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对西域的认知
——以明代西域话语为中心

2022-02-06 13:20
经济社会史评论 2022年1期

赵 毅 杨 维

对于西域这一概念,《辞海》①辞海编辑委员会:《辞海》,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第2450页。和《西域通史》②余太山主编:《西域通史》,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页。等书基本秉持“泛指玉门关、阳关以西广大地区,有广、狭二义”的观点。《中国历史大辞典》还指出西域“初见于《盐铁论》,《汉书》始以其名列传……范围因中国历代中原王朝军事政治力量西及的程度不同而异”③郑天挺等主编:《中国历史大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第2919页。。杨建新认为,汉、唐、清之西域不单是一般地区概念,而且具有地方行政单位的含义④杨建新:《西域辩正》,《新疆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1年第1期。。田卫疆阐释了西域概念历史、政治、地理的三个面向⑤田卫疆:《西域的概念及其内涵》,《西域研究》1998年第4期。。王子今指出,汉之西域为其有效管辖疆土以西,但又受汉廷行政力量影响的地方,具体指玉门、阳关以西诸国。①王子今:《“西域”名义考》,《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3期。荣新江认为,随着唐朝“边界”的不断西移,其西域的东缘由敦煌逐渐西移至葱岭。②荣新江、文欣:《西域概念的变化与唐朝“边境”的西移——兼谈安西都护府在唐政治体系中的地位》,《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专就明代西域而言,席会东指出,明代中后期出现的大量疆域政区图,主要彰显了西域乃中原王朝故土或法统地域的西域观,而西域行程图则反映出蒙古化和伊斯兰化背景下多元文化互动交融的现实③席会东:《宋元明地图中的西域观》,《学术月刊》2018年第11期。。成一农指出,明代全国总图以及相关区域图中,对西域的描绘大都非常简单,所记内容也偏重于历史时期④成一农:《从古地图看中国古代的“西域”与“西域观”》,《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目前对西域的研究,有整体上、长时段地考察,也有对汉、唐、清等朝的个案研究,但具体到明代西域的含义、话语形成、范围演变而言,还比较稀见。加之明廷对西域的经营未有屯田、驻兵等具象措施,传世文献又少,使得明代西域形象更加模糊。本文以梳理明廷经营西域的进程和朝野对西域形象的书写为中心,探寻明代对西域的认知过程,敬请方家指正。

一、触而未及之域

《明实录》中有关西域的记载,几乎都是在元明战线推进至河湟西番之地才开始出现的,其所指也仅限于此。随着掌控不断强化及洪永时期天下视域的不断展开,明廷的目光逐渐深入朵甘、乌思藏,继而远眺至撒里畏兀儿之地、中印度,乃至哈密、撒马儿罕,西域的东端起点随之西移,整体范围也在不断扩展。明廷一旦在西域之地建立羁縻卫所、实现间接管辖以后,便不再将此地视为西域,西域转指更远的宣谕招徕之地。

1. 首指青藏高原东部、南部

洪武三年(1370)三月朱元璋遣赵秩出使日本,宣称自己大统已定,四夷宾服,特别提到“西域诸种番王各献良马来朝,俯伏听命”⑤《明太祖实录》卷50,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洪武三年三月戊午。。此前,明军在西北方向推进最远处仅止于临洮,洪武二年(1369)四月“右副将军冯宗异师至临洮,李思齐降……都督副使顾时等兵克兰州……命立临洮卫”⑥《明太祖实录》卷41,洪武二年四月丁丑。。所以,彼时河湟西番之地是明廷所能触及的极西边。在此以西是北元、吐蕃雄兵据守的河州,西北河西走廊有与明势不两立的王保保,西南四川亦有明昇自统一方,故此“西域诸种番王”仅针对河湟西番诸族而言。《鸿猷录》称李思齐之“养子赵琦亦率众来降,后为临洮卫指挥,从征西域有功,被恩赏”⑦高岱:《鸿猷录》卷5,《续修四库全书》第38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74页。。李思齐出降四个月后,百户王辂“承上命往临洮收集李思齐降卒还京师”①《明太祖实录》卷44,洪武二年八月癸未。,赵琦当在之列。洪武三年(1370)三月,徐达再征王保保,熟知情形的李思齐率部“从大将军破定西王保保,还取兴元,升中书平章政事”②《明太祖实录》卷93,洪武七年九月戊辰。。四月初,明军在定西沈儿峪之战中大胜,稳定了西北局势。想必高岱所言赵琦“从征西域有功”即指此次从征定西之功,这与前述此时西域仅限于河湟地区的判断可互证。

沈儿峪大捷后,河湟再无北元有生力量。洪武三年(1370)五月,邓愈“自临洮进克河州,遣人招谕吐蕃诸酋”③《明太祖实录》卷52,洪武三年五月辛亥。。河州是元朝在朵甘所设吐蕃等处宣慰司都元帅府的治所,占领河州便可切断元军与青藏高原的主要联系,可极大地推动对乌思藏、朵甘的宣谕招抚。明廷于六月两次遣使前往:“(六日)命僧克新等三人往西域招谕吐蕃,仍命图其所过山川地形以归……(二十一日)遣使持诏谕云南八番、西域、西洋琐里、爪哇、畏吾儿等国曰:‘……今年遣将巡行北边,始知元君已殁,获其孙买的里八剌封为崇礼侯’”。④《明太祖实录》卷53,洪武三年六月癸亥,戊寅。还于八月“遣通事舍人巩哥锁南等往西域招谕吐蕃”⑤《明太祖实录》卷55,洪武三年八月丁庚申。。河州业已为明军所得,克新等人往西域“图其所过山川地形”当是为进一步掌握居于吐蕃腹地的朵甘、乌思藏详情无疑。频繁遣使,且对其称谓由“吐蕃”变为“西域吐蕃”,在辞已及义的吐蕃前再添西域一词,可见特指之意。早在一年前,明廷首次遣使诏谕吐蕃,宣示业已建元立国,也止称吐蕃,“国号大明,建元洪武,式我前王之道用康黎庶,惟尔吐蕃邦居西土,今中国一统,恐尚未闻,故兹诏示”⑥《明太祖实录》卷42,洪武二年五月甲午。。“往西域招谕吐蕃”的提法印证了此时的西域已转指青藏高原纵深,不再指尽入囊中的河湟西番之地。

西域所指范围迅速转变的原因,在于明军西北战线顺利且迅速的推进。洪武二年(1369)四月攻占临洮后,可迅速向河湟西番各部族展开招抚,而洪武三年(1370)五月攻克河州后,河湟西番之地已被掌控,青藏高原之东北大门洞开,招谕朵甘、乌思藏等处僧俗上层势力可随即展开。可见,西域所指为明廷即将展开招谕归附之地,已归附者便不再被视为西域,是否被赋予西域身份是明廷根据实际政治需要的刻意之举。

洪武六年(1373)二月“诏置乌思藏、朵甘卫指挥使司……以摄帝师喃加巴藏卜为炽盛佛宝国师”⑦《明太祖实录》卷79,洪武六年二月癸酉。,正式开始了对乌思藏、朵甘等地“多封众建、因俗而治”的间接管辖。洪武七年(1374)三月“陕西行省员外郎许允德自西番朵甘、乌思藏使还,赐冠带罗衣及钱”⑧《明太祖实录》卷88,洪武七年三月癸巳。。前文所述洪武二年(1369)五月首次向吐蕃遣使招徕,未获回应,便再遣许允德前往招谕⑨参见《明太祖实录》卷42,洪武二年五月甲午。。此番功成获赏,想必洪武三年(1370)四月明太祖册封诸王时所谓“吐蕃之境未入版图”①《明太祖实录》卷51,洪武三年四月乙丑。的遗憾已得到弥补,并且不再以西域称呼已实现初步掌控的乌思藏、朵甘等地。之后,明廷的目光转向了西北的撒里畏兀儿之地、南边的尼八剌和西边的俄力思等处,西域所指地理范围也随之转移。罗炤曾指出“洪武初年所称的‘吐蕃’,包括全部藏族地区,现今的西藏地域当时称作“西域吐蕃”,洪武五年以后改称西藏为‘乌思藏’”②罗炤:《明朝在西藏的主权地位》,《中国藏学》2011年第3期。,实际原因即在于此。

洪武十一年(1378),因“佛有遗书在西域中印土”③宗泐:《全室外集·原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4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787页。,明廷遂“遣僧宗泐等使西域”④《明太祖实录》卷121,洪武十一年十一月戊辰。,此“中印土”即“中印度”,又称沼纳朴儿、纳仆儿等,位于今恒河流域中部偏北处。邓悦龄认为此行经由乌思藏南下,最终到达“宜八里国(今尼泊尔)”和“西竺(今印度)”⑤邓悦龄:《明朝初年出使西域僧人宗泐事迹补考》,《历史地理》1992年总第10期。。明廷此举当是借与沿途各地加强宗教联系之机,向其僧俗上层宣谕招徕。洪武十四年(1381)十一月“僧宗泐还自西域,俄力思军民元帅府、巴者万户府遣使随宗泐来朝,表贡方物”⑥《明太祖实录》卷140,洪武十四年十二月乙卯。。此“巴者万户府”当为“者巴万户府”之误,指元时乌思藏大世俗权势集团帕木竹巴万户,宗泐此行可谓功德圆满。此后洪武十七年(1384),明廷再遣僧智光“与其徒惠辩等,奉使西域。过独木绳桥,至尼巴辣、梵天竺国,宣传圣化”⑦释明河:《补续高僧传》卷1《明西天国师传》,《续修四库全书》第1283册,第19页。。可见,西域所指已跨越乌思藏转指青藏高原南缘、西南缘。

实际上,早在洪武二年(1369)十二月“西域僧班的达及其徒古麻辣室哩等十二人,自中印度来朝”⑧《明太祖实录》卷47,洪武二年十二月庚寅。另有《明太祖实录》卷59,洪武三年十二月壬午条同载班的达携众徒朝贡事宜,文本一致。《明太祖实录》卷94,洪武七年十一月甲子条载“诏以西竺僧班的达撒哈咱失里为善世禅师,朵儿只怯列失思巴藏卜为都纲副禅师,御制诰赐之”。因班的达等人抵达南京后,曾“游五台山凡六年,还京师居钟山佛寺”,而明廷于洪武七年对其予以册封,说明此时他们已由五台山返还京师。由此推知,班的达朝贡时间当为洪武二年十二月,并于洪武七年十一月由五台山返回南京钟山寺住坐,直到洪武十四年班的达圆寂,其徒请求返回中印度。。这是《明实录》所见西域使者首次且在未有招谕的情况下“自发”前来朝贡的,遂“命游五台山凡六年,还京师居钟山佛寺……既而板的达死(洪武十四年九月),至是古麻辣室哩等乞归西域”。⑨《明太祖实录》卷139,洪武十四年九月癸未。需要注意,彼时元明双方较量尚且胶着,明廷目光尚未探及中印度,班的达等人也未必是慕明朝之名而来。故宗泐此行出使中印度,主要应该是对其宣谕招徕,弥补其再未遣使之憾。

古麻辣室哩一行归国后,再无音讯。且宗泐在本年十一月出使中印度归来时,当地未如乌思藏等处遣使来朝,说明十多年间中印度等地尚未燃起对明廷朝贡的热情。而其西域身份一直保留至永乐初双方改由海路往来之时。永乐五年(1407)三月,明成祖“谕帕木竹巴灌顶国师阐化王……川藏等簇复置驲站,以通西域之使,令洮州、河州、西宁三卫以官军、马匹给之”①《明太宗实录》卷65,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永乐五年三月丁卯。。在乌思藏复置驿站“以通西域之使”,再次证明此地已不再被视为西域。后文有述永乐四年(1406)后火州、土鲁番以西的西域诸国朝贡皆经由哈密,故此处“川藏等簇”复置驿站当是为方便洪武以来多次遣使的尼八剌、中印度等地的朝贡。但到郑和首次下西洋成功(永乐三年六月至永乐五年九月)后,明朝与印度半岛及其周边国家往来逐渐改由海路。永乐十三年(1415)“帝欲通榜葛剌②位于今孟加拉国附近。诸国,复命显率舟师以行,其国即东印度之地……榜葛剌之西,有国曰沼纳朴儿者,地居五印度中,古佛国也,侵榜葛剌。赛佛丁告于朝。十八年(1420)九月命显往宣谕,赐金币,遂罢兵”③张廷玉等:《明史》卷304《侯显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769页。。榜葛剌与沼纳朴儿为近邻,侯显既以“舟师”前往榜葛剌,则永乐十八年宣谕沼纳朴儿自然亦由海路前往。故洪武十一年赋予西域身份的中印度等地,至永乐初年贡道由陆路改由海路后,不应再入西域之列。

2. 继指青藏高原西北缘并经哈密至火州、土鲁番以西之地

洪武三年(1370)六月,明廷以“元君已殁”招谕“云南八番、西域、西洋琐里、爪哇、畏吾儿④这里当是指青藏高原西北缘的撒里畏兀儿之地,即日后明廷所设安定、阿端、曲先卫之所在。元末畏兀儿之地位于东察合台汗国东部,以土鲁番为中心,北到别失八里,其东界与元朝控制下的哈密相邻,或称土鲁番、哈密同为元代畏兀儿之地的两大中心,而彼时明廷的招谕理应由近及远。等国”。前文论此“西域”为乌思藏等地,可见位于青藏高原西北缘的撒里畏兀儿之地尚未被纳入西域范围,由于明军尚未突破河西走廊,他们即便是收到了此通诏谕,也会在元明大战局势明朗之前作壁上观。洪武五年(1372)明朝分遣三路大军北伐,冯胜率西路军大胜。置甘州、庄浪等卫,虽多充降将以羁縻,但明军声威已远播矣。

洪武七年(1374)六月,“西域撒里畏兀儿安定王卜烟帖木儿,遣其府尉麻答儿、千户剌尔嘉来朝,贡铠甲刀剑等物……仍命召其酋长立为四部,给铜印。曰阿端、曰阿真、曰苦先、曰帖里”。⑤《明太祖实录》卷90,洪武七年六月壬戌。次年正月,从卜烟帖木儿之请,置“罕东等百户所五……置安定、阿端二卫指挥使司”⑥《明太祖实录》卷96,洪武八年正月癸亥,丙戍。。虽已设置羁縻卫所,但明廷对此地的掌控却非常有限。因为洪武十年(1377)安定卫部将自相残杀而“部内大乱”,随即与阿端卫一道又遭叛逃的“番将朵儿只巴”袭扰夺印,不能自立。直到洪武二十三年(1390),“西域阿真畏兀儿……遣使来朝,贡马”⑦《明太祖实录》卷206,洪武二十三年十一月丁亥。,撒里畏兀儿之地还保留着西域身份。不过,最晚到洪武二十九年(1396)陈诚受遣“立撒里畏兀儿为安定卫指挥使司”⑧《明太祖实录》卷245,洪武二十九年三月壬午。之时,此地已不再具有西域身份。《陈竹山先生文集》完整记录了朝廷向陈诚下达的六次西使诏令,他完成了前四次①陈诚:《陈竹山先生文集》内篇卷2《历官事迹》,《文渊阁四库存目丛书》集部第26册,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第355—357页。朝廷向陈诚下达的六次西使诏令:(1)洪武二十九年三月二十四日,“往外夷撒马畏兀儿地面,招抚鞑靼赴京”;(2)永乐十一年八月至十三年冬,“差往西域撒马儿罕、哈烈等国公干”;(3)永乐十四年至十六年四月,“仍往西域等国公干”;(4)永乐十六年十月至十八年十一月,“仍往西域诸番国公干”;(5)永乐十八年十二月,“复拟西域之行,听侯间”;(6)永乐二十二年四月,“又往西域诸番公干……(仁宗)复诏放天下,停止四夷差使,取回”。其中第1次到达撒里畏兀儿地区,第2、3、4次出使都成功抵达撒马儿罕和哈烈等地,第5、6次朝廷虽有授命,但均未最终完成。。但他自称“诚仰荷圣恩,三使异域,皆幸不辱君命,无负厥职”②陈诚:《陈竹山先生文集》内篇卷2《历官事迹》,第357页。,唯独未将洪武二十九年“往外夷撒里畏兀儿地面招抚鞑靼”视若出使西域。作为明代最为著名的使节之一,陈诚自然对出使地性质有着明确的界定,且与朝廷的政治意图保持高度一致。因此,洪武末年明廷不再视撒里畏兀儿之地为西域,西域所指的“异域”再一次西移。王继光在整理陈诚事迹时,称其前后共五次③参见陈诚著,周连宽点校:《西域行程记·西域番国志》,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7—11页。出使西域不够准确,实际仅完成三次,撒里畏兀儿之地虽“传统上亦属西域”④王继光:《陈诚及其西使记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04页。,但至晚于洪武二十九年(1396)已不再成立。

洪武十三年(1380)都督濮英西讨,进至苦峪而还。次年五月,“哈梅里回回阿老丁来朝贡马,诏赐文绮,遣往畏吾儿之地招谕番酋”⑤《明太祖实录》卷137,洪武十四年五月乙酉。。这是哈密之人首次往明朝贡,但这很有可能是阿老丁的私人商贸行为,并非上承哈密王旨意,而明廷对遣其“往畏吾儿之地招谕番酋”也未抱太多期望。一来在首次与哈密发生联系的记录中,阿老丁若真是受哈密王所遣,诸如“哈梅里王”“兀纳失里王”等重要信息不应脱载;二来安定等卫在洪武十年(1377)遭朵儿只巴袭扰,均已残破亟待复立,撒里畏兀尔之地尚未稳固。明军最远也仅探至苦峪,尚未触及哈密,故“遣往畏吾儿之地”也有可能指的是撒里畏兀尔之地,不是火州、土鲁番所在的畏兀儿之地;三者此时明与北元较量正酣,无暇顾及遥远的哈密。直到洪武二十年(1387),盘踞辽东的纳哈出归降,次年末北元后主脱古思帖木儿被弑,各部陷入内乱,明朝才在历经二十余年战乱后稍得喘息;再有洪武二十二年(1389)四月,明廷遣来降太子八郎前往哈密招谕时,闭口不谈阿老丁之行,并称“朕今主宰天下,遣使告谕尔兀纳失里大王知之。如有所言,使还,其具以闻,朕有以处之”⑥《明太祖实录》卷198,洪武二十二年十二月甲子。,言辞间更显初次遣使之意。次年五月,“哈梅里王兀纳失里,遣长史阿思兰沙马黑木沙来贡马”⑦《明太祖实录》卷202,洪武二十三年五月乙未。,这才应该是明朝与哈密间的首次正式往来。但此时的哈密正醉心于收拢西逃的北元残部,明廷也未急于推进对哈密等地的经营,故尚未赋予哈密、撒马儿罕等地的西域身份。

促使这一状况转变的,是哈密迅速扩张使其势力抵达河西走廊北缘、宁夏及河套西缘,大有尽收北元残部而东侵河套之势。洪武二十四年(1391)二月,“西域哈梅里王兀纳失遣使,请于延安、绥德、平凉、宁夏以马互市……上曰:‘夷狄黠而多诈,今求互市安知其不觇我中国乎?利其马而不虞其害,所丧必多,宜勿听’”①《明太祖实录》卷207,洪武二十四年二月戊午。。哈密的咄咄东侵让明廷如临大敌,意识到降服哈密、经略西北域外邦国已成当务之急,明之西域范围开始向哈密、别失八里及撒马儿罕等地延展。

洪武二十四年(1391)八月,“命左军都督佥事刘真、宋晟率兵征哈梅里。先是西域回纥来朝贡者,多为哈梅里王兀纳失里所阻遏,有从他道来者又遣人邀杀之,夺其贡物。上闻之乃遣真等往征之”②《明太祖实录》卷211,洪武二十四年八月乙亥。。此役明军直捣黄龙,对哈密予以重击,兀纳失里仅“驱马三百余匹突围”,并于次年十二月“遣使贡马骡请罪”③张廷玉等:《明史》卷330《西域一》,第8567页。。至于所谓哈密阻遏“西域回纥来朝贡者”,此战前撒马儿罕等地商贾、贡使已连续朝贡五年④撒马儿罕连续五次朝贡参见《明太祖实录》:卷185,洪武二十年九月壬辰;卷193,洪武二十一年八月丙戌;卷197,洪武二十二年九月乙未;卷199,洪武二十三年正月乙亥;卷211,洪武二十四年八月己卯(参照前后卷朔日记载,本卷朔日记载当为“乙卯朔”之误。梁鸿志本《明太祖实录》也载为乙卯朔。故洪武二十四年撒马儿罕贡使到南京日期为八月初一日,而命令刘真、宋晟出征哈密的“乙亥”日当为该月二十一日)。,不证自明。哈密之战次月,明廷首次正式向“哈梅里、别失八里及撒麻儿罕地”⑤《明太祖实录》卷249,洪武三十年正月丁丑。遣使招谕,“遣主事宽彻、监察御史韩敬、大理评事唐钲使西域,以书谕别失八里王黑的儿火者”⑥《明太祖实录》卷212,洪武二十四年九月乙酉。。但到别失八里遇阻未能继续西进,“王以其无厚赐,拘留之。敬、钲二人得还”⑦张廷玉等:《明史》卷332《西域四》,第8607页。。为顾及东西交通大局,明廷将原本为惩罚别失八里而“徙居扬州”的西域互市之人,“不待宽彻归而遣之”⑧《明太祖实录》卷249,洪武三十年正月丁丑。,令“愿还西域者,悉遣之还撒马儿罕之地,凡千二百三十六人”⑨《明太祖实录》卷223,洪武二十五年十二月乙亥。。同月,“哈梅里兀纳失里王遣回回哈只阿里等来贡马”⑩《明太祖实录》卷223,洪武二十五年十二月辛未。,明廷亦不计前嫌,诏赐有加。自此,“大施恩信以怀远人”⑪焦竑:《国朝献征录》卷80《傅安传》,《续修四库全书》第529册,第298页。成为明廷优待西域贡使基本准则。这既是洪武末年国力强盛以展拓天下的大国胸怀,也是吸引各国往明朝贡的重要动力。

洪武二十七年(1394)九月,“撒马儿罕驸马帖木儿遣酋长迭力必失等,奉表来朝,贡马二百匹”⑫《明太祖实录》卷234,洪武二十七年九月丙午。。此次上表,极具恭敬之辞,明廷以此为契机,次年六月“帝欲远通西域,命安与给事中郭骥、御史姚臣、中官刘惟等赍玺书、金币,率将士千五百人以行”⑬王鸿绪:《明史稿》列传23《傅安传》,台北:文海出版社,1962年,第218页。。此次傅安使团,是明朝正式使团首次成功抵达帖木儿帝国⑭万明:《傅安西使与明初中西陆路交通的畅达》,《明史研究》1992年第2辑。。帖木儿为“夸其国广大”,扣留傅安于“绝域”长达十三年,至永乐五年(1407)方得返回故土。这次规模空前的出使,开启了明代广为招徕的新时代。

朱棣即位后,“锐意通四夷,奉使多用中贵。西洋则和、景弘,西域则李达,迤北则海童,而西番则率使侯显”①张廷玉等:《明史》卷304《郑和传》,第7768页。。此西番即指乌思藏、朵甘及其周边地区无疑,可永乐时期西域的范围还会产生变化吗?陈诚于永乐十一年(1413)首次出使西域撒马儿罕,他在《奉使西域复命疏》中自称“经行数万余里,所历西域一十六处”②陈诚:《陈竹山先生文集》内篇卷1《进呈御览西域山川风物纪录》,第315页。。又在《历官事迹》中重申“差往西域撒马儿罕、哈烈等国公干……实经由西域诸国一十六处”③陈诚:《陈竹山先生文集》内篇卷2《历官事迹》,第356页。。此二则材料出自《陈竹山先生文集》,是书初刊于陈诚仙逝十年前的正统十二年(1447),王继光称此书乃“陈诚赋闲家居之晚年编定的个人文集”④王继光:《陈诚及其西使记研究》,第4页。,这个推断是合理的。吏部尚书兼国史总裁王直也称其“所经城郭诸国凡十五、六”⑤陈诚:《陈竹山先生文集》王直序,第308页。。崇祯年间重印时,翰林修撰刘同升再次确认陈诚所历西域“诸国一十六处”⑥陈诚:《陈竹山先生文集》刘同升序,第312页。。故“所历西域一十六处”当为陈诚本意,且被国史总裁、翰林修撰反复予以确认。但《明太宗实录》对此稍有龃龉,“诚上《使西域记》,所历凡十七国,山川风俗物产悉备焉”⑦《明太宗实录》卷169,永乐十三年十月癸巳。。陈诚在《进呈御览西域山川风物纪录》中共载有哈烈至哈密十八处地名,另加两处补遗⑧参见陈诚:《陈竹山先生文集》内篇卷1《进呈御览西域山川风物纪录》,第316—325页。。所谓“历西域十六国”,除“归休补遗”所增两处未计入此数及崖儿城因“并入土尔番”⑨陈诚:《陈竹山先生文集》内篇卷1《进呈御览西域山川风物纪录》,第324页。而与之合计为一国外,亦未将已被立为藩篱之首的哈密计入所经西域诸国之数。这与洪武二十九年(1396)陈诚复立安定等卫时,不将已置数卫的撒里畏兀尔之地视为西域一事如出一辙。《明太宗实录》此处除未载“归休补遗”两条外,仅顺序不同。作为过录及审核的史官,当知永乐朝已在哈密封王、设卫,其“所历凡十七国”之数,应是将土鲁番及被其吞并的崖儿城仍分作两处计数所致。

可对陈诚将哈密以东之地与西域相区分予以佐证的,以官修《大明一统志》、私著《广舆图》为代表。前者于景泰朝编修、天顺五年(1461)刊布,英宗亲为之序,是明朝唯一一部官修地理总志。其《大明一统之图》⑩李贤:《大明一统志》《大明一统之图》,西安:三秦出版社,1990年,第1页。将“四夷受官封执臣礼者”,环列两京、十三布政司和都司卫所四周,西域、哈密、西番分置图左,此为明朝官方明确将此三者区分的有力证据。罗洪先在前人基础上增补编著的《广舆图》,成书于嘉靖二十年,曾重刊六次广为流传,被视为明代舆图的优秀代表。其《华夷总图》⑪朱思本撰,罗洪先增补:《广舆图》卷2,台湾“国立中央图书馆”藏明万历七年海虞钱岱刊本,第102—103页。将“西域贡献之国哈烈等四十六”与土鲁番、哈密诸卫、蒙古亦不剌部、西番及“西洋贡献之国浡泥等四十九”并列于图左,概因土鲁番独为中国大患,而将其单列于西域诸国之外。茅元仪在该图基础上作《四夷总图》①茅元仪:《武备志》卷223《四夷总图》,故宫博物院编:《故宫珍本丛刊》,海口:海南出版社,2001年,第273页。,此六者分布位置更加清晰。

永乐二年(1404)“封哈密安克帖木儿为忠顺王”②《明太宗实录》卷32,永乐二年六月甲午。,四年(1406)“设哈密卫”③《明太宗实录》卷52,永乐四年三月丁巳。。“招降土人,羁縻臣属,互为唇齿”④许进:《平番始末》,《续修四库全书》第433册,第259页。,“令为西域之喉襟,以通诸番之消息,凡有人入贡夷使方物,悉令至彼译表以上……辅守疆土,与赤斤、罕东一卫共作中国藩篱”⑤严从简撰,余思黎点校:《殊域周咨录》卷12《西戎·哈密》,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412—413页。。自此哈密成为明朝西北藩篱之首,火州、土鲁番成为西域东端起点。同时也标志着明代西域东端起点西移过程的完成:河湟西番——朵甘乌思藏——尼八剌、俄力思、中印度——撒里畏兀儿——哈密——火州、土鲁番。

统观洪永时期西域话语实践,可知明初西域所指为明廷正积极宣谕招徕之地,当初步实现羁縻之时,西域则转指明廷下一个宣谕招徕的地区,可谓“触而未及之异域”。其东端起点的西移及原西域之地向羁縻之域的转化,在明廷的积极经营下共同勾勒出明初天下视域的西北图卷,构建起布政司、行都司——羁縻卫所——西域邦国的天下秩序。然而,明中叶关西藩篱尽失,致“嘉峪关外并称西域”,给西北藩篱曾长期保土守疆、锁钥西北大门的形象蒙上一层阴霾。

二、西域的书写与记忆

土鲁番从成化九年(1473)至正德八年(1513)间与明朝在哈密展开拉锯,致忠顺王“三为土鲁蕃所虏”⑥严从简撰,余思黎点校:《殊域周咨录》卷13《西戎·土鲁番》,第462页。,正德九年(1514)明廷弃守哈密,关西诸卫渐次内徙。嘉靖三年(1524),土鲁番酋满速儿纠结包括西海蒙古在内的二万余骑向明军发起总攻,明军退守嘉峪关,自此再未西出征战。次年,巡抚甘州都御史陈九畴进言,为防土鲁番再次入寇,“亦当效光武绝西域之计”⑦张廷玉等:《明史》卷204《陈九畴传》,第5380页。。朝廷遂闭嘉峪关,绝土鲁番朝贡。直到嘉靖八年(1529),“自是置哈密不问,土鲁番许之通贡,西陲藉以息肩。而哈密后为失拜烟答子米儿马黑木所有,服属土鲁番”⑧张廷玉等:《明史》卷329《西域一》,第8526页。,土鲁番虽因“部下各自雄长”实力大减,但在历经两次“封疆之狱”后,明廷已无心经营,放弃了关西诸卫藩篱,默认了西域的回撤⑨对于土鲁番坐大、关西诸卫内徙的研究已有丰硕研究,此不赘述。相关研究参见高自厚:《明代的关西七卫及其东迁》,《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1期;施新荣:《哈密卫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北京师范大学,2005年;程利英:《明代关西七卫内迁去向和内迁人数探》,《贵州民族研究》2005年第4期;侯丕勋:《哈密国“三立三绝”与明朝对土鲁番的政策》,《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5年第4期;姚胜:《明代土鲁番与“大礼议”研究》,北京:九州出版社,2019年。。同时,乌思藏、朵甘等都司卫所,仍然保持着与明廷的紧密联系,服从明廷的管辖。正德四年(1509),蒙古亦不剌等部因内乱西逃,“瞰知青海饶富,袭而据之”①张廷玉等:《明史》卷330《西域二》,第8544页。,所谓“海寇”是也。对此,明廷虽也曾剿抚不定,但在万历中期郑洛等人积极经略之下,逐步得到控制。面对日趋复杂的西北边疆局势,恰值国势由盛转衰之际,官私著述中的西域呈现形象各异的矛盾状态。

1. 明廷的西域书写

前文有述天顺五年的《大明一统之图》明确将西域标注于哈密以西,但随着成弘以后土鲁番坐大并蚕食关西藩篱的趋势渐强,弘治朝纂修、正德朝刊行的《大明会典》竟将乌思藏朵甘和关西诸卫与西域混为一谈。营造出西域素来以嘉峪关为界的假象,希望通过淡化明初经营西域之盛,消弭成弘以来西域经营的失误。其“朝贡诸番及四夷土官去处”②李东阳等:《大明会典》卷96,日本东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正德六年刊本,第4—8页。因《四库全书》本弘治《明会典》对明朝有关四夷朝贡之事多有删削,故选用此版本。条对西域范围的划定,全盘照录于洪武二十七年(1394)“更定蕃国朝贡仪”时所列四夷诸国。其“西域”条包括:“西天泥八剌国、朵甘、沙州、乌思藏、撒立畏兀儿、撒来、撒马儿罕”③李东阳等:《大明会典》卷96,第8页。,即完全照搬《太祖实录》所谓“西域之部七。”④《明太祖实录》卷232,洪武二十七年三月庚辰。但同时又以关西七卫“在国初皆服属中国,因授以指挥等官,俱给诰印”⑤李东阳等:《大明会典》卷109,第11页。,乌思藏、朵甘“洪武初遣人招谕……授以国师及都指挥、宣慰使、元帅、招讨等官”⑥李东阳等:《大明会典》卷109,第11—13页。,而列入《兵部四·城隍二》中的“西北诸夷”条和“西番”条。这使关西诸卫、朵甘乌思藏又与撒马儿罕等西域国家有明显区别,与其“西域”条所载自相矛盾。至于洪武二十七年更定蕃国朝贡仪,是因“上以旧仪颇烦,故复命更定之”⑦《明太祖实录》卷232,洪武二十七年三月庚辰。。其“西域之部七”是将所有曾经西域之地全部笼而统之,目的是简化统一朝贡仪制,但有悖于明代西域话语实践,《明实录》仅见此一例。实际上,至晚于永乐四年(1406),火州及其以西的西域诸国朝贡皆奉表由哈密译文以进,而关西诸卫、乌思藏、朵甘及东北女真各部朝贡、互市则以敕书为凭,朝贡仪制的变更使“西域之部七”的提法已再无重提的必要。故弘治《明会典》没能正视西域经营的日渐消沉,有掩盖西北藩篱正遭蚕食之嫌。

万历朝重修《大明会典》对西来朝贡者的分类进行了修正,明确分为西域和西番两部分,分别列入“西戎上、下”两条。《西戎上》直言“嘉峪关外并称西域”⑧申时行等:《大明会典》卷107,《续修四库全书》第791册,第92页。,其范围东起嘉峪关,西至天方国⑨参见申时行等:《大明会典》卷107,第92—96页。。《西戎下》⑩参见申时行等:《大明会典》卷108,第97—100页。详载乌思藏、朵甘等青藏高原及周边诸族朝贡事宜。由此,万历《明会典》所述“西域”即为嘉峪关以西的广大地域,不包括乌思藏、朵甘等地。同时,万历《明会典》也强调乌思藏、朵甘等地和内徙之前的关西诸卫,在朝贡、互市的资格和程序上有别于西域诸国的“遣使上表”,“凡番夷诰敕,初哈密等七卫俱有,如朵颜、海西诸卫例,后乃没于土鲁番”①申时行等:《大明会典》卷108,第108—109页。。虽仍对国初设置关西藩篱以卫疆土之事三缄其口,但也隐晦地对西域范围依时间进行了区分,在明廷尚未闭关绝贡的嘉靖朝之前,关西诸卫如同乌思藏、朵甘一样,不能当做西域之境;嘉靖七年以后,嘉峪关外并称西域。同时也是对成弘以来明廷西域经营消极转向的一次较为正面的回应。

相对于在西域东端起点问题上的诸多掩饰,明廷对西域西端终点的记载倒显清晰直接。《大明一统志》记录了火州、亦力把力、撒马儿罕、哈烈、于阗、拂菻国、天方国、默德那国8个②参见李贤:《大明一统志》卷89—90,第1374—1387页。主要的西域国家。排除关西诸卫和乌思藏朵甘之外,万历《明会典》在弘治《明会典》基础之上增补了鲁迷、天方国、默德那国等13国,共载有53个国家和地面③参见申时行等:《大明会典》卷107,第94—96页。。嘉靖《陕西通志》中的《西域土地人物略》《西域土地人物图》④参见马理等纂,董建桥等校注:《陕西通志》卷10,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484—510页。同时,在资料来源与此有亲缘关系的还有:故宫博物院藏《丝路山水地图》(原名《蒙古山水地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明嘉靖纸本彩绘《甘肃镇战守图略》所附《西域土地人物图》、《西域土地人物略》;日本东洋文库藏《陕西四镇图说》版《西域图略》(参见林梅村:《蒙古山水地图》,北京:文物出版社,2011年,第60—61页)。这几种图文资料所载明代西域最远处,都到达了天方等地。对西域山川地理、社会生活有着非常生动的描绘,载有主要的西域城池、国名约79个,最远处亦为天方、鲁迷。天方即今沙特麦加,“一名天堂,又曰默伽……其贡使多从陆道入嘉峪关”⑤张廷玉等:《明史》卷332《西域四》,第8621页。。宣德五年郑和船队到达天方,其“国王遣其臣沙瓛等来朝并贡方物”⑥李贤:《大明一统志》卷90,第1386页。,此后一直到万历末均朝贡不辍。默德那即今沙特麦地那,“回回祖国也,初国王谟罕蓦德生而神灵,有大德,臣服西域诸国……本朝宣德中,其国使臣随天方使臣来朝,并贡方物”⑦李贤:《大明一统志》卷90,第1387页。。拂菻国“即汉大秦……唐曰佛菻……元末,其国人捏古伦入市中国,元亡不能归。太祖闻之,以洪武四年八月召见,命赍诏书还谕其王……其国乃遣使入贡。后不复至”⑧张廷玉等:《明史》卷326《外国七》,第8457—8458页。,此即东罗马帝国。同样位于小亚西亚半岛的鲁迷⑨沈玉萍认为鲁迷就是今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参见沈玉萍:《有关〈西域土地人物略〉作者的考察》,《西北民族研究》2009年第4期。马一指出:“鲁迷使臣入华进贡始于永乐二十一年,止于万历四十六年。”参见马一:《明代鲁迷使臣入华进贡初探》,《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于嘉靖三年(1524年)后有确切朝贡记载,“时鲁迷番王遣人贡狮子、西牛、珊瑚、玉石等物”⑩《明世宗实录》卷38,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嘉靖三年四月己未。,此后基本以五年为期经由嘉峪关朝贡,直至万历末期。可见,明廷对西域西端终点稳定于阿拉伯、小亚细亚半岛是非常认同和肯定的。当然,不论是邦国数量、朝贡频率,明朝西域朝贡国的主体还是分部于今我国新疆至中亚河中地区周围的大小邦国。

在明中叶国力下降的大背景下,相对于明廷对关西藩篱渐遭蚕食的遮掩,甚至营造出嘉峪关素为西域东端起点的假象,众多私家著述毫不吝惜对关西藩篱之功的赞誉,以致对现实西域的描绘呈现不同图景。

2. 臣属的西域记忆

郑晓有言“西域何以不得浮南海也,王公设险假树渠焉”①郑晓:《吾学编》卷67,《续修四库全书》第425册,第160页。,一语道破明廷天下视域之下西北隅“布政司、行都司——羁縻藩篱——西域邦国”的秩序安排。河西一线遍布都司卫所,并以肃王初守甘州继坐金城以镇之。在河西走廊与西域间的沙漠戈壁,又扶植羁縻卫所以为藩篱,形成一个理想的战略缓冲地带。张雨对以哈密诸卫“为甘肃藩蔽”,以嘉峪雄关扼守的防御布局称赞有佳,“自世祖闭关谢质之后,无善策焉。我朝置嘉峪关,建封限爵,哈密树藩篱,盖将以观顺逆之势,而通闭之枢在我也”②张雨:《边政考》卷8,薄音湖:《明代蒙古汉籍史料汇编》第7辑,呼和浩特: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41页。。茅元仪也称:“国初定河西,尽嘉峪关为界,外设哈密四卫,以为藩篱……西域天方等三十八国,咸就译遣乃贡。”③茅元仪:《武备志》卷208《甘肃》,第91页。在明代士大夫群体中,普遍重视哈密等卫对明朝的藩卫之功,视哈密为明廷经营西域的桥头堡,将关西藩篱诸卫与西域朝贡各国明确予以区分。茅瑞征更是开宗名义,在《皇明象胥录》开篇即对明之西域范围加以明确,“西戎首哈密,故领袖西域尚存遗意,土鲁番而下皆西域夷也”④茅瑞征、叶向高:《皇明象胥录·四夷考(合订本)》凡例,王有立主编:《中华文史丛书》第17,18册,台北:台湾华文书局,1968年,第35页。。实际上,在土鲁番稍东还有火州、柳陈(鲁陈)城,西侧有崖儿城、盐泽城。《大明一统志》称火州“东距哈密,西达亦力把力,南抵于阗,北接瓦剌……宣德五年火州王哈散、土鲁番万户赛因帖木儿、柳陈城万户瓦赤剌等俱遣使贡马及玉璞,至今入贡不绝”⑤李贤:《大明一统志》卷89,第1374页。。入贡之事实为永乐五年(1407)之误⑥《明太宗实录》卷66,永乐五年四月丁酉。,从该志将土鲁番归入“火州条”来看,火州彼时在此数城之间的地位最尊,且直到天顺初年(1461),明廷尚未感受到土鲁番坐大、吞并邻邦的危险信号。所以,严格来讲,自永乐四年立哈密为关西诸卫领袖、领西域职贡以来,西域首以火州为起点,成化后,方可言“土鲁番而下皆西域夷也”。

在西域西端的问题上,朝野基本保持一致,《边政考》《皇明四夷考》《武备志》等私家著述中最远的西域国家也为天方或鲁迷。但在相关地理图籍中,都很少标注明时西域地名,更多的是汉唐西域的名称。这与嘉靖《陕西通志》的《西域土地人物图》以行程图的形式,生动展现明代西域的情况大相径庭。正德八年(1513)前后绘制的《杨子器跋舆地图》①佚名:《杨子器跋舆地图》,中国国家博物馆藏嘉靖五年重绘本之1983年摹本。原重绘本现藏于辽宁省大连市旅顺博物馆。,仅在左下角大洋中标注有天方、默德那。前文有述《广舆图》的《华夷总图》,明确将“西域贡献之国哈烈等四十六”与明朝西部、西北部边疆的羁縻卫所区分,位列图左。此46国祥载于该书《华夷建置》②朱思本撰,罗洪先增补:《广舆图》卷2《华夷建置》,第105—106页。,但奇怪的是此46国并未在该书《西域图》③朱思本撰,罗洪先增补:《广舆图》卷2《西域图》,第62—63页。中一一呈现,连严嵩所言西域大国“撒马儿罕、天方国、鲁迷、亦郎”④严嵩:《南宫奏议》卷29《议处甘肃夷贡》,《续修四库全书》第476册,第493—494页。也都未全部标注。该图以嘉峪关为西域东端起点,将并非明朝西域范围的关西诸卫、乌思藏朵甘都司等藩卫之域、南亚印度半岛、东南亚部分区域囊括在内。其西亚部分,仅标注有少量的明代西域地名,有明显的“汉代西域地理痕迹,更大量反映唐代西域地名(如安国、史国等‘昭武诸姓国’),尤其是玄奘《大唐西域记》所录名称”⑤朱鉴秋等:《中外交通古地图集》,上海:中西书局,2017年,第106页。。如此将明代西域诸国悉数记录在案,但标注于《西域图》中的地域、国名又显时空错乱,明后期私家著述中矛盾的西域形象由此滥觞。其后《武备志》⑥茅元仪:《武备志》卷223《西域图》,第274—275页。、《地图综要》⑦吴学俨等:《地图综要》外卷《西域图》,台北“国立中央图书馆”藏明末新安黄氏刻本,第193—194页。之《西域图》几乎照搬于《广舆图》。罗洪先不太可能是因不掌握明代西域基本情况而不得已参考汉唐西域地图,因为早在洪武二十二年(1389)《大明混一图》就已问世,该图“域外部分的欧洲和非洲地区描绘得都很详细”⑧成一农:《中国古代舆地图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第28页。,况且罗氏还参考了大量元代地图,所以此举当为罗氏故意为之。而舍今蒙古、突厥语地名,求诸汉唐古名,是为了“借以彰显西域是中原王朝的故土或法统地域”⑨席会东:《宋元明地图中的西域观》,《学术月刊》2018年第11期。。陈祖绶所编《西域图》有所改进,他用尖头方框标注了部分明代西域地名,最远为拂菻国,但方位谬之甚远,且仍旧保留大量汉唐西域地名。还特意在图中注曰:“永乐十三年十月,吏部员外郎陈诚、中官李达使西域还,西域十三国各遣使随二臣诣关,二臣能宣布威德,不逊张骞。”⑩陈祖绶:《职方地图》卷下《西域图》,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明末刊本,第69—70页。强调陈诚之功不逊张骞,尤言永乐朝对西域的经营,可媲美汉唐对西域的管辖。这是对彼时广为招徕,四海朝贡的缅怀;是对汉唐实现西域管辖的追忆,告诫后学异域本为旧疆;是对复兴西域经营盛世寄予期望,传承积极进取的西域话语。正如方孔炤所言:“斧斤载,药石矣,而后乃今具恢复之猷,敢以为明良祝。”⑪方孔炤:《全边略记》卷12《大明神势图序》,《续修四库全书》第783册,第648页。

三、西域话语的传承

明王朝营建西北羁縻体系、经营西域邦国的方略,建立在恢复传统中原王朝大一统的政治使命之下。其具体措施又根植于传统中原王朝对西域治理、经营的历史遗产中。

汉文帝前元三年(前177年),匈奴右贤王袭扰河套,但被汉朝守军击溃。面对汉文帝违背和亲协定的诘难,冒顿单于“罚右贤王,使至西方求月氏击之……以灭夷月氏,尽斩杀降下定之。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已为匈奴”①班固:《汉书》卷94上《匈奴上》,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756—3757页。。此战致使世代游牧于河西走廊的月氏族大部分西迁至伊犁河流域,《史记》所载“单于复以其父之民予昆莫,令长守于西(城)[域]”②司马迁:《史记》卷123《大宛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3168页。,“骠骑将军去病率师攻匈奴西域王浑邪”③司马迁:《史记》卷111《卫将军骠骑列传》,第2933页。,其中的西域之意均为匈奴的西部地区④刘进宝:《“西城”还是“西域”?——〈史记•大宛列传〉辨析》,《中国史研究》2017年4期。,具体指匈奴羁属之下的河西走廊。

约成书于西汉宣帝甘露三年(前51)的《盐铁论》,其卷八《西域第四十六》⑤桓宽:《盐铁论》卷8《西域第四十六》,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明弘治十四年涂祯刻本,第6—8页。专载汉昭帝始元六年(前81)“盐铁会议”对西域开发问题的讨论。据此,可以确信汉武帝击败匈奴后不久,西域便开始逐渐进入朝廷政论视野。此西域正是《史记》所谓张骞为断匈奴右臂凿空而通的西北国,“骞所遣使通大夏之属者皆颇与其人俱来,于是西北国始通于汉矣……初置酒泉郡以通西北国”⑥司马迁:《史记》卷123《大宛列传》,第3169—3170页。。也是《汉书》“以孝武时始通,本三十六国,其后稍分至五十余,皆在匈奴之西,乌孙之南。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⑦班固:《汉书》卷96上《西域上》,第3871页。所描绘的汉之西域。具体指玉门、阳关以西,受汉帝国影响的诸大小政权。汉宣帝于神爵三年(前59年)任命郑吉为西域都护,其“职在统领大宛及其以东城郭诸国,兼督察乌孙、康居等行国,颁行朝廷号令,诸国有乱,得发兵征讨”⑧余太山主编:《西域通史》,第57页。。自此,西域被纳入汉朝版图,具有了地方行政区划的属性。东汉又任命班勇为西域长史,将兵屯守于西域。

对于唐代的西域,荣新江通过详实论证指出其东缘经历两次西移:贞观十四年(640)高昌国纳入唐朝州县体制后,由敦煌移至高昌以西;显庆三年(658)西突厥汗国灭亡至武周长寿元年(692)王孝杰收复四镇,虽经反复,但最终抵定于葱岭以西⑨荣新江、文欣:《西域概念的变化与唐朝“边境”的西移——兼谈安西都护府在唐政治体系中的地位》,《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因此,唐之西域乃唐廷实际直接有效管辖疆域以西之地。而唐代西域范围的西移,是和唐朝先后设立安西、北庭都护府分治天山南北,驻军、屯垦等治理措施同步的。

明洪武年间西域身份的认定,大概以明廷是否有派遣正式使节宣谕招徕为依据,关键在于明廷是否有将其纳入经营范围的现实政治需要。既已在西域某地设置羁縻卫所,实现初步管辖后,此地便不再具有西域身份,西域则转指更远的宣谕招徕之地。故明代西域范围会随其军事政治力量西及范围的盈缩而变化,可谓“触而未及之异域”。其具体范围由洪武三年(1370)所指的河湟西番之地逐渐向西推移,洪武末年移至哈密、别失八里、撒马儿罕等地,永乐四年(1406)西域东端起点抵定于火州、土鲁番。此后,哈密卫被立为明朝关西藩篱之首,西域诸国朝贡基本都经哈密译文以进。自此,明王朝西部、西北部以布政司、都司卫所等直接有效管辖之地为大明版图,以间接控驭的羁縻藩篱之域为其外缘,两者唇齿相依并行不悖,共同构建起布政司、行都司——羁縻卫所——西域邦国的西北隅天下秩序。李大龙称此“将边疆族群地区经营为中原‘藩屏’为主要目的的藩属体制”①李大龙:《从“天下”到“中国”:多民族国家疆域理论解构》,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08—209页。,符合汉唐以来的古代中国治下“夏”、“夷”二元结构的特点。随着西域范围不断扩展,其最远处到达了天方、鲁迷等西亚诸地,不过明代西域朝贡国家的主体还是分布于土鲁番至中亚河中地区的大小邦国。到成弘时期土鲁番坐大侵吞周边诸国及关西诸卫之地,明廷于嘉靖八年(1529)“置哈密不问”,放弃恢复关西藩篱之地,关西诸卫旧地由捍御藩篱变为有待宣谕招徕之异域,西域东端起点回撤至嘉峪关,嘉峪关外并称西域。从明代设陕西行都司,置关西诸卫,经营西域的目的来看,基本承袭自汉朝“断匈奴右臂”的战略考量。从经营手段来看,明廷在有限国力投入的情况下,虽未如汉唐屯田驻兵直接管辖西域之地,但其采用羁縻控驭边疆族群,用朝贡笼络西域诸国,这也都源自汉唐等朝经营边疆的政治遗产。

明代西域经略和西北天下秩序的形成,还直接受到元朝西北局势的影响。元朝曾为制约察合台汗国,支持察合台汗王之争的弱势一方并安置于撒里畏兀尔之地,使元朝在与察合台汗国较量中取得更多的战略主动。到元末,此地已成为“察合台后王集团的兀鲁思……以哈密为汗帐所在,管辖沙州、瓜州等地”②程利英:《明代关西七卫探源》,《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2006年第4期。。明廷依靠察合台后王诸部酋首,营建关西藩篱体系,置哈密卫“以锁钥北门,然后甘肃获宁……(哈密)得假宠天朝,庶可镇压远夷,永为中国藩屏”③《明孝宗实录》卷11,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弘治元年二月丁未。。选取火州、土鲁番作为西域东端起点,以哈密为藩篱诸卫之首,恰因火州、土鲁番是察合台汗国控制下的畏兀儿之地的中心,“畏兀儿地东与元朝控制下的哈迷立为界”④刘迎胜:《察合台汗国史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580页。。元朝首次将吐蕃纳入中原王朝直接管辖,并为其与明朝政治隶属关系的确立奠定了基础⑤石硕:《蒙古在连结西藏与中原政治关系中的作用》,《西藏研究》1993年4期。。乌思藏、朵甘地区僧俗势力积极响应明廷的招谕,上缴元朝印信,上表朝贡以示归附。明廷在洪武六年(1373)及其后设置乌思藏、朵甘等羁縻都司卫所,永乐四年(1406)及其后授予多位教派领袖教王、法王等尊号。多封众建、因俗而治的治理策略,使明廷顺利的延续了对对今西藏地区的长期有效管辖,未受西域回撤的影响。

站在统一多民族国家逐渐形成的角度,明朝对关西藩篱、乌思藏朵甘地区的控驭,对西域的经营,助推着统一多民族国家的自然凝聚。如果说汉唐奠定了统一多民族国家及其疆域的基础,元清进一步巩固和抵定。那么,明朝就是在元清之间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

结 语

明洪武年间的西域指位于其直接管辖(郡县、都司、卫所)和间接管辖(边疆羁縻都司、卫所)以西的,明廷亟待招谕归附之地。既已在西域某地设置羁縻卫所,实现初步管辖后,此地便不再具有西域身份,西域则转指更远的宣谕招徕之地,可谓“触而未及之异域”。其所指范围的变化,如同一疋明朝与迤西族群、邦国共同交织的彩缎,在明初积极经营之东风掣动下向西飘移,而且还越纺越宽,越织越长。它从洪武三年(1370)所指河湟西番之地的上空飘至藏区腹地,延及青藏高原南缘,再飘至撒里畏兀尔及哈密等地,永乐四年(1406)后直挂火焰山头,熠熠生辉。其间主要点缀着火州、土鲁番、撒马尔罕、于阗等大小邦国,而其西端终点最远抵达了西亚的天方、鲁迷等地。自正统、成化至嘉靖三年(1524),土鲁番坐大迫使关西诸卫渐次内徙于肃州等地,明军完全退守嘉峪关。嘉靖八年(1529)“置哈密不问”,放弃关西藩篱之地,西域东端起点回撤至嘉峪关,昔日商贾聘使相望于途之盛况已辉煌不在。在今西藏等地,明朝以恰当的措施确保了对其长期有效的管辖,未受西域回撤的影响。而清修《明史·西域传》将乌思藏、朵甘都司、关西诸卫、西番诸卫悉数囊括,不符合明代西域话语实践,对准确把握明代西域状况有很大误导。

明代朝野对西域国家主体构成及西端终点观点基本一致。明廷为掩饰成化至嘉靖朝对西域的经营不善,淡化以哈密为首的关西诸卫藩屏内地之功,营造出西域素以嘉峪关为界的假象。私家著述对明初积极经营西域、营建关西藩篱体系称赞有加,同时对明后期消极的西域策略非常失望,以至所绘西域图中缺少对明代西域地名的标注,反倒是大量标注汉唐西域地名,概欲告诫后学异域本为旧疆,对复兴西域经营盛世寄予厚望。正是这种存续于士大夫群体间的,希望强化对西域管辖的意识,由汉唐经朱明传至满清,助推着统一多民族国家的自然凝聚。

明朝通过与西域间的封赐与朝贡,维持着与今新疆、中亚乃至西亚地区间的物资、文化往来,延续着自汉唐以来古代中国对这些地区所施加的政治影响,为清朝强化对西域的经营,实现对新疆的直接有效管辖做出了应有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