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松韬 冉群超
本文作者张松韬,四川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讲师,成都 610066;冉群超,天津商业大学管理学院讲师,天津 300134
欧洲率先跨入现代社会的原因和进程,始终是史学界感兴趣的大课题;从各个维度的探讨绵延不绝,研究成果汗牛充栋,各种观点精彩纷呈。教育部重大社科项目成果、国家“十三五”重点出版图书,天津师范大学欧洲文明研究院刘景华教授等人撰著的《欧洲农村城镇化进程及其借鉴意义》,①刘景华等:《欧洲农村城镇化进程及其借鉴意义》,北京:经济科学出版社,2021年6月出版。从一个新层面为这个大课题增添了浓彩一笔。这部著作探讨的问题是欧洲农村城镇化所走过的道路,它的成功经验和应吸取的教训,对我国新型城镇化建设的启示。这部书将历史与现实结合起来,读后给人以强烈的历史现实感。
该书的基本观点是强调欧洲农村城镇化的长过程和阶段性——书名中的“进程”体现了作者是从历史长时段的角度审视欧洲农村城镇化问题。该书指出,农村城镇化实际上有三层含义:社会学意义上的农村人口城市化,人文地理角度的乡村地区城镇化和农村生活方式城市化。无论怎么看,欧洲农村城镇化进程都经历了一个很长的过程,至少贯穿于自16世纪至20世纪的整整500年时间。加上此前500年的准备和奠基,该书认为,欧洲农村城镇化进程可分为四个阶段:
(1)中世纪中晚期(11—15世纪),农村城镇化的准备或奠基阶段。农村产生了城镇,但并未城镇“化”。这些中小城镇附着于农村经济,而农村对工商业需求的有限性决定了城镇发展的局限性,因而城镇人口比例很小。即使如此,由于城镇兴起并取得自治,在欧洲形成了城乡两种对照鲜明的社会体。城市的“自由”、较多的机会、生活方式相对优越,成为吸引农村人口的“磁力”,成为农村移民的“愿景”,这是农村人口城镇化的心理动力。
(2)原工业化时期(1500—1750年),欧洲农村城镇“化”的起步阶段。这时乡村工业蓬勃兴起,乡村工业的发展和集中,使农村形成了许多新工业城镇。只是手工劳动使集中的人员有限,因而城镇的规模较小。具有竞争优势的乡村工业区则走向工业革命,农村城镇进一步聚集资源并向城市方向发展。
(3)工业化时代(1750—1900年),欧洲农村城镇化达到高潮。机器化生产、流水线生产,各环节密切协作,劳动力高度集约化,产业集群化,需要大量劳动力集中居住,也需要大量人员为工业人口服务,大中工商城市由此成长起来。城市吸收了农村剩余劳动力,加速了农村人口城镇化。19世纪末,西欧人口城镇化率达到50%。随着现代工业的区位分布趋向均衡,故适合建设工厂的农村地区基本上都有了工商业城镇。
(4)后工业化时期(20世纪),农村城镇化仍以多样态推进,农村的生活方式逐渐类城市化。所谓多样态,有政府指导在农村办工厂,有大城市扩张中将近郊变城区,卫星城建设使一些远郊也变城区。这些都扩展了城市面积、增加了人口聚集。20世纪后期出现“逆城市化”,须以农村具备城市化生活条件为前提。由此乡村改造使城乡再无经济和生活水平的巨大差距。这是一种全新意义的乡村城市化,欧洲农村的风貌令人艳羡。
这种对欧洲(主要是西欧)农村城镇化进程的阶段式划分只是概观,当然不能把各阶段时间断限,整齐划一地套用于每个国家,各国各有自身的基本国情、历史传统和自然因素。因此,作者对西欧各主要国家的农村城镇化分别进行了细致考察,梳理了各国农村城镇化“进程”,这在学界应属首次。
英国是农村城镇化进程最快也最典型的国家,自然是该书考察的重点。
16、17世纪英国的乡村工业颇为发达。乡村工业促使农村城镇化起步,最初是以农民“离土不离乡”、就地非农化、部分村庄演变为手工业城镇为特点。作者把英国的这一过程分解为四步。第一步,农民仍以农业为主业,农闲时从事乡村工业为副业。第二步,乡村工业成为农民主业,农业反变成副业。正如马克思所说,16世纪英国出现了一个“以种地为副业,而以工业劳动为主业”的“新的小农阶级”①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28页。。第三步,部分农民完全从事乡村工业,不再从事农业,农民实际上非农化。第四步,乡村工业生产趋向集中工场化,吸附大量人员,乡村工业区兴起了手工业村镇。随着乡村工业的发展、分工和集中,乡村工业区兴起一批新型的工商业城镇,英国农村城镇化进程由此而展开。而工业革命最早就是从这些城镇发起的。随之而来的工业化运动又将农村城镇化推向高潮,19世纪结束时,英国的城市化率已达到70%以上。当然,英国农村城镇化也存在不平衡的问题,因此到20世纪还在不断地进行调整和改革。
法国的农村城镇化进程略晚于英国,也曲折得多。
法国作为一个农业国家,传统小农经济长期存在,影响了商品经济化和工商业发展,直到18世纪中期才开始较快的城市化运动。其中小城镇无论是数量还是人口比重的增幅都高于大城市,乡村工业发展和集中是中小城镇及其人口增多的重要因素。19世纪工业革命开始后,虽然大城市的发展速度快于农村中小城镇,但农村城镇化也迎来了新的机遇。按照作者所论,19世纪工业化时期,和20世纪下半叶,都是法国城市化快速发展时期,同时也是农村城镇化的关键时期。两个时期各有特色。19世纪虽然乡村的工业城镇有所发展,但农村城镇化主要表现为乡村人口外流,农民转移为外地城镇劳动力,城市以“掠夺者”形象出现,工业和城市挤压、蚕食农业空间和乡村景观。在另一面,它也将乡村与外部世界联系起来,有助于提升乡村的现代性。20世纪下半叶则是城市向农村扩展,人口回流到农村,乡村复兴了,城市开始“反哺”乡村,城市与乡村的关系从对立走向互动和互利,现代化的“乡村的重要性”再度被凸显。
德国城镇化进程在时间上显然滞后于英法等国。
作者认为,德国可作阶段式划分:19世纪初到1840年,是德意志城镇化的“起步”准备阶段,城镇化体现了政治领域的一定推动力;1840—1871年,快速工业化进程推动了城镇化全面启动和加速度;1871—1918年,是德国城镇化的飞速发展阶段;1918年以后,城镇化进入平缓与完善期。作者特别指出,20世纪中期希特勒执政时,德国城镇化还走过一段歧路,即突出大城市作为权力中心,用意识形态指导城镇改造。从经济社会角度看,德国形成了普鲁士和巴伐利亚两条不同的城镇化道路。普鲁士道路是大城市化,巴伐利亚道路则是农村城镇化,由此该书对巴伐利亚农村城镇化进程做了重点考察。与莱茵—鲁尔区依靠铁路建设,发展重工业、煤矿业和机械制造业来推动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的普鲁士模式不同,巴伐利亚虽然很早(1835年)就诞生了德意志第一条铁路,但迟缓的工业化没能推动农村城镇化进程,巴伐利亚长期以农业为主,还曾被作为纳粹军事装备的基地而发展。战后巴伐利亚形成了城镇化浪潮,主要在于它实行“在乡村土地上工业化”,使许多乡村迅速实现工业化而转化为工商业城镇。在政府指导下,奥迪、宝马等汽车工业各分支部门分布于各处乡镇,积极促进了巴伐利亚农村的经济转型。
该书对意大利农村城镇化着墨不多,但也扼要梳理了其历史进程。
早在罗马时期,意大利城市化水平就高达20%。中世纪意大利是欧洲工商业最发达的地区,城市化率最高达25%上下。17世纪后意大利步入衰退,城市化率在几个世纪中都维持在15%以下的低水平,与西欧他国成反向趋势。1860年代意大利实现统一,进入工业革命和工业化时代,1881年城市化率达到43%。此后意大利城市化持续增长,而今的城市化率已达70%,在西欧属于中下水平。意大利延续了中世纪以来的格局,南北差异非常明显,中北部既有大中城市,亦推行分散型城镇化和乡村就地城市化。尽管南部城市化水平较低,农村也缺乏一定规模的中小城镇网络,但是,南部农村现代化建设和生活类城市化并不亚于北方。
荷兰在面积上是个小国,但它曾在世界上叱咤风云,曾被马克思誉为“17世纪的模范国家”。根据该书作者的考察,荷兰的城市化程度在17世纪是欧洲之最,高达42%,是西欧平均水平的四倍。可惜荷兰也走了意大利的老路,不能将商业资本适时转化为工业资本,以致工业革命姗姗来迟,整个国家从17世纪黄金时代转向18世纪“假发时代”,城镇化水平亦呈下降态势。19世纪中期后,荷兰步履蹒跚地踏进现代门槛,但其城镇化的动力并非来自工业推动,而是源自服务业和商品化农业。书中研究了海滨渔村赞德福特怎样转变为旅游小镇,是一个很好的城镇化样本剖析。
在作者看来,欧洲能够率先完成农村城镇化,乡村能创造出友好和谐的社会与生态环境,既是经济社会进步长期积累并反复磨合的自然结果,也是人类主动发挥能动性改造乡村条件的成果。当城市化率达到50%以后(英国在1851年,西欧总体在19世纪末),人们豁然发现自己深陷于喧扰拥堵之类“城市病”中,由此而怀念乡村的清新空气与幽雅环境。然而,从传统走来的乡村虽有小桥流水,但住宅破旧、蚊蝇丛生、污浊不堪,当时的景象并非宜居,因此英国从19世纪后期起、欧洲大陆在20世纪,乡村改造运动便有声有色地开展起来。乡村改造的初始动机是在乡村创造类似城市的生活条件,如包括住房在内的乡村基础生活设施按照城市模式兴建,使乡村生活条件和生活方式城市化、现代化。它的进一步发展则是着力提升乡村的经济社会水平,再次振兴乡村。英国的乡村改造和乡村振兴运动至少在多个层面展开,包括调整农业结构,重点发展畜牧业;发展具有商品生产性质和适合生态环境的替代农业,即果蔬种植、园艺、工业原材料种植等;为缓解城市病而设立为城市服务的郊区;开展乡村保护运动,用现代理念保护乡土资源;充分开发乡村历史文化资源和优美自然景观,发展乡村旅游业等。
对于农村城镇化的长期性和阶段性,作者在最后结语中再次强调借鉴意义。在他们看来,欧洲农村城镇化高潮经历了二三百年,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欧洲需要从长期农业社会慢慢转型,农村和农民都有较多的传统烙印,尤其是思想观念和技术利用方面的转变,节拍往往滞后。作者认为,中国的农业社会更长,传统根基更深,应特别强调农村城镇化的长期性,要考虑中老年农民在心理上对城镇化的接受时间。长期性意味着阶段性,就是说,哪怕物质上有条件实行快速城镇化,也要一步一步地走;每一步即使走对了,也得有个磨合期、缓冲期。
工业化城市化过程几度带来乡村破败,是欧洲最深刻的教训。第一次工业革命和城镇化过程中,农村资源如劳动力、资金财富、土地空间等被工业和城市抽吸、挤占,造成乡村人口锐减、经济凋敝,而在资本和“自由”旗帜下,乡村缺乏治理。第二次工业革命汽车使用和道路通畅,使城乡互动更为便利,但互动并非是双向的,城市可供给农村商品,而运输通达则使城市可脱离附近乡村的农产品供应,这种单向度和不对称使农村逐渐丧失经济独立性,本地乡村对城市不再重要,农村实际上被捆绑在城市经济“战车”上,变成城市的附属品,农村的乡土性被逐渐磨蚀,传统的乡村社区走向瓦解。第三次技术革命和信息网络的建立,城乡之间零距离,农村失去优势,不少乡村甚至完全依赖城市,基本商业服务设施归零。交通条件改善使农村青年更易外出,留守老人更加孤独,移居乡村的城市退休者则缺乏对原有社区的认同,与原住民存在隔膜,乡村社会有撕裂现象。我国目前的快速城镇化运动,将欧洲二三个世纪的经历叠加或压缩在一起,矛盾和震动可能会更加强烈。因此作者指出,在快速城镇化时有意识地将“进程”拉长,单位时间内的烈度就会小一些,心理痛苦也会少一些。这种理性分析令人掩卷长思。
我国各地的城镇化正在根据自身条件和优势因地制宜地展开。该书选取了四个案例颇具样本意义,这是作者长期实地考察和田野调查的成果。天津市东北部蓟州区(原为蓟县)是近城郊县农村,利用自身优势条件,着力发展乡村旅游业和养老业,将自己打造为大城市的“后花园”,依托大城市资源加强农村城镇化建设。浙江省是国内民营经济强省,利用社会资本,采取依靠市场经济、民间和政府互动、外资拉动等方式加强农村城镇化,利用“块状经济”加强农村城镇化特色,城乡统筹进行“中心镇”建设,进行小城市培育试点,以建设特色小镇为农村城镇化未来新路径。由此,浙江成为国内农村城镇化最成功的省份,农村面貌可与欧洲媲美。湖南省邵东县是典型的中部农业区,人多地少,从事工商业人口极多,户籍人口134多万,有43万人分布于外地外省城镇经商,本县常住91万人中,城镇人口为51万,因此总人口城市化率实际已达70%,赶上欧洲平均水平。邵东的优势还在于,外地邵东人回乡投资创业,建设家园,邵东县城已发展为30余万人的中等城市,顺利获批“改县为市”,基本完成农村城镇化进程。西部甘肃省定西市,本是全国闻名的“三西”农村贫困区之一。在近年的城镇化运动中,定西利用高原优势,种植的蔬菜远销全国。如内官营镇以蔬菜种植销售为龙头产业,从事相关劳务4万多人,年总收入7亿多元。内官营镇区店铺林立,一派繁荣景象。定西市打出“中国薯都”“中国药都”特色产业牌,形成了七大主导产业,还打造了特色农产品生产加工、有色冶金、矿产建材、现代物流“四大基地”,全市早已脱贫,全面顺畅实现农村城镇化也指日可待。
该书以实地调研为基础,以四个案例展望了我国农村城镇化的美好前景,令人振奋。我国世界史学者常说的一句话:研究世界史是为了中国。这部著作为这句话做出了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