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母亲

2022-02-13 20:00王克楠
牡丹 2022年3期
关键词:张良邯郸老者

王克楠,本名王克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作品见于《散文》《美文》《散文百家》《天涯》《北方文学》《诗刊》《诗选刊》《民族文学》《四川文学》《青年文学》《山东文学》《百花洲》《小品文》《长城》等文学期刊。出版散文集《巷子里的阳光》《放飞年轻的梦想》以及诗集、报告文学集五部。

自从六十岁以后,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仰望母亲。

当我写到“仰望”这个词后,立即心生隐忧。担心读者会责嗔我在刻意拔高自己的母亲。即使这样,我依然固执地仰望母亲,因为母亲之于我,不仅是一个慈爱符号,还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值得我永久仰望。

我的母亲有什么可仰望的呢?就工作而言,我的母亲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银行职员,她在1950年从北京到绥远工作之前,一直在古城邯郸生活,按照我母亲的话说,“差一点儿就成了邯郸老城内的普通农妇”,可是,我的母亲却是一位不甘于被命运摆布的人。早在1929年,古城邯郸有了公办女子小学,已经到学龄的母亲就向我姥姥提出上学,姥姥坚决不同意,说:“你去上学,咱家的猪草去割?咱家的鸡谁去喂?”姥姥说的是实话,女孩子仿佛就应该这样做,至于上学认字是男孩子的事。母亲却执意上学,姥姥又坚决不同意,母亲就开始绝食抗议,一天,两天,姥姥并不在意,她不相信这个闺女饿了不吃东西。直到母亲绝食的第三天晚上,姥姥才开始有点儿慌,就把老舅和刚刚出嫁的大姨叫来,商榷对付办法。老舅的立场与姥姥基本一致,说:“再饿两天,不信桃枝(我母亲的乳名)不吃东西。”一心疼爱妹妹的大姨却慌了,说:“不行啊,出了事我就没有妹妹啦。”

经过商议,姥姥退了一步,允许我母亲上学,午饭去大姨家里吃,但是放学后不许玩耍,要直接去西山割猪草。于是,母亲就成了学校唯一个背着猪草筐子上学的女娃。母亲一边打猪草,一边读书,她的记忆力和理解力强,几乎达到过目不忘的程度,学习成绩就成了班级的优等生,这就得到班级那些家境富裕小姐们的尊重,其中的两位还成了母亲的终生挚友。

我的母亲还有一个特点,即是不怕生活重压。母亲和父亲是自由恋爱结合的,父亲精通银行业务,又多才多艺,但性格率真。1957年遭受变故从高处跌落低谷的父亲,情绪有些低迷。父亲虽然被审查,中午在银行食堂打饭还是可以见到母亲的,母亲担心父亲想不开,就悄悄溜到父亲身边,鼓励父亲要相信党和政府,说“即使不为我,为了我们两个儿子,也要活下去”。父亲很幸运,他有对自己深深理解而且不离不弃的妻子,从精神上有了支柱,父亲不再低迷。有一天,在银行食堂排队打饭时,父亲把准备割腕自杀的水果刀递给了母亲,说:“我不死了,为了你和儿子,我要活下去。”

由于受到父亲的影响,母亲从参加工作一直到退休,没有担任过什么重要职务,在工商银行石羊桥办事处,不过是一个股长,但这并没有影响母亲的工作积极性,依然努力把她所负责的信贷工作做到最好。就我而言,之所以对母亲的仰望,并不是因为她有什么职务,母亲确实不是银行家,不是政治家,更不是商人。但我的母亲却是一个“动手家”, 凡事可以动手做的事情,母亲几乎没有不会的,如理发、裁剪、烹饪、木工活儿、泥瓦匠……每一件事母亲都能做得有模有样,甚至与艺术沾边的剪纸、画窗花、用油彩在玻璃上画画,母亲也能做得很好。我的哥哥王克非后来成为知名画家,应该也是受到母亲的影响吧。

当年,由于父亲的原因,我两岁即从呼和浩特抵达河北邯郸的姥姥家。邯郸是一座古城,姥姥家住在近郊的一个大院子,属于城中村。院子很大,种了一棵粗壮的槐树和一棵柳树,院子里的房间很多,有北房五间,西厢房四间,东厢房四间,柳树成荫,槐树盛开白色的槐花,甚是惬意,颇有荣国府大观园的滋味。房间住不完,就租给武汉来的美女阿姨来住,以增加生活的补贴。姥姥的大院子房间虽然多,却没有给我带来多少喜乐,因为所有房间里没有我的父母的身影,只有我的表姐和我的妹妹(妹妹在后來也到了邯郸)。在少年阶段,我非常嫉妒别的孩子喊“爸爸、妈妈”,他们可以立即得到的回应,之于我却是一个空洞的遥不可及的符号。后来我上学了,可以在信纸上对虚空中的父母说一些话,母亲也会给我写回信,内容无非是鼓励我在学校好好学习,或者是挂牵姥姥的身体,总之母亲依然虚幻,以至于后来写命题作文“我的妈妈”时,都不知道怎么落笔。

“妈妈”这个称呼由符号由虚无变得稍微实在,发生在我上四年级。那一年,母亲照例春节来邯郸探亲,认真地给我讲了一个张良的故事。母亲说:张良年轻的时候,曾经坐在桥头看鸟,看到一位老者“不慎”把鞋掉到干涸的河床,张良立即热情地跑下河床,捡到鞋子还给老者,尊老爱老毕竟是美德。可是,这位老者却故意把鞋子又扔进河床,让张良再去捡……如此三番五次,张良虽然心中不快,但念老者年事已高,仍然不厌其烦地跑下河床捡鞋。老者终于不再往河中扔鞋子,淡淡地对张良说“下个月的今日,来桥头见我”。过了一个月,张良按时赴约,见到老者已经比他早到桥头。老者看到张良,毫不客气地斥责他不守约,张良悻悻而归,老者对着他的背景说,“明天晚上再来”。次日,张良早早地在夕阳西下时已经到桥头,结果看到老者又一次来得比他早,老者又一次斥责他的懒惰,并让他明晚上再来。这一次张良下了狠心,干脆就没回家,在桥头从头天傍晚一直坐到第二天傍晚,终于等来了老者。老者的脸上终于涌现欣慰的笑容,就递给张良一部发黄的兵书。张良如获至宝,回到家认真研读,深刻领会,后来终于当上了刘邦的谋士,辅佐刘邦建立了大汉皇朝。

对于妈妈讲的这个张良的故事,当时我只是浅层次地理解要尊敬老人,人要有理想,长大后做一番“大事业”。现在觉得母亲另有深意,包含着“孟母三迁”式的另一个层次的母爱。我初中毕业上高中仅仅半年就辍学,一心求学而不得,心中充满了沮丧,独自到郊区塑料厂做工,一天到晚被化学气体包围,颇为心灰意懒,当时心想随波逐流混天算了。偶尔在工厂宿舍读到一直生活在母亲身边的哥哥来信,脑海中灵光一闪,联想到老妈讲的那个张良的故事,感到张良为了得到兵书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被老者故意“刁难”而不灰心,而我也是一个青年 ,随便放弃努力是不应该的,出水才看两腿泥,总要拼一把吧。

即使如此,我受妈妈的影响还是有限,躺在工厂宿舍,憋闷到极处而轻轻呼唤一个人的名字,不是母亲,而是我的哥哥。我比哥哥小两岁,自从初中后就不断通信,互通读书的体会以及人生理想。我想,一个人在父母身边长大,或许会少了一点野性,但可以得到父母智慧的及时支持。一个人一生中会有关键的几步,譬如上学,婚恋和参加工作,如果父母在场,总可以得到及时的建议,可是我遇到这几个“节点”,尤其是考学,由于自己年轻幼稚,判断失误,造成生活走了很大的弯路,处处碰壁……每每想到这里,心中总是或多或少地责怨父母的不在场。

生活本身是一个大学校,感悟到生活蹉跎也是生命的养分,那是四十岁以后的事。母亲虽然遥远,我却一直是想了解和理解母亲。母亲少女时曾经生活在邯郸老城北城街,这条老街道在旧年代大多是生活在老城的穷人,明明贫困,却几乎家家户户抽鸦片,令人很纳闷。1945年之后,姥姥就迁移到老城之外的河坡街了,而北城街的老宅子建成了一座兵营(一支武警部队),后来这座兵营成了政府机关,当我以市作协秘书长的身份屡屡进入这座办公楼,一直细心地捕捉当年母亲老房子的气息,捕捉不到,无法想象母亲当年是怎样以绝食迫使姥姥同意她上学的。有时晚上我会在办公室就寝,会梦中会梦到母亲和从没有见过的姥爷,无比怅然,也不知道生命与生命之间是怎样的链接的,不知道姥爷是怎样一个人,不知道姥爷去郑州做小买卖,怎样被火车吃掉了一条腿,不知道抽大烟上瘾的姥爷怎样央求姥姥给钱买大烟的。

人的生命有限,实在无法穿越时空,我知道,即使真的见到姥爷,也会是一片惆怅。故人留给后人的,仅仅是一种情绪,这时就走出文联的房间,从走廊走到办公楼西端,悉心俯瞰丛台公园的后湖。人可以故去,风景却也永恒,少女时期的母亲经常会坐在湖边读书。眼前的这个后湖湖水安静,有月亮的时候可以看到湖面的涟漪,母亲却在塞外的另一座城市一天天变老。

钱钟书在《围城》有名言,“婚姻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婚姻是这样,人生的围城也是这样,有的人冲出去,有的人冲进来。我的母亲当年是以逃离的姿态离开邯郸老城的,我长在这座古城,是因为特别原因从塞北进入这座古城,这是两种不同的生活形态,母亲的“冲出去”无疑是有意义的,而我的冲进来却充满了生命的伤痛。我一直几乎固执地认为自己在邯郸的工作和生活是“漂泊”,只有回到母亲身边才是“回归”。我的潜意识从青年时期就一直渴望完成一次回归,从邯郸回到母亲身边,虽然塞外的那座城市并不大熟悉,但那里有我的母亲,母亲生活的地方才是真正的故乡。我想,母亲当年讲张良的故事,暗含着做人不能放弃理想,追求做人的完善,所以,我要趁父母亲健在,去近距离地体会父爱、母爱,去听母亲喊自己的乳名,去接受母亲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也去倾听母亲对人生和世界的理解。

命运对我还是眷顾的,我55岁从邯郸的工作岗位上政策性离岗,一下子就像鸟儿飞归丛林,毫不犹豫地从邯郸飞到呼和浩特(这时候邯郸已有机场)。这时我虽然人近花甲,心态却像一个小孩子,我要以赤子之心去真正了解和理解母亲,去“补习”自己生命前期所缺乏的父爱和母爱这一课。世界上大抵有两种人,有的人活在理智里,有的人活在感情中,我属于后者,没有感情的滋养,我根本无法存活。感情是一个大海,人和人之间可以发生感情,人和自然之间也可以发生感情。凡是能做到与大自然感情依依的人,是大师。我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也仅仅是寻觅和保护与人之间发生的感情。为了补习父爱母爱,我从邯郸古城回到塞外青城(呼和浩特的别称),不是衣锦还乡,而是一个渴望补习父爱、母爱的55岁的孩子。

我回到呼和浩特时,母亲已年过八旬。我在这里又住了9年,母亲年龄已超过90岁,但是年过九旬的母亲一点儿也不糊涂,因为她有勤于动脑、反省自我的习惯。母亲很赞同曾子的“一日三省”,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母亲早在58岁的时候已经离休,虽然已经没有实际的工作岗位,但是母亲内心有自己的“岗位“,那就是对自己的人生去反省:反省人生历程中哪些事做对了,哪些事都做错了。她不仅反省自己,也反省生活环境。母亲说,如果环境好一点儿,整个国家和民族就会进步得更快更好一些。

我的出生地是呼和浩特玉泉区的小东街。我回归呼和浩特的时候,这个小东街已不复存在。对于小东街的消失,我并没有太大的心理失落,只要有母亲在,就有温馨的港湾。在呼市与老妈一起生活,当然需要经营一日三餐,需要购买食材,烧菜做饭。我在生活上是一个粗人,母亲却对烹饪这种事情非常认真,她的柜子有三个大本子,粘贴和记录下的全是过去从报纸杂志上剪下来的烧菜方法,令我惊奇是母亲所粘贴的一些菜品以及食材,都十分昂贵,从一般的超市上很难买到。母亲生活的年代,食材是那么匮乏,而母亲却粘贴了这么多昂贵食材的烹饪方法,由此可见母亲对于“未来”具有饱饱满希望,她相信生活会越来越好。母亲说“只要你想,就能得到”,这句话似乎有点空,但也是实话。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任何想法都没有,那就更不存在实现的可能了。

除了“一日三省”,母亲还十分健谈。父亲说我母亲上班的时候是银行有名的闷葫芦,哪里想到离休后成了话痨。母亲由于我的到来,就有了很好的聊天对象。母亲的聊天基本是回忆过去的日子,也会“重点”回忆小东街和邯郸老城旧时代的生活,她还谈她所理解的人生与她所懂得的哲学,谈古今名人、诸子百家,谈中国和世界的经济,谈人类的进步和短暂的退步……我喜欢文学,母亲还向我谈中国的古典小说,谈周作人和丰子恺的散文。我从来没有发现与一个人聊天也可以成为海洋,这个发现是从母亲聊天中感悟的。母亲由于年轻时候就到呼市生活,她的口音是接近山西口音的普通话,这样的口音每天在丰州路银行学校母亲的住处汹涌澎湃,周围的墙壁似乎就是海岸,和我一起倾听母亲的话语。

我真的没有想到90岁的母亲,知识这么渊博,见解这么深邃,母亲的许多见解颠覆了我原来对于世界的认识,也促进了我的文学创作和文学评论水平。这个时候的我,非常真切地感到母亲是我的良师益友。母亲对新生事物很有热情,有了互联网和智能手机之后,她会不停地向我咨询有关知识,她尤其喜爱微信。母亲的当年北京女子职高的老同学们有的住在国内,有的住在国外。有了微信,母亲就能和大洋彼岸的老同学们进行“面对面”交流。微信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地理距离,母亲与她的老同学们一起回忆年轻时代,回忆在北京女子职业高中度过的青春勃发的日子,她们人虽老迈,心态却不老,大情豁达,健康长寿。当然,母亲妈最直接的“谈友”的还是我,无论是摘菜或者擦地板都可以聊几句,且有闪光之处。

邯郸的小学同学任海成是我几十年志同道合的好友,我与母亲的聊天内容时而与他分享,海成建议说,“你应该把你与老妈的谈话编辑成‘语录’,说不定会使更多的人受益呢。”我颇为踟蹰,每个人的生长环境、生长道路不一样,对生活的见解也不一样,未必适合他人。不過对海成说的“母亲语录”这个词,我还是认可的。因为母亲已经九十多岁,有了生命的长度,有了多年的思考和生活积累,母亲说的许多话,真的堪称“语录”。

在海成的鼓励下,我把母亲的一些聊天内容编为“语录体”,发到微信朋友圈,没有想到好评如潮,跟帖的大多是中年人,也有不少年轻人。我的母亲不是哲学家,她的生活感言是从自己的生活经历提炼总结出来的,并没有学术的光环,因而显得质朴明白,如:“人可以卑微。但要做一个对生活明白的人。”

“人可以有私心,但不可以过分。”

“人在命运面前,绝不是一无所为,更不能静静地等待宰割。”

“人如果想活着有趣,就要把日常生活当作事业来做。”

“人完全可以把60岁当作30岁来过,人的身体可以老,但心不能老。”

“人的缺点很难克服,要善于用优点把缺点挤掉。”

……

母亲这些话并不是至理名言,却十分适合我,无形中扩大了我做人作文的格局。这话一天一天增高了母亲的高度,使得我对母亲从平视到仰视,我仰望的已不仅仅是亲情上的母亲,而是精神高度上的母亲。

作为儿子,曾经漂泊过,但是如今我回归了。老妈说“除了神的存在,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是完人”。确实是这样,这句话不仅适合于其他人,也适合老妈本人。老妈随着年龄的增长,缺点也一天比一天多,脾气也会时而暴躁,也会在小事上斤斤计较,有时候也不太体谅别人……但这一切都没有改变我对母亲的仰望姿态。

仰望母亲,让自己和世界平安。

责任编辑    杨    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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