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璎
是城市的高楼压扁了天空,还是变幻的云霭束缚了楼宇的脖颈?晴空万里时,道路把惆怅扯成深色领带,对抗蓝天的纯净,那大片的过往不断涌进心怀,如一波又一波乘客,南腔北调,各具相貌,包括命运模糊不清……
不同的气氛,搅扰着心底的一滴泪。
“叮咚”,十七元打车费转到孔立昂手机里。穿白色连衣裙的胖女孩开门下车,“嘭”地关上门,车子里立时安静。孔立昂睁大眼睛扫视车窗外,眼前是远郊大学校园,胖女孩走进校园,背影不断缩小。
孔立昂的脸显长,身形瘦高,一双大长手,一只握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有人上车会随时握上去。他把主驾驶座位向上调节,大长腿才不至于屈从。校园里走出一位女子,黑绒裤,坡跟休闲鞋,酒红色束腰半袖衫,面孔白净,辨不出年龄。她安静而沉稳地走过来,上了车。
“师傅,去西海路8号公寓,我上楼取东西,你等我一会儿,我还回来!”
“好嘞!”
来去八十多元车费,现在是城东郊区,那地方在城西郊区。女子很着急的样子,但她坐在后排座位上,尽量保持安静和沉稳。
孔立昂征求乘客意见:“走高架还是走外环?”
“哪个不堵车,哪个快走哪个,师傅说了算!”
挺让人舒服的女子,声音柔和,透着亲切,孔立昂心里松弛了一下,他专注地开车。车轮不断吞噬“深色领带”,风声在车外萧萧,他方向盘把握得稳妥,能超车时则超车,竟然一路是绿灯。
女子感叹:“师傅,你的车技真好!”
半个多小时的车程,有这样一位乘客,不枯燥。孔立昂打开车载音响,李克勤粤语演唱的《友情岁月》,词曲浓烈、凄清,然后燃情……他似乎又飞驰在广州的街头,感觉楼更高了,车流更蜂拥,有一种被挤胀的压抑感。
“这真是岁月呀,怀着消失后的风,还在一个人的心里敲打,也不管相聚时的人知不知道,一个人在路上,其实不敢说疲惫,不敢说憔悴。”女子的感慨点亮孔立昂的内心。
“你是70后吗?”孔立昂忍不住问。
“我比你说的稍大一点儿。”
“你是老师吧!”
“是的,心理学老师,我把教案落家里了,今天的课程很重要,不能取消。”女子说着下车,上楼去了。
孔立昂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他要把自己多年的苦恼说给这位老师,听听她的见解,回程有半个多小时呢!
十五年前的广州,大姚揣着后妈留下的五十万元存单,带着同城好兄弟孔立昂闯了进来。“反正我没亲人了,带你出来见见世面,说不定我就是下一个大富翁!”孔立昂站在大姚身边,像一片长树叶,风吹来,翩翩有韵味。大姚稍矮,不到一米七五,比较敦实,挺朴实的样貌,属于不太懂浪漫的那种人。“瞧这台车,雪佛兰,八成新,我喜欢它的蓝颜色,租下来,以后你给我当司机,不用你操心业务。”“嗯。”孔立昂轻轻答应。
他们的广告公司门脸不大,雇了五个业务员,三男两女,其中叫夏小青的女孩和他们是同城老乡,面试时他们对老乡这个字眼很敏感。大姚训话:“你们要每天走访街区,找客户,把那些做条幅的呀、做小册子的呀、做招牌的呀、喷字的呀……通通找回来,我们统一拿到工厂里去定制,用最低的成本价把东西做回来,送货上门。我们的成本价算一份的话,卖给客户的价钱翻三番,多挣的钱用来维持运营、交房租,还有付你们的工资奖金,收不回来业务,意味着开不出工资、吃不上饭,公司不养闲人,业绩不佳,一个月后走人。不要怕客户嫌贵,他自己找到工厂去做,人家不会给散客成本价,关键也跑不起路。”
夏小青机灵地转动黑色眸子,嘴角挂出灿烂笑意。她把头发分成两股,捆扎在脖颈两边,孔立昂怎么看那两股头发都像小白兔倒置的两只耳朵,白色连衣裙恰好显示出她的苗条和稚嫩。
另外一个女生的业绩非常好,经常能弄来大订单,她画着半浓的妆容,既清纯又泼辣,和客户打情骂俏的,就把业务按住了。夏小青路走得最多,最勤劳,可业绩始终不理想。有一次,她扶着居委会老大妈进来,七元钱一米的条幅,愣被讲价到五元钱一米,人家定制了三米,公司按规则扣留成本价和提成十四元钱,她只挣了一元钱,还搭进去半天工夫。大家拿“一元钱”取笑她。夏小青噘着嘴躲一边吧嗒吧嗒掉眼泪,孔立昂过去递给她纸巾,大姚吼了一嗓子:“甭管她!”
半年以后,他们小有盈利。大姚给三个男生叫了出租车,孔立昂照旧开车拉着大姚,两个女生坐后座,他们去逛大排档。天热,孔立昂摇下车窗,风猛烈灌进车内,有钱的热闹感觉爽到心底。大姚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孔立昂也踌躇满志。两个女生叽叽喳喳不知在说些什么,风声影响了他的听力。
夏小青喝多了,眯着月牙眼只管笑,孔立昂拿大长手扶住她的头,像抓小白兔一样。孔立昂开车不喝酒,大姚叫他先把夏小青和三个男生送回单位寝室,再回来接人,结果等孔立昂回来,只剩大姚了。
入秋遇到一份大订单,一家新楼盘要铺天盖地宣传,需要定制大量宣传彩页,预订款只给了一半,不够成本价。大姚看好这项业务,一咬牙,砸钱干吧。宣传单印出来了,楼盘老板跑了,一屋子废纸和一个大窟窿堵在心口,半年白干了,再翻身不容易。夏小青揽收了一份美容院宣传彩册,由于价格被压得太低,从工厂里出来是纸片,没给压出折页,她一个人三天没睡觉,愣是靠手工给折叠出来。大姚要裁员,只留两个业务员,另外一个女生不用赶,自己走了,女寝室取消了。夏小青业绩倒数,也必须离开。
夏小青哭了,一边哭,一边说,她挣的工资都邮寄给家里了,身上没有多少钱,离开公司没有住宿的能力,回家的路费也不够。夏小青不停地哭,反复地说,孔立昂心烦,站起来说:“跟我走吧,我租的房子客厅有张空床,你先住下,等买了车票再回家。”
女老师回到车上,说话依旧柔声细语,孔立昂信心陡增,车子奔驰,孔立昂忍不住说出真心话:“老师请你帮我,我很想她,她把初夜给了我,我想她想了十五年,她过得很不好!我不敢给她打电话,我们已经一年半没联系了。老师,我该怎么办?”
“你救不了她,你目前还没有这个能力,不论她多么不幸,她都必须自己坚强地面对命运,靠自己站起来。你对她的思念千万不要让你妻子知道,你要学会保护和爱护妻子,不要让另一个无辜的女人受伤害。你越想念她,越要加倍善待你的妻儿。将来你若有能力,或许在资金上能给予她一定的帮助。”
“你最好不要主动去联系她,如果她把你当成救命稻草,那样你会伤害你的家庭,你们俩也不一定有好结果。你可以默默关注她。”
“你不用试图忘记她,把她装在心里吧。你的想念包含了年轻时的荷尔蒙冲动,随着岁月的流逝和你们年纪的增长,相貌的衰老,或许想念会冲淡、化解。”
“记住,就像两个不会水的孩子,一个落水,另一个不会水的跳下去救人,不但救不了,两个都有可能会死。过好你自己,也是对她最大的保护。”
李克勤颤抖、有力的歌声再度响起,孔立昂含着泪水,继续飞奔在回程的路上。
孔立昂到加油站和晚班司机丁哥交接出租车。丁哥没来,丁嫂孤零零站在角落,阳光和阴影的界限把她劈成两半。
“我来取走老丁放在车里的东西,老丁不干了。”丁嫂迎上来,脸色和话语涩涩的。
“丁哥怎么了?”孔立昂问。
“胃癌晚期,没得手术的必要了,我哄着他在家养着吧,不敢告诉他真相。”丁嫂忍着一腔酸楚。
孔立昂立刻想到丁哥在郊区的院子,他在院里养了两头猪,一大群鸡。鸡顺着后院角门可以随意跑到后山上刨食儿吃。丁嫂“喽喽喽”吆喝,那些鸡扑扑棱棱下了山坡,呼啦围过来一大群,乱撞丁嫂小腿,抢着吃木槽里的苞米面拌山野菜。这些鸡每年能换不少钱,丁哥、丁嫂谈及此事,眼里闪着惬意的光亮。孔立昂恨自己家里怎么没有这营生。丁哥白天忙家务,晚间接孔立昂的班开出租车,他觉得能挣点儿是点儿,日子过得比孔立昂活泛。
不过丁哥有个习惯,干活儿猛,顾不上吃饭,经常带口干粮上车。出租车大修那次,孔立昂得机会坐在丁哥家院子里,哥俩“把酒话桑麻”,丁嫂骂“老不死的”,丁哥也不在意。
孔立昂把夏小青的事情说出来,丁嫂拿眼睛剜他:“可不许让你媳妇知道!”丁哥举起酒杯一口闷,孔立昂则喝得昏天暗地。
“兴许我们以后就见不着了!”眼下,丁嫂独自跟孔立昂告别。“你要是真想夏小青,偷偷去看看她,人呢……”丁嫂含着泪走了。
孔立昂愣了一会儿,疯了似地上车,调转车头,开往乡下。
十五年前的广州,孔立昂把夏小青带回自己的出租屋,他帮夏小青把皮箱从车上拿下,不沉,她没多少家当,坐电梯上楼,夏小青拿着皮箱站在客厅里,显得孤零而瘦弱。“以后呢,你负责做饭、打扫卫生,哦,我的衣服不用你洗,我会把生活费放门口抽屉里,缺什么跟我说。”“好。”夏小青轻声地答应着,转身去洗漱间洗手,安顿床铺,然后去厨房做饭。
“冰箱里的鸡蛋臭了,扔掉吗?”
“哦,给你钱,下楼出小区左转一百米有超市,买东西回来做饭。”夏小青听话地出去了,孔立昂微微斜着嘴角笑,内心挺得意。
夏小青在厨房里鼓捣,孔立昂探头过去看了一眼,小姑娘在包饺子。
“我买了点儿肉和青菜,肉剩下一些切成小块儿,下次可以炒菜用,包饺子最省钱,有菜有肉营养全,我们得省着过。”
“我让你省了吗?”
夏小青愣住,诚惶诚恐地看着孔立昂说:“细水长流过日子好,浪费不好。”
小姑娘自有一套,孔立昂继续打游戏。
晚饭饺子非常好吃,蘸点蒜泥、醋和酱油,孔立昂吃得贼香。
夏小青洗了碗筷,孔立昂说:“我带你下楼转转去,走!”
他要领“小白兔”下楼散散步,顺便买点儿水果犒劳犒劳她。他怀疑自己对这个小姑娘动了恻隐之心,孔立昂摇摇头,夏小青低头穿鞋没看见。楼下一个大妈见孔立昂领个小姑娘,亲切地和夏小青套近乎,平时孔立昂没这待遇。
第二天早上,吃了粥、鸡蛋、牛奶、小菜,孔立昂急忙上班去了。给大姚开了一天的车,装孙子去见客户,装大爷到加工厂订货,回广告公司当瘪三,孔立昂还接手了广告设计,傍晚回家,他感觉真累啊!
屋子里变样了,沙发垫、床单、窗帘都洗了,有的没干正晾晒,米白色的地砖泛出亮光,饭已经做好,厨房干净得很。
“嗯,不错,韭菜炒青蘑,萝卜牛肉丸子汤,油炸花生米,又香又脆。”他夸夏小青的手艺不错,孔立昂吃得很满足,吃饱了躺床上觉得挺舒坦。不多会儿,夏小青把果盘和白开水给他端过来,之前还敲敲门。
本来孔立昂想月底开了工资,给夏小青买张回家的火车票,再把自己一个月的工资送给夏小青。结果,月底大姚的资金出现一个大窟窿,工资暂时开不出来了。孔立昂回家把包里的钱一分为二,给夏小青一半,说:“以后的日子真得省着过了!”
半个月后,孔立昂回家,夏小青说她等不及先吃了,剩下的菜和饭是给他的。孔立昂没多想,风卷残云,肉末茄子吃剩半盘,锅里的白米饭也只吃半碗。夏小青说她收拾厨房,不想让孔立昂插手。孔立昂闲来无事,返回厨房找夏小青谈谈公司的事,他看见夏小青就着半根茄子吃剩下的半碗米饭。孔立昂火了,转身到门口的抽屉翻看,里面只剩5元钱。
他回到厨房,夺了夏小青的碗,拉着她的手说:“走,我们到外面吃去!”夏小青不肯,低着头哭:“对不起,我拖累你了!”“傻丫头,你说什么呢?走,出去吃。”他过去拦腰抱起夏小青,把她放到门口,按着她坐下,蹲下给她穿鞋。夏小青已经哭成泪人。那天到了餐馆,夏小青只点了一碗最便宜的青菜面,一边吃一边抹眼泪。吃完面,夏小青抬起头看他,笑出月牙眼。这小白兔咋有颗金子般的心呢?孔立昂内心酸酸的。
第二天,孔立昂上班找不见大姚了,电话不接,住处无人。广告公司房子临近租期,车也临近租期,大姚垮了?躲了?又到了月底,两个男业务员宁肯不要工资了,也走了。孔立昂给公司上了一把大锁,回到家里。
他跟夏小青说:“明天,我得趁着车没交还,上街开车挣点儿钱了。”这一天,夏小青特别乖巧,看着孔立昂的脸色行事,弄得孔立昂很不自然。晚间睡不着,凝视一地月光,孔立昂索性起来,穿过客厅到厨房倒水喝。夏小青翻了个身,她似乎也没睡,装睡而已。孔立昂过去俯身看,夏小青的脸在月光下,恬静凝白,孔立昂给她掖了掖被角。
上街开车拉私活是违规的,孔立昂躲躲闪闪挣的钱,勉强够和夏小青维持生活。孔立昂早上出门,似有惦记地回头,夏小青站那儿,瘦弱的肩膀显得骨感,孔立昂非得等夏小青笑一笑才肯走。晚上回家,夏小青定定地看他,孔立昂绷不住,哑然而笑,夏小青随之放轻松。
大姚终于打来电话约孔立昂见面。大姚的手颤抖着,孔立昂迟疑地接过两个月的工钱,缓缓放进自己的口袋,凝视着大姚。“赶紧离开广州,所有债务和法律责任由我一人来抗。”大姚的眼睛布满红血丝,语气坚决。孔立昂如同一片脱落的叶子,轻轻地飘到火车站,他买了两张第二天下午回家的火车票。
晚上,夏小青占用浴室洗了澡,她让孔立昂也洗个澡。孔立昂披着浴巾出来直接进了自己的卧室,夏小青没敲门跟了进来。
早晨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溜进来,分割着孔立昂和夏小青幸福的模样。孔立昂睁开眼睛,转头看夏小青,她正甜甜地睡着。
中午退了出租屋,他们在外面吃的饭,大姚来了,三个人笑一阵,沉默一阵,挺不是滋味。临行,大姚使劲儿抱住孔立昂和夏小青,然后大姚转身离开。夏小青问孔立昂回家后怎么办?孔立昂说:“我错过了爸爸单位招工的机会,如今爸爸退休了,我回家不能吃白饭,我想开出租车,自食其力。”夏小青认真地听着,眼睛里没有光亮。回到家乡,孔立昂把夏小青送到客运站,客车继续通往乡下,他偷偷把余下的钱塞进夏小青的背包里,两个人依依不舍地分离。
夏小青回家后给孔立昂来过电话,孔立昂忙着适应新工作,他兴奋地把出租车窗外的情况汇报给夏小青:“一朵白云很像你,它跟着我……”工作略微安稳,他给夏小青打电话,是空号。孔立昂开着车一路找到村子里,夏小青已经快要嫁人了。孔立昂疯了似地哭着求她:“跟我走!”夏小青坚决不肯,他爷爷刚经历了一场大手术,花了婆家的钱,以后还得花钱,婆家同意给。
一年后,孔立昂来看夏小青,她生了个女儿,婆家人嫌弃她没生男孩,丈夫外出打工去了,她一个人伺候一大家子人,每天有干不完的活儿。孔立昂真想一头撞死在车上。
孔立昂和周玉结婚,他们的儿子叫“小米”,孔立昂惦记着夏小青能不能吃上饭。夏小青的女儿叫“小桃子”,孔立昂心酸,他知道夏小青是想逃出去呀!
车进了村路,来了生人,小孩子马上跑回家去告诉给大人。孔立昂拿出一天的收入三百元钱塞给夏小青,夏小青不要,两人撕扯,她婆婆从地里赶回来,一巴掌把钱打翻在地,冲着夏小青大骂:“贱货,我早看你不顺眼了!”夏小青哭了,十几岁的小桃子也吓哭了。
他们谁也没去捡地上的钱,孔立昂跌跌撞撞上了出租车,一路狂飙回市里。扣除一百多元租车费,仅剩两元钱。中午没吃饭,他买根火腿肠坐路边充饥,和着心酸吞下。
人活着就得吃东西,就得为活着奔命,像夏小青,她的遭遇令孔立昂心碎。越心碎越觉得对不起周玉,这一天他没有收入,回去怎么面对妻儿?周玉没工作,自己辛苦带儿子,给家人变着花样做饭吃,她和公公婆婆相处得也很好。每当看到妻儿过着无忧无虑、幸福的生活,他都深深受到刺激,想起吃苦受累的夏小青。
她哪一样都比周玉好,她比妻子漂亮、善解人意。但是他又不得不爱妻子。他家并不富裕,周玉嫁过来不挑不拣,他一个开出租车的,周玉没有怨言,一心一意地跟他过日子,她总是平实、甜蜜地等丈夫归家,家里的每一件事都离不开她。如果把家比作一辆车,周玉绝对是发动机,他绝对离不开周玉,无权脱离。他没有额外的资金可以帮助夏小青,他痛恨自己,时常陷入自责,无法自拔。
晚班暂时没有安排其他司机,孔立昂可以继续开出租车。孔立昂控制不住情绪,他加快车速,想在路上遇到一份好活儿,哪怕挣的钱仅够买一捆青菜也行。他盘算着回去怎么跟妻子交代,这一天他干什么去了?为什么没有挣到钱?
经过一个小十字路口,没有红绿灯,却是来往车辆必经之路,每次经过这里他都会仔细瞭望,今天他心神不宁。控制力和意念脱节,惯性前行,突然右侧上来一辆半截子敞篷车,拖着装修用的木脚架,加速从他车前横穿过去。孔立昂想刹车已经来不及了,世界瞬间从他面前消失了,甚至他都没时间品尝创痛。
醒过来的时候,孔立昂瘫软在床上,浑身不舒服,一条腿打了石膏,僵直地半吊着,空气里弥漫着来苏水的味道,有人说话,声音飘在半空,他听不清楚。
看到他睁眼了,周玉的脸凑过来,回头喊:“妈,快过来,他醒了!”
“对不起,不能给你们挣钱了。”他说着,难过地别过脸去,泪水流了下来,一抽一抽地哭。他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委屈。他终于可以不用面对那一天的心虚和解释了。周玉什么也不多问,什么也不怀疑。前三天,他一动也不能动,浑身躺得怎样都不得劲,大小便都得在床上,周玉伺候着他,哄着他:“听话,啊!尿黄,得多喝水啊!”
他虽然瘦,但接近一米八的大个子也很沉,妻子才一米六,平时连一袋二十斤的大米都拎不动,这会儿却要用力搀着他坐起来。他坚强的生存意志和妻子的决心一同撑着。终于,在第四天,他哆哆嗦嗦地歪着身子坐了起来,周玉用身体倚着他。
第七天,孔立昂低烧,浑身像灌了铅,受伤的腿肿了。周玉微笑着给他鼓劲儿:“没事儿,大夫说是正常现象,过几天就会好。”她经常去找大夫聊,每次回到病房,都露出信心满满的微笑,孔立昂看不出她有什么担忧和惊慌。浑浑噩噩地过了二十天,孔立昂不发烧了,腿也不肿了,觉得自己像一只蛰伏的蝉,终于从黑暗而压迫的地下艰难地钻出来。
腿上的石膏固定了两个月,腿一直吊着,或者拿什么东西垫高。孔立昂心烦地问:“何时羽化?”周玉反复跟他解释,“吊起来抬高了虽然不好受,但有利于静脉血液回流,伤处不淤血,也防止脚和大腿肿胀。”
孔立昂是小腿骨粉碎性骨折,来医院那天,医生对周玉说:“可以截肢治疗,也可以不截肢治疗。不截肢治疗康复风险较大,恢复期长,医疗费贵。”周玉义无反顾地选择不截肢治疗:“时间长没关系,钱多也不要紧,只要他还是完整的人,醒过来就行。”周玉果决地在手术单上签字。孔立昂低烧期间,医生建议截肢治疗,周玉压抑着悲伤问医生:“成功率有多少?”医生很客观地告知:“不截肢胜算比重只能说接近一半。”周玉反复和医生磋商,坚持不截肢,她的忧伤和坚定,孔立昂不曾知道。
后来,孔立昂听母亲说了这些,才知道平时抠门儿算计花销的妻子,为了救他大把花钱。
拆了石膏,孔立昂受伤的腿也不敢乱动,周玉给他拿来一副拐杖,他偶尔可以拄着拐杖靠一条腿走路。
晚上,孔立昂做梦,泥沙俱下,剑弩风嚎,他是将领,在前线阵亡,被士兵扒出来,抬着走过女王身边。周玉是威仪的女王,背靠华丽的宫殿,洞察一切。孔立昂的手指头拼命动了动,女王立刻发现:“停下,把他留下,传御医救治。”“那上面是什么,在他肋骨的背面?”女王发现了他的秘密,但是“夏小青”三个红字刻在肋骨背面,正着看有些困难,女王正要推敲,御医来了。孔立昂拉着夏小青躲在巨大的肋骨后面,心脏吓得怦怦乱跳。现在他的整个躯体都是女王的了,包括夏小青,他忐忑,渴望女王的赦免。
第四个月,孔立昂拄着拐杖能自己屈腿上卫生间了,周玉上午不用来得那么早,晚上也可以早回家了,改为孔立昂的父亲与母亲晚间轮流陪护他。才这样过了两三天,孔立昂便每天早晨都盼着周玉来,早饭一定要等周玉来了再吃。周玉完全没有被劳累和困难压倒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健壮,人也变得麻利。母亲对儿子说:“瞧你那魂不守舍的样儿,周玉跟社区说了生活的困难,社区安排她做保洁员。她每天天亮就得做好清扫工作,然后给你儿子弄早饭,忙完了才来医院看你,晚上她得比别人睡得晚,把白天的清扫工作补上。小米的学习一点儿没被耽误,你能活过来,能住院、吃上饭,周玉立了大功劳。”
孔立昂陷入沉思。
白天,周玉用轮椅推着他到院子里去看桃花,“小桃子”这个名字闪现于他的脑海,夏小青像上个世纪的一场梦,他的脑海中仿佛有镜头平摇着延伸过去,视角泛黄,锈迹斑驳。他对周玉的信赖终于胜过了对夏小青的思念。他若康复,一定不再彷徨和纠结,一定沿着“家”这条路线行驶。
孔立昂回家又养了两个月,半年后,他可以扔下拐杖走路了。受过伤的那条腿有点儿瘸,不过他个子高,走起路来不太明显。
孔立昂继续开出租车,周玉没放弃做保洁员,他们共同奋斗了一年,终于还清了孔立昂住院时的借款。孔立昂请来爸妈,给周玉开了一个隆重的家庭宴会,他宣布,他已经恢复了从前的体力,以后周玉不用上班,他一定要宠着她、惯着她,一直到老。
周玉流着眼泪,笑了,儿子也欢乐地蹦跳。
孔立昂依然开车奔驰在路上。一年半不曾跟夏小青联系了,此刻,他的心境像一汪清潭,无悲无喜,所有的深沉都埋藏在潭渊之下。他决定去村里打探打探,毕竟上次一别,不知会给夏小青带来什么灾难,他的内心一直藏着无法面对的恐惧。
这次他学聪明了,把车悄然停在村头的大柳树下,树下石墩上单独坐着一位奶奶,满脸皱褶,阳光照着她坚毅的脸。“奶奶好!请问您知道夏小青吗?”孔立昂半弯着腰,谦逊地询问。
奶奶看着他,眼光变得犀利:“她已经离婚了,走了!”老人家说完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风吹过来,并不寒冷,却瞬间掏空了孔立昂所有的力气,他空虚到弱成一片灰烬。
大柳树后面走过来一位小姑娘,有“小桃子”那么大,她告诉孔立昂:“夏小青的爷爷、奶奶都死了,她离婚了,陪‘小桃子’进城读高中去了。”
孔立昂把车开出村口,在路边空地儿停下,空地旁堆着黄沙。孔立昂抓起一把沙子,沙子刚抓起来时暖暖的,附着太阳的温度,转瞬变冷,顺着他手指的缝隙一点点漏下,剩下的细末,孔立昂扬起手,风来,它们纷飞而去。
孔立昂没有打电话。市里的几所高中,他按放学时间去等候,终于在一所高中门前见到夏小青。孔立昂透过前车窗痴痴地看,他真想立即飞奔过去,可是岁月的沉淀像一个壳,把他死死固定在车上,他只可远观。
夏小青站在路边的大树下,身旁还有其他家长,他们偶有交流,大多时候她独自安静。秋天的阳光穿过叶片和树枝的缝隙,斑驳于她笃定、和谐的脸上,她的头发很随意地拢在脑后,简洁高雅。
“小桃子”长高了,懂事又单纯的样子。夏小青见到女儿,脸上露出喜悦,笑容可掬地边走边和女儿谈论着,她们没坐车,步行。她们应该住得不远,孔立昂想,并一路开车跟随。大概走了十分钟,夏小青把小桃子领进路边“桔子刺绣”连锁店。他知道这家店铺,女老板从澳洲回来,热爱刺绣,开了许多家刺绣作坊,招募刺绣爱好者,学员边学习边工作,作品远销国内外,小有名气。
孔立昂坐在车内,看到夏小青坐到刺绣案台处,脸上一股宁静的自信和光芒,身姿和神情立刻聚起仪式感,一针一针绣下去,仿佛世界就在小小的绣床上,能变幻出全部的鸟语花香,风流韵致。“桔子刺绣”坊的落地玻璃窗大而明净,不阻碍孔立昂的视线,孔立昂的嘴角露出了笑意。
二楼扶梯走下来一位女老板和一位胖胖的客商,他们指点着墙壁上的展品,女老板把夏小青叫过去,陪着一起交谈。他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他能明显感觉到夏小青谦谨而高兴,女老板很开心,客商也很满意。八成夏小青的刺绣作品成交了,但愿它们能卖个好价钱。
孔立昂出神地坐在车里观看着这一切,那位胖客商捧着一摞装裱好的刺绣作品走出来。客商招手叫孔立昂的出租车,孔立昂立刻启动车子上前。胖客商打开后车门,把东西稳稳地放在后车座上,自己则坐进副驾驶座位。
“去飞机场!”客商说,浓浓的粤语口音。
孔立昂乐了,马上用粤语和他拉话。胖客商很兴奋,他乡遇故知一般。
“你这是搞收藏吧!”孔立昂主动问。
“我是给老板搞采购。”
“你们老板好雅兴,收购一幅多少钱呢?”
“一万元,买了几幅,下个月我还会来的。”
胖客商一路讲,我们老板搞广告欠人家二十万元,被人在雨夜里堵住,拿棍棒打。后来,他住过天桥和火车站,给人家当“蜘蛛人”。你知道“蜘蛛人”吧,就是别人不敢上去的高楼,他吊根绳子爬上去,安装、运货、修补、擦玻璃。后来有了钱,不仅还清了二十万元欠款,还一个人开广告公司,揽活儿赚差价,一干就十年。他翻身后,半条街都是他的,门市、工厂,成为一条龙的广告服务商人。我是他上升期唯一的伙伴,我遇到困难不认输,遇到挫折有宽心,我俩一路风雨走过来,现在我是老板的大管家,负责他所有重要的事情。
“你们老板叫什么?”
“人家都叫他大姚,是你们这里的人。”
胖客商继续说,他成功了,回来找兄弟,找不见,他兄弟搬家了,电话号也换了,他又下乡去找一个女业务员,村子小,人好找,就找到“桔子刺绣”坊了,他八成看上这绣娘了。
“你们老板还没成亲?”
“没有,他那人一般女人看不上,一直单着。”
孔立昂知道大姚的下落了。
“这是我的名片,下次来运东西,直接找我!”胖客商临下车,孔立昂把自己的名片恭敬地递过去。然后,启动车子,他从后视镜中看见胖客商站在路边,一边捧着东西,一边拿着名片看,那人猛抬头,边挥手臂边朝他车的方向大喊。
大姚一定跟胖子提过,他最好的兄弟叫孔立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