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方志的编撰与乡绅阶层的兴起*

陈日华

从16世纪70年代开始，英国社会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即许多郡的乡绅积极投身于地方史的编撰，陆续出版了许多有价值有影响力的方志。在英国社会转型时期，新兴的乡绅阶层热衷于文化和科学事业，他们编撰的方志涉及历史地理、自然资源以及生命疾病等诸多方面。乡绅不仅利用文献记录地方沿革，而且投入人力物力调查自然环境，研究改变自然条件的可行性。他们是一个善于经营、富裕而有活力的群体。他们以持续的热情编撰方志。乡绅编撰的方志显示出不同以往的历史书写方式，在编撰方志的同时，英国乡绅阶层逐渐形成了探索未知世界的科学精神和自己的自然观。

一、乡绅修志的动因

在英语语境下，方志①有关“方志”的英文表达有很多种，学界并没有特定的词汇。英国学者魏根深的《中国历史手册》一书，在论述中国地方志时，该词的英文表达是“local gazetteers”，参见Endymion Wilkinson, Chinese History A Manual,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 154.又可参见戴思哲：《中华帝国方志的书写、出版与阅读1100—1700年》，向静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Chorography）一词choros有空间或地点的含义，graphia意指书写或表现形式。《牛津英语词典》界定方志的含义是：描述、描绘特定地区、地域地图或图表的作品或实践；有关特定地区或地域的描写或描述；一个地区的自然结构和特征。①J. A. Simpson and E. S. C. Weiner, 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Oxford: The Clarendon Press,1989, Vol. III, p. 172.方志是近代早期出现的概念，在此之前，英国历史书写是教会编年体。到中世纪晚期，城市编年体逐渐出现，内容已经与教会编年体史书有所不同，记载了一些具体的城市生活。随着以“人文主义”为特征的新的书写范式兴起，强调严格时间顺序的编年史逐渐被抛弃，②Joseph H. Preston, “Was there an Historical Revolution?”,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Vol. 38, No. 2 (1977),p. 356.作为一种流派，到17世纪早期几乎全然消失。③D. R. Woolf, “Genre into Artifact: The Decline of the English Chronicle in the Sixteenth Century”, The Sixteenth Century Journal, Vol. 19, No. 3 (Autumn, 1988), p. 322.新的各式书写类型承担起编年史的各种功能，各自发挥作用。因此，F.S.福斯纳说：1580年到1640年期间，英国历史写作呈现出“革命化”特点。④F. Smith Fussner, The Historical Revolution, London: Routledge, 2010, pp. 299-321.历史书写的目的从道德规训变为实用至上，从形而上学转变为记述世俗生活，强调事实。在这个变化过程中，逐渐消除了上帝的作用；对原始文献的重视，逐渐降低了圣经的权威性。人们越来越多地倾向于理性主义和实用主义的简单风格，历史研究的范围渐趋扩大，史学家关注到地方历史，并扩大法律和宪法史的内容。⑤Joseph H. Preston, “Was There an Historical Revolution?”,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Vol. 38, No. 2 (Apr. -Jun.,1977), p. 356.脱离宗教束缚后，人们以极大的热情关注“人与自然”，历史书写的中心也转向自然。方志的兴起就是这一时期“史学革命”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乡绅阶层是英国方志编撰的主体。从内容看，英国方志基本分为三种类型：一是强调地志与地名的方志；二是侧重庄园史与族谱的方志；三是关注自然的方志。强调地志与地名方志的代表作是肯特郡乡绅威廉·兰巴德编撰的《肯特郡志》（Perambulation of Kent）。该书1570年写成，1576年正式出版，是英国近代第一部方志。有人评价：“威廉·兰巴德的《肯特郡志》是英国出版的第一部郡志，该书与1586年出版的《不列颠尼亚》（Britannia）一起，燃起了许多古物学家编撰各自郡志的热情。”⑥Elizabeth K. Berry, “Henry Ferrers, an Early Warwickshire Antiquary, 1550-1633”, Dugdale Society Occasional Paper, No. 16, 1965, p. 31.侧重庄园史与族谱方志的代表作是1656年威廉·达格代尔出版的《沃里克郡志》（The Antiquities of Warwickshire）。《沃里克郡志》详细叙述了该郡乡绅的族谱与文章，对各庄园的历史进行了清晰的梳理，包括庄园地产的继承、转手、流转等。在研究方法上，达格代尔以第一手材料的文献，如特许状、地契、令状、遗嘱等为基础，并对这些材料进行整理和鉴别，由此确立了方志史料学新的标准。伊丽莎白·贝尼指出：与之前描写历史地形学为特征的方志相比，《沃里克郡志》开创了郡史书写新的范式。⑦Elizabeth K. Berry, “Henry Ferrers, an Early Warwickshire Antiquary, 1550-1633”, Dugdale Society Occasional paper, No. 16, 1965, p. 32.17世纪下半叶开始，方志的一个新类型区域自然志出现，包括郡自然志、城市自然志以及堂区自然志等，其中最重要的是郡自然志。英国第一部区域自然志是罗伯特·普洛特在1677年出版的《牛津郡自然志》（The Natural History of Oxfordshire）。“这是以培根主义的范式写作的新类型的郡志。”①Graham Parry, The Trophies of Tim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p. 301.这些著作以勘察（perambulation）、描述（description）、调查（survey）、古物（antiquity）等书名呈现，构成了近代早期英国学术研究的重要内容。虽然表述各异，但是它们属于同一类型（the same genre）。②Richard Helgerson, “The Land speaks: Cartography, Chorography and Subversion in Renaissance England”, Representations, No. 16, 1986, pp. 71-72.

上述三种类型表明，乡绅自发编撰方志并非完全受利益驱动，而且从收集和研究文献、实地勘察和调查到书写成文，都需要投入大量的精力、人力和物力。当然，修志也有利于庄园经营和地方管理，但为什么是乡绅修志呢？“乡绅修志”现象与乡绅阶层的兴起密切相关。

英国乡绅阶层在中世纪晚期到近代早期逐渐兴起。③R. H. Tawney, “The Rise of the Gentry, 1558-1640”, The Economic History Review, Vol. 11, 1941, pp. 1-38.16世纪，英国社会结构发生了重要变化，以农村普遍发展和富裕农民的增多为基础，上层农民与一部分骑士、乡绅融合，形成了议会“第三等级”的一部分，他们在农村是现代农业的发起人。新兴的乡绅阶层是英国农业资本主义的发动者。④侯建新：《资本主义起源新论》，北京：三联书店，2014年，第299页。他们积极参与地方社会的管理，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地方自治制度”。乡绅阶层在经营农场与治理地方社会的过程中，深感文化与教育的重要性，不仅自己努力学习掌握知识，而且纷纷将子女送入大学与律师会馆，学习有关法律、历史、地理及科学方面的知识。

经过宗教改革后，英国大学发生了根本变化，它们走向世俗化，进一步适应了乡绅的文化需求，当时不少乡绅子弟上大学或进入法学院。哈里逊曾记载，当时的大学生名额有3 000人，全部是富人子弟。⑤侯建新：《现代化第一基石》，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1年，第241页。据一些学者推断，主持实际工作的治安法官，具有大学学历的，从1562年的5%上升到1636年的61%，威尔特郡1590—1620年的数据也从侧面证明了这一点。南部郡的乡绅比北部郡的乡绅受教育的程度更高。⑥Anthony Fletch, Reform in the Provinces: the Government of Stuart England,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1986, p. 36.乡绅接受知识的另一个途径是律师会馆。伦敦的律师会馆是教授普通法的大学。⑦Robert Richard Pearce, A History of the Inns of Court and Chancery, London, 1848, p. 54.乡绅进入到律师会馆接受法学教育，随着时间的推移，律师会馆逐渐地变成了兼具社交功能的专业大学，年轻贵族和乡绅在此学习法律。⑧Cecil Headlam, The Inns of Court, London, 1909, p. 16.在亨利六世时期，四大律师会馆每个会馆有200名学生。⑨Cecil Headlam, The Inns of Court, p. 16.随着乡绅阶层文化修养的普遍提升，重视和研究自己的生存环境，探究和改造生活空间的可行性，蔚然成风；乡绅修志是具体的体现。他们的书写范式集中于自己生活地域的人文和自然状况，在研究和书写的过程中，乡绅对客观世界的认识也在发生着转变。他们为书写方志投入的精力和物力，不能完全排除利益驱动，但更多的则表现为精神和文化追求。他们在积累财富的同时，以积极乐观的态度不断学习，补充自己的知识，这也是他们能够成功治理地方社会的重要因素。他们的财富来自土地，因此很多方志记载了对土地和土壤的研究，其中折射出他们的自然观。

二、方志所见乡绅的自然观

方志记载的一个重点内容是土地与土壤，这是因为当时社会财富主要来源于土地。乡绅财富的源头是庄园与土地，土壤的肥沃以及耕地的管理与改善，与他们的收入息息相关。威廉·布顿的《莱斯特郡志》记载：该郡的南部土地肥沃，物产丰富，缺点是缺少森林和生火用的木材。该郡的西北部多山土地贫瘠，出产水果，优点是有大片的林区与煤炭。该郡的东北和西南地区土质好，适合种植谷物与草地，且有较多的木材。①William Burton, The Description of Leicestershire, Leicester, 1622, p. 2.17世纪时，沃里克郡方志史家威廉·达格代尔曾有著作②William Dugdale, The History of Imbanking and Draining of Divers Fens and Marshes, London, 1772.论述沼泽如何排水和筑堤，反映出这时期方志学家对自然环境的探索与改造。罗伯特·普洛特的《斯塔福德郡自然志》第三章主要涉及农业以及粘土和泥灰土的使用。约翰·莫顿的《北安普顿郡自然志》首先介绍了该郡的自然概况，随后论述与土壤有关的知识，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讲最表层的土地，就是可耕地。他叙述了各种不同的土质，如黏土、黑土、红土等，以及不同的土壤应当如何耕种、适合种植什么庄稼、有哪些独特的地方，等等。第二部分讲表层的下部，涉及到如何清理沼泽地、排水以及灌溉等问题。约翰·奥布里《威尔特郡自然志》的第二部分关注了灌溉草地（watering meadow）的改进③John Aubrey, The Natural History of Wiltshire, London, 1847, p. 104.，是农业史研究忽视的内容。查尔斯·李也阐述了如何通过排干水和施泥灰，使得沼泽成为可耕地，产出优质的谷物。④Charles Leigh, The Natural History of Lancashire Cheshire and the Peak in Derbyshire, Oxford, 1700, Book I, p. 65.

为什么在这一时期乡绅对土地、土壤等产生浓厚的研究兴趣呢？这种现象说明什么问题？将其纳入近代早期农业革命的范畴是后人的一个视角。农业革命包括许多内容、涉及很多领域，其中一个基本课题就是有关土壤的研究，而乡绅是土壤研究的主力军。不同的土壤应该栽种不同的植物与庄稼，但是此前耕种者没有这个意识。有文化的一代乡绅阶层开始关注土壤问题，他们意识到土壤条件对于农业产出的重要影响。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吉尔伯特·怀特的《塞尔伯恩自然志》提及蚯蚓对土壤的改良作用。怀特指出：虽然蚯蚓只是自然链条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环节，但是它却是不可缺少的。如果没有蚯蚓，土地会变得坚硬，沃土就会变成荒土，并且它并不伤害庄稼。⑤Gilbert White, The Natural History and Antiquities of Selborne, London: The Ray Society, 1993, pp. 216-217, 525.这可能是最早有关蚯蚓与土壤关系的论述。可以想象，发现蚯蚓与土壤关系需要细微和长时间的观察，投入很大的精力才能得出这个结论。在这个发现过程中，研究兴趣是主要驱动力。这个实例典型地说明乡绅编撰方志的精神面貌。须知，在这一时期，人们的认识基础还属于圣经文化的范畴，还没有摆脱大洪水的理论，但是在农业领域，在乡绅书写的方志中，人们已经开始向科学化方向迈进。乡绅阶层不仅是农业革命的启动者，编撰方志说明他们也是文化的先锋，探究自然知识的先驱。方志记载的自然现象和自然灾害足以为证。

《威尔特郡自然志》中，奥布里引用威尔特郡的谚语，说明当地的气候，颇为有趣。威尔特郡谚语云：风从西北来，天气为最佳；雨从东方起，至少下两天。①John Aubrey, The Natural History of Wiltshire, p. 16.罗伯特·普洛特的自然志还记载了许多怪异的事情。1659年，下了一场冰雹，冰雹夹杂着鸡蛋大的石头从天而降，对农作物造成很大破坏。②Robert Plot, The Natural History of Stafford-shire, Oxford, 1686, p. 23.与以前的认识不同，他对这些现象进行了科学的解释。例如，从天上掉下的青蛙“可能是从山顶上吹下来的，也可能是被水汽吸上来……然后在云中汇集起来，并且在阵雨中释放”。③Robert Plot, The Natural History of Stafford-shire, pp. 23-24.威廉·博莱斯在《康沃尔郡自然志》中记载，1752年夏天的降雨量非常大；1756年冬康沃尔雨水偏多。④William Borlase, The Natural History of Cornwall, Oxford, 1758, p. 6.在记叙雨水的时候，博莱斯对传统说法提出批评。典型的教会自然史观认为，在大洪水之前，地球上是没有雨的，那时只有宁静的天空与露水。雨的产生是上天对人类罪恶的一种惩罚。博莱斯认为这一说法毫无道理。⑤William Borlase, The Natural History of Cornwall, p. 30.

方志还记载了许多自然资源。威廉·兰巴德1576年出版的《肯特郡志》，记述了肯特郡的地理、气候、环境以及物产等。在介绍福克斯通（Folkstone）时，兰巴德提到该地的特产牡蛎，他描绘福克斯通的牡蛎个大饱满且味道鲜美。⑥William Lambarde, The Perambulation of Kent, Trowbridge: Redwood Press, 1970, p. 154.威廉·兰巴德的《肯特郡志》对该地区自然环境以及自然资源的详细记载与描述，在以往著作中是没有的，这是英国乡绅阶层对自己所生活的客观世界的一种新认识。从宗教的迷雾中解脱出来，通过自己的观察与勘察，乡绅们重新确立起新的认识世界的范式。这既是一种书写的方式，也是一种新的实践方式。

方志记载自然物质的内容，表明近代早期英国乡绅阶层的自然观向前更进了一步。他们对自然物质与自然现象逐渐摆脱了虚幻的认识，进而注重其成因与实用价值的理解，他们对自然和环境有了更深入的了解。罗伯特·默顿指出：17世纪的历史学是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的联合，为对历史进行现代科学研究的产生做出了贡献。⑦Robert K. Merton, “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ety in Seventeenth Century England,” Osiris, Vol. 4 (1938), p. 382.

三、方志中的土地勘查与地理认知

15世纪初，拜占庭学者曼纽·契索罗拉斯（Manuel Chrysoloras）将托勒密的《地理学》带到意大利，1410年该书被译为拉丁文，①阿尔夫雷德·赫特纳：《地理学》，王兰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63页。1475年在维琴察出版，影响到不列颠的知识界，英国的地形研究逐渐形成。编撰方志离不开地形学。“在英国，地方史的演变与地图制作及勘查的发展密切相关。”②Jan Broadway, “No Historie So Meete”: Gentry Culture and the Development of Local History in Elizabethan and Early Stuart England,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2006, p. 207.随着测绘技术和印刷工艺的发展，伊丽莎白一世时期制图逐渐兴起。1574年，萨克斯顿（Christopher Saxton, 1540-1610）在女王的支持下开始测绘英格兰。1577年，他开始测绘威尔士。1579年，英格兰与威尔士郡地图集出版。“这是第一部国家地图集。”③Kate Tiller, English Local History: An Introduction, Gloucestershire: Sutton Publishing, 1992, p. 12.该地图集包括35幅地图，标注了山峰与小山——但没有相关的海拔与位置信息，各种符号显示建筑与定居地，除了诺森伯兰郡之外，其他地图都有日期。在全国地图出版前，单个郡的地图已经出版。此外，康沃尔、埃塞克斯、赫特福德郡、萨福克、诺福克等郡的地图包括了百户区的区划。

地形学的发展与乡绅等对土地勘查（survey）的需求有很大关系。受地权的转手以及庄园管理等因素的影响与制约，乡绅需要深入了解自己在各地的土地经营状况，于是任命或聘请具有经验的勘查员（surveyor），他们类似于审计员的角色。这些勘查员主要负责检查庄园档案、召集会议，在会议上，佃户要陈述有关财产、义务、许可和土地保有、出租等相关情况。地产勘查员记录下这些信息，有时候，他们还可能对地产管理提出建议。他们的工作主要是经济的、法律的，也包括一些地方古物的内容，这需要勘查员具有相关的地理与地形知识，具备一定的地图绘制能力。④Frank Kitchen, “John Norden (c.1547-1625): Estate Survey, Topographer, County Mapmaker and Devotional Writer”,Imago Mundi, Vol. 49 (1997), p. 43.约翰·诺顿是这方面的代表人物。诺顿（约1547—1625年）曾经在牛津大学求学，后成为律师与勘查员。⑤John Norden, Speculum Britannia, Part, An Historical and Chorographical Description of Hartfordshire, London, 1903, ii.1593年，诺顿为大商人约翰·斯宾塞的地产进行巡查。此后，他也为王室的领地巡视勘查，1600年之后有关他勘查地产的记录存留较多。1600年，诺顿被任命为英格兰南部王室森林的勘查员。与此同时他还继续其他勘查任务，一是为霍华德巡查地产，二是为斯坦霍普巡查他在萨福克郡乡村的地产。⑥Frank Kitchen, “John Norden (c.1547-1625): Estate Survey, Topographer, County Mapmaker and Devotional Writer”,Imago Mundi, Vol. 49 (1997), p. 51.1607年，诺顿出版了《勘查员对话录》一书，为需要勘查地产的土地所有者提供建议。该书是有关17世纪早期经济生活、农业与农业史、数学、地理学、科学史、地图与制图史等的宝贵资料。⑦Mark Netzloff ed., John Norden’s the Surveyor’s Dialogue (1618), Surrey: Ashgate, 2010, XX.1610年出版扩展版，1618年出版第三版，可见该书取得了很大成功。在书中，诺顿谴责危害共同体利益的行为，他看到勘查员作为代理人在改善土地经济价值方面的积极作用，但是作为乡绅，他不希望以牺牲社会秩序的稳定为代价。⑧Frank Kitchen, “John Norden (c.1547-1625): Estate Survey, Topographer, County Mapmaker and Devotional Writer”,Imago Mundi, Vol.49 (1997), p. 53.与勘查工作几乎同步进行的是，诺顿写作《不列颠描述》（Speculum Britainnia）一书。他的大量时间用于巡行，行走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上，甚至在勘查的路途中生病。“他走了五个郡，记录当地人的耕作与生活情况，复制石碑的碑文，为地图收集相关的信息。回到住所后，他钻研坎姆登与霍林斯赫德的著作，并绘制地图。”①Frank Kitchen, “John Norden (c.1547-1625): Estate Survey, Topographer, County Mapmaker and Devotional Writer”,Imago Mundi, Vol.49 (1997), p. 44.诺顿的《不列颠描述》最先正式出版的是《米德尔塞克斯郡志》，该书的手稿献给威廉·塞西尔，1593年正式出版。从1594年开始，诺顿开始准备赫特福德郡的写作。1598年，诺顿的《不列颠描述》另一部分《赫特福德郡志》出版。《赫特福德郡志》记载了该郡的地理、物产、土地、镇、村庄、教区等情况。

在地理绘图领域，代表人物是约翰·斯皮德（1551/2—1629），他也是伊丽莎白古物学会的会员。斯皮德的著作主要是《大不列颠史》与《大不列颠王国全览》（The Theatre of the Empire of Great Britaine）。《大不列颠史》由两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有关各郡、城市、市镇的描述，属于方志性质；第二部分是有关历史的内容，讲述不列颠君主制的历史，从罗马不列颠一直到詹姆斯一世统治时期。《大不列颠王国全览》②John Speed, Britain’s Tudor Maps: County by County, London: Pavilion Books, 2016.沿袭了奥特留斯《世界概貌》的模型，这是英国人最早创作大幅地图的尝试。该书包括第一幅详细的爱尔兰郡的地图，第一套显示地区划分边界的郡地图，以及第一套真正完整的英格兰城镇详图。在斯皮德绘制的73个城镇的地图中，以前没有绘制过地图的多达50个，而其中许多幅详图可能是斯皮德自己绘制的。斯皮德的地图在现代与历史之间取得了平衡，在地图的边缘标有古物遗址的信息、著名战役的地点和简介，以及王室和贵族的纹章。这些附加的信息是《大不列颠王国全览》最重要的贡献之一。《大不列颠王国全览》和《大不列颠史》在1611—1612年一同出版，迅速取得成功：斯皮德在世时，已有三个版本发行。一直到18世纪中叶，《大不列颠王国全览》中的地图一直是对开本地图册的基础。

四、关于生命和疾病的认知

有关生命与疾病也是方志记载的重要组成部分。中世纪时，有关生命的描述与“上帝造人”的信仰相关。这些宗教性的解释，与人的生老病死、病理机制等客观研究相距甚远。在近代早期的方志中，乡绅们的观点与思路开始发生变化。罗伯特·普洛特、约翰·奥布里等人的著作，在结构上显示了他们潜在的认识。他们首先叙述天空与空气、水、土地等，然后叙述植物、动物与人类。这种看似简单的先后顺序，其实表明了作者的生命观，即空气、水与土壤是生命的基本要素。对方志有关这方面的描述和记载进行归纳与分析，有助于我们理解近代早期英国人的自然生命观。

首先是有关人类寿命的内容。在近代，受物质生活条件以及医疗水平等因素的影响，普通人的寿命都很短。当然长寿是每个人心中的梦想，因此方志中收录了许多有关长寿的例子。这似乎在向芸芸众生传递这样一种自然观，即在自然世界中，长寿是有可能的。普洛特的《斯塔福德郡自然志》①Robert Plot, The Natural History of Stafford-shire, p. 323.、约翰·奥布里的《威尔特郡自然志》②John Aubrey, The Natural History of Wiltshire, p. 69.等方志都有长寿的记载。记载活到100多岁的老人，而且还不少。其次是有关疾病的治疗，涉及温泉疗法以及植物的功效等。再有就是各种疑难杂症的记载。普洛特的方志还记载了许多独特的事情，如畸形儿及各种疑难杂症③Robert Plot, The Natural History of Stafford-shire, pp. 271, 301.。奥布里记载，有个婴儿出生时有两个头。书中还记载了一些奇闻异事。1661年9月，在挖掘一座古墓时，发现棺材里的尸体已经变黑，尸体身上的衣服腐烂，但是尸体没有腐烂，有些地方有白点。当时有好几个人在场，可以证明此事。④John Aubrey, The Natural History of Wiltshire, p. 72.奥布里意识到教区登记簿的价值，这是有关教区居民出生、洗礼、结婚与死亡等重要的资料，可惜这部分内容比较单薄。

如何实现人的健康与长寿，方志记载了通过知识积累及长期观察，认识到影响健康与寿命的一些因素，比如空气与健康的关系，许多方志都描述了空气与水等基本生活资源。托马斯·韦斯科特的《德文郡志》写道：该郡有两片大林区，河流众多，水源充裕，空气“健康、温润、芳香且清洁”；因为有好的自然环境，德文郡民众的寿命较长，有人活到120岁。⑤Thomas Westcote, A View of Devonshire, Exeter, 1845, pp. 33-34.崔斯特瑞姆·瑞思登的《德文郡志》写道，德文郡的空气使这里人的寿命比整天吸雾气人的寿命要长。⑥Tristram Risdon, Chorographical Description or Survey of the County of Devon, London, 1811, p. 3.威廉·布顿的《莱斯特郡志》说：莱斯特郡空气特别清洁，有许多风景优美的住宅。⑦William Burton, The Description of Leicestershire, 1622, p. 2.查尔斯·李的《兰开夏、柴郡与德比郡峰区的自然志》详细讨论了气候对人与动物的影响。⑧Charles Leigh, The Natural History of Lancashire Cheshire and the Peak in Derbyshire, Oxford, 1700, Preface.吉尔伯特·怀特的《塞尔伯恩自然志》记叙了塞尔伯恩的空气状况。“这里的空气温润，许多树散发出恶臭的气味，却利于健康，并免受疟疾的侵扰。”⑨Gilbert White, The Natural History and Antiquities of Selborne, London: The Ray Society, 1993, p. 12.《塞尔伯恩自然志》的写作时间为18世纪末，这时英国的工业革命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伦敦的空气污染十分严重，影响到临近塞尔伯恩的空气质量。“这种蓝色的雾略带煤烟味，总是随东北风飘到我们这儿，应该源自伦敦。这种雾味道浓烈，可导致疾病。”怀特称这种雾为“伦敦烟”。⑩Gilbert White, The Natural History and Antiquities of Selborne, p. 539.

关于水与健康之间的关系。约翰·斯托1598年出版的《伦敦城志》是英国近代第一部城市方志。城市方志的书写体现了近代早期城市发展过程中，市民阶层对自己所居住与生活空间与自然环境的关注。饮用水是市民日常生活最基本的要素。《伦敦城志》记载：在1589年，城市委员会征收了1/15税，筹集到的钱用于清理河流或排水沟。市政府承诺把汉普斯特荒原上不同的小溪汇聚到同一方向，这样伦敦城缺水的地方都可以获得新鲜的供水，水渠将引入泰晤士河。①John Stow, A Survey of London, London, 1603, p. 6.虽然该计划最终失败，但这一案例表明，在16世纪末的伦敦城，政府与民众就已经意识到水源的重要性。再加上由于城市人口不断增加，城市公共卫生设施简陋，伦敦城经常爆发瘟疫，成为市民心头抹不去的阴影。在这种情况下，市民们希望改善自己生活的环境，并积极地采取措施，以获得清洁与安全的水源。这呈现出一种积极的、现实的自然观。再如威廉·普尔在叙述埃克塞特市时，提及城市饮用水的来源，是通过引水渠从附近的小山引泉水到城市。②William Pole, Collections Towards a Description of the County of Devon, London, 1791, p. 111.有关温泉的记载也常见于方志之中。1572年，琼斯可能最早对巴斯和巴克斯顿的温泉进行研究。理查德·卡茹的《康沃尔郡志》记载，温泉可以治疗各种各样的疾病。③Richard Carew, The Survey of Cornwall, London, 1811, p. 86.为了搞清楚泉水的成分，约翰·奥布里在1667年6月给伦敦皇家学会寄去了三瓶泉水，请科学家们进行检验。④John Aubrey, The Natural History of Wiltshire, p. 22.本杰明·马丁也记载了巴斯温泉的种类以及医疗功效。⑤Benjamin Martin, The Natural History of England, London, 1759, Vol. I, pp. 81-87.达勒姆郡也有用于治疗的温泉。人们在挖矿时，发现了古代的温泉，泉水含有硫磺，可以用来治疗神经性的疾病，如惊厥、痉挛、坏血病以及中风等。⑥Benjamin Martin, The Natural History of England, Vol. II, p. 307.这表明，一些知识分子开始不满足于简单的现象，而希望深究现象后面的本质。

方志记载的另一个内容是有关瘟疫与医院的信息。约翰·布兰德的《纽卡斯尔城志》记录了瘟疫的情况。⑦John Brand, The History and Antiquities of the Town and County of Newcastle Upon Tyne, Vol. II, London, 1789, p. 447.查尔斯·李的《兰开夏、柴郡和德比郡峰区自然志》一书专门有一章内容讨论疾病与瘟疫，他列举了诸如坏血病、肺病、水肿、发热、间歇性瘟热等。⑧Charles Leigh, The Natural History of Lancashire Cheshire and the Peak in Derbyshire, Book II, pp. 47-87.说明随着科学的发展，这一时期人们对疾病与瘟疫的认识有一些进步。方志有关医院的记载，展现了近代早期英国医疗机构的发展状况。威廉·兰巴德的《肯特郡志》记载了肯特郡医院的情况，他本人也是具体的实践者。1570年，威廉·兰巴德在靠近格林威治的西康姆（Westcombe）建立了一座医院用以照顾穷人，这是新教徒建立的第一所医院。1574年，女王授予该医院特许状。本杰明·马丁的自然志著作也涉及到肯特郡、米德塞克斯等地医院的简介。⑨Benjamin Martin, The Natural History of England, Vol. I, pp. 182, 280.一个有趣的现象值得关注，就是在城市方志中，记载了更多的医院信息，说明城市的自然环境与医疗卫生的改善之间存在着联系。在新兴的工业城市，威廉·赫顿1781年出版的《伯明翰城志》中，记载了伯明翰市医院的情况。⑩William Hutton, An History of Birmingham to the End of the Year 1780, Birmingham, 1781, pp. 256-259.爱德华·哈顿的《伦敦城志》比较详细记载了伦敦医院的信息，内容涉及医院的历史、方位、建筑、管理、捐赠等内容。其中特别叙述了有关格林威治皇家医院，该医院主要收治海员及其家属。⑪Edward Hatton, A New View of London, London, 1708, p. 746.该书还记载了医院需要备有消防设施，如水桶、梯子、绳子等。①Edward Hatton, A New View of London, p. 768.这些信息体现出鲜明的时代特征：一是城市的发展需要更多的医院，以满足市民卫生的需要；二是伦敦大火之后，人们提高了防火和消防意识。

五、地方性知识：乡绅新的认知范式

在近代早期英国知识界中，弗朗西斯·培根的哲学思想对人们的世界观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培根的归纳法强调观察与实验，这是一种崭新的思维方式。培根指出：对自然哲学来讲，自然志就是基础。②Francis Bacon, The Advancement of Learning, ed. By G. W. Kitchin, London: The Temple Press, 1934, p. 95.培根有关自然志的论述见诸1605年的《学术的进展》、1620年的《新工具》、1622年的《自然和实验的认识》、1623年的《增进科学论》，以及培根去世后在1627年由罗利编辑出版的《木林集：自然志》。培根在世时，罗利撰写了该书的前言；该书叙述了培根有关自然志的观点。③James Spedding, Robert Leslie Ellis and Douglas Denon Heath, The Works of Francis Bacon, London: Longman,1870, Vol. IV, p. 143.培根批评经院哲学：学问的这种堕落主要体现在经院哲学家身上，他们虽然有敏捷和强大的智力，又有很多闲暇，不过阅读范围狭窄，交往的范围只限于修道院和学校，对自然或时间的历史了解很少，只利用极少的材料和无限的才智，辛勤地编织学问之网，人们从他们留给后世的著作中可以窥见他们的这种学问。④Francis Bacon, The Advancement of Learning, p. 26.

在培根主义的影响下，乡绅阶层注重对自然现象、动植物、岩石矿石、化石⑤在近代早期，“化石”一词并不是指有机物的遗骸，而是指“从地里挖出的东西”。参见亚·沃尔夫：《十六、十七世纪科学、技术和哲学史》上册，周昌忠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第434页；John Aubrey, The Natural History of Wiltshire, p. 39.等的描述与记载，由此出现了很多的自然志文本。更为重要的是，自然志与方志结合产生出地区自然志，鲜明地体现出这一时期乡绅阶层的认知范式。方志编撰的兴起以及方志内容的增加对自然世界的描述，其意义是深远的。首先是方志在历史与人文研究之外，增加了新的内容，扩展了方志的范畴。其次是改变了人们的思维范式。如雅克·罗杰所言：“在18世纪初，所有人都在讨论上帝；在18世纪末，所有人都在讨论自然，他们可能认为已经取得了巨大的进步，但却并没有意识到，他们是在用新意识形态取代旧意识形态。”⑥Roy Porter,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Scienc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Vol. 4, p. 416.方志反映了这一重要思维方式的转变，标志着近代社会的真正到来。通过方志的印刷与传播，近代的科学自然知识越来越影响到民众的阅读，使得方志具有近代性。另一方面，近代早期方志体现的自然观，也是英国文明特征的一个体现。英国文明强调经验主义，这体现在政治制度的变革中，也体现在乡绅修志领域。从某种意义上讲，正是乡绅这样的知识实践，塑造了英国文明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