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梗
复活
一座空洞的蛇形体育馆,
里面装满了奇异之蛇游动的声音。
嗞啦啦,嗞~啦啦,
像举办一场声音比赛。
——孔雀的羽毛,就是这些声音弄脏的。
转天仍是这样。——蛇的
幻影像梦境不停回放。
它们飞翔、蠕动、爬行的
声音涂抹着座位、靠背、扶手……
走道踩下去就是一团绵软的声音;
壁画里的蛇开始复活,
开始爬出画面。
“这真是一场劫难。”人们谈论着蛇,
像马孔多镇的居民谈论着那场世纪之雨。
蛇蜕粘在眼中、手上、脚底,
仿佛一层雾。他们不得不以劳作抵抗,
拿睡眠消解,
在路上安装更多的红灯……
然而只要一想起体育馆,
他们就又听见蛇的声音,不绝于耳。
慢慢,在时间之鳞无尽的刮擦下,
他们发现体育馆也游动起来,
远远望去,像一条腾空而起的
白色巨蟒。
鳄鱼
不必扮作一只在河滩上散步的鳄鱼。
大量的石头已逃往空中。
条约可能成为一堵墙,
也可以泡茶,供人在西窗品茗。
最好经营传说或神话——这是唯一不带
原罪的买卖。
不要扮作一只鳄鱼在河滩上散步。
空气中有危险,但万物并未拒绝呼吸。
清洁工干着最脏的活路,
房子多了,无房的人也多了……
允诺流星泪流满面的恳求吧,
也许它能建造一条歧路,
将我们带回毁之不存的故乡。
不必扮作一只散步在河滩上的鳄鱼。
沙子干净极了,可以洗脸;
蜥蜴趴在树枝上像一个节疤。
一件尚未完成的事情加快了河水的流动,
最远的慰藉——那圣洁的抚摸,
来自此刻手指上的落日。
风暴
那迷狂的、看上去像一团污染源,
总是带着一脸坏笑、怀有
无数恶作剧冲动、以无形创造有形——
在许多场合,摊牌、封杀、搅局,
又一揽子破局的;
从谜语一样的腰部,
像吉普赛人掏出火焰和废墟,
游走于四方,用消失拯救復活的——
头缠风云雷电,
睥睨万物,
仿佛最后一位流落荒野的、
被废黜的王子。
这是唯一的哈姆莱特。
这是最初的形式。
这是掠夺和反欺诈。
这是语气强调。这是阶层的分野。
这是沙子的盛宴、一座所罗门的城堡。
这是驱逐,但从不签发驱逐令。
这是硬性摊派,没有指标。
这是最后的内容:
完美的舞蹈。
拒绝和解。
我饮之如毒鸩,
如狼毫饱嘬墨水。
我抹去又狂怒地写出。——
我逃离又返身拥抱。
我吞咽又吐出自己如吐酒。
我砸开锈蚀的铁锁,从锁芯里抽出闪电。
我制造一座旋转的风塔,
随之飞升——上达生之绝顶,
从头颅上纵身跳下,
体味坠毁的
巨大快感。
声音的象形学
我雕刻你的声音。
雕刻手指上的音符。
它令我迷恋飞翔而遁入蝴蝶。
这是素描课,素描你的声音——我惊诧
你进入我的方式竟然是
“走西口”而非摇滚;
而后者也许是你声音最本质的部分。
两个你之间我雕刻声音。
两个雕刻之间我素描你的嗓子。
声音的象形学令我如琢如磨。
——这是你遥远的变声期;那一边,
那就要在绿叶中探出的,
是你声音的抒情性。
你的声音漫出风沙,仿佛山梁在
我手下移动。——一双结冰的眼睛,
在呼吸的雕刻中,
渐渐融化,流出了早春的
第一行诗句。
当声音慢慢显露出人体形象,当素描
有了体温和心跳,噢我的
拉魂腔,我的石屑纷飞的“走西口”,
你直接从空气中走出来,
像两条水流汇聚成一个深潭;——
我俯下身去,如切如磋,
一瞬竟创造出了一座
一个人的歌剧院。
清水庄
——给表姐W
三十年后,我又回到了这儿。
时间的挞伐使一切变得面目全非。
咦,难道最可珍贵的东西,
确如哲人所言,最后只会剩下一个地名,
和对这地名无尽的回忆?
你曾在这儿绣花、种草、养鹅、采菊,
教我用草木之音念出“青青子衿”;
你曾在这儿掘河,淹我,渡我,
那翻腾的水域多么辽阔……
你曾在这儿,将麻雀赶往水塘上空,
那雀鸟的叫声,一次次,哎,一次次,
是怎样煮沸了一颗少年之心!
三十年后,我回到这里,却像一个弃儿。
没有一扇门为我而开;
那依稀熟悉的落日,
也似乎含着暮色古老的敌意。
你曾经开掘出的河道,消失无踪,
仿佛随着你的远去,那流水也卷走了河床。
唯有水塘上空的麻雀,像被撕碎的暮色,
一声声,一声声,缝合着记忆,
叫冷了一颗凭吊之心。
——我即将转身再次离开,带着
弃儿般的依恋和不舍,而当你在
陌生的地方读到这首诗,
是否会将我的孤独绣成一朵花,
戴在你白发飘拂的鬓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