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琳 | Xu Hailin
朱 雷 | Zhu Lei
骨灰纪念堂是以骨灰堂为主体,兼具悼念活动场所的现代殡葬建筑。骨灰堂又称“骨灰存放间”,是将逝者骨灰集中安置的空间。现代意义上的骨灰堂起源于中世纪教堂地下集中遗骸安放的处理。而根据考古研究,骨灰堂曾于古罗马短暂出现。代顿大学的D.Borbonus教授研究历年来考古记录,对罗马骨灰堂的设计、发展和使用进行了分析。奥古斯都统治时期的地下骨灰堂全部或部分位于地下,空间集中(图1~2);其中安葬着非政治精英的群体,栖身其中的安葬者地位平等。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个性化的纪念活动使得其演变成地面上的建筑,骨灰堂空间开放程度较地下时期提高[1]。
图1 部分位于地下的罗马骨灰堂
图2 修建于地上的罗马骨灰堂
自新石器时代出现墓葬起,土葬习俗在中国有着长期的历史。这也使得我国的传统骨灰安置空间多以传统墓园、纳骨塔、纪念陵园的形式存在。至20世纪70年代,为缓解当地极大的殡葬压力,现代骨灰寄存所在香港开始建设。自此,现代骨灰纪念堂建筑在我国开始作为独立的建筑类型得到关注[2]。
作为现代社会公共性质的纪念场所,当下许多骨灰纪念堂实践尚且停留在功能化处理和风格的直接模仿,加之室内材质与纪念摆件的堆砌来对应纪念礼仪过程,难以满足未来长期存放的导向。有学者对中西方死亡哲学和殡葬建筑文化进行研究,对殡葬建筑模仿传统建筑空间和装饰元素符号的做法进行了批判。提出秉承“天人合一”建造哲学观来营造现代殡葬建筑宁静、平和、亲切的氛围[3]。
总体来看,建筑领域对骨灰纪念堂的研究和实践还相对较为滞后,对设计语言缺乏系统性解析。作为一种外来的建筑类型,骨灰纪念堂如何扎根于中国城乡环境,为大众寄托哀思提供场所?骨灰堂原型的讨论,对于研究骨灰堂这一泊来建筑类型的本土化设计方法有着重要的意义。
作为悼念追思亲人的场所,骨灰堂自身即有着纪念性特质。个体的埋葬方式与纪念场所两种原型进行叠合,集体的安葬与纪念场所产生——骨灰堂。骨灰堂并非是个人动机的结果,而是代表了一个更大的集体,对个体的纪念转化为集合的纪念性。罗西设计的圣卡塔多骨灰堂中,个体的安葬格位组成了墙体,墙体作为边界围合空间,使整个骨灰堂成为一个集体式的安葬场所[4](图3)。
骨灰堂内部的空间是逝者的领域——逝者长眠于骨灰格架之中,其中凝结过去的时间;生者仅仅时而穿行在格架之间,他们并不归属于此。而骨灰堂外部的空间则以礼仪空间的形式和周边城乡环境相接,公共性、日常性和礼仪性都在外部空间中得到体现——其中发生着各种人类行为,是生者的领域。圣卡塔多新公墓被称作“死者的城市”。其南侧的立方体骨灰堂,骨灰格架与中庭之间的走道仅可短暂地停留;墓园室外部分的空间被“U”形的围合建筑定义,足够的礼仪空间使得前往悼念的人们从世俗的浮躁中平静下来[5](图4)。古比奥公墓的扩建项目中,骨灰堂之间被置入冥想空间(图5~6),为人们在其中停留和反思提供可能。
图6 古比奥公墓冥想空间平面分析
在传统的墓穴葬中讲究入土为安,当墓穴集合转化为高密度安葬的骨灰堂,安葬空间不再位于完全封闭的地下,骨灰堂与地面的关系则需要被重新定义。总结目前的实践,骨灰堂与地面的关系主要有四种:接于地面之上、浮于地面之上、半含于地面之下、被土地包裹(表1)。圣卡塔多肋骨状骨灰堂底层架空,上层空间得以“漂浮”;古比奥墓地(Extension of Gubbio Cemetery)骨灰堂[6]通过矮墙和建筑的材质和土地建立联系;台湾金宝山公墓方案和莱克伍德公墓(Lakewood Cemetery's Garden Mausoleum)骨灰堂顺应基地原有地势,嵌在山体之中,屋顶和地面连为一体,从而扩展周围的自然环境。总的来说,骨灰堂的设计大部分都遵从原有的地形,“因势而建”,挖掘并发挥出地形的潜力。
表1 骨灰堂建筑对环境的应对方式分析
骨灰堂位于天地环境中,在回应地面关系的同时,也衔接着上下天地关系,表达着对天空的态度。目前骨灰堂设计实践中对空间与天空关系的处理手法有两种:天花局部对天空打开以及建筑形体的升起。圣卡塔多公墓的立方体骨灰堂、古比奥墓地以及莱克伍德公墓都是采用的在骨灰堂格位外的空间顶部开洞或者天窗的手法与天空建立联系。在圣卡塔多公墓,肋骨状骨灰堂沿轴线依次从地面抬起,建筑形体明确的态势演绎了“安息”到“升天”的过程[7]。古比奥墓地冥想空间的设计也采用了相同的手法,建筑师解释设计是受到了美国艺术家天空主题作品的启发,将天空与冥想联系起来:“从这些天窗仰望上空,引人遐思,仿佛脱离地球进入到了另外一个思想维度和空间。”
自出现之日起,墓葬的周边一定伴随着纪念性的标志,如巨石建筑[8]。现代意义上的骨灰堂则兼具“葬”与“纪念”两种含义。“葬”即为逝者长眠于此;“纪念”即为人们对逝者进行追思的活动。各地区各民族民风民情不相类似,纪念风俗也是多样:守灵、烧七、扫墓、祭拜等。骨灰堂集中式的安葬以及与其相关的纪念活动,将“葬”与“纪念”融合,以骨灰堂背后的含义作为出发点,追溯骨灰堂的原型进而归类提出两种空间原型图解(表2)。
表2 骨灰堂空间原型图解
在古埃及古王国时代,金字塔为贵族的安葬方式,其主体建构于地面之上,法老和王后的遗体栖身其中;在中国,墓穴葬是安葬的主要方式,地面下挖为穴,覆土于墓穴之上。这两种都属于个体的安葬方式,此为“葬”。殡葬方式空间原型中,地面下沉,包裹实体,覆土遮蔽天空,为逝者的领域提供庇护。
基督教教堂内部空间集中统一,又丰富多变,适应公共性和宗教性的要求,通常可以容纳大量的人群进行庆典和宗教活动。中国传统礼制建筑以及陵墓中的纪念建筑,大多都遵从传统建筑的空间组织方式:方向性明确的空间序列组织着一组或几组建筑单体和室外院落,共同构成了纪念性场所。比如明清皇家陵园中的祭堂(享殿),位于“方城明楼”[9]之前,建筑单体呈现独立的状态,坐落于高台之上,融于陵园整体环境之中①。
而在民间村落,更多公共性纪念活动集中在祠堂中,其布局也受传统院宅的影响,常见的布局沿轴线有三进:第一进建筑与外界联系,空间开敞;中间的空间是整个建筑群的日常礼仪活动中心;轴线末端为相对隐秘的空间,内置重要的祭祀物品,空间也较为封闭。每进堂前有廊庑环抱天井,空间组织具有内向性,建筑群整体对外部较为封闭,对内部院子打开。院落的设置可以充分提升其空间价值,进行礼仪活动时,其室内(厅堂)和室外(庭院)空间会被同时利用。
建筑层面的空间原型来源于对上述集体纪念场所的分析,分为单体与群体原型。以祾恩殿为代表的单体建筑原型空间纯粹,但位于更大的陵园整体环境中,与周边隔绝;而以祠堂为代表的群体建筑则多位于日常村居环境中,并更多地表达了村落或家族集体的纪念,因此对外融合于村居环境,对内则展开多个空间序列,具有不同的公共性层次。
不论是教堂的地下空间、佛塔下的地宫,还是层层石块累积,仅仅为传说中法老的死而复生留下通气孔的金字塔,安葬空间都被近乎完全地封印起来。逝者的领域被土壤或厚石块的疆界明确的界定,这标志着不可进入。相应的纪念活动则发生在外部空间,例如墓葬外的礼仪序列,层层递进。葬的空间平面原型中,墓穴内部是黑暗的、集中的,内部为逝者的领域,空间被视为实体;外部有走道环绕,供生者进行祭祀等活动。
基督教教堂的内部和外部空间并非均质,其大门被称作神圣与世俗的分界[10]。当宗教徒走进大门时,他们即刻产生了穿行于神圣空间与无状苍穹中所有其他的非神圣空间的对立的体验[11]。祠堂多选址于村中,高墙将内部的礼仪空间与外界分隔。纪念空间原型的平面中,建筑单体对院落打开,呈现了内聚的状态。
通常意义上,纪念性的构筑物都要通过与自然的对抗来凸显其自身的价值,这种对抗就表现于建筑选址的险峻和体量的高大。作为标志物,墓穴上方的封土、金字塔和塔坟的地上部分指向天空;基督教信徒对超越的渴望体现在教堂中就是上升的态势。
“众生必死,死必归土”,天空是精神的向往,土地是当下的所在与未来的归宿。“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台基作为建筑的一个组成部分,可以抬高建筑,使其接近天空、超越土地束缚,达到天人合一的境地[12]。
空间原型剖面中,台基以实体承托,结构支撑屋面,隔扇作为空间界面分隔室内外空间,将其打开,人们的视线被引向院落;室内也可借用院落的空间。台基与屋顶共同限定了室内空间。建筑室内地面抬升,屋顶在剖面上呈现“漂浮”的状态。
在南京江宁区的一系列乡村骨灰纪念堂设计中,以上述“葬”和“纪念”的空间原型进行类型化研究[13]。从空间原型中提取“廊”“院”“台”“坡”四种基本要素,通过拓扑关系的变形、组合,进一步发展出空间类型,以回应骨灰纪念堂中的基本问题(表3)。
表3 廊、院、台、坡的空间组织关系
今日的乡村骨灰纪念堂不同于过去的祠堂:首先,在相对较短的时间内,人流高峰对骨灰堂产生极高的使用需求。很多人会在传统节日期间拜访骨灰纪念堂,并且祭拜者到达的时间也相对集中[14],这导致骨灰纪念堂内部过于拥挤。为维持祭拜场所的正常运转,管理方通常会实施临时交通管理措施,以控制进入祭拜场所的人数。其次,现代的骨灰纪念堂是一个功能复合的集体。其中不仅仅只有祭拜厅、骨灰存放间,还有现代的设施和管理办公空间等服务空间。
乡村骨灰纪念堂选址大多邻近村落,便捷的道路交通使陵园具有成为多元化日常世界的潜质,亦增强了骨灰纪念堂外部空间的公共性。院、廊过渡空间的引入,不但有利于容纳大量的祭拜者、整合服务空间;也表示着对逝者沉寂状态的尊重,使骨灰堂与世俗世界诗意地保持暧昧的距离。
骨灰堂有着彼岸世界的象征,而在这里,它并未远离世俗。对公共与私密的处理帮助纪念性场所的塑造:身处其中,人们对阴暗氛围的畏惧心理被祛除,因为死亡而被切断的亲密关系在私密空间之中再次建立。
处于乡村环境的骨灰堂,接替了原有乡村墓园的功用,服务于本乡镇居民。而乡村人口组成相对稳定,往往是世代定居,不同时期片段在时间上叠合而凝结形成“集体记忆”。
乡村骨灰纪念堂周边的自然环境优美,空旷且宁静。为了应对乡村骨灰纪念堂中“集合的纪念性”,将空间原型中的台和坡转化为空间,进行组合。这样不但可以满足高密度安置的要求,而且营造出天人合一的场所精神,使建筑空间和自然产生互动。
目前在国内推行的殡葬改革计划[15],使得骨灰堂作为集合安葬方式的价值得到肯定,许多墓园的扩张从单纯增加墓碑葬穴位数目转向骨灰堂的建设。但是如何通过空间组织的方法提升骨灰堂中纪念性表达,以及我国传统的礼仪习俗如何在空间中得以呈现仍然值得探讨和实践。本文希望通过对骨灰堂空间的分析,分化骨灰堂设计的基本问题,为国内骨灰堂的设计建设提供参考。
资料来源:
图1:Columbarium“of Pomponius Hylas”:northwest wall.Ashby 1910:pl.41;
图2:Columbaria under San Sebastiano:plan.Kammerer-Grothaus 1978:Fig.Ⅰ;
文中其余图表均为作者自绘。
注释
①方城明楼:明清帝陵坟丘前的城楼式建筑,下为方形城台,上为明楼,楼中立庙谥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