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战领
(上海师范大学语言研究所,上海 200000)
末昂人自称[mɯaŋ51],因服装裤形宽,裤长及膝,他称“高脚裤彝”,主要居住在云南富宁县板仑乡的龙洋、龙迈、木腊、公金渭、克拉和里达镇的里拱等12个村寨。另外,广西与富宁县接壤的者长、达那、念必以及邻国越南等地都有末昂人零散居住[1]。末昂语是末昂人所使用的语言,其属于藏缅语族彝语支,且处于濒危状态[2]。彝语支语言的显著特征之一就是分析性强,句法很少有形态变化。就像汉语一样,语序在构词上发挥绝对作用。同时,正如戴庆厦所言,分析性的特点决定了汉藏语在构词和句法结构上要采用韵律手段。[3]
数词相对于名词、动词和形容词来说,属于封闭性词类,但这不代表它没有研究价值。前辈语言学专家对于民族语数词的研究[4-6],大多局限于传统的描写,而缺少系统的跨语言之间对比研究,后者正是类型学研究的基础。
众所周知,词的本体研究无外乎三个层面:语音、语法和语义。数词的语义表达非常明确,即表示人类共通的数的范畴,因此主要从前两个层面来考察,即像解剖生物一样,由表及里地对其进行观测、描写和解释。具体地说,就是外在看语音,包括音节数量以及音节组合之间可能产生的变化;从内在看词法,看合成词中各单位的组合关系和组合位置,而且词汇语音和句法两个方面是相辅相成的,就某些分析性较强的语言而言,如汉语,音节数目基本上规定着这个词是单纯词还是合成词:单音节绝对是单纯词,双音节及以上的,绝大多数是合成词。反过来,构词也会带来语音音变,如声调或韵母的变化,如汉语的“一”字变调等。
因此,本文运用跨语言比较方法,对末昂语数词韵律特征和构成方式进行全面探讨,以期丰富此种濒危语言的词类研究,同时也为藏缅语乃至汉藏语系语言数词的类型学研究提供实证参考。
末昂语数词主要分为基数词、序数词,还有若干表示概数、倍数和分数的词,下面分别述之:
表示数目多少的词叫基数词。基数词一般用来计数,或与量词搭配后组成数量词短语,用在更大的句法单位中修饰动词或名词,以说明动作或事物的量。
我们知道,基数词还可以分为系数词和位数词,汉语中“一”到“九”便是系数词,而“十”既可作系数词又可作位数词,“百、千、万”只能当作位数词。末昂语也如此,其“百”[ʑa31]、千[tɕje31]、万[fan33]”一般作位数词而不能单独使用,至少也要同“一”[te33]一起构成复杂形式的系位结构,如“一百[te33ʑa31]”、“一千[te33tɕje31]”、“一万[te33fan33]”。
末昂语,表示“一”的基数词有:[te33]和[khi33]两个,二者在用法上有所区别:[khi33]只能单独使用进行计数;而[te33]则往往充当系位结构中的系位,如“一百零五”为[te33ʑa31te33ŋa33](字面意思是“一百一五”);或者在非整数复合基数词的个位上,如“二十一”为[ȵi33se-31te33],这种用法在藏缅语中较为特殊。除此,与量词组合时只能用[te33],如[te33pha31]“一个”、[te33ma31]“一只”等。
以上是简单的基数词,即未经过组合的基数词。而复合基数词按照系数和位数的组合顺序,可分为整数基数词和非整数基数词,即所谓的“系位结构”和“位系结构”。如见表1和表2:
表1 系数词+位数词组合而成的整数基数词
表2 位数词+系数词组合而成的非整数基数词
表1和表2中的是末昂语的基数词。
表示跟数目有关的先后顺序的词叫序数词。汉语用“第+数目”来表示,末昂语中也有相对应的语音形式。如见表3:
表3 末昂语的序数词
表3中表示序数的双音节词中,第二音节即是表示数目的词,但是如果将之与前介绍的基数词进行对比就会发现,二者已经没有同源关系,并且完全是两套来源不同的数目词。但末昂语序数词是由于语言接触的结果借用壮语而来,在此不再赘述[2]。
概数是表示大概的数目。末昂语概数的表示方法基本上是由短语意合而成。如:
“一点儿”[te33bau33]是由数词“一”[te33]和量词“点”[bau33]的直接组合而成,“百把个”[te33ʑa31ma33pa33]也能拆解成“百”[te33ʑa31]“把”[ma33]“个”[pa33]等独立的自由语素,即是词。这从侧面表明了末昂语的分析性特征。
倍数是数学概念,日常生活中常用来表示事物的倍数量;倍数词的表示方法是在基数词之后加[tsi33ko31](表示一个分量单位)。如:
分数也是数学概念,是与倍数相对的减少的量。几分之几的表达方式是在分母当中取其中一分,也是一种会意的方式。如:
末昂语分数的构成中,数词要同量词一同使用,如上例中的[tsi31]。同时,“十”以上的分母后要加助词[ko31toŋ33],即“当中、里面”的意思。这种用法在彝语各方言中也较为常见。
现代语言学所说的“韵律”与传统所指有些不同,它是现代语言学中超音段语音学和音系学的术语,统指音高、响度、语速、节奏等的变化[7]。为了区别于传统用法,语言学中还倾向于使用“韵律特征”这一名称。广义来说,通常所说的重音、声调、语调、音节数目等也都属于韵律特征[8]。其实这种说法还没有表达完全。众所周知,复合数词一般是多音节结构,而藏缅语音节配合中不仅仅会发生变调,还会发生语音和谐,这种细微的变化往往不为人所注意。
因此,我们将从音节数目和语音和谐两方面来考察末昂语数词韵律特征,在与同族语言对比的基础上,反映其自身的特点。
如前述,末昂语数词中,单纯基数词都是单音节,与汉语相同。这种现象是由该语言特点所决定的。末昂语在历史的演变过程中,逐渐由综合型语言向分析型语言演变,其结果就是音节结构简单,缺少形态变化。因此,整个彝语支语言“十”以内的数词都表现出趋同的音节结构特征,即单音节化,且一般为单辅音声母。
如果汉藏语系中所有语言的基数词都是这样,那么就没有什么意义和价值了,但是这种现象并非如此。彭茹曾研究过藏缅语“十”以内的基数词音节结构类型,发现其“从词的音节数目看,多数语言全是单音节的,个别语言全是双音节的,部分语言兼有单双音节(包括一个半音节)两种音节类型。[9]”
为了进一步对比分析,我们列出藏缅语中几种代表语言“十”以内的基数词,①具体见表4所示:
表4 藏缅语“十”以内的基数词
通过对比表4发现,藏缅语“十”以内的基数词的音节数目,确实可以分为三类:藏语拉萨话和毕苏及拉祜语等彝语支语言全都是单音节型;普米、木雅等羌语支语言既有单音节又有双音节,但除了数词“十”是双音节,其余均为单音节;嘉戎语及属于景颇语支义都珞巴语和格曼僜语,“十”以内的数词绝大多数都是双音节,只有个别的是单音节。
究其缘由,从藏缅原始母语分化出来后,发展演变较为迅速,逐渐抛弃了附加、曲折等形态变化所承担的语法功能,向汉语这样的孤立语发展,其中维度之一就是产生了丰富的量词,这就使得在数量搭配的过程中,制约了数词的音节数目。前述嘉戎语以及义都珞巴语、格曼僜语都属于量词不发达型语言,所以即便是“十”以内的基数词也多是双音节或一个半音节。因此,末昂语“十”以内基数词的单音节特性,是与其较为丰富的量词数量相匹配,且这种配合模式在整个彝语支语言中都有趋同现象。
末昂语“十”以上的基数词都是两个及两个以上音节构成。从整体来看,无论整数还是非整数基数词,其音节数同汉语都能一一对应。如:六十[khɔ55se-31]、七十[ɣe55se-31]、一百[te33ʑa31]、二十二[ȵi33se-31ȵi33];序数词均为双音节词,如第一[tɛ33ʔɛt31]、第二[tɛ33ȵi33]。值得注意的是,末昂语概数词的表示方法构成四音格音节,在此结构中,首尾音节声调相同,且整个声调富有曲折变化,并构成和谐的韵律。如:
另外,由于分数是用“会意”表达方式产生,更类似于用一句话解释一个词的概念,因此音节数目也较多,这在前述例子中便知。
马学良在研究藏缅语数词时曾经指出:同一语言意义相同的语素形式不同,有的可能是由语音演变、元音和谐造成,如羌语[jə]“二”、[hɑȵə]“十二”、[jysu]“二十”中表示“二”的语素;[khsɛ]“三”、[hɛ sɛ]“十三”、[khsusu]“三十”中表示“三”的语素;[hodʑu]“十”、[hɑȵə]“十二”、[hɛsɛ]“十三”中表示“十”的语素。有的则可能来源不同,如羌语的[ɑ]“一”与[hɛtʃɛ]“十一”中的[tʃɛ]“一”,[hodʑu]“十”、[hɛtʃɛ]“十一”[hɑnə]“十二”的[ho]、[hɛ]、[hɑ]“十”等与[jysu]“二十”、[khsusu]“三十”中的[su]“十”[10]。
当单纯基数词组合成复合基数词时,末昂语的“一”也会发生音变。如前述,[te33]可以放在位数词之前构成系位结构②。如“一百[te33ʑa31]、一千[te33tɕje31]、一万[te33fan33]”;在组成更大一级单位时,也可以放在系位结构和系数词中间,表示“零”位,如“一百零五[te33ʑa31te33ŋa33]”。其实,在末昂语的位系结构中,表示“一”的[te33]会发生音变,如:十一[se-31ti33]、二十一[ȵi33se-31ti33]。这种音变属于元音和谐,且在藏缅语其他语言中也有发现,比如木雅语系数词“一”是[tɐ53],而在位系结构“十一”中却是[ɦæ33ti53];贵琼语系数词“一”是[tə55],同样在位系结构“十一”中却是[si55ti55]。可见末昂语系数词“一”在组合关系中的元音和谐现象具有原始母语的共同特征。[te33]在与其他语素构成复合数词时,有时声调也会发生变化,如前述,“百把个”[te35ʑa31ma33pa33]、“千把个”[te35ɕje31ma33pa33],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主要是多音节词韵律制约的结果。
我们所说的句法特征一般包括词法和句法。词法一般是指由两个或两个以上可分割的成分组合成更高级词汇的某种关系,这种关系既包括合成词中各成分之间的组合关系,又包括它们之间的相对位置,本文讨论的数词构成方式,主要是指这两方面的内容。
末昂语“十”以上的基数词和序数词都是合成词。前述我们按整数基数词和非整数基数词分别讨论,在此主要探讨分析其他数词。
整数基数词(如整十/整百/整千)的组合关系可以看作是一种修饰关系,其修饰成分在前,被修饰成分在后,即单纯基数词+位数词,所以我们把这种结构叫做“系位结构”。如:“二十”[ȵi33se-31]、“三十”[soŋ31se-31]、“二百”[ȵi33ʑa31]、“两千”[ȵi33tɕje31]等。
非整数基数词的组合关系相较整数基数词来说,在句法上是一种上下关系,而处于下层的直接成分之间可以看作是补充关系,其中核心成分在前,补充成分在后,即“系位结构+单纯基数词”,这种结构可以叫做“位系结构”。如“十三”[se-31soŋ31]、“十四”[se-31lɛ31],这类由位数词“十”加单纯基数词构成的位系结构较为简单,如“二十一”[ȵi33se-31ti33]、“一百零五”[te33ʑa31te33ŋa33],这样的位系结构则包含低一级的系位结构。
综上,末昂语复合基数词中,主要涉及的是系位结构中各成分的语序,据学者彭茹研究发现,藏缅语系位结构语序大致存在如下三种情况[11]:
一是“系数×位数”语序,如勒期语:
二是“位数×系数”语序,如错那门巴语:
三是“系数×位数”与“位数×系数”语序并存,这种情况仅在藏缅语少数语种中出现,如格曼语:
而且这两种语序并存的系位结构中,往往是“百”位及以上使用“位数×系数”语序,是“系数×位数”语序。那么,通过同语族语言比较不难发现,末昂语复合基数词系位结构的语序类型属于“系数×位数”一类。系位结构普遍是运用“系数×位数”的语序,符合人类语言使用原则,也就是重要信息优先处理的原则。我们不难想象,如果交际双方在得知某种物体大致数量范围(如几十个)的情况下,此时系位结构的“位数”与“系数”相较就没那么重要了,因为其很可能是双方早已获取的信息。
末昂语序数词是“词缀+词根”的方式构成,其中词缀[tɛ33],词根则表数目的基数词。如:“第七”[tɛ33ɕje31]、“第八”[tɛ33pet33]……具体来看,末昂语序数词音节特点和构词方式与汉语都有较强的对应性,特别是表顺序前缀[tɛ33]同汉语的“第”明显是一对关系词,且语法位置相同,这很有可能是借自汉语。同时,概数词构成方式也同汉语一致,是自由语素的直接组合,如“百把个”[te33ʑa31ma33pa31]、“千把个”[te35ɕje31ma33pa33]等词更是由汉语直译而成,表现出明显的构词借用特征。
本文以语言比较的方法,将末昂语置于整个藏缅语族语言当中来考察其数词特点,发一而观全,具有一定的方法论意义。
正如类型学家所发现的那样,几乎所有语言都有名词和动词的分类,形容词和副词次之,而数词在语言中的地位看似要略输前者。但一个民族的延续,在生产生活中都离不开“数”的概念,并可以通过对一种语言数词的探讨,了解使用这种语言的人对世界认知的方式,即语言背后所蕴藏的文化内涵。
除明显的词汇借用外,藏缅语数词均分化源自共同母语,在同源性方面多有据可考,而在句法功能上也有明显的共性特征。就目前而言,对汉语数词研究较丰富,而民族语的相关成果相对较少。所以本文对末昂语数词的描写和讨论,无疑是对汉藏语系数词的类型研究具有参考价值。
注释:
①所用语料中,毕苏语、拉祜语为近年来语言保护项目的阶段性成果,均源自黄布凡主编的《藏缅语族语言词汇》,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
②朱德熙《语法讲义》(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中将“十一”“十二”……的复合数词叫“系位组合”将“二十”“三十”……的复合数词叫“系位构造”。其中系数词是指“一”到“十”的数词,“十”既是系数词又是位数词。本文把前者称为“位系结构”,把后者称为“系位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