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参与式文化生产者到“数据劳工”:粉丝身份演变与“饭圈”乱象生成研究

2022-02-09 14:28赵丽瑾王文娟
电影评介 2022年13期
关键词:饭圈乱象偶像

赵丽瑾 王文娟

2022年3月,中央网信办对互联网平台新浪微博与豆瓣的“饭圈”乱象整治推进情况进行调研,部署开展2022年“清朗”系列专项行动,再次加强网络空间的治理。从2021年6月启动“清朗·‘饭圈’乱象整治”专项行动以来,网信办相继治理“饭圈”互撕引战、应援集资、刷量控评等行为存在的负面影响,并对网络平台提出要求:取消明星艺人数据评比榜单、下线桃叭等应援类APP,对微博和豆瓣的粉丝社群组织实施相应管理举措。“饭圈”及其乱象的生成与媒介、经济、文化等多方面因素的演变与作用有关,特别是粉丝身份的变化及粉丝组织行为方式的发展,而媒介技术发展、平台资本介入等则是重要的外在驱动力。

中国偶像市场经历了卫视选秀、养成系偶像、流量明星“速成”的模式变化,伴随媒介快速发展,资本和平台利用大数据、算法技术介入粉丝经济,使粉丝组织、粉丝文化相应发生变化,粉丝身份也从参与式文化生产者到打造流量的“数据劳工”,形成“饭圈”以数据为导向的行为特征,由此引发各类乱象,直接影响网络文艺生态与影视行业的健康有序发展。

一、粉丝身份与明星制造机制的互动发展

明星(star)最初专指电影明星,好莱坞电影的风靡将明星策略和追星风潮引向全球。理查德·戴尔(Richard Dyer)提出,明星既是生产现象,又是消费现象。[1]从生产角度来看,明星能在一定程度上降低影片制作的投资风险,制片厂逐渐建立明星制,明星成为制片策略的重要影响因素。从消费角度来看,观众会因为喜爱明星而观看其出演的影片,明星具有某种程度的票房保障意义。影迷通过凝视银幕表演、迷恋银幕之外明星的媒介形象,形成对明星的“情感喜好、自我认同、模仿、投射。”[2]明星是“媒体文本呈现的形象”[3],即影迷通过银幕和银幕之外其他媒介,与明星建立一种有距离的、神秘的、想象性的崇拜和迷恋关系。不过,粉丝与明星之间的崇拜和迷恋关系伴随媒介发展也在逐渐发生变化。

伴随媒体技术所带来的媒介文化和产业发展,“跨媒介叙事与参与式文化生产”[4]制造了偶像明星(idol)这一不同于传统电影明星的明星,也形成新的造星机制。在偶像明星所形成的新的娱乐消费景观中,粉丝开始参与偶像制造,在互联网新媒体技术快速发展和娱乐资本的推波助澜下,粉丝经济显露出惊人的流量变现属性,在资本与平台不断制造的游戏规则中,粉丝在参与式文化中所显露的积极的文化属性逐渐成为资本流量变现的筹码。粉丝从参与式文化生产者到制造流量的“数据劳工”,粉丝身份的变化与明星生产机制之间形成互动的变化关系。

(一)作为参与式文化生产者的粉丝与“养成系”偶像制造

2004年湖南卫视选秀节目《超级女声》开播,开启了全民追星的风潮。在这档选秀节目中,观众的身份不同于传统电视节目观众,其不仅仅被动观看节目内容、接收节目信息,也作为参赛选手的粉丝直接参与投票,粉丝群体的力量能够直接影响选秀结果。

在卫视选秀节目如火如荼播出的同时,“日潮”“韩流”作为亚洲流行文化的新风潮正在吸引大批年轻人的关注。受日本会社的养成系团体、韩国练习生制度影响,“养成系”偶像的模式被引进中国,部分经纪公司借鉴这一模式,制造养成系偶像,最具代表性的偶像团体包括TFboys、SNH48等。2018年大量新媒体平台制作的偶像竞选真人秀节目播出,“养成系”偶像制造模式成为备受瞩目的造星模式,并体现出新媒体语境下中国本土化发展的某些特征。

“养成系”偶像模式与传统明星制造模式最大的不同在于粉丝的参与性。粉丝参与“养成”,不仅指在出道的最终关卡通过应援、打投的方式,来助偶像一臂之力,也指粉丝与爱豆共同设定目标,并陪伴爱豆达成具有经济效益的目标,因此偶像的每一次成长都会伴随着粉丝的支持与见证。在此基础上,偶像与粉丝逐渐建构了更为深入的拟态亲密关系。

粉丝在“养成系”偶像制造中之所以能参与并发挥巨大的作用,与互联网技术发展使粉丝形成有组织的网络社群有直接关系。粉丝社群属于“趣缘”性质的社群组织,粉丝因喜爱共同的偶像明星,聚集于互联网交流、创作各类关于偶像的文本。媒介技术发展成为中国本土粉丝经济和粉丝文化的重要推动力,媒体融合改变了现有的技术、产业、市场、内容风格以及受众等因素之间的关系,而粉丝是所有新媒介技术的最早使用者和推广者之一[5]。在互联网新媒介技术语境下,偶像明星吸引大量粉丝并形成互动交流的网络社群,互联网的普及使粉丝有机会参与到偶像“养成”的过程中。正如学者亨利·詹金斯(Henry Jenkins)所指出的:“参与文化一词与被动型媒体观看行为的旧概念相对照,与以前把媒体制作和消费者或粉丝当作完全分立的两类角色不同,现在我们可能会把他们看作是按照一套新规则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参与者。”[6]参与文化语境下的粉丝不只是消费者,还通过媒介消费明星并参与明星身份的建构的过程中。除了阶段性打投、应援活动外,粉丝借助互联网以对偶像的情感认同为动力,创作二传作品①二次上传的作品。二传二改,都是网络流行语,指二次上传和二次修改。多用于影视作品,歌曲,图片这一类资源的二次加工。、同人文②同人文即“同人之名以为文”,是指在原作的基础上,把某部甚至某些作品里的人物放在新环境里,加入作者自己的想法从而展现作者对于原作不同的观念。等,参与粉丝媒介文本生产并在粉丝社群中分享交流。粉丝根据自我意愿在文本生产中想象性建构理想偶像人设,因而根本上讲,粉丝喜爱的不是偶像,而是附着粉丝期待人设的偶像符号。粉丝生产的文本中的偶像只是主角或外形的符号,故事的内核包括情节、主题、人设等皆是粉丝按照自己意愿的再创作。当粉丝文本发布在粉丝社群且引起共鸣时,其他粉丝于文本阅读中产生的感情将移情偶像,进一步将偶像本身不一定具备的特质转移到对偶像的人设生产中,从而巩固粉丝与偶像的情感联系。由此,粉丝不仅是偶像的消费者,也是偶像身份生产的参与者;同时,粉丝不仅参与偶像养成,也在意义生产和粉丝社群中寻找和建构互联网时代新的认识世界、参与世界的组织形式和行为方式。

(二)作为“数据劳工”的粉丝与“流量明星”制造

根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第50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2年6月,中国网民规模达10.51亿。[7]互联网促进文化艺术形态的多样化发展,大量娱乐资本看到了偶像工业、粉丝经济蕴藏的巨大商业利润,借助爱奇艺、腾讯、优酷等网络视频平台大量制作网络综艺、网络剧等,以偶像竞选真人秀、青春偶像剧等快速吸粉且制造“流量明星”,并在此基础上利用大数据、算法等技术手段,结合社交媒体制定追星规则,数据生产逐渐成为粉丝参与造星的核心工作,“唯流量”与娱乐资本纠合逐渐引发粉丝群追星乱象。

这种被称作“速成”偶像的造星模式,本质上是互联网技术与娱乐资本一拍即合的产物,具有在中国网络技术飞速发展语境下的本土特征。为了获取粉丝注意力,平台在造星过程中堆积粉丝的喜好元素,推出能快速抢占市场、赢得粉丝好感的流量明星。如网剧的制作采用整体内容CP③CP是英文coupling的缩写形式,源于日本同人文化,是指作品中存在恋爱关系的角色配对。在饭圈泛指粉丝对两个明星的配对关系或某种亲密关系的想象。化的方式,即一部剧中只以CP人物为主线,尽量不出现其他“第三者”人物,剧内围绕CP营造CP氛围,剧外通过“CP糖”营销于各个亚文化圈,便捷有效。网剧利用粉丝的“磕CP”心理,使粉丝与饰演角色的明星共情,引导粉丝将对剧内人物的喜爱转移到明星本身。同样,在网络综艺中,粉丝既是受众也是消费者的多重身份使其必然成为节目和偶像讨好的对象。平台在偶像选秀网综中呈现迎合粉丝审美与趣味的偶像,并将出道位的选择权转交粉丝,极大地“激励”了粉丝在情感、金钱、时间消费上的积极性。由此,节目制作的重心不再是传统卫视选秀节目所注重的演艺实力,而是塑造和设定符合粉丝期待的偶像,粉丝的需求直接转化为偶像的标签。对于节目和偶像而言,有出圈的“梗”引发话题创造热度吸引粉丝,促使粉丝产生情感共鸣,而偶像有趣的“艺能感”①“艺能感”是韩国综艺常用语,意为在综艺中擅长表现活跃气氛的明星。要远大于职业业务能力的展现。此外,网综、网剧“速成”流量明星的制作方式可化解为一个个具有单独话题讨论性的单元,更适合互联网信息和视频的碎片化传播,制作方在不同的视频平台与社交媒体平台上传播片段cut②“片段cut”指对影视作品中特定明星的演出部分进行单独剪辑。,即可精准地传达出偶像的人设标签,从而大规模吸粉。

为了进一步延伸偶像的商业价值,平台不断设置游戏规则操控粉丝群体,使其成为数据生产力,进行数据生产,持续打造流量。粉丝投入感情后,会主动在互联网平台搜索偶像的相关信息并形成网络社群。与此同时,微博等社交平台提供了粉丝与偶像、粉丝与粉丝交流的空间,在粉丝看来是能追踪偶像动态、向偶像表达爱意的聚集地。但实质上,在数字时代,社交平台正是资本集聚和收割粉丝经济重要工具。“平台经济以平台为手段,以数据为资源,以‘数字劳动’为生产力,形成以互联网价值网为结构的新的利益循环网络模式。”[8]社交平台使大数据和算法成为最直接、快捷量化流量明星商业价值的技术手段,粉丝群也成为数据劳动力的来源,数据生产成为粉丝参与造星的核心工作。流量代表偶像演艺邀约和商业代言资源时,粉丝为此付出的情感、消费都可以被量化为数据,并根据一定的算法呈现为偶像流量,成为媒介平台、娱乐资本获取巨大经济利益的来源。“平台的生产与剥削模式依托平台对社会实践的集聚以及平台对信息数据、社交关系等新兴资源的垄断而实现,并且通过加深平台媒介技术对娱乐休闲活动的劳动化来获取巨大的剩余价值。”[9]微博等平台正是基于其社交属性,将粉丝追星的娱乐活动劳动化,建立数据生产与粉丝情感联结。微博设置“明星势力榜”“超话”等板块,其中以超话级别、“铁粉”标签象征粉丝情感和劳动付出的多寡,在流量规则的驱动下,数据生产成为粉丝“为爱发电”的战场。互联网平台应当是粉丝多元交流的空间,而平台对粉丝数据生产力的征用不仅会影响粉丝群体结构性的变化,而且会促使粉丝身份的变化。

随着互联网平台和技术的相互叠加效应,粉丝群发展为“具备数据生产意识策略性与组织性”[10]的“饭圈”,粉丝则成为制造流量的“数据劳工”。一方面,在“唯流量”的互联网生态下,粉丝热衷于将偶像打造为“顶流”,“做数据”成为粉丝强化偶像地位的基本操作和重要工作。“顶流”的目标需要长期、稳定的数据生产,因此“饭圈”内部形成分工明确的工作组,有组织地将“散粉”③“散粉”在饭圈指没有参与组织行为,加入粉丝群体的单个粉丝。划分至数据组、打投组、反黑组等工作组,工作组每日会下发各类任务,包括点赞、控评、卡人④“卡人”是饭圈用语,指粉丝直接举报与偶像负面形象有关的帖子或用户的行为。等,粉丝领取任务并在规定时间内完成。数据生产是“饭圈”覆盖粉丝范围最广的“工种”:《2018微博粉丝白皮书》显示,41.6%的粉丝在官方后援会中的角色是数据,84.1%的粉丝参加过数据组的活动;[11]另一方面,在“饭圈”的集体号召下,“做数据更成为饭圈内部的一种集体仪式,既加强了饭圈的身份感认同,也强化了粉丝的情感连结”[12]。粉丝在有归属感的群体中“做数据”“搞top”⑤“搞top”是饭圈用语,top原为顶部的意思,在饭圈指粉丝喜欢本身资源丰富、位居顶位的明星。,凝聚情感力量,并认为位居顶位的流量明星会使粉丝在“饭圈”获得“高贵感”以及更大的话语权。这种参与“顶流”打造带来的荣誉感远高于粉丝个体在现实生活中的能力评价,简单重复的数据劳作却得到高于此的精神体验,同样驱使着粉丝主动成为“数据劳工”,为数据生产赋予属于自我的意义。粉丝在参与式文化中摸索与建构具有一定积极性的文化生产者身份和参与意识,在资本作建构的巨大规则秩序中弱化、消解,而所谓“技术赋权”为受众和粉丝群体所带来的文化生产的参与权也逐渐被削弱、遮蔽。粉丝在偶像制造模式中身份的变化,成为“饭圈”乱象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背后是娱乐资本的强力干预。

二、粉丝身份变化与“饭圈”乱象成因分析

从日韩引入的“养成系”偶像到本土化“速成”偶像制造,娱乐偶像、流量明星本身的价值小于粉丝创造的价值,流量明星完全依托粉丝数量与粉丝生产的流量数据。粉丝在获得造星的愉悦和成就感的同时,越来越认同资本逻辑,认同唯流量价值观,形成以数据为导向的“饭圈”组织观念和行为共识。做数据成了衡量粉丝爱意的工具,数据生产呈现的结果代表偶像的实绩和资源。在如此狭隘单一目标的驱使下,“饭圈”集资应援、打榜投票等行动逐渐发展为控评举报,不断引发恶性行为并带来消极影响,“饭圈”乱象由此出现,对粉丝文化、粉丝经济、网络文艺创作、娱乐产业整体生态造成负面影响。

(一)数据竞争与集资、互撕等乱象生成

“唯流量”规则所造成的数据竞争是催生乱象的根本原因。首先,在“饭圈”各个粉丝社群内部,为了确保自家偶像在数据对比中取胜,“饭圈”产生集资应援、打榜投票等基本的组织行为。然而,粉丝集资存在法律风险和诸多漏洞,未被“流量”捆绑之前,粉丝参与集资可获得相应的实物。而“饭圈”集资大部分为虚拟票数、不运回①“不运回”是指粉丝集资的一种方式,粉丝只投入金钱,但不收到专辑、杂志等等价实物。专辑、数字杂志等非实物,粉丝“刷”的钱只是为打榜和冲销量的数据呈现,随之发生集资款项的具体金额不透明和最终去处不明确等问题;其次,在“饭圈”各个粉丝社群之间,在与“对家”的竞争中,“饭圈”易发生互撕谩骂和拉踩引战等危害行为。为捍卫偶像的利益,粉丝群体之间产生冲突和不恰当言论,经过群体讨伐演变为无休止地互撕谩骂和拉踩引战,甚至引发网络人肉和人身攻击等行为。

存在明显非理性性质的竞争、应援行为之所以行之有效,根本原因在于数据生产与粉丝情感的联结,并在“饭圈”成为粉丝共识。一方面,粉丝内部形成必须做数据的规则,即若想加入某一偶像的粉丝群,首先要“认领粉籍”②“粉籍”代表个人喜欢特定明星成为其粉丝并被粉丝群体认可身份。,而审核条件是粉丝需提供明星超话等级、微博相关明星的发帖数量等证明,大量粉丝被收编持续参与做数据;另一方面,竞争、比较数据成为粉丝群体间的操作常态。偶像的杂志和专辑销量、在榜的排名、所持商业代言的个数都是各粉丝群体间较量的重要指标,“甩数据”和“破纪录”是粉丝攀比的常用话术。

集资、应援等行为以及由此引发的负面效应,很大程度与粉丝圈的组织,特别是“站姐”“脂粉”等的引导有关。“实际上,粉丝群体是一个扁平化的真实社会,公众通常对处于高社会经济地位的阶层缺乏足够的了解和认知,而在扁平化的粉丝群体里,这部分人成为了顶层粉丝,有着主导整个粉丝群体的实力。”[13]“脂粉”“站姐”等专业粉丝是粉丝圈内的顶层粉丝,组织后援会、站子等,组织、指挥普通粉丝“氪金”③“氪金”原指在网络游戏中的充值行为,在饭圈也指粉丝为偶像投入金钱的行为。、做数据,并从中获取利益收入。调查显示,73.4%的粉丝表示,粉丝团会道德绑架,强迫粉丝氪金。[14]如后援会在选秀期间推出的“battle”集资,即两家粉丝比赛集资速度和金额。而在集资过程中,粉头采用“拔旗”④“拔旗”意为设定一个共同目标金额,利用粉丝集体认同心理协作达到最终资金的募集。方式刺激粉丝情绪,还会使用“为哥哥贡献一杯奶茶钱”“哥哥只有我们”等类似话术绑架和动摇粉丝情感,诱导粉丝消费。

“饭圈”非黑即白的价值观,随时与对家、经纪公司的“互撕”状态,很有可能导致尚未成年的粉丝形成狭隘、偏激的思维模式,对其心理发展产生不利影响。未成年粉丝抱着崇拜心理,坚信粉丝群能以集体力量为偶像出道或发展获得资源和机会,在没有独立经济能力的情况下加入集资应援,产生并形成非理性消费行为。网络空间的治理效果同样表明“饭圈”乱象对未成年人影响较大。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发布的《数字中国发展报告(2021年)》指出,72.8%的网民认为开展“饭圈”乱象整治可有效保护网络空间的未成年人。[15]

(二)数据排面与控评、举报等乱象生成

“数据排面”是指粉丝通过规模化刷屏使有关偶像话题的评论区、弹幕区等只充斥粉丝的赞美,或使偶像微博的转赞评达到一定的数量。粉丝认为高数据化的呈现代表偶像的热度和流量,而给偶像营造数据排面是向偶像表达爱意的最佳方式,并可向路人或品牌方展示偶像的人气高、商业价值大。以数据为导向的“饭圈”行为不仅在“饭圈”内部实践,而且延伸到公共舆论空间,影响整个互联网生态。粉丝为了给偶像制造流量、反击有关偶像的负面言论,使用控评、举报等方式操控和干扰公共舆论环境,“饭圈”乱象行为阻碍网络舆论的有序发展。

控评是最常见的“饭圈”操控舆论行为。粉丝控评的目的是维护偶像的正面形象,给偶像“数据排面”。粉丝群组织粉丝集体在微博评论区刷量控评,统一采用整齐划一的格式和文案,要求短时间内迅速刷满评论区,并通过点赞使粉丝的评论在前排位置显现。粉丝控评的情况有三种:其一是关于偶像负面形象的微博,粉丝需及时占领舆论,证明该消息的虚假性;其二是微博内容同时提到两位偶像时,粉丝间攀比评论和点赞的数据;其三是体现偶像的商业价值微博,粉丝向阅读和点开评论区的其他个体“安利”⑤“安利”是网络用语,指向他人推荐自己喜欢的事物。偶像。情况虽有不同,但粉丝长时间、大规模操控评论的后果是其他受众对“饭圈”产生厌恶情绪,并失去在网络评论区表达的欲望。

当控评无法影响舆论时,粉丝会选择举报。举报功能在“饭圈”日常化、简单化,反黑组总结举报链接发布给粉丝,粉丝只需在链接点击确认,而链接中被举报的用户和内容对粉丝而言并不重要,举报行为带有随意性。如此操作下,普通用户一旦发表不认同某偶像的言论,就会被群体举报销号。“饭圈”滥用举报功能,把管理机制当作粉丝排除异己的工具。网络舆论本体具有分散性和自由性[16],粉丝群体挤压其他群体在公共舆论空间的话语权,直接影响了网络舆论的传播生态,破坏了互联网的传播秩序。

(三)“饭圈”数据与影视娱乐行业乱象生成

流量数据逐渐主宰“饭圈”文化,不断制造流量明星。“天价片酬”等问题引发明星在演艺、生活等各领域失德违法等事件,造成恶劣影响,极大干扰了影视娱乐行业秩序。大量流量明星并不具备突出的技能或高超的实力,而粉丝沉迷于明星的人设和“饭圈”的狂热,对明星盲目吹捧和纵容,数据流量泡沫使流量明星失去对自我能力的认知和基本操守的判断,失德失范行为频繁爆出,破坏了崇德尚艺的行业风气,甚至直接导致影视作品的制作与播放受到影响,严重干扰影视行业有序发展。

以电视剧制作为例,学者蒋淑媛指出,电视剧的制作诉求从观众让渡为粉丝,评价电视节目的指标也从收视率转变为播放量和流量的变现。[17]一方面,市场选择流量明星出演,正是看中其背后的粉丝及粉丝贡献的播放量和话题讨论度。流量明星借此片酬飙涨,“天价片酬”意味着明星的酬劳要占制作经费的主要部分,其他制作费用比例势必降低,故采用廉价的服化道、替身出演、绿幕抠像等投机手段,导致影视的制作水准下降,与高片酬不匹配的演技实力同样造成影视艺术品质的降低;另一方面,粉丝热衷于给偶像创造纪录证明偶像的实力,于是出现越来越多的影视作品质量不高,但只要有流量明星就有播放量的“怪现状”,进而发展为剧方不断选择流量明星出演,以获得高播放量实现流量的变现,最终脱离作品内容,不断制造流量数据的现象,损害了影视行业的健康发展,陷入影视艺术性被忽视的恶性循环。

三、乱象治理与粉丝文化再审视

随着中央网信办“清朗”行动的不断深化,从明星个人、经纪公司到各平台都做出了积极的响应与举措。微博下线“超话”和“明星势力榜”,各类应援APP下线,经纪公司与艺人出面呼吁理智追星等对于遏制“饭圈”乱象有积极意义。重新反思“饭圈”乱象成因,需要看到其与资本、技术、粉丝社群组织发展等多方面因素相关,并非粉丝一方的“疯魔”行为。因此,客观看待问题,从理论层面深入研究,在网络文化、娱乐产业等层面进行研究反思也是极为必要的。

约翰·费斯克(John Fiske)在粉丝特征中提到粉丝辨别力:“这些认识和理解有时可以转化为有力的社会行为,而有时又会停留在实际阻碍社会行为的补偿性幻想的层面。”[18]作为文化和经济现象,粉丝的出现有其存在的必然性和合理性,同时也曾产生过积极的社会价值,对于“饭圈”乱象的政策引导和理论研究,根本上是为了建构健康良性的粉丝文化和引导影视娱乐产业发展。

第一,打破“唯流量”观,重塑粉丝数据观。从平台的角度看,“饭圈”乱象是裹挟在平台资本逻辑下产生的,“平台媒介成为资本集聚与剩余价值剥削的重要技术工具与手段”[19]。对粉丝数据劳动的征用和过分谋取粉丝情感经济价值的资本策略,以及由此形成的平台的逐利目标,是导致“饭圈”发生乱象不可忽视的原因。作为用户主要的社交聚集地,平台需要重新思考社交和内容产出的内涵,发挥主体的责任和义务,打破“流量”的生产机制和平台规则,营造正常的平台氛围。

从粉丝的角度看,粉丝要摆脱数据迷恋,对明星艺人的评价体系回归作品内容,淡化数据作用。粉丝情感、物质付费不应该完全数字化、虚拟化。换言之,粉丝最终要回归现实生活,提升情感认识,使追星与现实生活联系紧密,让追星更具有现实价值。从技术的角度看,重新思考和认识大数据、算法技术对互联网文艺生产、传播的作用。托马斯·克伦普(Thomas Crump)提出,数字系统以更清晰的方式,和他们植根于其中的文化紧密地融合在一起。[20]用户一切生产的内容和用户本身在算法的量化下成为数据流量,为了流量的变现干扰文化生产,甚至是政治生态。如果不作出思考和判断,不仅是粉丝,整个互联网生态都将走向低度思维和符号定型。

第二,重塑粉丝文化,激发“饭圈”正能量。“饭圈”治理本身是为了建构良性粉丝文化,而非彻底否定粉丝文化。粉丝对偶像崇拜的心理一直存在,明星在一定程度上创造、表演了人类所能达到的美好程度。同时,对偶像的他者认同转变为对粉丝身份的自我身份认同的追星过程中,包括“自我投射、自我移情、自我补偿的心理”[21],这能使粉丝获得内在的力量面对现实生活、完善自我。此外,“饭圈”污名化尤其在女性身份上遭到误解。粉丝社群的女性居多,追星是女性追求精神体验的方式,与女性群体本身的价值创造无关,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女性对于社会多元的渴求和参与其他议题的强烈愿望,粉丝群的讨论也不完全是“洗脑”的话术和“无脑”追随,它接合了性别政治、公共参与、社群交互、现代化等重要内容。除去偶像的共同性,粉丝在粉丝群内可获取和讨论各类信息与观点并作出实际行动,尤其是在社会公共事件中,很多粉丝彰显了正面形象。因此,正确引导粉丝,正视粉丝身份,维护互联网生态,既有利于文艺创作健康发展,也有益于树立健康绿色的互联网风气。

结语

作为粉丝个体而言,粉丝实践感受的是丰富的情感,对偶像的爱慕感和同好间的存在感极大地满足并驱动粉丝去打投和应援。粉丝群体涵盖不同的年龄阶层,形成集体性活动的共同原因正是切实的情感弥补了现实生活中的缺憾。粉丝消费偶像所构建的想象性亲密关系带来的力量可充沛移置至现实生活,转化为有效动力并展现自我价值。同样,明星也需反思职业特性,无论养成系偶像或流量明星,其本职工作是完成和展演优秀文艺作品。优秀的文艺作品才是偶像圈粉的途径和工作的方向,发挥文艺作品映照现实的作用并以此鼓动粉丝将更多的时间与精力关注自身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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