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杰, 卢 珊
(1.清华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084;2.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济南 250100)
黄道周与吕留良作为明清易代之际大明遗民的代表,两人相差四十余岁,彼此之间的思想观念与政治伦理观的异同值得深入探讨。确切地说,如果将黄道周称为“大明孤臣”,那么吕留良就可以称为“大明遗少”。然而问题在于,黄道周与吕留良在共同拥有遗民身份以及作出相同抉择的情况下,为什么两人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历史命运?
黄道周(1585—1646),福建漳浦(今福建东山)人,字幼玄,号石斋。天启二年(1622)中进士,历任崇祯朝翰林院编修、詹事府少詹事,南明弘光朝礼部尚书,隆武朝内阁首辅等职,后募兵抗清,被俘不屈,于隆武二年(1646)就义于南京。乾隆四十一年(1776)谕文以品行称他为“一代完人”;道光五年(1825)清廷将黄道周请入孔庙从祀。黄道周是晚明大儒,著名的理学家、经学家和书法家,时人徐霞客盘数天下名流时,称:“至人唯一石斋,其字画为馆阁第一,文章为国朝第一,人品为海宇第一,其学问直接周孔,为古今第一。”[1]黄宗羲也受其学问思想的影响,称赞黄道周:“漳海之学如武库,无所不备。”[2]
吕留良(1629—1683),浙江崇德(今浙江桐乡)人,初名光轮,字用晦;后名留良,字庄生,号晚村。崇祯十七年(1644)参加南明抗清斗争,兵败后返乡;清初考中秀才,因与黄宗羲等人结识而放弃科举,后又不得已易名应试,因内心痛苦而最终弃去青衿。清康熙五年(1666)起点评时文,著书授徒,宣传“华夷之防”思想,被称为“东海夫子”;康熙十七年(1678)拒绝荐举,次年剃发为僧,致力于程朱理学研究。后因牵扯“曾静案”,雍正十年(1732)吕留良及其长子吕葆中、学生严鸿逵被开棺戮尸,族人惨遭流放。吕留良是明末清初著名的理学家、诗人、藏书家,在清代学术思想史上有重要的地位和影响,阎若璩称之为“清初十二圣人之一”。[3]
吕留良与黄道周之间相差足有44岁。这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差,意味着在明清紧张激烈的易代之际,黄、吕二人可以分别作为“明末”与“清初”两个时期的遗民代表。1644年明亡时,黄道周正在家乡漳州守墓,在随后的两年时间内,黄道周从做出出山的决定,到最终募兵抗清被俘、拒降而死,整个过程坚贞不屈,气动山河。因而从黄道周的生平来看,他实际上不曾戴过“清”天、履过“清”地。他在募兵抗清过程中,自称“大明孤臣黄道周”,并将此七个字绣于衣中,希望作为后人辨识其尸体的标志,可见其誓死抗清报明的决心。[4]并且被俘之后,黄道周先后试图自杀三次,面对同乡洪承畴的劝降毫不动摇,在行刑之时也是选择站立受死。
相同的气节,也体现在吕留良身上。虽然明亡时,吕留良只有十五岁,但是他“号泣呼天,尽焚其平日所为文,散家财结客,思复大仇”。[5]并且在清廷统治下的三十九年生命中,除却易名应试的十四年,足有二十五年的时间参与抗清活动。吕留良对清廷的反抗态度,体现了“大明遗少”可贵的精神气节。有必要指出,吕留良在成人之后,大部分时间处于清廷的统治之下,并且吕留良在清廷统治下既已易名应试,其实完全可以进入仕途,在清朝的天下建功立业。但是他所感到的是“自违心迹”“落脚俗尘”,所以仍然一味地选择反清,流露出了作为大明遗民的内心痛苦与坚贞意志。如果说在清廷的统治下,吕留良的行为出现了应试与弃试的反复,那么这或许恰好说明其最终做出反清的抉择,是出于一种大明遗民的内在意志的彻底爆发。
基于此,我们不妨将黄道周视为明末清初前半期的遗民代表,与史可法、刘宗周等人一致,相对于洪承畴、钱谦益等投降派;而吕留良则为明末清初后半期的遗民代表,是处于清廷统治下,却又怀着反清复明之心的前朝士人。至此应该注意到,两代遗民的身上怀有共同的风骨气节,却各自有着截然不同的历史结局:黄道周以壮烈一死而成就千古美名,深受其敌方清廷的褒誉与推崇;而吕留良同样反清,最终却是死后戮尸、身败名裂的下场。
分析黄道周之所以受到清廷尊重与推崇的原因,根据清廷的立场和理由,主要是赞佩黄道周的风骨气节。清乾隆四十一年(1776)十一月十七日颁布圣旨称:“若刘宗周、黄道周,立朝守正,风节凛然,其奏议慷慨极言,忠荩溢于简牍,卒之以身殉国,不愧一代完人。”[6]可见,清廷褒誉刘、黄二人,原因在于其生前尽忠、死时尽节。虽然刘、黄二人均是大明遗民,但清廷并不因为异朝而抹煞二人的节义,反而是格外标榜。
需注意到,此处清廷所标榜的两位贤者实际上均已死节,也就是说,死者不可能再继续参与现实中的反清活动。不难看出,清廷所看重的是死者身上的那种具有超越意义的忠贞精神,而不是死者生前所从事的抗清活动。故此,清廷称赞“黄道周硕学清操,孤忠亮节,克全儒行,无愧贞臣,今谥忠端”,可以发现其所赞誉的重点正是在于黄道周的忠节,亦即作为臣者应尽的伦理本分。[7]也因此,清廷在编修《四库全书》时,对黄道周部分著作的收录,其实含有一定程度上的因人存书的意味,例如《儒行集传》的四库提要称:“以其为一代伟人,又引君当道之心有足多者,故至今尚重其书焉。”[8]再如《月令明义》的四库提要称:“不妨因人而存其书也。”[9]但是清廷对待吕留良的态度却完全相反。雍正皇帝在“出奇料理”曾静案时说:
(吕留良)生于明之末季,当流寇陷北京时,吕留良年方孩童。本朝定鼎之后,伊亲被教泽,始获读书成立,于顺治年间应试,得为诸生。嗣经岁科屡试,以其浮薄之才,每居高等,盗贼虚名,夸荣乡里。是吕留良于明毫无痛痒之关,其本心何曾有高尚之节也!乃于康熙六年,因考试劣等,愤弃青衿,忽追思明代,深怨本朝。后以博学鸿词荐,则诡云必死;以山林隐逸荐,则剃发为僧。按其岁月,吕留良身为本朝诸生十余年之久矣,乃始幡然易虑,忽号为明之遗民。千古悖逆反复之人,有如是之怪诞无耻、可嗤可鄙者乎?自是著邪书、立逆说,丧心病狂,肆无忌惮,其实不过卖文鬻书,营求声利。[10]
雍正皇帝实际上是在反复否定吕留良的遗民身份:一方面,明亡时吕留良还只是孩童,并未受到明朝的许多恩泽,亦即旧朝廷对孩童的心志尚未有深刻的影响,所以雍正认为吕留良与明朝并无多大关系;另一方面,吕留良在清廷的统治下,读书并且长大成人,既已参加清廷组织的科考,博得声名,光耀乡里,所以雍正皇帝认为吕留良受到了清朝的恩泽。那么,随后吕留良所表现出的一系列行为,如愤弃青衿、追思大明、拒荐清朝、剃发为僧等,甚至著书立说以攻击清朝,这就很难被清廷所理解。雍正皇帝认为这是一种反复无常的病态,从而将吕留良的行为动机定性为谋求名利。
实际上,在雍正皇帝的观念中有一个潜在的预设,就是认定吕留良不属于明朝的臣民,而是属于清朝的臣民。那么,吕留良后期的一系列行为,就属于不知感恩、大逆不道,亦即没有尽到清朝臣民应尽的伦理本分。因此,在阐明雍正皇帝如此潜在的观念之后,我们就不难理解他为何说出“盖其(吕留良)悖逆狂噬之词,凡为臣子者所不忍寓之于目,不忍出之于口,不忍述之于纸笔者也。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吕留良于我朝食德服畴以有其子孙者数十年,乃不知大一统之义”。[11]质言之,一方面,雍正皇帝并不认为吕留良是明朝的臣民,所以吕留良谈论的华夷之辨是毫无意义的;另一方面,雍正皇帝认为吕留良属于清朝的臣民,因而就应当恪守清朝臣民的本分,应当深明大一统之义。
但是从吕留良来看,顺治十年(1654)参与科举考试实际上并不是为了谋求名利,而是在清朝高压统治下,为了保全家人的一种手段,于是吕留良才易名为“光轮”参加清朝的科举考试。[12]而在康熙五年拒绝入试,并被除去“光轮”这一应试时的秀才名号,吕留良顿时有一舒满腔屈辱之感,故题诗云:“十年多为汝曹误,今日方容老子狂。”(《梦觉集·即事》)此后即一绝进取之心,与时人同研洛闽之学,怡然自快。
可以看到,吕留良作为明清之际的第二代遗民,其心态已经和前代抗清士人黄道周有了很大的不同,黄道周等人可以做到以身殉节,与大明共存亡,而已经生活在清朝天下的吕留良,只能在内心世界保持对大明的忠贞。吕留良在思想上从未接纳过清朝,并且写下大量关于夷夏之防的文章。而康熙皇帝对待明朝遗民的优容礼遇,更是极大地刺激了雍正皇帝对吕留良的憎恶,因为在他看来,先帝没有处置吕留良,并两度不计前嫌地以诚心邀其出仕,而吕留良在避为僧侣期间,却以夷夏之辨诋毁康熙皇帝的功绩。所以,雍正皇帝只能对其十分恼怒地斥责:“况我朝之为君,实尽父母斯民之道,殚诚求保赤之心,而逆贼忍肆为讪谤,则为君者不知何道而后可也!”[13]
总之,我们将黄道周与吕留良视为大明的两代遗民,而清廷实际上只承认黄道周是大明遗民,将吕留良视为清朝统治下的臣民。那么,虽然虽然两代大明遗民怀有共同的节义,然而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历史命运,其原因在很大程度上需要归结于清廷的立场与认识。
清廷的立场与认识,并不能作为判断黄道周与吕留良遗民心态的唯一标准。探讨吕留良真实的遗民心态,有必要回到其本人的精神世界。那么,吕留良的反清活动,究竟是基于其自身所表明的遗民心志,还是出于雍正皇帝所认为的名利之心?我们可以从吕留良与黄道周两人的关系上,去窥探吕留良的精神世界。
从现有资料来看,黄道周生前并未见过吕留良,因为二人相差足有四十四岁,在黄道周被俘就义时,吕留良刚刚十六七岁。不过他们有一个极为重要的交集,即吕留良搜集黄道周的佚诗,辑成《黄石斋未刻稿》一卷,并附录黄道周妻子蔡玉卿《蔡夫人未刻稿》一卷,而且吕留良对其中的部分诗歌进行了精到的评析,如评价黄道周《浙江道中遇雨》为“浑深冲澹”,《赠浮阳山人》为“仙乎仙乎”,《秋吟》为“志安目舒”等。[14]从现存吕留良的诗文选辑作品来看,除了《唐文吕选》《晚村先生八家古文精选》《宋诗钞初集》等断代选集之外,个人诗文集有杜甫、黄道周、陈祖肇、陈祖法等的作品集。其中陈祖肇、陈祖法二兄弟是吕留良的授业老师,那么粗泛而言,如果杜甫可以视为吕留良诗歌创作的榜样,黄道周则可视为吕留良反清复明的精神导师。①
《黄石斋未刻稿》一卷,题有“晚村吕留良辑存”,所辑诗歌四十二题五十七首,均不见于陈寿祺道光本《黄漳浦集》。现在所能见到的《黄石斋未刻稿》为清末民初的抄本,藏于国家图书馆。民国三十六年(1947),郑振铎主持的《玄览堂丛书续集》第120册收录了《黄石斋未刻稿》。所谓“未刻稿”不是相对《黄石斋先生文集》或《黄漳浦集》而言,而是表明黄道周生前所未曾公开刊刻的作品。那么,后来试图完备搜集的《黄漳浦集》,为什么对《黄石斋未刻稿》一首都不收录呢?究其原因,可能有两种:要么是《未刻稿》为陈寿祺所未见,要么是《未刻稿》中的诗歌内容为陈寿祺所不敢采录,譬如《未刻稿》中有一首诗题为《满逆入寇,朝贵匿不上闻,愤而赋之》,其开头两句即是“小鬼狰狞大鬼猖,万民涂炭丑夷强”,对满清贼寇充满了厌恶与斥责,仅此就注定该稿难以在清朝统治下公开刊刻。[15]所以《玄览堂丛书续集提要》中称“盖当时文网綦严,莫敢摭录”,应该说不无道理。[16]
《黄石斋未刻稿》对我们深入了解黄道周的生平与思想有很大帮助,尤其是对明亡之后黄道周复杂心境的考察。②此处略举两例以说明,如《未刻稿》中有一首《听智度禅师讲地藏经》“不说一切法,那知色相真。庄严清静界,解脱涅槃人。岂以空空妙,须参种种因。恍然成大悟,明月澄前身。”从这首诗来看,黄道周对佛教义理的领悟较为深刻,吕留良评价此诗云:“因果二字,石斋一语道尽。”[17]这也是目前能见到的唯一一篇黄道周直接谈论佛教义理的诗文,使我们更清晰地认识到在明末三教融合的潮流中,黄道周虽身为大儒,实际上也是涉佛甚深。再如另一例,黄道周与徐霞客是生死至交,《黄石斋未刻稿》中有《与霞客游焦山适患恙宿寺中》《余挂吏议,霞客遣公子走长安来候,并赠衣裘,手书游记四册以慰寂寥,感激无已》《读游记知名山幽胜,无奇不有,不觉手舞足蹈,欣赏无已》等诗文,具体记录了两人感情的深笃。这三首诗歌不仅是《黄漳浦集》所未收录,也是《徐霞客游记》附录所失采,对黄道周与徐霞客二人的交谊考察而言具有珍贵价值。
不过吕留良更看重的其实是《黄石斋未刻稿》中具有抗清精神的诗歌。吕留良怀有强烈的反清复明情结,可以想见其辑存黄道周的未刻稿,寄托着他对黄道周以身殉明、节义千秋之精神的崇敬,同时也暗含着他对清廷的仇视,所以他极力称赞“石斋为一代完人,贤天人二有”[18]。《未刻稿》中有一首五律《陛见后门下士毛生来,作诗示之》“出山辞鹤侣,轩冕奉新君。幸有八闽地,绵延三百春。有怀惟国难,图报在今辰。急务谁先着,尊皇庇万民。”[19]在国难当头,黄道周并不是畏缩以求自保,而是满怀报国报恩之情,做到身先士卒。此诗表明了黄道周在明亡之后毅然出山的忠贞心志,以及保家卫国的天下情怀,所以吕留良评议此诗时说:“先生忠悃溢于言表。”[20]吕留良对黄道周忠贞气节的肯定与褒扬,实际上相当于表达自己的心志,因为他对黄道周毅然出山的选择,并不是持批评态度或者认为无计于社稷大局。从吕留良生平著述的直言快语的风格来看,他如果对黄道周的出山有自己的看法,必然不至于刻意隐藏不表,所以吕留良对此诗的高度评价,尤其是在评议中转向对黄道周为人的称颂,实是蕴含着吕留良自身对黄道周气节的认可与崇敬。
再如《未刻稿》有一首抒发抗清斗志的七律《召入内廷面谕,国事艰难,群工须尽改崇、弘时陋习,庶可光复旧物。臣道周伏地痛哭,内监掖之起,赐御诗一章,恭和原韵,呈进上慰宸衷》“丑夷寇掠几时休,扰害民生二十秋。岂有残山容立马,更无剩水荡扁舟。君臣立志卑南宋,文武齐心勦北酋。人定胜天天降鉴,乾坤万里克时收。”此诗气势雄浑,吕留良评为“惊心动魄”。[21]前四句描写满清夷狄入侵中原,使得山河破碎、生灵涂炭,大明王朝已经到了万分危急的境地;后四句转向抒发雄心壮志,呼吁南明隆武朝君臣文武应当众志成城,一致对外抗清,并且黄道周坚信,如此必将能够扭转乾坤,收复大明江山。相比而言,半个世纪之后的吕留良,由于世间的沧桑变化,他的诗歌总体上常含一股较为浓厚的悲情,如《过紫云山废址,山下尚有小庵》“九鼎兴亡谁挂齿,一瓢成败独关情。痴僧比似人间事,他日毡庐想旧京。”因为在清廷的统治下已过去数十年,企图反清复明可谓难上加难。[22]所以吕留良对黄道周诗歌中的雄心壮志,可能更多是一种难以企及的憧憬之情,这也成为他作为大明遗民的些许心理慰藉。
可见,《黄石斋未刻稿》的存世,与吕留良对黄道周精神的推崇有密切关系。应该说二人虽生前未曾晤面,但在对明王朝的情感上是相通的。这是吕留良与黄道周虽相距近半个世纪,但仍一脉相承的遗民情结。
值得一提的是,《黄石斋未刻稿》所附的《蔡夫人未刻稿》,是唯一现存的蔡玉卿诗文集,因而是研究一代女杰蔡玉卿的重要文献资料。③其中如七绝《满夷跳梁有年,仍未伏天诛,群臣负国也》“铁马西行灭燕支,楼船南迈挞吴师。声灵赫濯前无比,今日胡为叹伏雌。”表现出了比无数大明男儿更为雄壮的气概;再如七律《石斋殉节,未及从死,惨酷萦怀,益无聊赖,偶吟时事数律吕舒愤痛》第二首“永历元年诏已颁,黎民喜噪震人寰。千群鞑靼丧魂魄,三尺儿童尽笑颜。万里咸欣有共主,一戎大定旧河山。行看褒节文明伯,内殿谢恩预列班。”在黄道周被俘就义之后,蔡玉卿并没有沉浸在个人的悲痛当中,而是强忍悲痛之情而化为斗志,以国家大局的兴亡为重[23]。可以感受到,蔡玉卿实是继承黄道周的忠贞精神,对满清夷狄表现出毫不屈服的蔑视,无怪乎吕留良直呼蔡玉卿为“真女中豪杰”。[24]
吕留良的遗民情感,与黄道周、蔡玉卿应是相通的。所以我们在考量其一生的反清言论与在清廷统治下的反复行为时,不应只是站在清廷的立场去做判断,或者站在某种看似中立的角度认为这是一种犹豫的行为。除了吕留良自身所表明的反清复明的心志之外,其实从他对黄道周的敬仰与对黄诗的赞赏,或许更能窥探其真切的心态。
在明晰吕留良的遗民情结与抗清精神之后,有必要对其背后的政治伦理观念作进一步的分析。黄道周与吕留良拥有共同的遗民情结,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历史命运,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吕留良在清廷统治下仍然极力传播夷夏之防的言论,构成了对清朝统治的巨大威胁。实际上,吕留良的君臣伦理与华夷之辨的思想,是与黄道周相通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对黄道周思想的继承。而君臣伦理与华夷之辨的言论,也是吕留良作为大明遗民对清朝进行猛烈攻击的思想武器。
吕留良思想中的一个重要观点,是夷夏之防大于君臣之伦。这一主张实际上由华夷之辨与君臣伦理两部分组成,析言之,吕留良一方面以平等的观念去重构君臣伦理,从而消除传统君臣一伦的尊卑特点;另一方面则格外强调华夷之辨的重要性,以此宣传他的反清思想。就前者而言,吕留良认为:
君臣以义合,合则为君臣,不合则可去,与朋友之伦同道,非父子、兄弟比也。不合亦不必到嫌隙疾恶,但志不同、道不行便可去,去即是君臣之礼,非君臣之变也。只为后世封建为郡县,天下统于一君,遂但有进退而无去就。嬴秦无道,创为尊君卑臣之礼,上下相隔悬绝,并进退亦制于君而无所逃,而千古君臣之义为之一变,但以权法相制,而君子行义之道几亡矣。[25]
对秦政的反思,应该说是明末清初时期许多进步思想家的共同思想特征,譬如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其实在黄道周的思想中也包含这一思想,例如他也曾明确指出:“君臣阔绝,则自秦而降,三代未之有也。”[26]但是吕留良所开出的救治方案,是主张以朋友一伦改造君臣一伦,即认为君臣之间以义合,像朋友一样若能合得来就进行组合,若合不来就分开,彼此之间形成一种因志同道合而进行组合的平等人伦关系,这无疑就打破了传统君臣一伦固定的尊卑模式,为抨击清朝统治提供了一个思想前提。
对朋友一伦的重视,在明末清初是较为特殊的,吕留良可视为这一思想的代表人物。但这一思想其实在黄道周的思想中已有所体现,黄道周在早年的论述中就曾提出“《诗》首夫妇,《春秋》首兄弟,《书》首君臣,其意亦自朋友取也”,认为君臣之义来自于朋友一伦,实际上这也指出了君臣义合关系的来由。[27]如果说君臣一伦的缔结自朋友一伦而出的话,这就决定了君臣之间应该同朋友之伦是平等的。这其实是通过对君臣一伦的溯源,来重构合理平等的君臣关系,所以黄道周提出:“朋友之谊正,而后君臣之道备。”[28]从这一点上看,吕留良对君臣伦理关系的认识,与黄道周这一论述与主张是一致的。
如果说对君臣伦理的重构是黄道周思想的重点,那么吕留良相对会更看重华夷之辨。吕留良明确提出:“孔子何以许管仲不死公子纠而事桓公甚至美为仁者?是实一部《春秋》之大义也。君臣之义固重,而更有大于此者。所谓大于此者何耶?以其攘夷狄救中国于被发左衽也。”[29]在削弱君臣一伦的重要性之后,吕留良的思想主旨逐渐显露出来,提出夷夏之防大于君臣之伦的主张。他通过孔子赞许管仲的案例来说明这一点,因为历史上管仲的行为恰好体现了有违君臣之义,但改事齐桓公之后,辅佐桓公尊王攘夷,成就一代霸业,由此认为孔子是提倡夷夏之防大于君臣之伦的。
清初轰动一时的“曾静案”的思想源头,其实就来自于吕留良这一夷夏之防的主张。在如此夷夏之防的思想影响下,满清进驻中原是缺乏合理性的,所以满清想在中原立足,稳固天下的统一,只能清除儒家华夷之辨的思想。而吕留良在南京借贩卖八股选文之机,向士人传播反清复明的思想:“今欲使斯道复明,舍目前几个识字秀才无可与言者。”[30]吕留良通过广大学子阅读他精心加工后的时文,将夷夏之防的观念播撒人心,由此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曾静案”就能说明这一点,因为曾静与吕留良二人其实未曾谋面,毕竟曾静案爆发时,吕留良已去世四十年之久,这足以说明吕留良留下的文字的鼓动性之强、影响之深刻。那么在清初严酷的统治下,鼓吹夷夏之防的吕留良,其结果可想而知。
值得一提的是,黄道周身为一代大儒,精熟于《春秋》学,是否也主张华夷之辨?如果是,那么清廷在《四库全书》为何还大量地收录其著作?事实上,黄道周在其著述中也明显地流露出对夷夏之防的强调,例如在儒门拒斥异端的内容阐发上,除了一贯批判杨墨、佛老之外,黄道周常常还会一并论及夷狄的危害性,如:
1.墨氏非孝,杨氏毁忠。忠者,移孝者也。墨氏之非孝,其始于冠昏,其终于丧祭乎?……丧祭之礼废而圣人之道息,圣人之道息,而夷狄鸟兽乱于中国。
2.后世无宰我之文,而欲蹈非圣之实,……使夷狄之习得以乱中国。佛老之教得以溷冠裳,则又宰我之罪人也。
3.文有损益,质无损益,而戎狄、释老必欲起而乱之,卒不能乱者,是先王之教以人性为之根柢也。[31]
从这些文字可以看出,黄道周一并将夷狄斥为异端,应该说这在儒家思想的阐发上是具有特殊性的,可以感受到其中蕴含着较为强烈的夷夏之防的意味。但是清廷对黄道周的赞誉与尊崇,是集中于黄道周对明朝的忠贞气节,而不是因明朝的灭亡而对满清的敌视,即不是认可黄道周的华夷之辨的思想。清廷对明末士人的华夷之辨言论,其实是采取严厉禁锢的态度,因而《四库全书》所收录黄道周的著作,关涉到敏感的内容或字眼均加以删削篡改。如《四库全书》将上文所举例1中的“夷狄”、例3中的“戎狄”都予以删削,将例2中的“使夷狄之习得以乱中国”改为“使战国之习得以乱后世”,即要么删削敏感字眼,要么篡改以清除夷夏之防的言论。[32]可以说,清廷也是十分惧怕黄道周等明末士人的夷夏之防言论的,所以乾隆的诏书中曾明确说:“前因明季诸臣如刘宗周、黄道周等,立身行己,秉正不回,其抗疏直谏,皆意切于匡济时艰,……荩之忱溢于简牍,已降旨将其违碍字句酌量改易,无庸销燬。”[33]所谓“违碍字句”,实际上就是指涉及夷夏之防的言论。
然而黄道周、刘宗周等人著作中关于夷夏之防的内容,毕竟是相对较少的,因而极易剔除,但吕留良却专以夷夏之防为业,宣传反清复明的思想。雍正皇帝之所以不处置曾静,是为了留下仁德的好名声,而处置无罪坐罪的吕留良,却是因为吕留良的核心思想是煽动这一批人造反的源头,这才是雍正皇帝深为忌惮的思想层面的谋反。也因此,雍正皇帝特地辨析与反驳吕留良的夷夏之辨。吕留良将夷狄比于禽兽,雍正皇帝却指出:“夫人之所以为人而异于禽兽者,以有此伦常之理也。故五伦谓之人伦,是缺一则不可谓之人矣。君臣居五伦之首,天下有无君之人,而尚可谓之人乎?人而怀无君之心,而尚不谓之禽兽乎?尽人伦则谓人,灭天理则谓禽兽,非可因华夷而区别人禽也。”[34]雍正皇帝认为,人禽之辨更应该从人伦上加以区分,亦即丧失君臣之伦者才是禽兽。这实际上是反过来将吕留良批为禽兽,因为在雍正看来,吕留良是不顾君臣伦理的。
所以从君臣伦理与夷夏之辨的角度看,黄道周所谓“大明孤臣”的意思是指无君之臣,旨在强调君臣伦理遭受到破坏,因为臣者所处的国家仍然存在,亦即黄道周仍然处在南明的政治环境中,这就是说黄道周是出于对君臣伦理的维护而抗清。吕留良的处境则不同,在吕留良的思想世界里,他的故国概念是日益模糊的,而他的敌国形象则相对清晰具象,亦即他所见到的正是他要反抗的敌国,这就意味着吕留良更倾向于因为夷夏之防而抗清。
要而言之,在黄道周的思想世界里是有君的,在吕留良的思想世界里是无君的,有君的意义在于臣者必须维护君臣伦理,而无君的特征则类似于非儒形态,似佛似道,像与吕留良同时期的方以智最终削发为僧,再如王夫之则选择隐居。前一种形态是在世的,后一种形态如同弃世,亦即没有国家,只有个体与家庭,在这种形态中家庭与国家之间是对抗的,所以吕留良的子嗣最终均有死难。也就是说,在黄道周的思想世界中,他的家是明朝的家,他所处的国是明朝的国;而吕留良的家是明朝的家,他所处的国却是清朝的国,他的家与国已经无法协调与共存。因此,在黄道周身上,可以看到儒家在末世或世道衰微时是如何救世,而在吕留良身上,可以看到儒家在大道毁灭或不行的形态中是如何反抗,——注意,吕留良没有像方以智或王夫之选择遁世。这足以说明,黄道周与吕留良都是刚毅、自强精神的体现。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的“结局”其实是一样的,所谓不同只是来自清廷叙事角度的不同,但是从黄道周与吕留良本人来看,结局是一样的。因为黄道周与吕留良最终均以自己的方式,达到仁义不亏的结果,这是一种超越了世俗祸福的成仁境界。那么可以说,共同的节义仍然具有相同的“结局”。我们可以做这样的假设:如果吕留良在其生平后期不是削发为僧,很有可能其生前即不得善终;而如果黄道周生活在清廷的统治下,可能就不会有后来我们见到的这么多清廷赋予的完美评价。所以,对二人历史命运的评判,不应局限于清廷的视角或者世俗的眼光,更应该从他们自身对人生目的的追求上加以认识。
总而言之,抉择来自个人的精神意志,而困境源于外在环境。遗民的抉择成就了黄道周与吕留良的节义,而历史的困境则造就了两代遗民截然不同的命运。黄道周抗清就义,固然值得慨叹,因为其个人精神与外在环境是吻合无间的;而吕留良的反清行为,也同样值得敬佩,因为已然在清廷统治下又执意反清,却是难上加难的。
注释:
①吕留良为陈祖法所撰《古处斋诗文集》作序中,常有“吾师陈师殷”之语,可知陈祖法是吕留良的老师。陈家三兄弟陈祖肇、陈祖法、陈祖则,世称“三陈”,以风节名世,然作品多为清廷所禁毁。而关于吕留良推崇杜诗,可参考其子吕葆中所言:“家君子手批杜工部诗,朝夕讲解,且训学诗宜从老杜入手,谓是浑然元气,大吕黄钟,不作铮铮细响,五言七言当于此中求其三昧。”见卞僧慧.吕留良年谱长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3:492.
②笔者曾撰文《南明政权下黄道周的心境转变》(《泉州师范学院学报》2018年第1期)与《论石斋之诗与石斋之死》(《闽台文化研究》2016年第4期),讨论黄道周在明亡之后的南明时期与被俘至就义时期的心境,即多取《黄石斋未刻稿》中的诗歌进行分析。
③蔡润石,字玉卿,浙江人,黄道周继室。性明智,工书,得黄道周法乳;能诗,流传较少。道周殉难,她长斋二十年,不脱縗絰,不令儿孙参加清朝科举,隐居龙潭,不入城市,号为女中丈夫,八十三岁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