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仁才
1
熬过冬天的苦寒,春天仿佛“叮咚”一声就来了。
春天来了。在旁人心里,春天是啥样哩?村花不会知道。在她的心里,春天就像一条虫子那样毛茸茸的,搅扰得她一夜都在半梦半醒之间。清早醒来时,脑袋还有些迷糊,村花就赖在炕上抱怨春天咋是个这哩?妈妈见她还赖在炕上不起,就带着气说,今天是啥日子心里头没数?
村花很不情愿地爬起身来,像在半碗黄豆里拣石子那样,一件一件地挑选铺排在炕席上的衣裳——炕席上这堆春季衣裳,是村花昨晚睡前从立柜里翻出来的。衣裳们正在立柜里酣睡,突然被村花捯饬醒了,一个个也都皱巴着眉眼。村花随便挑了件衣衫穿上,妈妈扫了一眼说,穿这样的衣裳咋去寺坡街上跟会?不就去寺坡街上跟会吗,村花不以为然。
村花下炕就往灶屋窑打水洗脸去了。洗脸架因年深月久漆面有些脱落,老旧古董似的,好在镶嵌在木架上的镜子还很明亮。镜子里的村花脸型像瓜子,白皮肤、大眼睛、尖下巴,村花忍不住偷偷笑了。妈妈拎着暖瓶走进屋来,说头发乱得像鸡窝,你就手把头洗了吧,要不还不知道让人家咋说咧?
谁爱说啥就说啥,跟我不搭边。
嘴里虽然犟着,村花却还是赶紧让妈妈把热水倒进脸盆里,热腾腾的雾气就凝在洗脸架的镜面上,一个男娃的影儿模模糊糊地浮现在眼前——那圆脸黝黑的男娃穿着一身制服。村花心说,如果没有那身制服帮衬着,凭这男娃的长相,指定不受女娃待见。今天她去寺坡街上跟会,就是要跟这男娃相亲哩。
媒婆说这娃在变电所工作。
媒婆从布衫里摸出一张照片塞给村花。村花捏着那张油光光的照片,像捏着烫手的洋芋,忙递给妈妈看。
妈妈撩起围裙擦抹了照片仔细端详,说,嘴大吃四方,这娃圆脸嘴巴大,又在变电所工作,我看差不了。转手把照片递给村花爸说,你别光顾着吃烟,也帮着看看呀!
媒婆说人家娃见过世面,相亲不要走老路数了,寺坡街跟会那天上午,他穿新西服,手里卷张报纸站在供销社门口,算是俩人接头暗号。那娃说,村花只要在脖颈上系条红纱巾,他就能把村花认出来。
就这样定下来了。寺坡街上逢集这天,村花要与一个名叫李小娃的相亲呢。吃罢早饭,弟弟村喜破天荒地帮姐姐把自行车推出屋,怪模怪样地说,姐,你要跟那娃好了,给说说让我也去他那上班吧!
想啥美事咧,他有那能耐吗?
村花说罢骑车子沿路往西走去,却见遂兴叔站在村里那棵老枣树下,村花悄声打老枣树下走过,却被他一嘴喊住说,村花,去寺坡街上咧?村花赶紧刹住车子扭头回望,说,遂兴叔,你要捎带啥东西咧?
遂兴叔平时就爱研究阴阳五行,被村里人叫做阴阳先生。他像望天象那样盯着村花的眉眼说,今天出门,你没看黄历?村花说,就去寺坡街上跟个会嘛,还需要看黄历?
遂兴叔说,叔看了多年面相,打眼一望就看穿你的心思了!
被遂兴叔看穿了心思,村花顿时羞怯得低下头,说遂兴叔,那我走了。急慌慌便蹬着自行车走了。遂兴叔却吼着提醒村花,你最好寻个男娃相跟着,就是有个五灾六难,你也能躲过咧!村花心说,老神仙你真是鬼咧!我去相亲,你喊我寻个男娃陪着,那不是成心捣乱吗!她正胡思乱想,看见秦石头坐在水田弯葫芦河畔钓鱼,就停下身来猛然叫了一声,“憨石头。”石头被这突兀的喊声吓了一跳,说,你喊叫啥咧?要上钩的鱼都被你吓跑了。
村花笑着说,傻石头,你快过来。石头愣愣地站在河沟边说,过去干啥?
你快些过来,姐有话跟你说。你不是我姐。石头扭头寻他的鱼竿,却发现鱼竿被河水卷走了,就嘟囔说好端端的你吵闹啥咧?把鱼都吓跑了,鱼竿也被河水冲走了。村花不嫌石头嘟囔,把自行车撑在路边上,抬脚走过来把石头拽到路边说,石头,姐刚出门时,遇见遂兴叔了,他说姐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提醒我该寻个男娃陪着去寺坡街上跟会。好石头,你陪姐去一趟寺坡街上吧。
跟会还要看黄历?石头忍不住笑了,说,见天都听遂兴叔的鬼话,那你就没法活了。
可是呢,今天跟往常不一样嘛。咋不一样?你去寺坡街上相亲吗?姐去相亲不好吗?村花望着已经长高的石头说,这些年姐一直都把你当亲兄弟哩,既然你猜到了,姐也就不瞒你了。媒婆说那娃在寺坡变电所工作,还说那娃约好他穿西装扎领带,手里卷张报纸站在供销社门口等我,要我在脖子上戴一条红纱巾……
那娃把相亲弄得像地下党接头对暗号,刚才又被老神仙点醒了话,姐越想心里就越害怕哩。好石头,你陪姐往寺坡街上走一趟,也给姐壮壮胆儿。
却不料,石头突然吼叫起来,你不是我姐,我也不是你兄弟,你去相你的亲,凭啥来搅缠我?吼罢,便转身往麻子山跑去了。
2
村庄西头的麻子山坡上,有石头父母的两座坟茔。
十四岁那年秋天,石头家的窑洞坍塌,父亲被压死了,石头从寺坡初中辍学跟着母亲暂时借住在村花家院坝的一眼小窑洞里。那时,村花常从家里拿米、面送给石头母子。一年夏天,石头看见村花穿着薄薄的的确良布衫,腰身收紧,领口微微敞开着,一条红纱巾系在她嫩白的脖颈上,微风吹动,犹如旗帜那样招展着。石头说村花姐,你这布衫好看哩。村花听了,就咯咯笑着摩挲石头的脑袋说,傻石头,是姐好看,还是布衫好看哩?石头使劲儿看了村花一眼,又使劲看了村花一眼,看见村花尖尖的鼻头密匝匝冒出一层薄雾样的汗珠,汗珠被脖颈上的红纱巾映衬着,亮晶晶的,像会飞的蝴蝶那样微微地颤抖着。
石头突然觉得,村花姐好看咧!
从那以后,石头心里就生出了梦想,梦想着有一天,他突然长大挣钱了,给村花姐扯几丈、几十丈的确良花布,让村花姐做几件、几十件花布衫,还要给村花姐买几条、几十条红纱巾。这样一来,村花姐每天都像蝴蝶那样漂亮了。
石头十六岁那年,母亲也去世了。十六岁的石头,尽管瘦得像一根干柴棍棍,个子却高过了村花半头。这时候,村花再想摩挲石头的脑袋就不顺手了。她得伸着手臂才能够到石头蓬乱的头发,她说,傻石头,头发都乱成这样了,还不赶快洗洗头?忽然有一天,石头不情愿村花摸他的头了。村花就咯咯笑,说,咋咧?长大了姐就摸不得你的头了?石头不敢看村花的眼睛。
一天深夜,石头悄无声息地搬离了村花家院坝,孤单地住进皮家沟西头一处荒废的破窑。之前,石头见破窑门窗虽然朽坏,窑洞却还能凑合着住,就修了修,然后趁着夜深人静悄悄搬了进来。第二天清早,村花妈烙了锅盔,村花给石头送锅盔才发现人去屋空了,慌忙返回灶屋说,妈,石头不见了,铺盖也搬走了。
村花满村子寻找石头,终于看见石头坐在葫芦河畔,唱着陕北信天游。她含着眼泪骂说,石头,你是傻了吗?
石头坐在麻子山坡父母的坟茔旁,搭眼望见村花推着自行车沿吊脚山的缓坡土路往山梁上爬去——翻过水田弯吊脚山的缓坡山梁,下到坡底便是210国道。据说这条国道穿过陕北南部山区的土塬沟壑,与省城西安的宽阔马路相连。石头没有去过西安。石头往南最远走过黄陵县的隆坊镇。他在隆坊镇上给一户人家打工,干了几个月却没挣到工钱,灰溜溜地回到了皮家沟。从此以后,石头不再向往外面的世界了。这些年,石头默然地待在村里,悄然地过着一种内心熬煎的生活。好在这两年村花没有寻找对象,也没有被旁人娶走,他依然还能与村花碰面,依然还能远远地听见村花喊他:“石头,你为啥总是绕着我走咧?”
石头也不知道为啥,每次想见她了,他就悄悄站在村花挑水、下地的必经之路,一晌一晌地等村花走来,却又在村花即将走近时心神不守地躲走。他躲回屋里在一沓稿纸上写满村花的名字,像贴年画那样把一张张写满村花名字的稿纸贴在炕头墙上。每天夜里睡觉的时候,他就念村花的名字。开始,念够一百遍村花的名字他就能睡着了,后来念够两百遍才能够睡着……现在,石头念够一千遍村花的名字才能入眠,半夜却时常醒来,在这些失眠的夜里,石头就在一个厚厚的日记本上给村花写诗。石头想写够一百首诗了,就悄悄把笔记本送给她。却不料今天一早,乌鸦“呱呱”地叫着把他吵醒,他躲在水田弯河滩钓鱼的时候,村花却来跟他说,她要跟一个男娃相亲咧!
石头爬上麻子山坡,跪倒在父母坟头哭出声来,妈呀,村花要去寺坡街上相亲咧,我该咋办呀?
3
太阳已经爬过阴坡山梁了。
这天上午,村花脚不停歇地蹬着自行车沿路走去,急慌慌爬上土塬赶到寺坡街西头,就看见一个男娃穿着一身黑色西装,雄赳赳地站在供销社门口的台阶上。男娃没有像提前约定的那样把报纸卷在手里,而是把报纸撕扯成了纸条攥在手里,样子很恼火……隔街望那男娃一眼,村花就不想跟男娃相见了。她赶紧扭身想溜走,却被男娃瞅见了。男娃走过来,突然一巴掌拍在村花的车座上,你是皮家沟的王村花吧?
村花吓得猛一哆嗦,说,是啊。
我叫李小娃。李小娃抬腕看了手表说,晌午了,请你下馆子去。
就不下了吧。村花拒绝说,见过面了,我打算回去了。那咋行咧?李小娃拽过村花的自行车,便推着往“好再来”饭馆走去。吃罢午饭,李小娃说,你回去跟你爸妈说吧,提啥条件都能行,我就看上你了。
说罢这话,李小娃便起身端直走出了饭店。村花赶紧寻服务员结账。服务员说这账可不敢结咧,一来他跟老板是朋友,二来他是变电所的“电老虎”。老板说谁都敢得罪,就“电老虎”不敢惹。村花只好撵出饭店对李小娃说,那我回去了呀。
你先回吧,只是往后再约会时,你要有时间观念。
说罢这话,李小娃便转身走了。
村花就拿几个塑料袋打包,心说今天晚上,石头有好菜吃了。回到村里,天色已经晚了。村花推着自行车急慌慌走进石头家院里——这处荒废多年的烂院破屋,却被石头拾掇得平整干净,长在院畔的几蓬灌木,也被石头修剪出了造型。恰好是春天,一蓬蓬被修剪过的灌木生发出嫩绿的新芽,就像一只只绿蝴蝶在灌木枝上。村花喊,石头,你在屋里吗?
见门上没有落锁,村花就抬脚走进了屋里。屋里空无一人,却见土窑墙壁上贴满了“村花——王村花”的名字。这些年来,村花早已习惯了别人喊她名字,却从来也没有想过她的名字会像年画一样被张贴在炕头和墙壁上,便愣愣地站在屋里,心说,鬼石头,你咋把姐的名字贴得满屋都是咧?村花把打包带回来的饭菜搁在门口的三斗桌上,桌上平展展摆放着一个白底红花的塑料皮日记本。村花随手翻开日记本,见扉页上写着:献给村花的情诗!村花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说,石头会写情诗哩?
村花一行一行地读着,读得心里滚热。正在这时,石头回来了。石头站在门口,村花说,傻石头,你是给姐写诗哩?
石头顿时羞红了脸,说,你……赶紧把日记本还给我。
偏不哩!村花一笑,就把日记本藏在了背后,说为啥还给你哩?
反正是,你得还给我咧。石头说着,就伸手跟村花抢夺。
这时候,媒婆早已在村花家屋里坐了。媒婆舒眉展眼地笑着,说这桩姻缘成了。村花妈喜盈盈地捧杯茶水给媒婆说,女子还没回来哩,咋能说成了?媒婆说,今天我去寺坡街上跟会,那娃出手就给我买了一双皮鞋,娃知书达理谦虚着哩,说婶子你就多操心吧,我看上村花了。还说他请村花下馆子吃了晌午饭,村花也没说不行。村花妈,那娃的条件真不错,虽说他父母也是农民,却住在寺坡街上。娃没有姐妹,只有一个哥哥,他哥给县长开车哩。要不是这层关系,娃咋能在变电所工作?你想啊,一个家里两个男娃,一个抓方向盘给县长开车,一个在变电所当“电老虎”,哪样的人家有这家的光景好咧?也就是咱村花长得齐整,才有这样的福分!
村花爸问,娃是正式工、吃商品粮咧?
媒婆说不是正式工吃商品粮的,能配得上咱家村花吗?
村花爸吧嗒着旱烟锅子说,那就订婚吧。
尽管村花还没有吐口,李小娃已经张扬着把一台崭新的手扶拖拉机开进皮家沟来了。拖拉机“突突”着开进村里的时候,正赶上村民们从地里回家吃晌午饭。李小娃遇到村人就把拖拉机停下,给男人发一根纸烟,给女人发一把糖果,说我是寺坡变电所的李小娃,来村花家提亲呀……这时候,村花正在对面阴坡地里,隔沟望见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开进村子,心想等秋天苞谷熟卖了个好价钱,也给弟弟买一辆拖拉机,让他开着风光去吧。
前两年,弟弟村喜说死都不想上学了,嘴上说回来帮家里种地,却又嫌种地太苦太累,整天吵闹着要买拖拉机,说买拖拉机虽然投入大些,却也能赚大钱咧。村喜说我已经打听过了,拉一车砖头五十元,拉一车木料四十元,石料要从沟里拉,路远运费也贵,只要拖拉机“突突”一响,那就有挣不完的钱咧……此时,村喜踉踉跄跄地从河沟爬上阴坡来了。隔着一道坡坎,他就扯着嗓子喊,姐,姐,拖拉机……听见村喜上气不接下气喊叫着拖拉机,村花心里咯噔了一下,心说莫不是“突突”开进村里的拖拉机把我爸或者我妈撞了?要不然,村喜咋急成那怂样咧?
村花赶紧往村喜跟前跑,边跑边问,到底咋了啊?
村喜累得瘫软在地上,说,那娃开来了一台拖拉机啊!
4
村花订亲以后,石头就决定外出打工去。
出门的头天傍晚,石头见村花独自在对面阴坡地里干活儿,就踅摸着来到阴坡地里与村花告别。恰好被牛金泉碰见了。这一次,牛金泉没像往常那样把这事编成酸曲唱出来,他从阴坡回到村里见人就问,你猜我刚才在阴坡看见啥了?有人问说,你看见啥了?牛金泉说我看见村花和石头躲在山里亲嘴咧。
这话你可不敢胡说。
霎时间,村花和石头亲嘴的事情,就像一阵风似的在皮家沟四处飞扬,吹进了村花爸的耳朵里。村花爸气得跑回家里冲着村花妈吹胡子瞪眼:“你女子在外面羞死先人了,你还有心思在屋里烧晚饭?”村花妈还不知道牛金泉四处传扬村花的“丑事”,就跟老汉顶嘴说,管不住你儿子,你就拿我女子出气哩?我女子整天闷不做声下地干活儿,咋就羞了你老王家先人,丢了你老王家的脸咧?村花爸哐当一声把镢头撂在院坝里吼着,还不快去把你羞先人的女子寻回来咧?!
正在这时,村花扛着锄头回来了。村花妈赶紧撵进村花屋里,说咋惹你爸发那么大脾气咧?村花不愿说话,便扭身趴在炕上不言语。村花爸却抓了皮鞭冲进屋来,说要把村花捆在板凳上打死咧。村花妈抢下皮鞭说,啥事不能好好说呀?
问你女子她能说吗?村花爸气得咳了口痰说,你都是订过亲的人了,却还跟石头胡扯着,这话传到村里,我老汉活得没眉眼。如果传到寺坡街上,人家听了该咋想、咋看你咧?往后嫁了,你能有好日子过吗?
村花妈把村花爸撵出屋,问,你爸说的那话是真的?见村花低头坐在炕沿上不回答,村花妈心里就有数了,叹声劝说,你千万不能再犯糊涂。妈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吧,石头再好,也比不过你寻下的这个女婿。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村花悄然抹着眼泪说,这些年来,我一直把石头当弟弟看,可是石头死活都要喜欢我哩。傍晚时,石头在对面阴坡凉水泉说,他要出远门咧,特意来凉水泉等着跟我告别。我可怜石头对我的一份真心,就说石头,姐知道你的心思,可是今生今世你我只有姐弟的情分,明天你要出远门了,姐没啥可送给你的,就送你一个拥抱吧。恰好被牛金泉看见,他就一路说我跟石头躲在山里亲嘴哩。
妈,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这就是实情。
听罢这话,村花妈觉得也没啥可责怪女儿的。
时光飞逝,眨眼之间已是农历八月十五,这天,李小娃一如往常那样骑着摩托车张扬而来了。摩托车“突突”着驶入村花家院坝,他像耍车技那样猛捏一把前闸,摩托车后轮便离地二尺翘起屁股来了。这时,拴在摩托车后座上的一只活公鸡扑腾了几下,落到地上,公鸡骄傲地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在院坝里走来走去。
村花的父母赶紧迎出屋来,李小娃很不见外地喊了一声“爸、妈”,就扭脸喊村喜,还傻愣着干啥?赶紧把东西拿回屋里去。村喜慌忙讨好说,姐夫,你的车技是超一流的高水平咧!
李小娃心里想着村花,就懒得跟村喜调侃,独自走进灶屋窑里。村花刚从苞谷地里回来,正帮母亲擀面。在村花心里,李小娃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但是,打心眼里说,她实在是不想跟李小娃相处,可是她有啥办法呢?早春刚见一面,李小娃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一台拖拉机“突突突”开进院里来了。他还满世界张扬着说他是来订婚的,霎时,满村人都知道她王村花订婚了,而且这个对象有正式工作,是吃商品粮的……
正在这时,李小娃走进灶屋窑里了。村花没有留意李小娃已经靠近身来,她心慌得猛一回头,见李小娃打趣着说,你反应还挺灵的。村花说,一会儿面就擀好了,你先出去。
过八月十五咧,你就给我吃一碗面条?
那你要想吃啥?
大过节的,总得弄杯酒喝吧?
想喝你们喝吧,一会儿我还得去阴坡锄地。
村花妈走进灶屋里,笑着说,小娃,你先去院子树下歇着,我拌几个凉菜,让你爸和村喜陪你喝。村花妈说话手不闲着,很快就拌好了几盘凉菜,喊村喜在院子老槐树下摆起桌凳,村花爸、村喜和李小娃便喝起来了。这时,牛金泉走进了院子,说,老嫂子手艺好啊,大老远就闻到菜香了。
李小娃招呼牛金泉坐下喝酒,牛金泉假模假样推让几下,也就坐下喝起来了。
5
四个人喝了两瓶白酒,牛金泉醉了。
牛金泉起身回家时脚下直打晃荡,李小娃就好心要把他送回家去。牛金泉被李小娃搀扶着,跌跌撞撞往家里走时就跟李小娃掏了心窝子,说,你娃仁义,我就不能不仁义咧。
李小娃这时也喝成了二杆子,他忘了皮家沟人的辈分,就跟牛金泉称兄道弟,说喝酒就图个高兴,你喝多了,兄弟送你回家也是天经地义的。
不是……不是。牛金泉见村路上没有旁人,就把嘴巴杵在李小娃的耳朵上说,我有事瞒着你咧,所以我对你不够仁义。
李小娃哈哈笑,说,有啥话就说。
牛金泉悄声说,我亲眼看见你媳妇村花跟石头在阴坡亲嘴咧。
你说啥?你说啥?李小娃哐当一声就把牛金泉推倒了,眼睛瞪得像牛蛋似的,说,你再说一遍,谁跟谁亲嘴咧?
村花跟石头亲嘴被我亲眼看见了。牛金泉醉眼迷离地爬起身来说,不是你娃对我仁义,打死我也不会跟你娃说这话咧。
谁是石头?李小娃顿时面红耳赤地吼叫起来,说,石头在哪咧?
早八百年都跑了。现在寻他,鬼影子都寻不着啰!
说罢这话,牛金泉便摇晃着往家里走了,心里却暗自笑了,心说,村花呀村花,当年我娃牛瘸子那样追求你,你死活都不答应,你一心想找个“吃商品粮的”,我牛金泉哪能这样便宜了你咧!
这时候,李小娃早已怒发冲冠了。他折身返回村花家把村喜从土炕上揪起来问,石头在哪咧?
村喜喝了几杯白酒正头晕着犯瞌睡,就打着哈欠说石头早出远门了。
李小娃揪着村喜的衣领问,那你姐她人咧?
村喜说,我姐去阴坡苞谷地里锄草了。
丢开村喜,李小娃穿过葫芦河沟就往阴坡地里走。
这时候,村花正蹲在苞谷地里用手拔杂草,李小娃闯进苞谷地里。
闻到身后飘来的浓烈酒味儿,村花很不耐烦,心说也不知道酒有啥喝头?男人们喝了酒,就飘得不知道自己是老几了?弟弟村喜就有这个坏毛病,最近爸喝多了也飘得不行咧。跟人吹嘘说他女子寻下了好婆家,说婆家住在寺坡街上,说女婿有正式工作,还是吃商品粮的。村花说吃商品粮不还是吃粮食吗?也值当四处张扬?
村花心里并不觉得她有福气。从头一次见面到现在,李小娃总是张牙舞爪,像“老子天下数第一”那样牛哄哄的。不就是个管电的吗,就牛得吃饭不掏饭钱?村花不喜欢李小娃的横劲儿。这时,李小娃吹着满嘴臭烘烘的酒气吼道,王村花,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跟啥啥石头亲嘴了?
村花心里突然一沉,她扭头剜了李小娃一眼,便懒得理他了,依旧蹲在地上薅杂草,心说,你要是觉得我不干净,你可以退婚啊!拖拉机还你,吃过你的,喝过你的,穿过你的……通通都照价赔给你,我绝无二话。
李小娃像狼狗一样扑咬过去,把村花按倒在苞谷地里。这时候,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日头的光亮像银针一样扎疼了村花的眼睛。村花的眼里只剩下蓝天和白云,满世界的光景,满沟洼的草木,都被蓝天和白云遮蔽了,她只能看见西边天空飘来的一疙瘩白云,一个少年踩着那疙瘩白云,吹着笛子轻轻飘来。
八月十五那天,李小娃从皮家沟回来之后,就守在家里等着人来抓他。可是等到八月十八,又等到八月十九,还没有动静。农历八月二十那天晚上,李小娃摸黑走出院坝,跳进街边上的涝池里洗了个澡——寺坡街上一马平川,没有皮家沟村前的河流。寺坡街上的人就在街边挖一个大大的蓄水坑,把雨水往蓄水坑里引,当地人把这种水坑叫涝池。涝池虽然一潭死水不能烧水做饭,但可以洗衣服饮牲口。天热的时候,年轻娃们还在涝池里游泳。李小娃跳进涝池把自己洗干净后,就喊他妈给他换一床新被褥,又扭脸对他爸说,我想早点儿把村花娶回家来。听儿子说要娶亲,当妈的自然高兴,说趁早把婚结了,省得夜长梦多。
婚事定在冬月。结婚那天,李小娃请了八台款式一样的拖拉机开进村里,沉寂了多年的皮家沟被迎亲的队伍张扬得像办盛大庆典似的。陕北皮家沟这一带沟川有“哭嫁”的婚俗。头天夜里,出嫁的女子沐浴更衣之后,就要盘腿坐在土炕上哭号一气。女子哭号的声音越大,就说明女子越懂得感恩父母。然而,从昨晚上到今天,娶亲的拖拉机都开进院坝里了,村花连一嗓子也没有哭。昨天夜里,村花妈坐在村花炕头嚎了一阵,没见村花掉一滴眼泪,就躲到院子外面悄声哭去了,心说,我咋养下个铁石心肠的女子啊!
村花结婚不“哭嫁”,自然引起了皮家沟人的许多猜测。有人说村花不哭,是因为她心里还装着石头,不情愿嫁给李小娃。
到了后晌鞭炮炸响,娶亲的拖拉机队伍载着新娘子返程时,走到村庄西边路过石头家院畔时,村花却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村花哭晕了过去,慌得娶亲的喊停拖拉机,手忙脚乱掐了人中,村花才渐渐苏醒过来。
此后,村花再也没有哭一声,就那么平平静静地嫁到寺坡街上去了。
6
其实,婚后的生活很平静。村花像在娘家那样赶早起来做饭,吃罢早饭就下地干活儿去。娶了这样能干的儿媳妇,公公婆婆心里头有九分满意,剩下那一分不满意,就是儿媳妇太沉闷了。她沉闷得一天不说话,一个星期不说话,一个月也不说话。后来,婆婆问儿子,你们小两口闹别扭了?李小娃说,我疼她还疼不过来,咋会闹别扭咧!
婆婆说,那她咋整天闷着不吭气咧?
李小娃说,大概怀孕的妇女都这样。
婆婆一脸惊愕,说结婚才一个来月就怀上了?法律又没有规定结婚一个月不能怀孕。李小娃一句话就把婆婆说成哑巴了。刚进入腊月,村花就显怀了。婆婆看见村花厚棉衣下藏着的大肚子,就起了疑心。寒冬的夜里,婆婆躺在被窝里默然掐算结婚的时日,第二天又仔细瞧看村花日渐隆起的肚子,把儿子喊进屋里悄声问,村花的肚子是咋回事咧?
儿子一脸茫然,啥咋回事咧?
母亲说,结婚前你是不是干坏事了?
李小娃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强奸可是犯罪啊,即便是亲妈,也不敢吐半个字,便矢口否认说,看你把我想成啥了?结婚前干坏事是违法行为,我还能不晓得啥是犯法的?
婆婆仰脸眨巴着眼睛说,那日月就不对火了。
李小娃说,你管日月对不对火咧,操心着当奶奶就行了。
婆婆瞥了儿子一眼说,你脑子是瓜了咋的?这事你甭管,我自然会弄清楚的。
自那以后,寺坡街上只要逢集,婆婆就跑到街上寻皮家沟人唠嗑,不久就听出一堆闲话来了。婆婆把儿子喊回来说,村花当女子时在村里风流,你知道吗?
你胡说啥咧?李小娃不想让妈妈乱猜疑,说村花是我的媳妇,她风流不风流我心里头能不清楚吗?
时光飞逝,转眼已是腊月天了。陕北的腊月天气寒冷,水泼在地上,一夜就冻成冰了。这天早上,村花从炕上爬起身来,抬脚出门踩在了冰凌上,滑倒了,摔得直叫娘。李小娃闻声慌忙从热炕上爬起身来,却见屋外门口地上白花花结着一层厚厚的冰,慌忙把村花搀扶起来吼叫着,谁把水泼在屋门口了?是故意的吧?
故意不故意不都跌倒了吗?婆婆撩着门帘站在门口说,跌了这一跤,赶紧回屋看看下身有没有见红?
听到这话,村花猛然间就醒了。她含着泪对婆婆说,你还不如把我杀了,再把娃从我肚子里挖出来,看看到底是谁的野种!
婆婆说,杀了你我还得偿命,为你搭上我这条老命不划算。
这天早上,村花起身回屋以后,就收拾了几件衣服回娘家去了。但她刚刚走到街上,李小娃便“突突”着摩托车撵来了。村花说,李小娃,说啥也没用。除非你现在回去,跟你妈把我怀孕的事情说清楚了,让你妈亲口跟我道歉,要不然,我永世不踏进你家屋门。李小娃说,你怀着我的娃,我心里明白就行了,为啥非要给我妈说清楚咧?况且这种事儿说明了,我就有了犯罪前科,你想咱娃刚一出生就知道他爸有犯罪前科?
可我不想把这野种生下来了。
你不生下来,我就没法活了。
那你赶紧去死。
说罢这话,村花就低着头往皮家沟走去了。
熬过年去,已是三月天了。
过年的时候,李小娃想把村花接回家去,村花还是那句老话,说啥时候你妈来道歉了,我啥时候再回去。李小娃说,我妈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咋可能跑皮家沟来给你道歉咧?
村花说,那你跟你妈说你是强奸犯了吗?
听到这话,李小娃甩手就扇了村花一个耳光说,有本事你去告我吧。
村花突然仰天大笑,说,李小娃,你就等着吧。
村花因难产去世了,石头得知消息的时候,村花已经去世三天了。
李小娃疯了,婆家便没人愿意把村花的尸体从卫生院的太平间接回家。婆婆说,村花怀的是野种,还把她儿子祸害疯了,说死也不能埋进李家祖坟。娘家说“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让娘家埋人说不过去……
石头回村以后,就拎着礼品去寻村花妈说,婶子,我心里有一个愿望。
村花妈说,石头,你有啥愿望?石头说,我愿望把村花接回村里来。
村花妈说傻石头,人都死了咧。石头说村花没死,她只是睡着了哩。
第二天一早,石头就跑到寺坡街上买了红绸被面,又套了几床棉被拿回村里。吃罢晌午饭,石头把几床红棉被铺在架子车里,又拿一块红绸被面扎了一朵大红花,他把红花绑在一头毛驴的头上,就赶着毛驴拖着架子车,慢悠悠往寺坡街上去了。转过水田弯沟洼爬上吊脚山梁时,石头唱起了陕北《信天游》——
路上行人站住听他唱,都说,听石头唱歌咋这么想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