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了不起的狐狸爸爸》和《狼的孩子雨与雪》中看美日动画中年人角色塑造的异同

曹天予

（南京艺术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13）

随着动画艺术的受众群体年龄层不断扩大以及动画产业的迅速发展，我们能看到主流商业动画中出现了越来越多成年人尤其是中年人的身影，完全以中年人为主角，讲述中年人的生存状态的动画也逐渐增多。

由于动画艺术生产具备高度集体化和技术性的特点，动画制作人员，特别是拥有一定资历，能决定动画影片总体风格、立意及剧情的核心创作人员，如导演、编剧、制片人等，以中年人为主。因此，成年创作者在影片中创作出的和他们自身年纪相仿的成年人形象往往更加深刻和立体，而这些拥有了“自我意识”的角色也不可避免地成了创作者本身或理想性格的影子。

美日作为世界动画大国，其动画产业的发展方向和动画本身的风格大相径庭，而其动画内中年人形象的塑造也千差万别（本文的中年人多指人类年龄三十至四十，具备家庭状态的成年角色）。本文着重通过对韦斯·安德森的《了不起的狐狸爸爸》（以下简称《狐狸爸爸》）和细田守的《狼的孩子雨与雪》（以下简称《雨与雪》）的分析，探讨美日动画内中年人形象的异同。

一、家庭，中年人绕不开的话题

《了不起的狐狸爸爸》由美国导演韦斯·安德森执导，该片用定格偶动画的形式，讲述了狐狸爸爸与三个农场主斗智斗勇的故事。《狐狸爸爸》根据挪威著名儿童文学作家罗尔德·达尔的同名故事改编而成，本片中，韦斯·安德森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编，将狐狸爸爸在剧中偷盗家禽的行为动机进行了改写，使之从养家糊口、抚育嗷嗷待哺的孩子的迫不得已的谋生方式改编成狐狸爸爸组建家庭、步入中年后，寻找自身存在意义的自我意识回归的过程。这使原著从简单易懂的儿童文学转变为一部探究狐狸爸爸在家庭的束缚下，选择自由还是责任的成人动画。

《狼的孩子雨与雪》由日本导演细田守执导，全片延续了细田守清新隽永，充满温情的电影风格，用无阴影作画的二维动画形式讲述了一位单亲母亲离开城市，隐居乡村，艰难抚养两个“狼孩”——小雪和小雨长大的故事。影片中的母亲花几乎将自己的全部身心和精力都投入到家庭中，塑造了一位不服输的伟大母亲形象。同时，电影还以一种超现实的手法讲述了姐弟俩的成长历程和性格变化，完成了其对自身身份的认知和选择。

两部影片不约而同地提到了家庭对于个体的巨大影响。狐狸爸爸原本是一个身手敏捷的“江湖大盗”，和狐狸妈妈一起靠着偷猎人类的家禽为生。在一次偷猎行动中，得知狐狸妈妈怀孕的消息后，狐狸爸爸便发誓不再进行偷盗，从此回归家庭，变成了一个自由撰稿人并逐渐组建起了一个完整的家。影片让狐狸这种野生动物，抛弃了原本的天性，转而戴上领带，穿上西装，像人类一样生活——娶妻生子，装修房屋，教育子女。而在另一部电影《雨与雪》中，主人公花原本是一名居住在都市的大学生，偶然的一天，她邂逅了身为狼人的“他”，随后相恋怀孕产子，完成由学生到母亲的身份转变。随着“他”的突然离世和姐弟俩的诞生，为了给孩子一个不被打扰的成长环境并掩饰孩子身份的真相，花不得不抛弃城市里的学业和生活，去了偏远的乡村，一切从零开始。

二、父亲还是母亲，性别决定的固有观念

由此可见，无论是狐狸爸爸还是花，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家庭”这一概念的束缚，但是双方对于“家庭”这一概念的理解有所不同：虽然都是由于一次意外——拥有了自己的孩子，但相对于狐狸爸爸被迫抛弃自己的野性，转为“人性”，花对于家庭采取了一种积极的拥抱的态度。

然而，这种差异源于一个共同点，即隐藏在性别差异内的一种固有印象——男性的激进与女性的保守。在《狐狸爸爸》中，相较于蠢蠢欲动的狐狸爸爸，狐狸妈妈似乎对自己曾经那段“江洋大盗”的岁月毫无留恋，并且她也是狐狸爸爸回归家庭的主要推动者；而在《雨与雪》中，父亲“他”几乎没有任何有关家庭的镜头，但单亲母亲花毫无怨言。在《雨与雪》的结尾，依照狼的年龄已经成年的儿子雨最后选择了自由的山林，化身狼的形态消失在花的视野之中，变成了狐狸爸爸无限憧憬的“野生动物”，主动与传统家庭做出了切割；而女儿雪则选择像一个普通人类一样生活，隐藏起自己的“野性”的身份，观众能够预想到今后的雪一定也会像她的母亲花那样，变成另一个将自己奉献给家庭的母亲。

相对于更为立体和复杂的主角形象，这种性别的固有观念在扁平化性格的成年、中年配角形象中则更为普遍。从日本的国民级动画《哆啦A 梦》中的大雄父母的角色搭配，到皮克斯《寻梦环游记》中坚决反对男孩从事音乐的女性成年长辈，甚至在早些年的迪士尼王子公主主题的动画中，最美好的结局往往是公主与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组建成了幸福的家庭。这种由于固有性别观念导致的家庭内父亲主外母亲主内的形象设定和塑造，似乎已经成为一种“默认语境”。

三、隐匿在中年角色背后导演自身的投影

电影导演作者论认为，导演对一部影片的风格、情感及意识形态倾向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而动画相对于真人影片而言，其特有高度假定性所带来的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一直以来都是导演展现个人性格和理想的绝佳手段。《狐狸爸爸》和《雨与雪》作为典型的“作者电影”，具备浓郁的导演个人特色，透过动画内与创作者自身年龄相近的中年主角，自然也能看见导演自身透射到人物之上的影子，这种影子与导演自身的生活经历和处境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

我们回顾细田守导演的一些影片，会发现一个共同点，细田守的影片多喜欢塑造一些坚强、活泼的女性角色，而成年男性，尤其是父亲角色往往缺席。在《雨与雪》中，小雪和小雨的记忆中不曾有父亲的形象。而在《怪物之子》中，九太的母亲身亡后，父亲杳无音讯，他最终与“怪物”熊彻达成了一种导演理想中的父子关系。据细田守自述，其童年往往伴随着孤独和自闭。在幼年、少年时期，由于父亲长期离家，他完全由母亲一手抚养成人。于是，在《雨与雪》中，花既是导演心目中的理想母亲角色，更是对自己成长经历中的亲生母亲的无意识临摹。细田守本人也经历了从原生家庭中的儿子，到独立的个体，再到新家庭内的丈夫和父亲的转变过程，他的作品也随着自身的身份转变呈现出一种序列性特征。导演对于动画角色的投影也伴随着本人对于“家庭”概念的认知变化而改变。拍摄《夏日大作战》时，导演刚刚成婚，这时细田守开始将目光从早年《穿越时空的少女》里的校园转向家庭。拍摄《雨与雪》时，导演的第一个孩子降生，他体会到了抚养孩子的不易，因而用一种近乎赞歌的手法塑造了花这一角色。而到《怪物之子》时，随着孩子的逐渐长大，细田守开始思考如何才能成为一位合格的父亲，这使得熊彻这一中年男性角色变得复杂而深刻。到拍摄《未来的未来》时，随着第二个孩子的诞生，影片中外出工作的母亲和持家的父亲完成了一次对于传统性别观念的颠覆。

与细田守相比，韦斯·安德森的成长经历似乎一路顺风顺水。韦斯·安德森出生于一个文艺世家，父亲是设计师，母亲是考古学家，他从小生活在浓郁的文艺氛围中。他在高中时便在校剧院表演自己的剧作。于是，天生乐天派、机智勇敢、不畏强权和暴力的狐狸爸爸似乎也成了导演个人以及典型美国中产阶级的具象呈现。而狐狸爸爸自身对于自我存在主义的思考同美国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嬉皮士主义者也颇有相似之处——都是在一个富足且安定的环境中为了追求所谓的自由及理想，力图实现自身的理想价值。同样，在韦斯·安德森的另一部动画作品《犬之岛》里，以说日语的小林市长为代表的成年人类，与说英语的垃圾岛的狗，通过一种文化挪用的手法，完成了对于工业化和强权主义的批判。而导演将自身的情感透射在那群年迈的丧家之犬身上，通过说英语的狗的脱困成功，成功宣告了美式价值观中有关自由的观念。

四、美日动画产业及文化差异下的中年角色

虽然《狐狸爸爸》具有鲜明的韦氏动画语言特征，但其本质还是美国好莱坞制片人制度下的商业动画产品。美国动画在后现代主义文化工业的加持下，凭借领先的技术和广阔的市场建立起一套以大公司、大制片人为核心的动画产业制度。在这种制度下，动画艺术的“光晕”被消解，导演的个人艺术及理想诉求被缩窄，取而代之的是迎合整体国家意识形态与消费者审美喜好的动画商品。《狐狸爸爸》作为二十世纪福克斯的产品，其狐狸爸爸形象归根结底依旧是美式文化的浓缩罐头。而美国动画中的成年及中年人形象也从导演自身的理想表达扩展成整个美国社会的信念集合。美国文化所特有的自由主义精神，外向幽默，“美国梦”的信仰，以及世界第一经济体的包容性和自信，在《狐狸爸爸》这部影片中几乎所有的动物角色身上都能看见，而这种烙印也同样出现在其他美国动画中的中年角色身上。

大洋的另一边，日本现代动画产业随着手冢治虫先生的一手创立，再到宫崎骏（吉卜力）、庵野秀明（GAINAX）等人的添砖加瓦，逐渐形成了一套以动画监督为中心，大公司（以东映为代表）和“小作坊”（百人以下的动画公司）共存的动画产业模式。在这种产业模式下，伴随着市场的无限细分和导演个人的绝对主导，动画角色的塑造显得更为多变且复杂。同样，这种角色的塑造也深受日本文化的影响。在《狐狸爸爸》中，狐狸爸爸为了抵抗人类的袭击，和动物朋友们一起团结合作，共同抗争，即便这一切“灾祸”由狐狸爸爸所引起，最后其他动物们也选择了支持和原谅。而在《雨与雪》中，花为了让孩子不受偏见打扰，加之日本特有的“耻感”文化，选择了逃避，从城市来到了人烟稀少的乡村。这种典型的日式处世态度及日本都市人群所特有的力求同质、害怕偏见和孤立的心理特性也以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方式呈现在日本动画的角色身上。诞生于高度现代化，狭小逼仄的日本列岛上的日本动画，其中的中年人角色也往往天生具有一种内向、封闭且压抑的性格。

这种文化的差异也体现在两国的家庭观念中，并影响了两国动画内中年人的形象。日本社会依旧具有浓重的长幼尊卑观念，而阶级性也存在于家庭中，父亲、母亲、儿子、女儿都有严格的区分和具体的身份职责，一种心照不宣的社会分工从家庭就已经开始。《雨与雪》中的花便是典型东方家庭的母亲形象，影片中随处可见其对于子女体贴入微的照顾和陪伴。在影片的结局，雨的出走，完成了对东亚传统“父母在不远游”的孝道观念的叛离，反而成了影片最为打动人的高潮，以及花这个母亲角色最为伟岸高尚的时刻——即使在女儿雪依旧陪伴在花身边的情况下。

反观《狐狸爸爸》，自由平等是美国，至少是理想中的美国家庭最为显著的特征。《狐狸爸爸》中，狐狸儿子和狐狸爸爸没有明显的上下级关系，他们都是家庭内独立的一分子。狐狸爸爸的中年危机焦虑更多地来源于自己，“家庭”对于狐狸爸爸而言更像是一种象征“束缚”的符号，而非具体的父亲母亲的抚养职责。在狐狸侄子加入家庭之后，对于狐狸爸爸而言，不仅无需进一步烦恼孩子的养育问题，反而像多了一个得力助手。这种平等还体现在狐狸爸爸和其他动物，动物和人类之间：动物内部不会因为体型、物种的差异而区别对待，人类也不会因为动物的弱小而掉以轻心。这种平等自由的角色设计理念，在美国主流动画中长期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