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角

2022-02-13 03:15冯炬明
牡丹 2022年3期
关键词:沙子

冯炬明,河南省淇县人,现居郑州。1992年在鲁迅文学院作家班进修学习。作品见《人民文学》《小说月报》《芙蓉》《莽原》《湖南文学》等刊。出版有长篇小说《指尖上的恍惚》《路南路北》,中短篇小说集《无雪的童话》《永远的河》《沙窝沙》,作品入选多种文集选本,多次获省部文学奖励。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我又看见了那个老女人。

只要站在阳台上,我准能看到她。有时她窝蜷身子,头低低地下垂着,满头的白发被一袭皂衣映衬得如冬雪般耀眼。有时她正面对我,干瘜的双唇不住地嚅动像在诉说什么。经常与她做伴的是只黑猫,极少发现它走动,即便是卧伏许久,也不做诸如伸懒腰的动作,似乎待在老女人身旁就已经足够惬意。

我当下居住的小区,早先是个都市村庄,村庄四周有少量的庄稼地,有干涸的沟渠,成群的鸟儿在灰黄的天空下飞来飞去,叫声并不动听,但人们还是习惯于将头仰起,在领受它们鸣叫的同時,观看天上会不会发生意料中的变化。偶尔一架飞机掠过,他们疲惫的神情受到压抑般变得更加沮丧。村庄有个定位十分精准的名字,西十里铺,但凡有点儿常识的人都心知肚明,这里距离都市多不过十里地,而且在其西边,如果他们需要或者想到闹市去,早晨起来骑自行车迎着五光十色的朝霞不紧不慢地赶路,办完事情,哪怕是穷开心转一圈儿,返回后仍然不耽误前半晌的劳作。

也许他们更喜欢亲近从村南穿越而过的那条铁路,道轨泛着银箔似的光泽,用手抚摸一下,有时阴凉,有时像女人的腹部热烫,为了验证道轨是直的还是弯曲的,他们争吵不休,从家中拿来大麻绳子比画半天也没个令人信服的结果,因为道轨肉眼看上去笔直笔直,实际上还有微妙的弧度,绳子不够长,仅在相对的区间里求证,自然答案是多解的。他们惊奇那些火车的威猛和守时,他们的梦像道轨一样向着两个不知所终的方向延伸。

有了这样怪异的觉察,我的内心被一种莫可名状的东西撩拨着,我决定去实地见见这个老女人。

那天,空中小雨淅沥,我在确定她裹着塑料雨衣还待在那里后,就打着雨伞出发了。

雨天的道路湿滑,人们普遍使用雨具遮挡了应有视线的宽广,再加上更多关注落在脚下,交通事故接连不断,不是汽车撞了行人,就是行人碰着了电动车。地上有不少的树叶,还不到枯竭季节,恐怕是那些病老的树叶禁不住细雨的摧残无奈自己飘落的。我谨准规矩,在人行道上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自然不会担心被车辆碰撞的危险,另外的不爽却随处可见,那便是一堆堆被浸泡发胀的狗屎,我四下躲闪着,虽然它们不会对我直接造成身体上的伤害,但真要踩踏在这恶之花上,我几天都会有呕吐的感觉。现代的城市里,人比狗多,狗比人也少不到那里去。就连我居住这样的安置型小区,喂养宠物狗的人也日益见增。有的人甚至养了三五只,我还曾经看到他们以此为乐,仿效东北用狗拉雪橇玩出了花样,孩子在小车里惊吓得脸色苍白,而大人们自顾吆喝着狗们快点儿再快点儿奔跑。

转过生鲜超市,正要朝着心中认定的方向走去时,一个肥胖的女孩儿钻进我的伞下,她浑身已经湿透,那些雨水顺着她的齐耳短发不住地流淌,很快就将我的肩膀弄湿了。

她说,天气预报没有雨,这雨下得好无来由。

伴随她的开口,一股令人生厌的大蒜味儿扑面而来。我扭了扭头,她显得有些不高兴了,尖叫道,你这人怎么这个样子,人家冒着雨来好心提醒你,你竟然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递句热情话也暖暖心窝嘛。

我说,我没有什么需要你好提醒的。

她说,你一个人天天在阳台上发呆,是不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呀。现在这个社会和什么都可以过不去,千万不要和自己过不去。玛利亚·特拉普夫人不是说过,上帝为你关一扇门,定会为你开一扇窗。她不停地甩动着浑圆的脑袋,那些雨水便不停地飞溅到我脸上。

我警惕道,你在暗中监视我?

她咯咯地笑将起来,说有些事情是在冥暗处做的,有些事情犯不上那么下作。我是一个性情开朗的人,我做的事情全部光明正大。难道你每天晚上还站在阳台上那样发呆吗?那可太可怕了,人的精力有限,你稍稍打一个盹,就可能跌下楼去,如果真是那样,恐怕上帝也拯救不了你。

这么一个相貌粗卑的人却心细如发丝,话讲起来还含有几分哲理。我忍不住仔细打量起她来,竟然发现有些面熟。

我问道,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吗?

她抢过伞来,自己得意地撑着。

她说,当然了,在梦里,在云里,在你感到身心愉悦的情境里。

我觉得她有点儿过于饶舌了,说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便催促她离开,因为这时雨已经非常小了,若非认真察看,根本看不清楚雨是在下还是不下了。

她有些气恼地说,你盯着我的眼睛,你的心事我知道,你是要去见那个老女人。你见不到她的。说完,她自己就走开了,留给我两截杨木桩样的粗腿。

毋庸置疑,抵达老女人所在之处的是条灰白色的略微下斜的小路,路的左侧是条幽深的隧道,另外一边则是些凌乱的用彩钢瓦或者水泥板、石膏板作屋顶的房子,房子后面有一个篮球大小的椭圆形水塘,水塘上漂着花花绿绿的塑料袋,这是现实也是深刻的印迹。我丝毫不会在意那个肥胖女孩儿的话,现在的女孩子一点儿正经性都没有,那么大一个活人怎么会找不到呢。我似乎想起来她是谁了,很可能是老坟岗农贸市场卖虾的老板娘,我去她那里买过几次虾,她动作飞快,无论是捕捞还是过秤,待我打开袋子检查时,发现有一半都是死了的。我要求她给予更换,她满不在乎说,你吃虾是吃的活虾吗?肯定是死的,何况它们刚刚咽了气,和活着没有多大差别。

终于我踏上那条小路,它本来就不宽敞,两边堆了不少的建筑垃圾和生活垃圾,又加上靠右边那些店铺的挤占,也就一个人可以行走。我纳闷这样的环境如何做生意。果不其然,所有的店铺都开着门,没有一个顾客,连老板都在门外的椅子上打瞌睡。我在一家卖沙石的门前停下来,这完全是因为老板特异的行为吸引了我。他是一个孔武有力的中年男子,赤裸着上身,在用一把簸箕似的平头铁锨倒腾沙子,随着他不停地扎步、送胯、扭臂,身上的肌肉棱子像扎堆的鱼儿一样活泼。见我进了门,他收住动作,两只手掌交叉着牢牢地握在铣把儿的顶部。

他说,遇到阴雨天,我必须让它们保持干爽,这样才能卖上好价钱。现在的人挑剔得很,他们担心雨水进入沙中增加重量。其实这样的认识太荒谬了,我卖沙子凭的是方量而不是重量。说着,他将铁锨用力插入沙堆中,捧起一把沙子,再缓缓松开五指,那些沙子从他的指缝间流泻下来。看到我无动于衷,他有些懊恼,将剩余的沙子洒向了我。我若不是躲避及时,不知会狼狈成什么样子。

我从口袋里掏出纸烟,递给中年男子,以平息他的心绪。并且主动走到沙堆前抓了一把沙子,放在鼻子下嗅嗅,它带着强烈的污腥气。我说,这沙子有点儿埋汰。中年男子狠狠吸了口烟,几乎全部吞咽到肚子里。蓦然眼睛里有了湿漉漉的光亮,抓住我的双手用力摇动着,声音也有些哽咽了,说知音呀,这是我从历史长河里淘取的沙子,它们自然与众不同,有着不可遽下定论的内涵和实质。我每挖一铣都是在敲打一下历史的脊髓,我要让它感到灼热、疼痛、战栗,它沉睡的时间太久了,现在还有多少人记得历史是个什么容貌,它喜欢什么菜系,喜欢喝什么香型的酒。

趁着中年男子心情转好的当口,我向他打听那个老女人。中年男子反问道,你在什么地方看见的她?我说在我住的楼房的阳台上,我已经观察她好久了,她应该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中年男子搔了搔稀疏的头发说,这就难讲了,从高处往地低看,看到的东西会变形的,就如同用现代的眼光回观历史一样,也许她不是一个人,而是头驴。你没看到街市上驴肉店的生意有多红火,吃了驴板肠,不想爹和娘。那些驴从乡下运送过来,还以为是来看风景哩。知道自己即将被宰杀,也会急中生智藏匿起来。兔子急了咬人,驴子急了踢人。它也是个性命,好好地活着,突然要它死,换只蚂蚁也不会俯首帖耳。隔壁的老牛就是做驴肉生意的,一次被驴踢中了裆间,从此失去了男人的性致,改作加工不锈钢的营生了。

我不相信中年男子的话,就像我不能相信肥胖女孩儿的话一样,他们的话明显有着逻辑上的混乱和过敏性的创伤,这需要找到那个老女人才行。天下雨了,她那么大年纪那样饱经沧桑的身躯很难硬挺多久,她可能会伤风感冒,可能风湿病发作,就算她能强忍着硬撑下来,那只病恹恹的猫也不一定能奉陪到底。

再往前走,是一块儿无比巨大的挡板,被人涂成了天蓝色,上面用鸟虫篆书写着几排文字,它们蜿蜒盘曲,颉颃翻转,一个也不认识,我猜想它肯定不是流行的标语口号,而是一个有思想的人的杰作。一棵构树安静地贴着挡板生长,枝杈上缀满了艳红的果球,有些落在了地上,落在了隧道边沿儿的涩拉秧丛中。老女人应该是享受坐在构树旁边的一块儿厚层状石灰岩上,并不平坦的表面已经被她磨出了诸多零星的平面,它们像星星一般在这样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孤独地散发着微弱的光亮,这还可以从石墩前遗留的物品得到进一步佐实,那里有一团一团的纸巾,软塌塌地胡乱扔在不同的地方,它们是被雨水后来淋湿的,还是先前被泪水浸透的,我无能考断。最有力的证据是在石墩的后面有一大堆猫的粪便,从中依稀可以分辨出鱼骨。如此看来那只猫除了慵懒,还有着良好的生活习性,没有到了不顾廉耻的地步。

我与老女人失之交臂,不能全怪我,怪只能怪肥胖女孩儿的喋喋不休,怪中年男子貌似深沉的自我标榜。也很有可能是老女人在与我的多次对视中感觉到了什么,有意识地躲开我。她明白自己承受不了的东西,讲给别人听,除却换来廉价的怜悯之外,解决不了内心的根本问题。

生活中我像那只猫一样,也有着懒散的品性,把所有的时间都交给了时间,无论春夏秋冬大抵不会有什么更改。这使我很快就和小区里的人混为一团,根本无法从他们之中将我区别开来。我比较欣赏自己走路的姿态,左臂稍微耷拉下去,总有开跑的冲动,事实上我走得非常随意,让鞋底更多地与地面摩擦,我觉得这样心里才更踏实,才不用担心失足掉到地球上无处不在的黑洞里,也不至于畏葸被从动物园里逃出来的老鹰泄私愤般叼着带到高空。为减少用餐的麻烦,我备下了12个碗和12双筷子,每个月用一个碗一双筷子,我不赞同洗涤剂,只用温水来清洗它们。用过后便搁置在书架上,当我思忖着需要记下来什么东西时,就在碗的四周记述下来,渐渐它们拥有了比碗本身更丰富的内在气质。书架上的书经过几次慎重处理,总算将它们清除干净了。那个收废品的弯腰老头的笑声传导到地面,又反弹回楼道里,有几声从防盗门上的猫眼里透进屋内,我也为他的丰收由衷感到高兴。然而,没过几日我又觉得后悔了,这源于我对事物的认知越来越迟钝,满世界的花卉草木,原来烂熟于心,一旦没有了书的映照,竟然概莫能识。好在那个收废品的老头现收现卖,摊位就摆在小区门外的马路边,一个用纸箱板做的招牌上写着五元一本,概不还价。我蹲下去,一眼就认知了我想讨回的书。当我将钱交给他离开后,听到他更加得意的笑声。

我是一个被遗弃的人,是一个拾荒的老人在路边低矮的灌木丛中发现了我,那时的我已奄奄一息,只有微弱的气丝从我的豁唇处无声地溢出。老人用自己又脏又破的棉袄裹住我,将我搂在了胸间,这是我一辈子都感受最温暖的地方。老人为弥补我嘴唇先天性的缺失,最后竟然背着我去卖血。其实等长大后,我有了比较客观的认识,知道像我这样的人,说清楚说不清楚都无所为,没有人会在意你弯弯月亮般的诉求和意愿。实在是没有办法,若是有办法,我会干脆利索地将自己的嘴变魔术般消失掉。有一颗心,默寂的思想就行了。话说多了,劳神费力不讲,還极容易惹祸上身。

老人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悄然溘逝,在与他相处的这么多年里,他从来没有提及他的故乡和家人,也许他忘记了他从哪里来,因为他从来就不知道到哪里去。家人早已从记忆之屏磨蚀净光了,连模糊的影子都没留存。我将他偷偷埋葬在他最喜欢去的那片沼泽地里。在过去的日子,只要他整理完捡来的废品,就会牵着我的小手来到沼泽地旁,挑一处坚硬滑溜的土埂坐下,眯着双眼,将有限的目光投向远方,一锅接一锅地抽烟,烟雾飘舞着一会儿向上飞去一会儿向左右四散。我被烟雾呛得直咳嗽,他视而不见,仿佛他的抽烟就是为了考验我对烟雾的承受能力。眼前是一蓬一蓬灰白色的芦苇,不时有鸟儿叽叽喳喳没入其中,或者扑棱棱从其中腾飞出来,朝着蓝灰色的天空奔去。再远处的太阳变得有点儿肿胀发软了,似乎被地面上什么物件扯拽着,从细密的缝隙间流出来不少黄乎乎红不拉几的东西,它们汇集在芦苇的顶梢,又从顶梢跌下来,掉进一片片混浊的水坑里。我不知道这样的景致有什么奇特之处可以让老人入迷,至死他都没有告诉我,但我明白老人的沉醉一定自有揣忖,他不愿意告诉我也有一定道理。人活在世上,谁还没有点儿不可外漏的私密。这正是区分内心的自我与外在的自我的界线。我将老人安葬在他酷恋的地场,他的肉体化作泥土滋养着那些芦苇,他的灵魂与芦花一道伴着梦想飞翔,也算我对老人力所能及的回报。

此后,我带着老人遗传给我的一颗火热的心四处流浪,从荒野走进了乡村,从乡村来到城市边缘,几经斟酌,落脚于此。这里有着与荒野和乡村相通的底蕴,比如说土地,真正意义上的土地,还可以在上面辛勤耕耘,种麦子玉米,种豆角和茄子,人们用传统的农具将地畛分割得大小如一,将田埂修整得粗细均匀直通,上天眷顾这难得的一片净土,在其干旱需要浇灌之际,会将甘霖般的雨水及时运送到位,而且就只肯在这片土地上降落。这里也有与荒野和乡村不同的特质,楼房越来越多,而且越来越高,它们像巨大的水泥钉子楔在它的周围,有些根须已经越界延伸到它的底部。工业垃圾四处可见,最初,他们还内心窃喜,挑挑拣拣用来修猪圈盖鸡窝,整治门前崎岖不平的道路,及至泛滥成灾,只能靠昼夜严防死守作抗争。

我选择在这里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不敢说与老人对那片沼泽理解的那么透彻和精妙,但往回能够看到过去,朝前可以展望未来,它就像一湖碧水中央的堤坝,我高居其上,转脸和背身都是令人惊羡的风光。

正是由于我的切身经历或者说这颗充盈着感恩意识的心,使得我对孤寡之人有着难以释怀的怜恤。我的生活几乎被那个老女人搅乱了,有时我会产生幻觉,她抱着那只猫就站在我的门外,我听到了那只猫低缓悠扬的叫声,甚至听到了老女人在喃喃自语,间或她埋怨猫的叫声超过了她的声音。我打开门后,却发现楼道里空空荡荡,只有几片边缘残损的枯黄树叶在轻巧地翻转。窗户密封着,它们是怎么进入到楼道里的,这个问题随同老女人的行踪不定一起煎熬着我,我的神经都快要崩溃了。

连日的阴雨天,在我的渴盼中,终于转为晴朗,自然我要抓住难得的时机,将那些沾染了霉菌的物件晾晒一番。屋内无处不在的怪味直冲鼻子,有时竟然能听到咝咝的响声。我怀疑是我以碗所做的记录被分离后,成了自由运动体,它们乐意在狭窄而黑暗的通道里潜伏,于是将我多毛而凸凹不平的鼻孔作了首选。当我将那些碗从书架上小心谨慎地移挪出来时,我当初的疑虑真被证实了。我书写在那些碗上的有关自己的文字绝大多数都带了尾巴,也有一部分失去了胳膊和腿,它们变得更加抽象、深奥、内敛、张扬,于我曾经的实在或者存在没有多大关联了。它们就是碗上的一个墨点一个被霉菌盘踞着的点。面对如此惨状,我神情颓丧极了。我用筷子胡乱敲击着它们,意义上决不能同那中年男子的举动相提并论。我离历史越来越遥远了,而他在更接近历史。

按照规例,中午饭所用的碗已经用到了一个节点,我再也懒得将它珍藏起来,顺手把它扔进水盆里,眼见着它左斜右倾,没有三五下,就经不起水的热烈而消沉了。这时外面传来一阵火车的轰鸣声,我才如梦惊醒般迅疾来到阳台上,深深内疚过于沉溺于自我感觉,而疏忽了甚至忘却了自己已经踏上的不寻常的探寻路程。

还好,那棵构树还在,那块儿石灰岩也还稳稳地扎根在那里,挡板的蓝色有点儿变淡了。老女人不在,我能猜想到这样的结果,她和我一样有着日常的需要,就算她不在乎家中的衣物,利用良好的阳光将储藏的猫粮晾晒晾晒是必须的吧,从她与那只黑猫的亲近来看,它应是安抚她现下生命中的唯一支撑。猫的粪便中夹杂着鱼骨,那是硬菜,更经常的还是要靠传统的猫粮度日子,总不能吃沙子,即使是那中年男子推销的历史长河中的沙子过活吧。

火车很快就开过来了,腾起的黑烟将这些一下埋没了。

也许找到那个肥胖的女孩儿一切都会大白于天下。

老坟岗集贸市场是处散乱的地方,尽管划分了经营区域,只是相对集中而已,早先纯粹是露天的,一档的水泥台子,台子上摆满了各样蔬菜瓜果调味品,甚至连肉食也直接裸陈其上,海鲜稍微讲究些,盛放在笼筐内或者盆桶中。后来城市要提升质量塑造形象,对其进行了改造,用蓝色的彩钢瓦搭建了一个四面敞开的棚子,远远望去犹如一把巨伞,人们在其下各取所需的走动挑拣完成货币交易,为一天及至更多时日的进食奠定基础。另外一个深度改造是,于敞棚之外的四周,新建了排房,催生了租赁费用更高经营环境则相对舒适的固定场所。肥胖女孩儿就是拥有这样一个店铺,专门卖虾,那些虾体型大小不一,皮壳颜色相异。我几次去到时,总发现她的店里有着不少人,瞅架势生意还是比较红火的。有一次我甚至发现她忙乎得都汗流浃背了,那些汗珠渗出来后,一个接着一个朝着她圆润的脖颈处汇集,她穿了一件鸡心领状的短袖衫,上边布满了浅灰色的水道道,想必也是陈旧汗水的印渍。我惊讶她的勤奋精神和经营理念,要知道在市场的大潮中,单一品种的经营意味着一荣俱荣,一亏俱亏,缺乏有机的互补和平衡。

她倒豁达,用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说,卖虾就是瞎卖,没事闲着也是闲着,玩呗。

将做生意说成闹着玩哩,我不能认同,一般人也不会轻易认同。

她将头伸过来,压低嗓音说,看你戴着眼镜,指定是个有学问的人,我请教你个问题,马虾是从那头放屁的?

我不假思索道,肯定是从尾部呀。

她蓦地大笑起来,说是从两头,它高兴从那头就从那头,这要看它的心情啦。接着她又问道,马虾有几只脚?

这个问题照样难为住了我,我依实回答,没有仔细数过。

她听后神色变得有些凝重了,说我也不清楚。世间有许多事情,你想弄个明白而不明白,其實真弄明白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价值,可就是心里特别难受。我也查过,查了无数只虾,似乎它们脚的数量都不相同,不像龙五爪蟒四爪那样确定,我怀疑他们在运送过程中作了手脚,虽然一只无足轻重,一旦累加起来就不得了。

当时我认为她是一个有思想的女孩儿,在我寻找孤僻的老女人过程中她的突然介入,使我对她有了全新判定,她压根就是一个性情乖戾的女孩儿。我不知道像她这样神神道道的如何与家人和朋友相处。

等我赶到集贸市场时,意外地发现她的门面紧紧关闭着,这倒不算什么,在那扇银色的卷闸门上还贴了一张转让的便条。她生意做得顺风顺水竟主动退出了。什么原因造成如此境况,我不愿臆测。我只想找到她,对老女人的故事有所突破。我依照便条上的电话打了过去,还真的接通了,她说她在外地,晚上回来。我表达了要与她见面的意愿,她说不用了,她讲的那些话都是信口开河,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让我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她显然在躲避我。我再三恳求她,最终她松了口,说我给你再介绍个人,他是这个村子里的老户,比我更清楚过去的那些事,包括那个老女人的点点滴滴。最后她还神秘兮兮地说,你想他们年龄相当,又同在一个屋檐下,会不熟悉?骗鬼去吧。肥胖女孩儿叮嘱我晚上一定要按时赴约,否则就不可能有第二次机会了,因为对方也很忙,不愿意白白浪费时间。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推断那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将会从他嘴里得到多少有价值的信息,在我对这些信息进行处理后会获得怎样的一个答案。

小区有不少路灯坏掉了,有如小广场上那健身的体育器材一样残缺不全,但我还是一眼辨认出了在太极揉推器前活动着的人正是那个收破烂的,他的两只手同时操纵着两个布满乳钉的铁盘,肘部不停地翻动,从姿势判断应该是相向着在揉推,由于揉推的速度很快,转盘发出了低风滚动的声响。看他神情专注,玩兴正浓,我选择了耐心地在一边等候,我在琢磨他和那个肥胖女孩儿是什么关系,与那个穿黑衣的老女人又有怎样的关联。这些事情就像一个线团,只要找到一个头绪,就可以使所有真相完整地显现出来。有那么片刻,我对自己选择在这个地方停留下来感到悔意,不应当将简单的生活无为地变成如此复杂搅缠,这对我的思想和精神都是某种难以摆脱的不能承受之重。我甚至怀恋起在沼泽旁边居住的日子,草是自然的恩赐,水塘明镜一般令人神怡,尽管不懂鸟语无法与它们交谈,看着它们自由地飞越也是不可多得的欢乐,最最重要的是我有一张厚实的背可以依靠,它让我时刻沉浸在澄澈的关爱之中。

不知什么时候那人已经站了我的近前,黯淡的灯光下他的一双眼睛泛着狡黠的辉亮,就如同那天他得了便宜似的令人感到不舒服。我强忍着性子,将一支纸烟递给他,要帮他点燃,他挥挥手拒绝了。他将那只纸烟反复在左手的大拇指盖上磕碰着,直到他觉得足够了,才从口袋里摸出火柴将烟点上。

你不是在寻找关于那个老女人的故事,你缺乏自信,你是在找存在感融入感。在小区在这个新地方你是过客你是大家并不知情的陌生人。他的声音从烟雾中穿透过来。

我说人总要有事情做才好。

他说,可以做的事情多了,有些有意义,有些简直无聊透顶。你感觉无聊了,所以你做的事情,哪怕你固执地认定你在做的事情多么充实而诚挚,肯定也是荒唐的。为什么你年纪轻轻的就陷入虚无的痴想枉断中,不能站位高远、心胸开朗,做些真正看得见摸得着的有意义的事情,就如同我一样,你以为我是在收废品收破烂,那你大错特错了,我是在收集历史,它们堆积在那里就是一部五行八作的辉煌巨著。你思考过一只塑料瓶子有着多么驳杂的文化内涵吗?它可能最初装的是水,后来被人用来装了农药。谁能保证一双皮鞋不是一个粗心大意的情人把最心爱人的所赠遗弃掉了。如果这还不足以令你心服口服,我从你那里收来的书籍,你又回购了回去,这是为什么?你可以回答我,也可以拒绝回答。

他一番意蕴深刻的话语让我吃惊,同时我又觉得这样的阐述风格似曾相识。渐渐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卖沙子的老板,听上去有些装腔作势,却也无懈可击。而且他们的長相是那么接近,不仔细作年龄上的分辨,还真有可能误以为是一个人。

我说是卖虾的那女孩儿让我来找你的,关于那个老女人你是否——

他毫不客气打断了我,说你认为她的话可信吗?我整天四处游走,接触过无数各色人等,但我并不可能也不愿意走进每个人的内心,他们在想什么干什么对我来讲就像田地里跑着的风和雨,即便我真的知道告诉你又有什么意思呢,它不过是一种现象。比方说我或者你,没有她的存在也是一种现象,世上的万事万物不是独自存在的,一般倾向他者的目光和认知,其实学会反思自身感受自在就等同没有排斥或者降低对这个世界的热爱。我原来是个传道授业解惑者,我说出来的话你可能感到好笑,这是由于村庄在变,我也在随着改变或者被迫改变,但我教授过的学生可以让你立马闭嘴无语。

我说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他说这个老女人的事情不是三两个人能解释了的,她出生在这块儿土地上,辛勤劳动,养儿育女,留下无数传说,夸张一点儿讲,她就是一部沧桑巨变的村史。说着将头抵到我的耳边嘀咕道,她还曾经是我的梦中情人,到如今我对她还痴心不改。

我试探着问,你与那个女孩儿——

他立刻咆哮起来,不允许你再提到她,总有一天我会将她店里的虾全部毒死,让她欲哭无泪。

我说,她伤害过你吗?

他将脖子挺直了,粗粗地喘了几口气说她是寡廉鲜耻的人,没心没肺的。她不是也伤害了你吗。

我听不明白。

他说,你中了她的圈套,她是个鬼精灵,和老女人的关系最亲近,她知道老女人一切的一切,包括前生、来世。她故意让你来找我,这等于羞辱我,朝我伤口上撒盐呀。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说,你知道什么尽管说。

他说,你既然与卖沙子的那个人熟识,不妨再去找找他,他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力,且曾经在两个女人中间周旋,为之发疯发狂,或许他会解答你更多的疑惑。你绝不能告诉他是我讲的。虽然我们类同一母双胞,但是我们对世间万事万物的分析理解截然不同。我始终是我,我什么时候也不可能成为他。人要像坚守真理一样坚守自己的个性。说完他头都不扭一下转身离开了。

我没有去追撵他,一个人不愿意开口讲话,硬逼出来的话能有几分可信呢。

回去的路上,刮起了风,尘土草屑落叶扑面而来,我不得不将脑袋缩在衣领里。有几次感到脚下跐滑,也没有察看,实际上不用费心我也知道是踩在狗屎上了。我主要是顾忌在风起势的时候,地面的危险不是真正的危险,真正的危险来自高空,那些无拘无束的花盆粘贴松动的玻璃瓷片铝合金板借着风势和自身加速度会一击致命。我竭力加快步伐,我要让危险落在我的后面。然而由于风的阻挡和内心中慌恐,用了好长时间回到住处,我的额头上还冒出汗来。

到了住的房间,我的安全感才渐渐恢复。

一列火车由西向东开来,忽快忽慢,呜呜怪叫着,接近那块儿硕大的挡板时,竟然赌气般折头直直朝它撞了上去,在迟疑片刻后继续向前冲击,构树红红的果球厚层状石灰岩猫屎卖沙子的人沙子一同飞向了漆黑的天空。我修补过的嘴唇也被震裂了,有血水流出。我将舌头反卷着舔舐它们,一种锥刺的疼痛袭上心胸。我被惊醒了,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斑驳陆离的光影,再无睡意。

我起身来到阳台上,苦苦地等着夜色退尽。

责任编辑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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