,没什么悬念,秦锡泉满脸鼻涕眼泪,把家里砸得稀巴烂,武馆也暂停营业了。我没吱声,像谍战片里一样,先搜查了一遍武文璞的全身口袋和裤腰带,他能用监控的玩意儿对付别人,当然也能对付我。
武文璞是个聪明人,瞬间洞悉了我的意图,诚恳地说,缪处,我就是你一条狗,您还不放心吗?我阴沉着脸,向他做了几个手势,又打了哑语,还用笔写了字,武文璞头点得跟拨浪鼓似的,我摆摆手,让他出了办公室的门。
剩下的事情就是找宋崇或者史怀友了。
史怀友几乎像皮肤上的一块儿刀疤,让他交出两个U盘,等于像抹掉刀疤一样不可能。那只能约宋崇碰碰运气。
念过去有点儿私交,我打电话约他出来聚一聚,理由是我可能要调离这儿去南方工作,算是告个别。宋崇听了既警觉又有些意外,犹豫了一下,他答应了,那好吧,不过我不能喝酒。
我连忙说,当然,就是叙叙旧。
挂断电话,我又联系了道上两个朋友,交代了一些事项,然后我将聚会的土菜馆地址发给了宋崇。
后来我总结了一下,宋崇这大半辈子混得窝囊,其主要原因,他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人,他就是一条鱼,只不过这些年没有给他鱼饵,他没咬钩而已,之所以报复我和叶景明,是因为长期压抑,心理扭曲罢了。
既然知根知底,真佛面前就不能讲假话,所以和宋崇见面后,我也不绕弯子,一口气连干了三杯白酒,放下酒杯,我摸着粗壮的脖子,诙谐地打岔说,老宋,同事一场,这些年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都在酒里面了,说实话,我不如你,马上要去老同学的公司打工,等于仕途上画了个句号,以前都是白干,而你呢,家庭美满幸福,儿子马上要去哈佛大学念博士,仕途上虽然没有平步青云,但你过得健康,心态平和。
前面的话听起来很受用,可最后一句话,宋崇听了,就好像被轻轻蜇了一下,显得不自在。
他只好说哪里哪里,以后我得称呼你李总经理,对不对?
我长长地舒口气,老宋啊,我明白你心里有委屈,因为你是个秉性正派耿直的人,不像我溜须拍马,处事圆滑,我没有人生坐标,这也是我的报应。
我叼着香烟,不显山不露水,从小酒桌上面的公文包里,摸出一摞文件,都是事先找办假证的兄弟做好的。文件摊在宋崇眼前,我憨厚一笑,有些感慨地说,我前妻和你老婆是闺蜜,咱们又做过邻居,戏演完了,大幕谢下,我总得给你交代点儿什么吧。
宋崇瞪大眼睛,瞥了一眼桌上盖着红色印章和印着红标题的管委会任免批复,脸上开始冒汗了。
我轻描淡写地说,这次督查组突击检查,对经开区环评、道路建设、消防和综保区的基建落实不到位,提了不少尖锐意见,不仅不满意,还要问责,所以三个调研员的指标全部收回到省厅,我找了叶景明,他找了省人事处,汇报了你的特殊情况,二十多年一直在一线摸爬滚打,年年先进,身体又不好。
我忽然转移话题,端起酒杯,恭维话没有了,好人有好报,祝贺你,老宋!陪我喝两杯吧,以后机会不多了,放心,代驾我都给你找好了,不过老宋,文件正式下发前一定要保密,我將那一摞文件又塞进公文包。
宋崇和秦錫泉的秉性有些差不多,人一冲动,鼻涕眼泪就出来了,不过宋崇那是感激我,从来不喝酒的他,一杯又一杯地仰起了脖子。
我和找来的胖子代驾搀扶着醉得眼睛都睁不开的宋崇,钻进了宋崇那辆奇瑞SUV,后来发生的事情也简单,和手机里经常看到的段子差不多。宋崇家住在平湖秋月小区,车驶进小区前一个路口突然停下,胖子代驾揉着肚子,嚷嚷要拉稀,从副驾驶的门下车溜了。宋崇摇摆着只好从后门下了车,拉开驾驶门,车缓缓行驶了一百多米停下。
宋崇艰难地跳下车,摸出手机摇头晃脑,可能让他老婆来接他。左边高架路上下来一辆打着跳灯的跑车狠狠顶了一下SUV的屁股,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小伙子也摇摆着下了车,两人指手画脚不到几秒钟,警察就来了。
从监控画面上看,宋崇一屁股坐在地下,据卡口探望宋崇的保安队员描述,后来宋崇从进医院到回家,以及后来到派出所,就一直坐在轮椅上下不来,经过测试和最后的鉴定结果,宋崇是醉驾,黄头发只是酒驾。
一切发生后,似乎都没有什么悬念。
以上聊的事情虽然模糊简单,可有些事可能还没交代清楚,却活泛真实。我辞职离开监管处后,处里决定暂时由史怀友负责卡口一切工作,这样史怀友必须天天坐在卡口。
坐在开往南方的高铁上,我有些惬意。临上车前,我让武文璞把秦锡泉弄到卡口。我能想象当时的情境:史怀友那副面孔要么被打成一只烂西红柿,要么整个身子被揍得晕头转向,像一只陀螺,原地打转。
不出所料,我在车上接到武文璞的电话,打架的情节大致相似,但这不是关键,银联卡起作用了,武文璞对我很忠诚,领着秦锡泉窜到史怀友家里,翻箱倒柜,搜出一小塑料袋U盘,大概有十几个。
史怀友肿胀着嘴,指着小塑料袋含混不清地说都在袋子里面了,具体是哪两个U盘分不清了。
秦锡泉那段时间的确没吃药,鼻涕眼泪一大把,满怀深仇大恨似的,龇牙咧嘴将十几个U盘嚼得稀巴烂,还吐到地下,愤愤地跺了几脚。
虽然我依然有点儿不放心史怀友还会使出其他什么阴招,但挂了手机后,我有些轻度的亢奋,感觉到为所欲为的自由与快乐,我又联系了南方的同学下车后接站,一切真的很美妙。
也就一天的路程,下了高铁,我乘自动扶梯进了候车大厅,左顾右盼没看到南方的同学,却有几个穿制服的警察把我围住了,过了半年,我前妻探监,我才搞明白,徐世华将那两个U盘送到了南方某市的纪检委,宋崇是被我和叶景明气得心脏病发作,一直歪倒在轮椅里,董文纲脑子转得快,背着宋崇气喘吁吁冲进卡口值班室,又拨了120,董文纲给上面写的申请报告是,宋崇虽然醉驾,可带病坚持工作,终于倒在岗位上,心脏搭桥的手术费和住院费单位应该全部报销,另外对宋崇的醉驾酌情给予处罚。为此董文纲受到口头表扬,还当上了保安队的督导主任,宋崇的老婆感激得要给董文纲下跪,董文纲深情地拉住她说,改日你请我喝酒吧。至于叶景明、史怀友还有其他人怎么样了,我前妻望了我一眼,没吱声,我说,要举报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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