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歆妍
(山东艺术学院 艺术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001)
话剧《雷雨》剧本发表以来,便在戏剧界引起了诸多讨论的声音,而后曹禺不堪业内外争论不休,写了《雷雨·序》答诸君议论之声,试图在作者与批评界之中建立一个有效的对话机制。
由于话剧是舶来品,人们信奉与话剧一起传入中国的西方戏剧理论和哲学观(甚至包含信仰),而忽略了曹禺的《雷雨》本身是中国家庭里的故事,没有因地制宜地思考西方剧作解读的方法论是否在中国话剧的语境中产生了不相适应性,导致时人的文章内充斥着过于西式的解读言论,这对于曹禺来讲就是“故堤溃蚁孔”,由此产生了一种孤独感。于是,曹禺作《雷雨·序》,针对《雷雨》的产生来源及其衍生问题,进行隐秘而又直接的解答与纠正。
当时的各大评论文章对于《雷雨》创作灵感的来源众说纷纭。关于此类问题,文学评论界主要有两种解读:一、创作的内容承袭于某些西方戏剧作品;二、创作来源于戏剧“宿命论”的推动力。在后文的分析中,甚至可以发现二是一的分支产物。
横向比较“承袭——摹仿”的解读方式,可以发现,采用这种看法的评论家们也并非持有统一看法,主流认为其有以下两种承袭的根源:
持有这种看法的人将《雷雨》归类为社会问题剧。社会问题剧是易卜生为响应丹麦评论家勃兰克斯提出的“文学要有生气,就必须提出问题来”的号召,从而创作的揭露整个社会虚伪和荒谬的戏剧形式。这种戏剧形式的目的是通过观众对舞台上人物行动的反思来意识到社会的问题,从而采取反抗行动。按照他们的这种解读方式,《雷雨》的创作目的便是暴露现实中的问题,甚至讥讽“没落者”。譬如,1935 年,中华话剧同好会在东京神田一桥讲堂正式演出了《雷雨》,根据杜宣在《日本留学时代演剧活动的回忆》一文中的记载,导演吴天因为时长和政治时局问题删除了《雷雨》的《序章》和《尾声》,在其看来,《序章》和《尾声》这两部分不仅无意义,还拉长了时长,甚至在鲁大海这个人物的结局问题上犯了“主观的错误”(这里提出的“主观”有暗指曹禺出身没落封建主义官僚家庭的意图)。在吴天眼中,鲁大海是暗示工人阶级力量兴起的重要人物,必得让他迎接一个光明的未来,便在第四幕重新安排鲁大海上场。
然而,面对这种删改方式,曹禺痛心疾首地致信导演吴天,强烈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当时的人们十分片面地理解社会问题剧的戏剧性,认为剧作家无非通过这些符号和问题来表现其作品的主题和战斗性。譬如,像吴天那样简单地把鲁大海看成新兴的革命力量,是高举工人旗帜向三座大山发起挑战的不屈灵魂。如果曹禺真的是这样想的,这个男性角色一定是高大伟岸、英俊潇洒的形象或者相貌普通但是内心火热的革命者,可是在剧中曹禺对鲁大海外貌的描写是这样的:“粗黑的眉毛几乎遮盖着他锐利的眼,两颊微微地向内凹,显着颧骨异常突出,正同他的尖长的下巴一样表现他性格的倔强,他有一张大而薄的嘴唇,在他感情激昂的时候,词锋是锐利的。矿里罢了工,他是煽动者之一,胡须乱蓬蓬的,他的眼神同声音一样年轻、火热。他说话很简短,表面是冷冷的。”无论是东京、天津还是上海的演出,舞台上的鲁大海都不是这个样子,当时的人们大多停留在鲁大海这个名字的表面,臆想出了一个以粗犷为主要特征的“半莽夫”,这与作者赋予鲁大海的精神气质严重不符。更别说剧本中鲁侍萍唯恐周朴园不相信鲁大海就是他的亲生儿子,说出了一个只有二人才知道的秘密:
周朴园:什么?鲁大海?他!我的儿子?
鲁侍萍:他的脚趾头因为你的不小心,现在还是少一个的。
一个完美的革命符号是不会莫名其妙残缺的,况且当时的鲁大海还是一个新生儿,剧作中并没有交代鲁大海脚趾残疾的具体原因,但是曹禺在几次审改《雷雨》的过程中并没有删掉这一看似不合情理的细节,不过无论如何,读者们都能清晰地认识到这肯定不是革命的“功勋章”。曹禺在《雷雨·序》中并未直接说到鲁大海,只是在提到周冲的时候,指出周冲发现他与鲁大海之间有一条鸿沟。鲁大海虽身体残疾但精神健旺,他是现实的,而周冲被幻想的茧束缚着,是空想主义的,两者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鲁大海身体的残疾是亲生父亲周朴园造的孽。他在成长过程中主要受继父鲁贵的影响。尽管如此,鲁大海仍能够出淤泥而不染,具有勇敢、正直、朴实的品格。
而繁漪像火一样的灵魂又怎么能被简单看成社会问题剧中片面表象的符号呢?所以曹禺在《雷雨·序》中指责有人把他看作是“易卜生的信徒”。很明显,议论者持有这种观点是靠拢于时事,而非从作者的角度出发——在社会问题剧中,人物并不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只是代表某个问题或某种思想的符号。如此说来,剧中的人物繁漪就变成《玩偶之家》中的娜拉。这样的“社会问题剧”是一种模式化的戏剧,而不是真正现实主义的审美戏剧,它必然导致戏剧创作的公式化和概念化。但是很明显,曹禺不是这么认为的,他在《雷雨·序》里面直言繁漪拥有最“雷雨的”性格,说她是最富于“魅惑性”的,她不同于“娜拉式”的女人一味地被社会、被男性、被资本主导,繁漪是一个欺压别人的同时又被欺压着的人,她的生命之中是夹杂着无尽的爱与恨的,而这种矛盾也使得她的行为开始扭曲。繁漪出场的时候的描写就能够表现出她身上的刚烈,“长长的睫毛下的眼睛中有股愤恨的火燃烧着”,“又有一点野性的同时内心又有一股热情骚动着她失望的心”。繁漪无疑是刚烈的,甚至刚烈到阴骘的地步。这种阴骘的刚烈也影响着她的爱情观,她不顾一切,爱上了自己的继子,并且一点退缩的念头都没有,但是这种感情毕竟是不容于世的,而周萍的软弱配不上她的刚烈,使得她在欲望与理智,世俗与爱恋之中纠结挣扎,最终走向了疯狂。很明显,这是娜拉无法散发出的精神力量。
以上,时人以“易卜生的信徒”去评价曹禺,以“社会问题剧”的形式去看待《雷雨》,实在是辜负了这中国话剧界漫长黑夜中的一颗流星摩擦空气带来的“火”与力量了。
当时的人们还认为曹禺《雷雨》的某些故事情节仿照了古希腊戏剧家欧里庇德斯的《希波吕托斯》和十七世纪法国剧作家拉辛的《费德尔》,比如李健吾称赞“《雷雨》是一个内行人的制作”,他就指出《雷雨》和《希波吕托斯》和《费德尔》的相似点,引起了当时不少人的认同。《雷雨》发表和演出不久,就有不少论者谈及西方剧作的影响,后来刘绍铭作《〈雷雨〉所受的西方文学的影响》,进一步展开分析。对此,曹禺在晚年表达了不满,认为刘绍铭的观点根本就是说自己的剧本“都是偷人家的东西”,他批评刘的研究“缺乏说服力”。
持有这种说法的是相对对戏剧有一定了解,并且十分信奉西方剧作的一批人,他们将曹禺的《雷雨》与西方戏剧作品相比较,找寻相似处。对于这一点,曹禺也是想要诟病的,他在《雷雨·序》中指出,自己无法追忆究竟模仿了谁,甚至说“我想不出执笔的时候我是追念着哪些作品而写下的《雷雨》,虽然明明晓得能描摹出来这几位大师的遒劲和瑰丽,哪怕是一抹,一点或者一勾呢,会是我的无限荣光。”从中不难看出,他否认自己对西方大师戏剧作品的摹仿。
其实《希波吕托斯》和《费德尔》从根上讲,取材的是同一个故事:雅典王后费德尔疯狂地爱上了国王的前妻之子希波吕托斯。只不过一个是从古希腊悲剧的“神力”出发,一个披露的是法国宫廷里又一幕情杀的丑剧,以此来辛辣地嘲讽绝对的君主权力。两位作者由于其精神意识不同,在细节处有着不一样的情节设置。他们的作品是依赖于当时的信仰或者政治的产物。而《雷雨》虽然也以“乱伦”为纽带,但是它的精神内核拥有永生的力量,即使是现在分析,也能有当代的意义。
在解读《雷雨》的诸多声音中,这种西方戏剧对比的解读方式,逐渐演化成本文要讨论的“文学评论界主要有两种解读方式”之二——《雷雨》的创作来源于戏剧“宿命论”的推动力。这是一种相对专业的评论,它以“西方戏剧作品+西方文本论”为根基,刘西渭于1935 年8 月31 日在《大公报》上发表《〈雷雨〉——曹禺先生作》,指出《雷雨》是“一部具有伟大性质的长剧”,提出了“命运观念”,开创了新的《雷雨》主题研究切口,他在文中对于女性心理的分析是契合曹禺本意的,但是这一切口的研究根基“命运说”也是舶来的而非本土化的。曹禺在《雷雨·序》中也提到了命运。他在文中指出,“这主宰,希伯来的先知们赞它为‘上帝’,希腊的戏剧家们称它为‘命运’……而我始终不能给它以适当的命名……我的情感要我表现的,只是对宇宙这一方面的憧憬。”
中国话剧的剧本,必须立足于一个本土化的起点,因此其内涵包括中国人的审美心理和中国话语的运用,只用西方的作品与之对比,再用西方的文本论和哲学观念去解读,便会缺失这两项内容。所以,用中国传统和中国话语重新阐释现代文学不仅有用而且必要。之所以有“社会问题剧”或者“模仿说的根源”这类观点,就是因为人们忽视了这两点。曹禺虽然不知如何明确定义这“主宰”,却在文中指出了《雷雨》的情绪根源——“蛮性的遗留”。“蛮性的遗留”就是其创作的本原动力,其中的“蛮性”就是本土化解读的立足点。“蛮性”指的就是中国人在东方文化的孕育下产生的最原始的情绪。在《雷雨》中,蛮性存在于披着乱伦外表的“情热”,被压抑而引发的无用的“挣扎”,体现在人与人交往时爱与恨永恒的纠缠与困惑……这是解读曹禺剧作的根本。
《雷雨》刚问世的那两年,人们还无法摆脱西方戏剧作品与理论的实时影响,不断地用西方哲学解读中国话剧作品。曹禺的出现是中国话剧史上的一道曙光,他以中国人血肉里的原始的情绪——“蛮性”为根基,写出了中国本土化的话剧作品。人们对“蛮性”的忽视也导致曹禺既是拥有最多读者、导演、演员与观众的现代剧作家,又是最不被人理解的现代剧作家;人们空前热情地读着、演着、欣赏着、赞叹着他的戏剧,又肆无忌惮地肢解着、曲解着、误解着他的戏剧。他的戏剧上演了千百次,却没有一次是完整的、按原貌演出的。曹禺甚至因此感到孤寂,对他剧作中“蛮性”的忽略,会直接影响到对其作品当代意义及其文章吸引力的解读,可谓“故堤溃蚁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