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兴凯
我与高成的友谊可以追溯到四十多年前。虽然我现在成了作家,天天猫在家里写小说,足不出户,他混迹江湖,无职无业,但我们两个人的关系却依然如旧,时不时地就要聚一聚。
我们相聚的地方多是赵丽芸的满堂红酒楼,要个小雅间,摆三五样小菜,开两瓶小装二锅头,坐在那里慢慢地聊。
每次相聚,我都要谈起他的婚姻问题,让他抓紧时间找个女人把事情办了,他却总是摇头。其实,高成为什么不肯走进婚姻,我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因为他还惦记着一个女人。有了那个女人,别的女人就统统地不合适了。问题是,他惦记着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却不惦记他。他纯粹就是单相思,那个女人早就嫁了人,孩子都到京城读大学去了。
高成惦记的那个女人是我姐,就是满堂红酒楼的老板赵丽芸。
不过,赵丽芸现在已经不去酒楼了,她只是以遥控的方式,经营着她的第二职业。她的正式工作是县文化馆的声乐辅导员,县里举办什么晚会,她还要登台唱上一嗓子。每次登台,她都要穿一身火红色的曳地长裙,头发高绾,薄施脂粉,风华绝代。
其实,赵丽芸从小就是个美人儿,她的美丽遗传了我妈的基因。
我妈是县剧团里的花旦,当年她甩着水袖出场时,台下就会发出“哇啦”的叫好声和“呱唧”的巴掌响,男人的眼珠子就会一直追着她转。身为剧团花旦的女儿,我姐想不美丽都不行。
我姐上小学时,还没有露出什么美丽的迹象来,就似一朵野花的小骨朵,躲在叶子下面寂寞待开。读到初中的时候,她突然迎春绽放,让天上的太阳都失去了光彩。又过了两年,读到高中的时候,她的美丽就灿烂得不成体统了,个子高挑,腰肢细了下去,胸脯高了起来,屁股紧绷绷的,走起路来左摇右摆,摇摆出风情与韵味。
我比我姐小两岁,我姐突然绽放,美得不成体统的时候,虽然我还是个小屁孩,却已经为拥有如此貌美的姐姐而骄傲得不知道怎么好了,因此,只要觅到机会,我就跟在她的后面跑,像个永远甩不掉的小尾巴。
我之所以喜欢跟在她的屁股后面跑,就是为了引人注目。那些目光在落向我姐身上的同时,偶尔也会掉到我的身上来。我是个“病秧子”,长得干干巴巴的,弱不禁风,像是失去了肥料与水分的黄豆芽,平时是没有人肯拿正眼瞧我一下的。
姐姐的美丽让我受益匪浅,不仅有人对我加之青眼,还有人爱屋及乌向我送上了讨好的笑脸。
那些被我姐迷倒的人,大都是县城里的机关子弟。姐姐那一茬儿,机关子弟差不多有三十来位。他们与我姐同住一个大院,上学时一同出门,放学时一道归家,我姐的身边就有了前呼后拥的景象。
总有人向她献殷勤,我姐喜欢吃杏,他们就爬到树上去偷摘。我姐喜欢池塘里的荷花,他们就下到水里去采。我姐如果要天上的星星,他们没准儿会搬把梯子来,爬到天上去摘。
我姐享受殷勤的时候,我就跟着受惠。
只是,如此的日子并不长久,那些机关子弟发现,即便他们怎么对我姐献殷勤,都是徒劳无用的。我姐像个金枝玉叶的公主,傲气得不行,压根儿就不拿正眼看他们。她见到他们,从来都是抬着下巴的。如此一来,他们就选择了知难而退。当再见到我姐时,他们就将殷勤变成了他们的口哨。见到我的时候,就不再爱屋及乌,非但不再,还会将我围起来进行羞辱与戏弄。
有人说,赵帅,管我叫姐夫。
我当然不叫,忙低下脑袋,或者逃开。
有人说,赵帅,你是我的小舅子,对不对?
我当然不认可,又不敢反击,仍是低下脑袋或者逃开。
有那么一天,七八个家伙将我围起来,再次对我进行羞辱时,猛不丁跳出来一个人。那人挥了拳脚,三下两下,将那七八个家伙给打趴下了。
那人就是高成。
高成不是机关子弟,不过,他的家就住在机关大院的对过。出了大院门,就能看到他家那间临街的小破屋,屋上挂着黑色的鱼鳞瓦。
高成属于我姐那茬儿人,但是没有读书上学,当我姐背着书包朝学校跑的时候,他则背着个白色的木头箱子,在大街上游来荡去地卖冰棍儿。冰棍儿的消费人群就是我们这些机关子弟,因此,高成更多的时候是背着冰棍儿箱子在机关大院里进出。
尽管大家都对冰棍儿趋之若鹜,却没有谁将高成放在眼里,通常见了他,抬抬下巴把他唤过来,将几枚硬币一丢,取了冰棍儿便走,连正眼都不曾看他一下。起初,我在见到他的时候,同样是如此的德行。那天,他路见不平愤然出手,让那些机关子弟十分不服气,第二天就纠集十几个同伙要报仇雪恨,一个个咬牙切齿的,每人还抄着根黑不溜秋的榆木棍子。
大院门外,他们狭路相逢。谁料到,高成一点儿都不怕,他将肩上的冰棍儿箱子放下,解开衣服上的扣子,拍拍胸脯道,有种的,来吧。
有个叫姚红卫的家伙是大院里的孩子王,他歪了歪脑袋,一声令下,十几个人便舞着棍子冲了上来。眼看着棍子就要打在高成身上,高成一个扫堂腿,就将冲在前面的家伙扫了个嘴啃泥。他顺手将棍子夺过,挥舞着棍子冲向那群家伙。对方纵然有十几个人,也难以抵挡,顿时抱头鼠窜,溃败而去。高成从此名声大振,机关子弟再也不敢与他交手。
那天的打斗我亲眼目睹,之后,我所崇拜的人除了赵丽芸,就是卖冰棍儿的高成了。
我成了高成手下的走卒,只要不上学,我就同他待在一起。
只要同高成在一起,我的胸脯就会挺起来,就会在脸上露出神气活现的表情。
高成在夏天和秋天卖冰棍,到了冬天和春天,便将木头箱子丢掉,背着个柳条筐子去城外的树林子里拾柴火。他去拾柴火的时候,我同样跟在他后面。
城外是片树林子,树林子那边是条小河,小河那边是片白色的沙滩,沙滩的那边,有一片密密麻麻的芦苇丛。他将柴火拾满筐,就会背着我蹚过小河,走过松软的沙滩,钻到芦苇丛里去玩,逮鸟、嚼苇根,捉芦苇丛中的蚂蚱。
芦苇丛中的蚂蚱相当多,秋天里都配了对儿,雌蚂蚱都鼓起了大肚子,到了冬天都不死。我们捉住一些,串在树枝上烧烤。烧熟了的蚂蚱红喷喷的,酥焦焦的,吃在口中能香死人。吃着烧蚂蚱或者嚼着苇根,我就听高成讲故事。
高成的故事都是黄段子。
那时候,我已经上初中,偷偷地喜欢班里一个叫李小惠的女生。李小惠也是大院里的机关子弟,她虽然不能同我姐相提并论,但是脸蛋圆圆的、艳艳的,似一颗熟透了的小苹果,让我十分喜欢。
有一天,我忍不住告诉他,说自己喜欢李小惠。他则投桃报李向我坦白,说他喜欢我姐赵丽芸。
赵丽芸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进棉纺厂当了工人。她在棉纺厂后纺车间当了半年络纱工,然后调进了县剧团,接了我妈的班,成了剧团里的花旦。
我姐不仅继承了我妈的美丽,也继承了我妈的好嗓子。她在上初中的时候就从我妈那里学会了唱柳琴戏,上高中的时候,已经将台步走得比我妈还要婀娜多姿。她进了县剧团,唱的第一出戏是《小二黑结婚》,她扮演的是女主角小芹。她穿着件玫红色的小夹袄,脑后垂着条粗辫子,小腰一扭一扭地登上台,一段“清粼粼的水来,蓝格莹莹的天”,将全城人的心都唱得酥酥的。
此时的我姐就不是花朵一般地灿烂绽放了,就不是美丽得不成体统了,是已经找不到更确切的词汇来形容了,是美丽得说不清,道不明,一塌糊涂了。
我姐上学时,围着她转的仅是大院里的机关子弟。现在,除了那些机关子弟外,又有了新的外延与拓展,比如机关里的干部、厂子里的工人,还有医院里的大夫,学校里的教师等。总而言之,凡是那些与我姐性别相异的人,都想把我姐变成自己的媳妇,都在为我姐做着春天的美梦。
高成亦然。高成对我说,赵帅,你愿意我做你姐夫吗?
我说,愿意。
高成说,你觉得你姐会不会嫁给我呢?
我说,会的。
高成却不乐观。他叹口气对我说,你姐是演员,是天仙一样的美女,我是个无业游民,还是农村户口,她怎么会看上我呢?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门第与身份对于婚姻的重要性,说,你天不怕地不怕,我最想让你当我的姐夫。
他说,所以,我还要努力,要奋斗!
高成的努力与奋斗,就是发家致富,他要在小城第一个当上万元户。那时候,万元户的口号刚喊出来,小城里还没有任何人具备条件。高成决心成为第一人。他不再卖冰棍儿,也不再去树林子里拾柴火,他将家里的屋墙开了个门脸,朝向大街,在里面摆上货架,搞起了小卖店,卖些吃的、用的与穿的、戴的。他对我说,现在提倡个体经营,当个体户同样是光荣的,等我成了万元户的那一天,就找媒人跟你姐提亲。
在高成的万元户梦想还遥遥无期的时候,我姐却已经名花有主。
我姐成为剧团里的花旦后,足足有三年的时间让大家来追求,因为我姐的眼光高,根本没有谁能入她的慧眼。在追求她的男性中,有两个家伙力度最大,一位是与她住同一个大院的姚红卫,另一位是农具厂里的工人郑全。两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均遭到了我姐的断然拒绝。那个郑全还因此成了精神病,连班都无法上了,被家人送进了医院。
在我姐被大家众星捧月的时候,我已经高中毕业,同样在高考中名落孙山,便和所有落榜的机关子弟一样,进棉纺厂当了工人。虽然当了工人,且是三班倒,我仍然喜欢同高成在一起。见一个个求爱者被我姐拒之门外,我替高成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便趁机向她推荐高成。
我姐问,高成是谁?
我说,就是住在大院对过那个卖冰棍的。
我姐问,这个高成怎么了?
我说,他比姚红卫与郑全可厉害多了。
我姐又问,他怎么个厉害法呢?
我说,他是个有志气的人,虽然没有正式工作,却要成为咱们县第一个万元户呢!
万元户?我姐撇着嘴,哈哈大笑起来。
我没有将我姐的态度告诉高成。我知道,高成要娶我姐的愿望很可能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要落空。恰恰在这个时候,小城来了位叫吕中国的人。
吕中国是北京人,是插队来我们这儿的知青。国家进入新时期,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成为历史,知青们都纷纷回了城,唯独吕中国留了下来。他不仅没有走,还发下了誓言,要扎根在这里,为这里贡献自己的理想和青春。他的行为与事迹登上了当地的报纸,没过多久,他便调进了县城,转成国家干部,进了团县委。
吕中国第一次在公众场所露面时,就向小城人展示了他的优秀与卓尔不群,他不仅长得一表人才,普通话说得也相当标准,而且还会唱京剧,在台上那么一站,赛过宋玉庆与童祥龄。
我姐和吕中国就是在联欢晚会上认识的。那天的晚会上,我姐唱了段柳琴戏《王汉喜借年》,吕中国则唱了段《智取威虎山》中的《我们是工农子弟兵》,两人唱罢,一阵阵掌声将晚会推上了高潮。
没过三天,小城人就知道,那个叫赵丽芸的小花旦,让那个北京人吕中国给拿下了。每逢周日,就会看到我姐被吕中国载在一辆“飞鸽”牌自行车上,奔驰在小城的马路上。吕中国穿件红色的小背心,猛蹬着车子,我姐则在后面紧紧地搂着他的腰。我姐的披肩发似黑色的瀑布,被风吹起,浪漫飞扬。
我第一时间向高成报告这个不幸消息时,他看上去很平静,仿佛这是桩与他无关的事情。但是,第二天,我再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将小卖店关门,从此不见了踪影。
高成再次回到小城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
我原以为我姐名花有主,高成会不再搭理我的,没想到他回到小城,第一个要见的人便是我。
当时,我正在车间上班,手里握着把割纱刀,正围着浆纱机巡回检查,他的出现不仅让我大吃一惊,也让全车间的人都瞪大了眼睛。我已经有点儿认不出他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只有在电影上才能见到的时髦青年,留起来的长发打着卷儿,上身是件大花格子衬衫,下身穿着一条喇叭裤,脑门上架着一副蛤蟆镜。那样子,有点儿似刚刚走下飞机的飞行员。他的手腕上,竟然戴着两块手表,一块是方的,电子的,一块是圆的,机械的。
我问道,你是谁?
他说,赵帅,你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我说,我觉着有点儿面熟,可是你到底是谁啊?
他说,我是高成啊!
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叫道,高成,真是你啊?这几年你去哪了?
高成去了哪里,是他后来告诉我的。我们进了家小餐馆,要了几样小菜,开了一瓶白酒,坐在那里边饮边聊,我才知道在三年的时间里,他差不多将中国跑遍了。他去过北京、西安,到过沈阳、哈尔滨,走过南宁、昆明,除此之外,济南、上海、南京、合肥,还有杭州、福州什么的,他全去过。最终,他在广州落了脚。他对我说,他现在富了。
我问他,你已经成了万元户?
他撇撇嘴道,万元户算什么?你瞧我这身行头,没个十来万,敢来见你啊?
我再次瞪大眼睛叫了起来。
十来万可不是小数字,我们这家纺织厂,一千多个工人工作一年的纯利润,也就这么多。我说,你都做了什么大买卖啊?十来万,怕我当一辈子工人都拿不到。
他便拿眼睛盯着我说,赵帅,你干脆辞职,跟着我干吧?你现在一个月工资是多少?我给你十倍成不成?
我草草地计算了一下,我现在的月工资是四十元,十倍便是四百元。如果一个人能拿到四百元的月工资,那可是件大事情。
有那么一瞬间,我还真动了心,但是很快我就冷静了下来,拨浪鼓似地摇了摇头。
见我拒绝,他没有再坚持,默默地喝起了酒。我知道,此时此刻,他一定是想起了我姐,只是不想再提及罢了。他不想提及,我自然就装起了糊涂,准备顾左右而言他时,他却抬起头,将目光望了过来,问,你姐还好吗?
我说,就那么回事吧。
我如此说,是想尽量低调些,怕剌激了他。真实的情况是,我姐好得不得了,特别是同吕中国相爱后,她的美丽就不是一塌糊涂的问题了,也不是难以用词汇形容的问题了,是美丽得到了极致了,神话与传说中的仙女们都在她面前黯然失色了。
吕中国也还好?他继续问。
马马虎虎吧。我还是低调地回答了他。
他随后问,你和李小惠,怎么样了呢?
我当然还在暗恋她,只是,我觉得我的爱情和高成差不多,很可能是单相思。何况,我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只是个纺织厂里的小工人,她虽然同样没有考上大学,却考上了中专,现在在县人民医院当护士,天天穿着白大褂,天使似的。她目前虽然还没有男朋友,却在社会地位上与我拉开了距离。我给高成的回答,是摇头与叹气。
高成便鼓励我说,她只要还没有男朋友,你就不要放弃,你要大胆去追求。
实际上,我并没有死心。我想,自己的条件不够优秀,只要去奋斗,只要干出成绩来,就有资本俘获她的芳心。我选择奋斗的方向便是搞文学创作。我想当作家,等有作品发表出来,便向她发起进攻。
我将想法告诉高成,他冲我竖起了大拇指,说,好!我就知道你是个有志气的人。接下来他就不再说什么,只是闷闷地喝酒。我想问问他有没有女朋友,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开口。
那次回来,高成很快就走了,又去了广州。不过,他在广州待了十来天,再一次返回了小城。随之,他就似织布梭,经常往返于两地间。他的钱,就是在去去来来中挣到的。他干的这种行当,还有个名字,叫倒爷。
我姐与吕中国的婚事则进入倒计时,新房已经分下来,在县委家属院。虽然是旧房,涂上大白,糊好顶棚,看上去还是崭新的让人喜欢。家具则正在打制中,木器厂里的工人正加班加点,力争在一个月内交付。
吕中国在团县委工作,观念新潮,他准备举办一个革命化的婚礼,不宴请、不收礼,在国庆节那天,同我姐去北京旅行结婚。他们计划在为期一周的时间里,逛故宫、游北海、去颐和园,登香山、爬长城,当然还要去大栅栏与王府井购物。
我姐美若天仙,却从来没有去过北京,她对北京之行充满了热切的期待。即将迈入婚姻门槛的我姐,其美丽似乎又上了个新台阶,似天上的太阳,将世界照得无比辉煌。
八月马上就要过完,明天就要进入九月,再把九月过完,就迎来那个大喜的日子。然而,谁都没有想到,就在刚刚进入九月的时候,发生了一个大意外,吕中国突然知会我姐,说他已经另有所爱,要与她分道扬镳。
我姐傻了眼,她感到城外的那条小河倒着流了,太阳竟然从西边出来了。更让我姐意外的是,吕中国另觅的新欢,竟然是李小惠。这一下子,被打倒的就不仅仅是我姐了,连我也被猛击了一闷棍。
我姐遭遇背叛,做出了一件非常极端的事情,她用我刮胡子的小刀片,将腕上的静脉给割断了。从她体内涌出来的红色的液体在流淌,还好她被我妈发现了。
我姐被救了回来,保住了一条命。
保住命的我姐情绪低落,关在家里谁都不搭理。我姐不明白,吕中国凭什么移情别恋,凭什么和那个李小惠好上了呢?他是疯了还是糊涂了?
李小惠倒也算是个美人,可是,她哪里有我姐出众?丢下模样且不说,我姐是剧团花旦,是公众人物,是灿烂的明星,你李小惠算个什么鸟啊?只不过是县医院里的小护士,普普通通,名不见经传。唯有一点胜出我姐的,应该是李小惠有个当官的爸爸。吕中国和她暗渡陈仓时,她爸爸刚好坐上县委组织部部长的交椅,而我们的爸爸则只是剧团里的小生。他老人家倒是经常扮演个宰相、帝王什么的,在舞台上威威赫赫,指点江山,可是一下台,就是普通人了。
我姐不明白,也不服,更咽不下这口恶气。她在怀里揣了把小刀子,准备给吕中国放放血。
我姐出了门,直奔豪饮阁大酒店。
豪饮阁大酒店里,吕中国与李小惠正在举行婚礼。
两人的婚礼采取的是速战速决策略,结婚的日子定在了国庆节那天。而且,婚礼在那位县委组织部部长的主持下,办得很是高调与隆重。小城里的所有机关干部,一切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收到了大红请帖。因此,那天的婚礼宾朋云集,偌大的酒店内坐满了人。
婚礼正在进行,一对新人穿红着绿,闪亮登场,来宾们拍起了巴掌。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姐破门而入。她披头散发,目露凶光,手持刀子,分开大家直奔那对新人。
婚礼现场顿时大乱,来宾们吓得哇哇大叫。那对新人傻了眼,还在那里发呆的时候,我姐已经冲到了他们近前,并且亮出了手中的利刃。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我姐的刀子闪着寒光,刺向那个春风得意的新郎时,突然闯过来一个人,奋力将刀子夺了过去。
救了吕中国的人是高成。
高成倒不是参加婚礼的来宾,他刚刚从广州返回,半路上正好遇到前往婚礼现场准备行刺的我姐。他看到我姐眼神不对,就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便尾随在我姐的后面了。
尽管高成救了吕中国,也间接地救了我姐,我姐却仍然没有嫁给他。我姐不仅没有嫁给他,还发出话来,要单身一辈子,哪个男人都不嫁了。吕中国与李小惠正在新婚燕尔之时,一件诡异的事情猝然发生。吕中国神秘失踪了,他去哪了,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包括新婚妻子李小惠。
过了数天还没有吕中国的任何消息时,李小惠慌了神,李小惠的爸爸也慌了神,于是,对县委组织部部长女婿的寻找,便大规模地展开了。然而,一周的时间过去了,连公安机关都介入了,却仍然没有新郎的任何消息。又过去了一周,仍然没有找到吕中国的踪影,人们有了不好的预感。
专案组成立,首当其冲的嫌疑人便是我姐,其次则是她的同胞弟弟,我。因为只有我们姐弟俩对他仇恨最大。失踪者甩了我姐,让她蒙受奇耻大辱,又娶了我暗恋的对象,让我从此失恋。我们姐弟不杀他,就没有人杀他了。
我姐被传唤,又被放了回来。
我被传唤,同样被放了回来。
我们都有作案的动机,却没有作案的时间和胆量。
排除了我们姐弟俩,警察的目光就锁在了高成身上。警察不仅传唤了他,还拘留了他。
高成被无罪释放时,我曾经去看过他。我们两人进了一家小餐馆,要了瓶二锅头边饮边聊。虽然他被放了回来,我却觉得吕中国的失踪还真与他有关,因为他是个有着侠义心肠的人,在我和我姐相继受欺与受难的情况下,他很有可能为我们挺身而出。只不过,他将事情办得很缜密,警察没有找到蛛丝马迹罢了。
几杯酒下肚,我看看四下里没有人,压低声音说,成哥,你说实话,那人是不是你给交代的?
他跳起来,生气地叫道,赵帅,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会干犯法的事啊?
我说,那你说,吕中国怎么神秘地失踪了呢?
他说,那只有鬼知道了。
我说,不会是你为我和我姐出气把他杀了吧?
他耸了耸肩膀道,我才不会呢。他接着说,再者说了,他娶了李小惠,虽然让你失了恋,却又给了我机会。你姐现在成了单身,我完全可以去追求她,谢他还来不及呢!
我双手一拍,说,对呀,那你抓紧行动。我姐正在受难,最容易被趁虚而入呢。
他却慢慢地摇头,说,你姐是不会答应我的,我和她是没有缘分的。
我望着他没有再吭声。
我现在已经日渐成熟,特别是搞起文学创作,读了许多书之后,我长了不少的见识。我明白高成与我姐之间,还真存在着遥远的距离与深深的鸿沟,即便高成挣再多的钱,即便我姐被多少人甩掉,她都不会嫁给一个没有上过几天学的无业游民。
过了半年,失踪者的情况仍是毫无所获,那个专案组只好宣布解散。随着专案组的解散,我姐竟然再次将恋爱与婚姻纳入了生活的主要内容。
曾经一段时间,我姐的情绪是消沉的,是充满了迷茫的,从她的眼神里,从她的身上透出一种淡淡的哀婉与楚楚的凄美。当她准备再次投入恋爱,就焕发出了往日那种灿烂夺目的光彩,就似一朵快枯萎的花遇到了甘霖。而她曾经遭遇的悲伤与羞辱,身上残留的哀婉与凄美,与她的美丽与光彩相交相融,让她越发有了动人心魄的魅力。不久,她就风风光光地嫁了人,新郎就是那个机关子弟姚红卫。
姚红卫同样没有考上大学,他和所有的机关子弟一样,被分配到纺织厂当了工人。不过,他在进纺织厂工作的第二年,就被推荐到市里读电大。电大毕业,他就离开了纺织厂,到县经委当了一名科室干部。我姐嫁给他的条件是,让他必须走仕途。
姚红卫答应了我姐。
我姐结婚的时候,戏已经没有人看,曾经风光红火的县剧团日薄西山。连一张票都卖不出去的时候,有关部门果断出手,将剧团解散,所有的演职人员被分配到了县里的各个企业。我姐因为是剧团名角,受到特别的关照,被分到文化馆当了群众文化辅导员。
我姐到文化馆不久,经济大潮翻腾着浪花澎湃涌来,一纸文件下发,要求全馆人员放下业务去经商,用创收的钱来弥补经费的不足。全馆十来名干部纷纷行动,都把挣钱当成了头等大事。
我姐的满堂红酒楼就是此时开办起来的。酒楼开张,几乎天天食客满门,钱就流进了我姐的口袋。花旦歪打正着,成了个富婆。
高成在我姐嫁人后,就不再朝广州跑,在小城安顿了下来。他没有正当职业,也没有多少资金创办什么实体,仍是做倒爷。逢年过节的时候,他从外地搞一批海货,向城里的各个机关单位推销;当地有什么瓜果成熟上市,他收购过来,让外地人拉走。他的人脉比较广,脑子活,只动动嘴,跑跑腿,就收入不菲。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挣了多少钱,他出手十分阔绰,人所共知。
那几间临街的小房子,他重新修造、换瓦。他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名牌,还骑上了摩托车。他戴着头盔,骑摩托车在大街上飞驰的时候,曾经是小城里的一道炫目的风景。只是,他一直不肯结婚。我姐和姚红卫都有了孩子,他还是单身。
在李小惠成了不明不白的寡妇后,我从失恋中走了出来,开始与一位叫杨芬芳的姑娘将恋爱谈得如火如荼,这时,高成仍然是单身。再后来,我姐的孩子都上学了,我和杨芬芳也有了孩子,他还是没有结婚。
他没有结婚,倒是不缺女人。他的摩托车后座上,经常载着女人,且更换频频。那些女人,还都是有姿有色的女人,亲昵地搂着他的腰,将脸蛋贴在他的脊背上,摩托车在飞驰,她们的长发与裙子便浪漫地飞扬。但是,他并没有娶女孩子中的某一位。
时光如梭,转眼就过去了若干年,来到了新的世纪。
在新世纪又过去了十来年时,天下已是沧海桑田,绕城而过的小河早已不复存在,县城也由旧城区迁移,鳞次栉比的高楼全部耸立在了北部的山坡上。我曾经供职的棉纺厂也倒闭了,我很幸运地在企业破产前调离,现在是县文联创作室的专职作家。我写的那些小说,也登上了全国各地的文学期刊。我的父辈们呢,则如秋风扫荡的落叶,去了另一个世界。曾经在小城一领风骚的我们渐次老去,有的已经退休,有的早生华发。
高成更显老迈,头发全白,背有些驼,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沧桑。他不再当倒爷,他将房屋的后门重新扒开,在外面摆了个小摊,卖些烟、酒、糖、茶,靠微薄的收入维持生计。从街边走过,你不会想到那个看上去气息奄奄的小老头,曾经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英勇少年,曾经是个往返于广州与县城之间,穿着大花格子衬衣的著名倒爷。
往事如烟,唯有我姐风光依旧。
那个要文化人去挣钱的政策早已成为历史,她虽然依旧经营着满堂红酒楼,却不用再在那里坐班当值。文化又成了香饽饽,她回到馆里,重新登上了舞台。她头发高绾,红唇浅点,脂粉薄施,曳地长裙一穿,仍是风华绝代,气象万千,光彩照人。她的丈夫姚红卫没有食言,果然当上了官,并且一步一步地高升,当上了副县长。
我姐除了拥有富婆的身份外,又成了一位官太太。
富婆兼官太太的我姐每天上班的时候,都会从高成摆的那个小摊旁边走过,有时候骑着一辆电动车,有时候则是徒步,但是不管骑车还是徒步,我姐从来不拿正眼瞧高成一下,仿佛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人。高成却在看到她的时候总是坐直身体,眼睛牢牢地盯着她看,直到我姐的身影在街上消失。
我知道高成心里还装着我姐。我知道高成为什么选择独身。我为我姐对高成的态度产生了强烈的不满。
我说,姐,你不该这么对待高成!
我姐说,我怎么对待他了?
我说,你为什么见了他连正眼都不看一下?
我姐说,我凭什么要拿正眼看他呢?
我说,因为他爱你!
我姐说,他爱我,我爱他吗?
我说,你倒是爱过吕中国,可他却把你甩了!
我姐说,所以我想杀了那姓吕的!
我说,到现在你还嘴硬,那天,若不是高成奋不顾身地拦下了你,指不定你会闯出什么大祸来呢!
我姐怔了怔,想要说什么,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岀来。
我接着说,赵丽芸,你应该好好谢谢高成,没有他,就没有你现在的幸福生活!
我姐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岀来。
随后的日子里,我姐去上班的时候,仍旧从高成摆的那个小摊旁边走,仍是不拿正眼瞧高成一下。我望在眼里,却已无可奈何。
两年以后,一个秋日的午后,我完成了一部中篇小说的创作,想去找高成聊聊天,便朝他摆摊的地方走去。到了那里,却没有看到高成,忙找相邻的摊主打听,得到的却是一个让我难以接受的噩耗。高成突发心梗,已于三天前辞世。
我站在那里呆成了一只木鸡。
我急忙跑到我姐家,在第一时间里将消息告诉了她。
我姐吃惊地说,赵帅,你别胡说!
我对我姐说,赵丽芸,我没有胡说,是真的!
我姐立刻变了脸色,怔在那里,接着“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得涕泪滂沱,响遏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