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

2022-02-13 20:00王刚
牡丹 2022年3期
关键词:陆勇天门吊脚楼

王刚,80后,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25期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4年开始小说创作,作品见《民族文学》《长城》《四川文学》《朔方》《广州文艺》《文学港》《南方文学》《野草》等刊。

这个村庄有个奇怪的名字——天门。

从崖上俯瞰,村庄呈三角形。具体点儿说,村后是高大巍峨的吴王山,构成三角形的底边;百盘江从左边峡谷奔涌而出,毛从河从右边峡谷咆哮而来,两江于村前汇合,构成三角形的另外两边。就这样,山水狼狈为奸,将村庄围困其中。什么叫绝地,这就叫绝地;什么叫绝境,这就叫绝境。站在崖顶俯瞰,天门就像一座孤岛,如浮萍飘摇,那么小,那么孤单,那么无望。

遥望天门,头脑里不禁跳出弹丸之地穷山恶水之类的词语。不得不感叹,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人烟?最初来到这里的人,怎么会停下跋涉的脚步?他们有没有想到,因为他们轻率的决定,让儿孙一辈又一辈固守于孤岛之上,无法走出山山水水的重重屏障。这里的每一个人,从出生那天起,不得不面对一个宿命:形同囚徒。身陷铜墙铁壁之中。哪怕望穿秋水,也盼不来一只鸿雁。哪怕脚板磨破,也踏不出一条大道。哪怕痴望百年,也无法飞越大山川大河。在这块巴掌大的土地上,他们一代代出生,一代代死去,像一茬茬生生死死的庄稼。

要出村,须翻越高耸入云的吴王山。多少年来,天门人不知用什么办法,在绝壁上开凿了一条蜿蜒曲折的石梯。这是通往村外的唯一途径,陡峭难行,稍有不慎,就会坠落悬崖,粉身碎骨。途中要经过一道狭窄的石门,石门两边是刀砍斧削的绝壁,抬头仰望,只能看见一线天空。据说,天门的名称就是从这里来的。提起这道石门,天门人唏嘘不已,说老天没有瞎眼,给他们留了一道门。有了这道门,天门就有了呼吸有了心跳有了血液,活上一千年一万年也没问题。也许正是如此,他们对石门充满虔诚,不许任何人损坏这里的一草一木。从石门经过的时候,他们小心翼翼,悄无声息,似乎稍有动静,就会把石门弄垮了。没了石门,天门无门,无门的村庄,终会寂然死去,连草木也没办法苟活。

第一次踏进天门,是在二十年前。那时候,我刚从学校毕业,成了乡中学的一名教师。班上有一个来自天门的学生,叫卢小朋。卢小朋矮个,黑脸,穿一件肥大的外衣,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同学们说他是扫地僧,意思是只要他走过的地方,根本不需要打扫。卢小朋沉默寡言,常坐在角落发呆,像一块不吭不哈的石头。我找他谈过几次话,他总是埋着头,啥也不说。逼急了,哼哼哈哈说上几句,却带着浓重的鼻音,让人听不清楚。这不奇怪,天门的孩子打从娘胎里掉下来,听的说的全是布依族语言,怎么会说汉话呢?当他们渐渐长大,当他们终于有机会走出天门,当他们战战兢兢张开嘴巴,却招来阵阵刺耳的笑声。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卢小朋待了几个月,忽然不声不响地消失了。恰在此时,学校接到乡政府的通知,要求全体老师进村入户,完成文化户口普查。我和一个被称为大程的老师因为比较年轻,被派往天门。大程不乐意,一张苦瓜脸拉得老长,眉头拧成了川字。我虽忐忑不安,但心想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去卢小朋家看看。

站在崖顶,俯瞰缥渺的天门。风真大,呼啦啦从崖下冲上来,吹得草木唰唰发抖。树木又矮又小,扭曲变形,裸露着枯黑的枝干。靠近崖边,陡觉有一股巨大的磁力,要把人吸下去。我只看了一眼,赶紧往后退,担心被风抓住,拽下万丈悬崖。靠着一棵树站定,眼光一路滑翔坠落,经过长途跋涉,终于落到天门的土地上。那块三角形的小洲,夹在两条江水之间,显得那么小,那么孤独。

沿着山势稍缓处的一个豁口,踏上了那条石梯。说是石梯,其实不过是一些或横或竖的石头槽子。行走的时候,要把脚掌踩到石头槽上,手抓枯黄的草木,小心翼翼往下挪。风声响亮,让人头皮发麻,脚杆发软,心头打战。稍微探一下头,就能看见垂直险峻的悬崖,深不见底。头上的石壁犬牙交错,挂着一些枯树断藤。我们蹲下身子,手抓草木,脚踩石梯,形同壁虎,紧贴石壁,一步一步往前移。就这样,大概走了几十分钟,终于来到了那道传说中的石门。

说是石门,其实就是一条裂缝。缝隙狭长,甩手的幅度稍大一点儿,就会碰上石壁。仰起头,目光艰难地爬上高高的岩壁,方能看见一线巴掌宽的天空。盯着那线天空看上一会,陡然产生一种跌落井底的感觉。这道石头裂缝,是天门的眼,让天门不再黑暗;是天门的嘴,让天门有了呼吸。多少年来,尽管天门身陷重围,但仍然没有死去。它是一只困兽,千百年来伏在吴王山脚。两条江铁链般锁住它的四肢,囚禁着它的脉搏。不过,它还活着,像一块沉默的石头。

过了石门,一路下坡。路旁乱石遍地,杂草丛生,时有鸟儿鸣叫。回头仰望,吴王山直插云天,越发显得卓然险峻。几只老鹰张开翅膀,盘旋在高高的山顶,看上去像几片树叶。太阳挂在高远的苍穹,像一张圆形的单薄的白纸。

小路弯弯扭扭,蛇一般爬进村子。房子很有特点,清一色木楼,一律二层,青瓦房盖。这种楼房称作吊脚楼,第一层用作圈舍,第二层住人。这种房子省地,干净、凉快、通风好,采光好。其坏处也显然易见:牲畜和人之间,仅隔一层木板,可以听见猪牛马羊的哼哼声,吵闹声,打鼾声,大小便的声音。如果天气干燥,风会把牲畜的臭味送到楼上,让人无处可躲。时见布依族姑娘坐在二楼,靠着窗子飞针走线。据说,布依族有一条规矩,姑娘们要亲手为自己做一件嫁衣。嫁衣极为考究,须一针一线缝制。要做成一套,往往需耗时多年。

边走边问,边问边走。转过一片竹林,看见一棵亭亭如盖的大枫树,树下站着一幢青瓦吊脚楼。一条汉子赤裸肩膀,坐在篾片之中,弯腰编织箩筐。修长的篾片翩翩起舞,富有极强的节奏感。这汉子就是村主任陆勇。他丢下箩筐,从篾片中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招呼我们上楼。我们跟着他,沿之字形石头台阶,爬上二楼。屁股还没坐稳,他变魔术般端来两碗米酒,递给我和大程。天门有个规矩,进门要喝一碗酒,绝不能拒绝。如果不喝,主人家会不高兴。看着飘香的米酒,我们还能说什么呢?只有端起碗,一饮而尽。

陆勇带着我们,一户一户往下走。那些掩映于林木间的吊脚楼,乍看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可当你走近,会看见破损的瓦片,密密麻麻的虫眼,斑斑驳驳的痕迹,沾满虫子的蛛网,半人多高的荒草……走进一扇扇门,满眼是漆黑的灶台,破烂的篱笆,残缺的铁锅,低矮的凳子,斑驳的桌子,空洞洞的竹篓。从路上走过,会遇上泥猴似的顽童,踽踽独行的老人,面色灰黑的男人,眉头紧锁的妇女。多少年来,他们像杂草匍匐在这片土地上,那種卑微让人心痛。

走访中,我们发现百分之八九十的村民是半文盲,或者文盲;少部分读过小学,上过初中的少之又少;上过高中、中师、中专的,一个也没有。村里设有小学,但只有一二三年级。学校只有两个民办教师:一个姓潘,读过初一;一个姓岑,读过初二。两位老师名为老师,实为农民。遇上农忙季节,他们一头扎进土地,对学生实行放羊式教学。这不怪他们,试想一下吧,每个月只有几十元工资,如果不种地,怎么养活老婆孩子?家长们也巴望学校不上课,可以理直气壮地把孩子叫回来,让他们下地干活。就这样,学生们浑浑噩噩混日子,稀里糊涂走到三年级。少数家庭条件稍好的,把孩子送到山外的小学继续学习。大多学生选择辍学,回家种田种地,娶媳妇嫁男人,生孩子,重复祖辈的生活。

眼前是一片广袤的梯田,层层叠叠,绿波荡漾。迎面走来几个孩子,背着书包,蹦蹦跳跳,打打闹闹。转个弯,看见一株茂盛的火绳树,树下站着一幢石头瓦房。几只麻雀站在枝头,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我们。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站在屋檐下,望着天上的云朵发呆。陆勇叫了声潘老师,他这才惊醒过来,赶紧用衣袖擦了擦手,迎上来和我们握手。潘老师个子矮小,戴了副眼镜,额头有不少扎眼的白发。潘老师领着我们,参观了他们的学校:三间教室,分别挂着一二三年级的班牌;楼前有一块长满野草的平地,这就是操场。走进教室,呈现在眼前的是粗糙的石头墙体,凸凹的地板,瘸腿的桌子,断脚的椅子,斑驳的黑板,粘着虫子的蛛丝网。抬起头来,可见椽子的颜色深浅不一,有被雨水侵蚀过的痕迹。看看脚下的地板,果然有明显的水渍。窗边放着一张书桌,上面放着两盒粉笔,一瓶红墨水,一支钢笔,几本教参书。不用说,这是潘老师办公的地方。潘老师很不自在,红着脸说,唉,见笑了,见笑了。

出了学校,穿过一片树林,走过一座木桥,绕过一座小山,一棵枝干遒劲的柿子树跃入眼帘。柿子树比周围的树要高一头,挂满了树叶和青色的柿子。树下站着一幢脚楼,歪歪斜斜的。陆勇指着吊脚楼说,那就是卢小朋家。

我们扶着颤悠悠的木梯,小心翼翼爬上二楼。一个满脸菜色的姑娘从屋里探出头,怀里抱着一个瘦小的婴儿。陆勇问卢小朋在不在家。姑娘满脸狐疑,一声不吭。陆勇换了布依族语言,打着手势,继续跟她交谈。姑娘终于说话了,但声音微弱,如同耳语。陆勇问了几句,对我们说,卢小朋去了很远的地方,今天不回来了。姑娘堵住门口,似乎也没有让我们进去的意思。

翻开户口本,卢小朋婚姻情况那一栏,赫然填着已婚。看了看他的年龄,不过十七岁。翻开下一页,是卢小朋妻子的信息:潘小云,十六岁。这么小的年纪就结婚了?会不会登记错了?陆勇说没错,卢小朋确实已经结婚了。陆勇解释说,没什么奇怪的,不少家长都希望儿子早点娶妻,早点抱上孙子。我悄声问,这是潘小云吗?陆勇点点头,看着婴儿说,对,这就是卢小朋的女儿。

完成文化户口普查之后,我们离开了天门。当我们钻出石门,攀上石梯,耳边传来了呜呜咽咽的唢呐声。登上崖顶,回头俯瞰缥渺的天门,心想这辈子不会再来了。这是一块孤独的土地,是一块封闭的土地,是一块绝望的土地。多少年来,人们匍匐在吴王山下,以山为神,寂寞生长,寂寞老去。多少年来,人们徘徊于百盘江畔,毛从河边,望水兴叹,孤独地生活。

几年后,我离开乡中学,调入了县城。时间长了,天门已成为遥远的回忆,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偶有人提起,也只是叹息一声。那地方实在太苦了,太让人绝望了。那条挂在悬崖上的小路,如同绳索飘荡,让人不寒而栗。我从来没有想过,这辈子还会再次踏进天门。谁料世事变幻,冥冥之中老天自有安排。二十年之后,命运之神让我再次回到了天门。

事情是这样的。县里组织一批文化工作者前往天门采风,我也在邀请之列。接电话时,我的脑海里倏然闪出那条挂在悬崖上的小路。可工作人员说,这一次走水路。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天门的水路已经开通了,可以乘船前往。据工作人员介绍,天门已被纳入旅游规划,这一次活动是为了给下一步的工作做铺垫。比如说,记录沿途风光,撰写解说词;测试船速、水速、用时;采集天门的风景点,为旅游规划提供依据;要在天门选定修建码头的位置等。我有点发蒙,万万没想到,天门竟以这种方式再次闯进了我的生活。

出发那天,我们乘坐大巴,抵达猴场码头。百盘江与毛从河于天门汇合之后,穿越崇山峻岭,来到了这里。该河段地势平缓,旅游局在这里修了码头,称作猴场码头。我们穿上救生衣,登上“六盘水号”,迎着习习清风,奔向连绵群山。站在船头,森森峭壁扑面而来,遮天蔽日。悬崖刀砍斧削,垂直插入碧水之中。时见遒劲的古树悬于崖上,裸露的树根抓住坚硬的岩石,仿佛稍一松劲,就会坠落江心。藤蔓从崖上垂下来,长长的,毛茸茸的,飘来荡去。两岸的悬崖陡然靠近,形成弯曲漫长的峡谷。最窄的一处,两边山崖几乎靠在一起。从远处望去,江水突然消失,只剩下莽莽苍苍的大山。行至山脚,顿觉光线昏暗,阴气森森。听说,这地方称为一线天,是江上最险要的关口。

山重水复,水复山重,柳暗花明,花明柳暗。这个明媚的秋日,大船沿蜿蜒江流,一路赶往天门。船行似风,穿过一道道峡谷,绕过一座座山峰,一个小小的村庄从水里冒出来。有人大喊,快看,天门到了。远远望去,似曾相识,又觉得格外陌生。不过,我很快认出了村子后卓尔不群的吴王山。

大船靠岸,一群人拥了上来。打头的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孩,牛仔裤,白T恤,头发马尾般晃来晃去。她的身后跟着一群男女,抱着酒坛,端着酒碗。女孩笑眯眯地说,各位领导各位朋友,到哪山唱哪山的歌,到天门得喝天门的酒。女孩操着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字正腔圆,铿锵悦耳。有人告诉我,姑娘名叫卢凤秀,是个大学生村官。姑娘说完,穿红着绿的姑娘们一拥而上,把一碗碗酒递到我们手里。我端着碗,细细品味米酒的芬芳,思绪却飘过了二十年。

一个干瘦的汉子挤到面前,盯着我看了看说,你是王老师吧?我看着他,脑海里嘎噔一下:这不是村主任陆勇吗?

陆勇告诉我,他退下来了。他指了指一个身材敦实的小伙子,说他是村里的主任。小伙子正在和旅游局的领导说话,落落大方,有一股泼辣劲。陆勇说,小伙子叫王似令,是个中专生,脑子活,点子多,能说能写,是把干事的好手。五六年前,陆勇从村主任的位置上退下來,把担子交给了年轻人。

午饭安排在村里的农家乐。饭菜非常丰盛,竹筒米饭,麻婆豆腐,青菜豆花,干煸洋芋丝,青椒拌茄子,清炖乌骨鸡,红烧野生鱼……米饭尤其特别,粒粒丰满,呈酱红色,有一股清香。据卢凤秀介绍,这是村里栽种的红米。近年来,村里进行产业调整,因地制宜种植红米。红米的收购价20元一公斤,远超普通大米的价格,却供不应求。除了种植红米,村里还大力拓宽致富之路:办养殖场,养鸭养鸡;在江里养鱼;种植甘蔗等。喝着美酒,听着卢凤秀唱歌一般的声音,想起第一次到天门的情景,不禁思绪翻涌,感慨万千。

吃过饭,卢凤秀、王似令及乡工作人员陪同县里的领导去江边勘察,选择修建码头的地址。其他人自由活动,四处走,到处看,用自己的方式去领略天门的韵味。我和陆勇一道,打算沿着二十年前的足迹,重新走上一次。

吊脚楼还是二十年前的吊脚楼。穿红着绿的布依姑娘倚窗而坐,飞针走线,不时发出阵阵笑声。站在楼下,静静看上几分钟,竟觉得那是一幅画,一首诗。仔细打量,发现吊脚楼也不再是当初的吊脚楼。破碎的瓦片没了,拾掇得干干净净。破烂的板壁没了,换上了结实的木板。晃悠悠的木梯没了,换成了稳固安全的石头台阶。裂缝到处可见的楼板也变了样子,该补的补,该换的换。看着那些错落有致的吊脚楼,浮躁的心竟慢慢回归宁静。也许,不管时代如果发展,有些东西应该留下来,不管我们走遍千山万水,还能够找到乡愁的源头。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村里修建了布依族文化陈列馆。走进古色古香的陈列馆,可以看见百年前的铜鼓,花式多样的服饰,大美无言的刺绣,用来表达布依人生死悲欢爱恨情仇的唢呐………看着这些,不由让人想起一个村落的沧桑岁月,一个民族沉甸甸的历史。为了办好陈列馆,工作人员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他们为每一幢吊脚楼建立了档案,形成一户一档台账式管理,有图片,有文字,有数据,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应该说,这些吊脚楼是幸运的,它们有了自己的身份证和户口本。想一想吧,随着时代的飞速发展,许多农村地区已经看不见一幢木楼。再过几十年,上百年,当人们走出钢筋水泥的城市,走进全是吊脚楼的村庄,会不会感谢今天这些人做的努力?那时候,当我们面对沉默的铜鼓,泛黄的刺绣,无声的长笛,缄默的唢呐,又会涌起多少感伤?引发多少感慨?

走过金黄的彩云般的红米梯田,转了一个弯,赫然看见那株枝繁叶茂的火绳树,树下站在一幢二层平房。陆勇说,那是新建的学校。教学楼前面,是一片宽阔的水泥场,有篮球架,有兵乓球台。正值课间,穿着校服的学生们或做游戏,或打篮球,或打乒乓球,不时响起阵阵欢笑声。

我们爬上二楼,走进教师办公室。几个老师坐在座位上,各忙各的事。陆勇冲一个伏在桌上改作业的老师喊道,卢老师,看看谁来了?那位老师抬起头,慌忙站起来,抓住我的手说,王老师,是你啊。我有点儿发愣,看着他瘦削黧黑的脸,多少往事涌上心头。刹那间,记忆穿越尘封的岁月,我又看见了那个矮矮的、穿着肥大衣服的、沉默寡言的卢小朋。我鼻子发酸,握紧他的手说,小朋,真是你啊。卢小朋眼眶泛红,哽咽说,是我,王老师,是我,我是小朋。

卢小朋告诉我,退学的第二年,他顶了岑老师的位置(岑老师辞职了)。再后来,他参加考试,转为了公办教师。我问,潘老师呢?他现在在哪里?卢小朋说,他退休了,前年退的。我一惊,潘老师已经退休了啊,时间过得真快。犹记得二十年前那个站在屋檐下发呆的汉子,戴着眼镜,白发丝丝飘动。

出了校門,陆勇忽然问我,你知道卢凤秀是谁的女儿吗?不等我回答,他又补充说,卢小朋。我愣住了,卢凤秀竟然是卢小朋的女儿,这是真的吗?

陆勇说,你忘记了吗?二十年前,你见过她!

我记起来了,二十年前,我没遇上卢小朋,却遇上了他的妻子女儿。时间真是最神奇的魔术师,它上演了让人目瞪口呆的奇迹。那个只会哭泣的瘦瘦的襁褓中的孩子,历经二十个春秋的涅槃,已经变成一只金凤凰。

据陆勇还说,天门旅游项目的落地,卢凤秀功不可没。几年前,就读大学的卢凤秀假期回村,举着相机拍吊脚楼、吴王山、石梯路、龙竹、火绳树、梯田、唢呐、铜鼓、刺绣……回校后,她把图片进行整理,编辑排版,配上说明文字,发到QQ和微信上。这些图片引起了关注,不少人不顾路途遥远,沿着石梯进入天门。这些人中,有喜欢冒险的驴友,标新立异的画家,披着长发的诗人,举着相机的摄影爱好者。谁也没想到,正是那些照片,给天门打开了另一扇门。

出了村,看见一条正在修建的公路,如弯曲的绳子挂在吴王山上。陆勇告诉我,公路是去年动工的,目前已经打通了毛路。这条路修得格外艰难,是用炸药一点儿一点儿炸开的。几乎每推进一尺,都要付出血的代价。下一步,将对公路进行硬化。等到明年这个季节,就可以把车开进天门了。我望着巍然耸立的吴王山,感到不可思议。二十年前,谁会想到能够从绝壁上掘出一条通天大道?

踩着唢呐声声,我们拾级而上。走公路真快啊,不过二十分钟,我们爬上了崖顶。壮丽的夕阳染红西天云彩,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伫立崖上,俯瞰五彩斑斓的天门,竟觉得她是一只展翅跃飞的凤凰。

风很大,呼啦啦从崖下冲上来,吹得草木唰唰作响。我们迎风举起手臂,忽有一种变成苍鹰飞向天空的快感。恰在此时,传来几声响亮的鹰啸。扬起脸,看见一只苍鹰展开翅膀,翱翔于云彩之上。

责任编辑   杨   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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