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子同舟

2022-02-13 20:00朱夏楠
牡丹 2022年3期
关键词:卫国齐国公子

朱夏楠,毕业于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现为文学杂志编辑。入选浙江省第五批“新荷计划人才库”。作品散见于《作家》《诗刊》《美文》《西湖》等。出版有历史散文集《春秋:裂隙中的面孔》。

《左传·桓公十六年》 (卫太子伎:)“弃父之命,恶用子矣!有无父之国则可也。”

公元前696年(鲁桓公十六年),卫国发生了一场内乱。

内乱,始自一场惨剧——两个年轻人因为至亲之人的政治阴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倾心栽培他们的两位老师,决定以这样的方式来复仇。

从惨剧的发生,到内乱的平定,始终贯穿着一个齐国女子的身影。似乎这一切,都是因她的姻缘而起。

宣姜

卫国,新台。

夜色深了,江水之声渐渐浓了起来。那是黄河的水在不安地涌动。空旷的高楼,红烛昏暗。宣姜想起出嫁时的情形,恍如隔世。

她是齐僖公的女儿。“凤凰于飞,翙翙其羽”。离开齐国,踏上前往卫国道路时,她还憧憬着一段美好的姻缘。太子伋,卫国年轻的储君,可算得上是她的良配吧? 可现在,只有凉风在空空荡荡的宫殿里穿行。

年轻的公子不见了,被支使去了别的国家。即便他在这里又能如何呢,他敢反抗自己的父亲、卫国的君主吗?不过是加倍的羞辱罢了。从她踏上这块土地,从卫宣公相中她的那一刻起,她与太子的婚约就化为了乌有。

新台,这座高大而华美的宫殿,是卫宣公专门为她而建的。黄河之畔,平地起高楼;不远处,江水汤汤,一去万里。这景象,应该壮观得很。从齐国到卫国,她一路走来听惯了黄河水声,却不想,此后余生,都将与它为伴。

该入睡了,可她的心悸动着,还在挣扎。太子,是一场未开始就已终结的旧梦,未必值得留恋;可如今,她真真切切地经历着一场噩梦。她所在的新台,就是噩梦的化身。

这份宣公送她的礼物,是华丽的囚笼,更是卫人取笑她的话柄。流言已经传开,从齐国嫁过来的公子,成了一个笑话。

新台有泚,河水弥弥。燕婉之求,籧篨不鲜。

新台有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籧篨不殄。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这首《新台》就是写给她的。年轻的公子被替换成了垂暮之人,身体僵直,似乎连俯身都做不到;被替换成了戚施——那只丑陋的癞蛤蟆。老而弥丑的宣公可不是只癞蛤蟆吗?躲在阴暗之处,贪恋着美色,贪恋着年轻鲜活的生命,贪恋着本不属于他的儿子的新妇。

世事无常。可是,宣公固然寡廉鲜耻,那陪伴在这只癞蛤蟆身边的自己又算是什么呢?旁人即便抱有同情与惋惜,在她看来也如同嘲讽一样,令她无法忍受。弱者才需要仰仗他人的庇护,而这是最不适合齐国女儿的角色——况且,她本就不是为了爱情才嫁到这里的。

权势,她嫁到这里原本就是一场权势的合谋。

宣姜很快清醒了过来。她身体里的血液,流淌着齐国先祖的谋略与胆识。是的,她代表的是齐国,是齐国在春秋这块版图上的势力。只不过这场政治联姻的对象从太子变成了国君而已。

既然失去的无法挽回,既然残缺的无法修补,那么自己总该得到些什么才对;既然青春、爱情都被夺走,那么夺走这些的权力,总该回赠给她些什么。

新臺之上这些难熬的日日夜夜里,宣姜清醒了:她的痛苦是权力带来的;要摆脱这份痛苦,唯有把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

夷姜

在宣姜辗转难眠的长夜里,同样夜不能寐的,还有太子伎的母亲夷姜。

卫宣公初见这个来自齐国的女子那日,从他热忱的眼神里,夷姜就察觉到了威胁;当新台在黄河北岸破土动工,她心中的不安与日俱增。这样的行径,宣公并不是第一次做。在宣姜到来之前,最得卫宣公宠爱的,是她——其父卫庄公原本的妾侍。

卫宣公之所以能继位,纯属侥幸。

在卫庄公的众位公子之中,他才干平庸,并无特别之处。他的兄长公子完,是众望所归的太子;另一个公子州吁,最得卫庄公的宠爱;唯独他,没有什么存在感。当太子与州吁为君王之位相互角逐之时,他的心思却放在了夷姜身上,暗地里与之私通,还生下了一个孩子。而后,他又作为人质被送往北方的邻国邢国,在本国更无根基。

然而戏剧性的事件发生了。卫庄公去世后,州吁作乱,弑杀了已继位的完自立,但很快又被卫国的大臣诛杀。最接近权力核心的完与州吁都死了,在邢国的卫宣公,远离着国内的动乱与纷争,反而得以保全性命,成了最后的赢家。被迎接回国时,等待他的是一个被清扫了障碍的君王之位。随后夷姜顺利被立为夫人,而他们的孩子,就是宣姜原本要嫁的太子伋。

是的,她拥有过好时候,只是,已经过去了。人生的悲喜,原来得到与失去都这么轻易。一度,她以为自己此生将永远这般得意,宣公立她为夫人,立他们所生的儿子为太子。世间女子,有几个能拥有这样的荣耀?而且对太子伎,宣公向来是满意的,将他交托给自己信任的弟弟右公子栽培;在他长成之后,还筹备为他迎娶齐国国君的女儿……而事情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变得诡谲的。

齐僖公的女儿,偏偏被卫宣公收入了宫中……夷姜知道自己已经不算年轻了;而宣姜,年轻貌美,身后又有强盛的母国为倚靠。在她的光芒之下,自己可立足之处将越来越小。

她告诫自己要忍耐,至少自己的儿子是太子,卫国的未来站在自己这一边。花团锦簇的日子过去了,夷姜凭借着一丝微亮的希望强撑着自己。只是很快,连这丝微亮也黯淡了下去——宣姜连着生下了两个儿子。更危险的信号来自宣公其后的安排:宣姜所生的长子,公子寿,被托付了宣公的另一个弟弟左公子。这意味着什么,再赫然不过了。

夷姜绝望了。眼前发生的事太熟悉了,宣姜走的每一步,都像是她从前走的路。乱伦,盛宠,子以母贵。她了解宣公,这是一个色令智昏的人,他当年能为自己做的事,同样可以为宣姜做。宣姜在走自己走过的路,不,应该说宣姜现在踏上的就是她所在的路,而且正步步逼近:宣姜声势日炽,而自己色衰爱弛。

她唯一放不下的,是太子伋。他被夺走了妻子,现在没有了母亲,将来又会失去什么呢?她不敢细想。她陷在无边的寒冷之中,不敢面对即将到来的可怕命运。

山雨欲来,她选择了将生命付与三尺白绫。

太子伋

夷姜的预感没有错,太子伋的处境一天天变得更加险恶而艰难。宣姜、宣姜的次子朔,甚至他的父亲卫宣公,都站在了他的敌对面。

伋是个老实人,在宣姜看来,大概是那种老实而无用的人。当年宣公强占他的妻子,他没有出声;后来宣公命他另娶,他默然顺从;他的母亲死了,他也只是暗自垂泪,不敢多有怨言。他恪守着身为人子、人臣的责任,但他的老实恭顺并不能使他免于被算计。

宣姜并不恨伋。只是与权力周旋久了,再看伋,只觉得单纯得可厌。他那么清白而无辜,占据着身为受害者的道德高地;可是自己,尽管当初和他一样身不由己,却已及时地进入了新角色。把权力攥在自己手里,才能令她心安。这样的自己,在他看来是可鄙的吧?可那又如何,这是她能为自己找的最好的出路。只是,宣公百年之后,当太子变为了国君,自己又如该如何自处呢?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国君只能有一位,储君自然也只能有一位。太子伋的存在本身就是妨碍。

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的,还有她的次子朔。朔是个野心勃勃的人,随着年龄的增大,他机敏地察觉到了底下的这份暗潮涌动,时常跑去宣公面前诉说自己的担忧,言辞之间不无指向太子伋:这位兄长对旧事多有怨言,且城府很深,若是他当上了国君,不知道母亲和自己会是怎样的下场。

夺妻之恨与丧母之痛,伋真的不在意吗?再看这位太子,宣公心底的暗疾被触动了。伋的存在,时时提醒着他当年的那桩龌龊之事。这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他的母亲又以自缢的方式自绝于自己,伋恭顺的外表之下,难道不会藏有怨怼之心吗?自己正渐渐老去,而伋却一天天成长了起来。此消彼长,宣公感受到了威胁。

如果能废黜他就好了。可是凭什么废黜呢?在朝臣们看来,伋成熟稳重,进退有度,毫无过错,况且,还有右公子的鼎力支持。

不如效仿州吁?宣公猛然想起了那个弑君自立的前任君主。只要伋死了,就不必那么麻烦了。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按不下去了。

当然,这些只能在暗中进行,他知道自己手上即将沾染的鲜血是见不得人的。

公子寿

很快,太子伋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这日,宣公召见伋,命以出使齐国的任务。伋领命而退,并不知道他的父亲早已在路途中铺下了死亡的陷阱。

临行,得知了内幕的寿急急地来找到了他:这是一场阴谋,你千万不要去!赶紧逃亡吧!

寿是宣姜所生的长子,与为了权力不择手段的弟弟朔不同,他性情温和宽厚。尽管与太子伋相差十几岁,两人却是意外的契合。也许是因为他们分别在左公子与右公子教导下成长,而这两位公子又是彼此欣赏的兄弟,兄弟的情谊上从上一代传到了他们二人身上,他与寿也成为了相知相惜的好友。这样的情谊,又岂是区区一个君主之位可以比拟的?可纵然如此,宫廷的争斗并不会因此而消弭,因此而放过他们。

得知真相的伋如坠冰窖,但看着寿忧心如焚的模样,心中又升起了一股暖意。他冷静了下来,说:

“若是不聽从父亲的命令,我还算什么儿子呢?这样的人又能逃往哪里,除非世上存在一个没有父亲的国家。”

自然,世上并没有这样的国家,他逃得再远,也逃不开自己身上牵绊的父子纲常。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了,身体的死亡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些年,宣公曾经对他的倚重早就变成了疏离,身边的热闹也早已退去。只是自己还时常留恋着宣姜到来前父慈子孝的那些回忆,哪怕是幻觉也好。可现在,连着幻觉也破碎了,他终于看清了自己原来一直踩在荆棘上,鲜血淋漓。他感到了痛。

这样也好,就让父亲得偿所愿吧,就让一切就此终结吧。他拒绝了寿的提议。

“那至少,请允许我为兄长饯行。”寿郑重地提出了最后的请求。

饯行席上,寿频频为伋斟酒。此去一为别,天涯不复见。

伋一杯接着一杯,很快醉倒,不省人事。多年来的压抑与小心,郁积在胸口,如今终于可以借酒放纵一回了……不知过了多久,他从醉酒中醒来,却不见寿的身影,一同不见的还有白旌——使节的象征。

一问,寿竟然带着白旌向着齐国的方向出发了。伋心知不好,慌忙前去追赶,已经来不及了。在齐卫两国交界之处,在荒野清冷的道路上,他见到的是倒在血泊里的那个年轻人。埋伏于途中的盗贼一见白旌,就将寿当作了雇主买命的对象。

万般苍凉笼在伋的心头。耳边黄河之声涛涛。当年宣姜就是踏着这条路来到卫国的,如今她已经是夫人了,而自己依旧还是一个徒有其名的太子。她可曾想到自己的爱子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倒在去往她母国的路上?

寿还这么年轻,还有大好的前途,而自己只是一个被父亲,被家国抛弃的人。他不该这么做的。

伋抬头看向错愕的贼人,心如死灰:“求死的是我,太子伋是我,你们要杀的人也是我。我的弟弟寿有何罪过要遭此劫难啊。你们也杀了我吧!”

他也倒下了,倒在了弟弟寿的尸身上。

死讯传到卫国,卫人哀伤不已,为他们写下了《二子乘舟》的诗歌,收录于《诗经》之中: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他们多么希望死神,放过了这两位心怀美好的年轻人。但愿这两位公子只是乘舟远去了,但愿他们远离灾祸,但愿勾心斗角的政治纷争不会再打扰他们。

公子朔

太子伋与寿都死了,不知道宣姜的内心是否有过触动。但毫无疑问,朔是得意的,他除去了两个政治对手,如愿以偿地被立为了太子。

公元前700(鲁桓公十二年),卫宣公去世,朔继位。卫国迎来了惠公的时代。然而宣姜的日子并没有因此而得到平静。

有两个人始终对惠公暗藏敌意——左、右二公子。在他们爱护下长大,由他们亲手栽培的年轻人,竟然死于这样的阴谋算计。他们心中的不忿,在悄然滋长着,蓄积着力量,等待着时机。

惠公继位四年后,二公子起兵作乱,立太子伋同母弟公子黔牟为君。惠公出逃,寻求齐国——宣姜的母国的庇护。

这时的齐国,齐襄公刚刚继位。襄公是一个对妹妹极为宠溺的兄长,也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君主。齐卫的联姻,原本就是政治交易,下一任卫君的人选,自然也涉及齊国利益。所以一收到惠公的求助讯息,他就预备着帮他把君位夺回来。

一同出力的还有鲁国。宣姜与文姜为姐妹,鲁桓公与卫宣公为连襟,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何况还有齐国在旁鼓动。

接下来的几年里,卫国陷入了无休止的苦战之中。黄河之畔,一个又一个将士的生命灰飞烟灭,而吞噬了这些生命的,不是急切的黄河之水,而是当年宣公对美色的一次贪念,也是宣姜与朔对权力的贪恋。

政治斗争的胜利,总是强权的胜利。

公元前688年(鲁庄公六年),齐襄公带着诸侯联军讨伐卫国,二公子被杀,黔牟被放逐到成周,惠公成功复位。

一切似乎尘埃落定,其实依然暗潮涌动。那些支持二公子的人,支持太子伋的人依然占据着卫国的朝堂,只是迫于齐国的强权,不得不暂时克制了而已。

还是需要一条纽带来平衡双方的势力。齐襄公想到了宣姜。宣公死了,可是自己的妹妹还不算老。为了巩固齐国在卫国的影响力,襄公决定让她再嫁,而再嫁的对象是太子伋的同胞弟弟公子顽。

公子顽最初是抗拒的,这段关系太过错综复杂。但最后迫于形势,他还是屈从了。在政治博弈面前,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都有成为筹码的不得已。

他们的婚后生活应该是和谐的,宣姜生下了子女五人,其中就有著名的女诗人许穆夫人,她从宣姜那里继承了齐国强大的政治基因。当卫国后来遭遇了国破君亡的大劫时,她身在他乡肩负起了复兴卫国的重任。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黄河依旧一去万里,绕过新台,蜿蜒向东,通往齐国。

宣姜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虽然兜兜转转,但命运终归对自己不薄。她肩负着齐国联姻的使命嫁到卫国,而齐国也没有抛弃她,给了她一个圆满的后半生。

只是在这圆满的后半生里,不知她是否会想起那些葬身在战火中的将士们;是否会想起有两个无辜的年轻人,曾因她的野心葬身在黄河水畔;是否会想起最初,她是怀着怎样忐忑的心情,以及对未来的期许,踏上这条来到这个国家的道路的。

新台还在,黄河涛声依旧。只是那两个年轻人不会再回来了,正如当年的那个少女,只有传说可供凭吊。

责任编辑   杨   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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