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志昌
将当今时代的资本主义定义为数字资本主义,并非一件新鲜事。早在20多年前,丹·席勒就在《数字资本主义》一书中提出:“网络正在扩大资本主义经济中的社会与文化的范围,这在以前从未发生过。”(1)[美]丹·席勒:《数字资本主义》,杨立平译,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2页。伴随着资本逻辑的市场扩张需求,“因特网正在带动政治经济向所谓的数字资本主义转变”。(2)[美]丹·席勒:《数字资本主义》,杨立平译,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5页。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以来,由于数字技术的指数性发展及数字平台普遍性体系的形成,数字资本主义早已从所谓的转变期到达了勃兴期、垄断期,开始承载着资本主义的全部社会结构。脸书、谷歌、亚马逊、推特、微软等成为了当今数字资本主义时代最耀眼的景观,它们创造并主宰了新的劳动形态与剥削模式,也同时创造并主宰了新的生产秩序与权力形态。数字资本主义的勃兴与全面来临,意味着数字本身并不是纯粹的技术事件,而是复杂的社会事件的发生。在这个意义上,曾被马克思寄予厚望的无产阶级及其所肩负的历史使命,如何在数字时代表征自身?这是人类文明在数字时代的“十字路口”。值得注意的是,生产性的劳动、权力与权利问题不仅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题中之意,更构成了生命政治学最基本的核心体系,它们都将主体的困境与解放的必然性要求视为自己的理论目标。
劳动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究竟该作何理解?随着现代性极速的碎片化演绎,无产阶级真的成为一种“集体占有的神话”了吗?如果不是,其在今天将以什么姿态合理地存在?在传统产业资本主义时代的劳动形式遭遇式微,以及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真正创造资本增殖的数字劳动并没有受到广泛承认,尤其是与劳动密切关联的经典无产阶级理解范式在今天不断受到质疑、诟病并落得空洞暗淡之际,再一次谈论劳动及其所塑形的无产阶级问题,就成为了摆在我们面前的新时代的老问题。所谓新时代的老问题,绝非意味着在新的历史情境下对之老生常谈,更不是像部分后马克思主义者那样武断地将这个老问题判定为假问题,而是在新的历史情境下合理地激活老问题的生命力、建构老问题的新形态,从而深刻透视新的资本主义运行机制。而无论是对此问题的漠不关心,还是将之存在的必要性进行武断的否定,都有可能造成马克思主义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阿喀琉斯之踵”。在这个意义上,所谓新时代的老问题,更是新时代的真问题。
对于部分后马克思主义者而言,在今天,劳动的固有形式与整体的生产性社会功能,早已经不复存在,劳动被服务、娱乐、休闲、甚至是“玩”的文化所代替与终结。根据当今时代数字媒介、信息技术和社会的发展,波德里亚认为:“在当今的资本主义社会,人们不再劳动,人们‘显示生产’:这是生产和劳动文化的终结,由此对立地出现‘生产性’一词。”(3)[法]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年,第23页。波德里亚极力要表明的是,非生产性的服务本身,代替了生产性的劳动,马克思却对前者弃之不顾,但资本主义在今天的策略恰恰就建立在经典的生产性劳动的终结之上。作为结果,生产性的、创造价值与剩余价值的劳动不再有意义了,“人们如果想分析资本目前的真实统治,就必须注意确定的劳动场所、确定的劳动主体和确定的劳动时间的消失,就必须注意工厂、劳动的无产阶级的消失”。(4)[法]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年,第23页。在波德里亚看来,不厌其烦地谈论固有的劳动形式与无产阶级这个老问题,只能是一个假问题。
但问题的关键是,我们绝不能将数字劳动与赛博无产阶级直接地视为早期维多利亚时代的产业劳动的延续,而必须将其视为历史性的更新与生成。否则,谈论数字劳动与赛博无产阶级就只能在经验性的维度上将其视为无效的存在。当反对者立足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将马克思所聚焦的劳动与无产阶级概念扔进历史的故纸堆中时,他们扔掉的仅仅是19世纪的东西,他们固守的也仅仅是19世纪的历史性边界,而不是马克思主义的边界。19世纪的历史性边界当然与他们所处的发达资本主义的历史性边界不相一致,因此就形成了矛盾的、超历史的结果。
正因如此,数字劳动与赛博无产阶级的出场前提,首先就遭到了否认。所以,费拉里斯指出:“在互联网的利润再分配框架中,一旦你解开了商品之谜,你同样也可以解开劳动之谜……认为我们的身份是生产者的观念并没有错,我们工作(免费),我们为生产资料付费,通过网络生产文档,就像曼彻斯特纺织工厂里的工人使用织布机生产织物一样。的确,如果没有我们,这些文档确实也不会存在。这种情况与传统的劳资关系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但却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变化,即今天的劳动没有报酬,而且更糟糕的是,这样的劳动甚至没有得到承认。”(5)[意]莫里西奥·费拉里斯:《文档媒介资本》,沈天乙译,《国外理论动态》2020年第1期。费拉里斯提醒我们的是,数字互联网平台呈现出了一种新的劳动形式——数字劳动的勃兴,这种数字劳动在本质上仍然是马克思所聚焦的生产性劳动,它也仍然在创造着作为它的对立面的资本,而我们同样也是生产性的数字劳动者。但是,在表面上我们似乎只是在进行着一种非生产性、非压抑性、无剩余价值的创造与剥削的劳动,因而它的真正本质并未得到普遍性的承认。
面对如此的理论与现实上的驳难,克里斯蒂安·福克斯在立足于马克思生产性劳动与阶级关系的基础上指出:“是时候拓展数字劳动的含义了,它包括了关于数字媒体的存在、生产、传播和使用的所有形式的有酬及无酬劳动。数字劳动体现了双重意义上的联系:这是一种劳动和资本之间的关系以及在数字劳动国际分工层面上的劳资关系,这种关系是由相互铰接的生产方式、生产力组织方式及占统治地位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变化所形成的。”(6)[英]克里斯蒂安·福克斯:《数字劳动与卡尔·马克思》,周延云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387页。我们知道,脸书、谷歌、亚马逊、推特、微软等是当今数字资本主义时代最耀眼的景观,它们创造并主宰了新的劳动形态、剥削模式、价值体系、生产秩序。而这些数字平台依赖大量用户参与其中,为其不断地生产数字内容,被生产出来的数字内容经由平台的算法逻辑直接成为新形式的剩余价值的来源,用户每次的屏幕点击都在生产出自己对立面——资本。这样的数字资本生产或新形式的剩余价值的榨取,取决于新的商品形式的生成——数字产—消者商品。数字产—消者商品意味着,当用户在上传照片、写评论、点赞、收藏、交友时,他们在生产着数字内容,他们带有个人偏好的数字内容会以商品的形式卖给广告商,广告商则会根据数字算法推送符合他们个人偏好的新商品。
新商品模式的成型,在于数字平台主宰了今天的交往手段,但不能忽视的是,这些数字平台所提供的不只是交往手段,如果是这样,我们就会无条件地相信“‘脸书’是免费的而且将总是如此”(7)[英]克里斯蒂安·福克斯:《数字劳动与卡尔·马克思》,周延云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336页。这类甜蜜的谎言。事实上,数字平台是为了价值和利润的创造提供的生产手段。否则,数字劳动就成为了费拉里斯所担心的“没有得到承认的劳动”。也正是因为这样,数字劳动的反驳者们,如赫斯蒙德夫才会认为“在‘脸书’上联系朋友和上传照片就代表了某种被剥削的劳动,在我看来,我们应该要求给所有无酬奉献其空闲时间的业余足球教练给予报酬”。(8)David Hesmondhalgh,“User-generated Content,Free Labour and the Cultural Industries”,Ephemera,vol.10,no.3(2010),pp.161~184.赫斯蒙德夫的错误之处就在于没有意识到这种新的商品形式及其所表征的社会关系,而“业余足球教练”是没有商品产出的。
实际上,在福克斯这里,数字劳动的合理形态正是以马克思的生产性劳动为核心的。或者说,数字劳动在今天的生成,实乃生产剩余价值的生产性劳动找到了新的地基,而绝非是反对者们所声称的那样:由于非生产性的服务或劳动的全面来临,生产性的劳动、剩余价值的剥削、无产阶级不复存在了。由是,我们的问题就转变为马克思所奠定的生产性劳动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何以存在?这种存在是简单的延续还是进一步的更新与生成?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1861—1863年手稿)》中,对生产性劳动与非生产性劳动进行了专题式的区分。马克思认为,不管劳动是物质性的还是非物质性的,只要它带来或创造剩余价值,它就是生产性劳动,否则就是非生产性劳动,“在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中,生产劳动是给使用劳动的人生产剩余价值的劳动,或者说,是把客观劳动条件转化为资本、把客观劳动条件的占有者转化为资本家的劳动,所以,这是把自己的产品作为资本生产出来的劳动”。(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856页。概言之,只要是生产出资本的劳动都是生产劳动。而反对者们却将非生产性理解为生产内容的非物质性、非对象化,倘若这样的话,就会把生产性劳动及其无产阶级消解掉,这是对马克思的误解,而非基于新的现实所作的真知。即便马克思在19世纪将理论的重点放在物质劳动上,但他并没有否定非物质劳动的生产性问题。
虽然用户是数字劳动最典型的主体,但福克斯切中肯綮地指出了数字劳动不仅仅指谓用户的非物质性数字内容的生产,同时还将一个数字生态系统,即生产数字设备的矿物质的开采、数字设备的组装、数字软件的研发囊括进来了。在这个基础上,用户与这些传统的劳动者(开采生产数字设备的矿物质的工人、组装数字设备的流水线工人、设计软件的“码农”等)构成了一个系统性的、非物质劳动与物质劳动交融在一起的劳动群体。
所以,用户在数字平台上所进行的点击式劳动,并不完全以非物质的虚拟方式独立地存在,它是实体性物质劳动的充分联网化和数字化的结果。“将数字劳动简单地视为非物质劳动,或者坚持一个抽象的物质劳动和非物质劳动的区分,都会让我们不能真正理解资本主义变化的根本,因为数字资本主义绝不是将资本主义的外衣从物质生产变成了非物质的信息、数字、图像等的生产的‘换装秀’。”(10)蓝 江:《历史唯物主义视野下的数字劳动批判》,《马克思主义理论学科研究》2021年第11期。由此,非物质劳动与物质劳动的区分,并不能给予数字劳动一个有力的解释,生产性劳动与非生产性劳动的区分才是确证数字劳动合理形态的关键。即便数字劳动以娱乐、休闲、玩、社交的形式表征自身,它在本质上仍然是马克思界定的生产性劳动,但一个重要变化是,它的非物质性的成分、新的剥削方式在今天却大大超出了产业资本主义时代的想象。这不是马克思生产性劳动在今天的直接延续,而是数字化的更新与生成。
数字劳动的生成是建立在生产性劳动的基础之上的,它仍然在生产着它的对立面——资本,这意味着,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对阶级和剥削的强调也依然生效。那么我们的问题进一步就转变为究竟无产阶级是什么?谁又是今天的新无产阶级?
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明确强调:“问题不在于某个无产者或者甚至整个无产阶级暂时提出什么样的目标,问题在于无产阶级究竟是什么,无产阶级由于其身为无产阶级而不得不在历史上有什么作为。”(1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62页。因此,无产阶级尽管在特定的历史阶段暂时提出了某些目标并实现了这些目标、改善了自身的历史处境,但如果他们的终极目标并未彻底实现,无产阶级这一概念就依然有效。说无产阶级不再具有“生产性”“受剥削性”“革命性”,只不过是他们暂时的历史目标缓解了自身的阵痛,而远非得到根治。在1888年《共产党宣言》的英文版上,恩格斯专门加了一个注释去解释无产阶级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无产阶级是指没有自己的生产资料,因而不得不靠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来维持生活的现代雇佣工人阶级。”(1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1页。
一方面,无产阶级是现代性的产物,是随着工业革命与机器大生产的现代化所表征的资本逻辑宰制下的劳动者阶级,他们没有独立的生产资料。他们是在资本原始积累的过程中失去自己的土地等生产资料的人,无产阶级的“产”意味着生产资料的“产”,而非财产的“产”。是否拥有自己的生产资料是确证无产阶级自身的根本标准。另一方面,无产阶级失去了生产资料之后,只能依靠出卖自己的劳动力为生,他们是从事现代雇佣劳动并以工资获取生活资料的劳动者。只要资本与劳动对立统一关系所架构的生产方式继续存在,那么现代雇佣劳动无论以何种面向示众,它也仍然存在。
当生产性劳动逾越过工厂的围墙,蔓延到整个社会,当沙发成为新的生产车间时,无产阶级的新形态——赛博无产阶级也应运而生了。赛博无产阶级是维斯福特和胡斯两位数字劳动的研究者分别在《赛博无产阶级:数字旋风中的全球劳动》与《赛博无产阶级的形成》中所提出的术语,他们将数字控制论与无产阶级结合起来,意指凡是从事数字劳动的无产阶级都铭刻着赛博的印记。在今天,“强制移动连接就是控制论的无产阶级化所必须的日常行为”。(13)[加]尼克·迪尔-维斯福特:《赛博无产阶级:数字旋风中的全球劳动》,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36页。然而,赛博无产阶级是否符合无产阶级的概念,两位作者并未做出说明。
如果经典的无产阶级概念在马克思那里等同于工厂中的工人阶级,那么赛博无产阶级在今天就等同于数字平台上的大量用户,以及处于这一数字劳动生态系统中的物质生产劳动工人。换言之,赛博无产阶级不仅指谓平台用户,同时还包括一个系统性的生态链中的传统劳动者——比如开采生产数字设备的矿物质的工人、组装数字设备的流水线工人、研发数字软件的“码农”等。但需要注意的是,后者实际上同时也具备用户的身份,用户构成了赛博无产阶级最具典范性、表征性、普遍性的概念。因为对于用户而言,一方面,他们同样地不拥有独立的生产资料,数字平台于他们而言只具备使用权或访问权,这种权利只不过是生产权而已,他们只要使用或访问数字平台,就会生产出他们的对立面——资本。所有权是掌握在平台资本家手中的。另一方面,他们同样从事雇佣劳动并获取一定的工资。表面上看这一判断不合常理,因为用户并非与数字平台之间有过任何雇佣协议,并且用户也从未获得过工资。但鲁斯一语中的:“资本家不向用户支付使用其服务的费用,这似乎类似于工业资本家可以不向工人支付工资。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正在进行的交易。正如工人不工作就得不到工资一样,用户在不放弃对其数据的重要权利的情况下也无法访问他们需要的服务和平台。”(14)Milkman Ruth,“Work Intensification in the Age of Surveillance Capitalism”,Contemporary Sociology:A Journal of Reviews,vol.50,no.3(2021),pp.193~196.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缺乏平台的数字参与就像缺乏基本的物质需求一样。并且,为了在当代世界获得生存,某些数字互动是必要的。如果我们需要生存,我们就需要这些数字互动。质言之,当整个社会都成为工厂,雇佣劳动也已经完全泛化、彻底化,工资也以“免费服务”的方式交付给用户。这是一种非传统雇佣劳动的雇佣劳动与非传统工资的工资,是雇佣劳动和工资的高阶形态,而绝非它们的否定形态。由数字劳动所催生的赛博无产阶级已然出现,但这只是一个自在的现实,它的自为性仍需要进一步的筹划。
在数字资本主义的社会结构中,仅仅确证数字劳动及其所塑形的赛博无产阶级的合理形态,还远远不够。还有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即如何保障数字劳动的持续性,或者如何保障赛博无产阶级能够持续性地提供他们的劳动力,这是数字资本主义不断获取剩余价值并稳固自身的关键。在最广泛的意义上,这是资本主义的服从问题,服从问题恰恰就是资本主义社会结构中权力管控的最重要表征。因为权力是“能够让一个社会行动者以有利于掌权者的意愿、旨趣以及价值观的不对称方式影响其他社会行动者(们)的关系性能力”,(15)Manuel Castells,Communication Power,Oxford,U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p.10.权力也正是通过这种非对称性的能力,确立起服从性的关系。马克思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上强调:“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一经产生,劳动对资本的实际上的从属就发生了。”(1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95页。劳动作为资本的实际从属地位,意味着权力的管控已经开始发挥它的功效。数字劳动与赛博无产阶级在创造剩余价值,并被剥削剩余价值的过程中,数字权力的管控成为了资本主义社会结构中不可或缺的“要件”。
权力的管控恰恰又构成了生命政治批判理论的核心议题。一旦无产阶级自身所蕴含的劳动力进入资本主义权力的管控领域,无产阶级自身就开始携带着生命政治的印记,因为在生命政治的意义上,“只有在肉体既具有生产能力又被驯服时,它才能变成一种有用的力量”。(17)[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第27~28页。“有用的力量”充分表明了生命在权力的管控下被捕获、收编并驯服,生命的自由性、多样性、丰富性只能被抽象化、同质化、标准化为资本主义再生产体系中的“一”。肇始于福柯的生命政治,实际上面向的就是资本主义持续性地自我生产、自我发展的治理体系。是故,生命政治是无产阶级政治经济学中的关键一环,它能够清晰地透视出权力的运作模型,进而我们才能切中肯綮地找寻到解放之路。
福柯将生命政治定义为“新的权力技术”。福柯发现,在17、18世纪,权力对生命的管控模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一种新的权力管控模式——生命政治诞生了。福柯所谓的生命政治,实质上就是生命权力的实现形式。原先的权力是君主权力,它以死亡威胁的方式确保生命的服从,“血”与可见的“利刃”是它的象征;新的权力技术是生命权力,它以刺激和扶植的方式确保生命的服从,“性”与不可见的科学管理是它的象征。权力在此时转变的缘由在于,君主权力对待生命无节度的管控阻碍了生产的发展,由于现代社会中资本增殖的必然性需求,权力必须以新的方式——节制的治理——为资本主义的生产提供大量的、有用的人口。君主权力所代表的领土国家,开始转向生命权力所代表的人口国家。此时生命权力必须负担起生命的责任,而君主权力负担的仅仅是领土的责任,生命只是君主权力绝对性的消耗品。“以君主权力为代表的旧的死亡权力现在被对肉体的管理和对生命的有分寸的支配小心翼翼地取代了。”(18)[法]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90页。所以,由于资本主义自身的生产需求,“如果不把肉体有控制地纳入生产机器之中,如果不对经济过程中的人口现象进行调整,那么资本主义的发展就得不到保证”。(19)[法]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01页。
在这里需要具体阐明的是,一方面,生命权力管控的对象是整体性的生命,即人口,人口并非是所有个体性生命的集合,而是抽象的各种要素、数值、比率构成的整体。福柯说:“在这个权力的新技术之中,在这个生命政治学之中,在这个正在建立的生命权力之中,到底是什么呢?刚才我给你们说到两个词:即,如出生率和死亡率、再生产比率人口的繁殖等等一类的整体过程。我认为在18世纪下半叶,出生率、死亡率、寿命这些过程,与所有经济和政治问题相联系,构成了知识的首要对象和生命政治学控制的首要目标。”(20)[法]米歇尔·福柯:《必须保卫社会》,钱 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29~230页。生命权力通过调节人口的出生率、死亡率、受教育率、再生产的比率、人口分布的密度率等各项指标,不仅能够辨认和标定出有规律的、稳定的东西,如普遍的欲望,并且还能通过调节这些指标的变量让整体人口发挥出更大的作用。另一方面,面向整体人口进行调节的生命权力,同时还需要面向个体身体的规训、惩戒、监控的技术。后者让生命处于“全景敞视监狱”的社会结构之中,这种权力技术被福柯称之为身体的“解剖政治”。它与生命权力不是两种平行不相关的权力技术,两者铰接在一起,既面向具体的个体生命,又面向抽象的整体人口。这样,既具有生产能力又被驯服的生命就成为可能了。
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福柯的两种权力技术的铰接与生命政治的样态,实际上都依托数字平台发生了极大改变,即数字权力的管控与数字生命政治的治理。这使得赛博无产阶级更为容易地成为资本统治下的被驯服的“有用的力量”。
一方面,数字平台主宰了我们的交往手段:“我们有一定种类的社会互动:分享新闻和八卦;交朋友;与家人保持联系;买卖;组织并受邀参加社交活动;分享我们生活中发生的事情,了解他人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如今不使用脸书、谷歌或微软平台,就很难满足这些需求。”(21)Milkman Ruth,“Work Intensification in the Age of Surveillance Capitalism”,Contemporary Sociology:A Journal of Reviews,vol.50,no.3(2021),pp.193~196.我们要获取一定的交往,就必须积极地、有创造性地参与到数字平台中去。假设我们必须在没有社交媒体的情况下生存24小时,情况正如“禁闭室”中的惩戒效果;假设我们永久拒绝进驻到数字平台中,我们只能成为被数字权力所排斥的“现代性废品”。但正如上文所述,数字平台所提供的不仅仅是交往手段这么简单,它在本质上是生产手段。赛博无产阶级要获得自身的真实需求,必须进驻其中,同时在生产过程中也必然会受到数字权力的管控。所以,“在‘脸书’‘推特’和博客上,用户非常活跃并颇有创造性,这反映了文化研究中有关接受者积极性的思考,但这样的用户积极性和创造性正是剥削的源头,反映出政治经济批判对阶级和剥削的强调”。(22)[加]尼克·迪尔-维斯福特:《赛博无产阶级:数字旋风中的全球劳动》,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36页。“全景敞视监狱”与“有形的鞭子”所表征的权力机制,只是实在性的可见物的支配,它在某种意义上仍然存在权力的死角。在今天,“数字全景监狱”与“电子鞭子”实现了全方位的管控。并且,这不仅仅体现在肉体和生理层面的监控,更体现在精神、情感、心理、欲望层面的监控。赛博无产阶级在数字平台上的评论、收藏、点赞、搜索等行为,被平台时时监控,并被收集与分析。在此基础上,赛博无产阶级在未来的生产能力与消费能力可以被算法预测出来,并且还能够被算法进一步地加强(比如不断推送更符合他们喜好的数字内容),剩余价值的创造与剥削变得更为可控。“凭借谷歌对行为数据的独特访问能力,现在可以知道特定个人在特定时间和地点的想法、感觉和行为……谷歌、微软和脸书等公司利用用户数据创造的产品是‘行为未来’,即对人们行为的可靠预测。”(23)Milkman Ruth,“Work Intensification in the Age of Surveillance Capitalism”, Contemporary Sociology:A Journal of Reviews,vol.50,no.3(2021),pp.193~196.在这个过程中,一切都将以更为精确与透彻的方式被获取、分析、评价,而以前的监控权力在它面前不过是一场儿童游戏。
另一方面,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注意力”成为继死亡率、出生率、再生产比率、受教育率、人口密度率之后的人口新的要素与数值。数字权力在今天必须从“注意力”方面重新统计人口、组织人口,生命政治的治理才能得以继续存在。因为“你随意点开一个网页,你眼睛的浏览、停顿、移动已经对有的地方比别的地方表现出更多的注意力,通通都被每分每秒的分析和量化”。(24)[美]乔纳森·克拉里:《24/7: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许 多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年,第55页。倾注更多的注意力,意味着作为产—消费者的赛博无产阶级所可能创造的剩余价值就会越多。通过分析整体性的注意力中一些稳定的和有规律的东西,普遍的欲望就可以被标定出来,恒常性的利益也随之产生,这改变了产业资本主义时期生产的盲目性和消费的滞后性。由此,数字平台可以面向特定的人群进行精准地生产与推销。显然,注意力并非是规训、惩戒权力的对象,即具体的个体,而是抽象的属于人口的要素与数值,前者不能成为衡量数字平台是否有价值的标准。在这个意义上,“注意力经济运用了控制论技术来构建一个权力主体,即人口。这意味着注意力经济并不试图规范个人的注意力,而是将注意力作为一种能够把人口转化为一个经济上可管理的机构的信息来源”。(25)Claudio Celis Bueno,The Attention Economy:Labour,Time and Power in Cognitive Capitalism,London and New york:Rowman,2017,p.146.所以,整体人口的注意力指标成为权力的重点扶植、培育的指标,各大数字平台也在不断地通过“闪光点”去制造注意力。可见,赛博无产阶级的注意力是在诱惑力中被制造出来的,它的服从性与有用性也是在诱惑力中被有意塑造出来的。
由此看来,数字权力的管控俨然大大超越了以往时代的权力形态,它使赛博无产阶级表现出了新的服从,生命政治的治理在此时也获得了新的精神。这种新的精神体现为:赛博无产阶级“显然”是自愿地、积极地、创造性地并乐在其中地进行数字劳动,数字平台“显然”也以经济民主的面相彰显自身。然而,这种自愿与民主恰恰是数字权力炮制出来的幻景,“玩儿”劳动就是这种幻景的最佳解释,它在欢声笑语中轻松地褫夺走了一切。正如布莱恩·布朗所呼吁的那样:“社交媒体及其附带的规范和习俗让生命政治的权力关系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更加巧妙地塑造了主观性。如果我们没有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就错过了对这些权力关系以及它们被当代环境改变的方式更彻底的理解。”(26)Brian A.Brown,“Primitive Digital Accumulation:Privacy,Social Networks,and Biopolitical Exploitation”,Rethinking Marxism,vol.25,no.3(2013),pp.385~403.
问题至此还未结束。数字权力的管控与生命政治的新精神所要达到的目标是,以一种新型的权力形式让赛博无产阶级的生命在“集体无意识”中受到驯服,赛博无产阶级真正的未来及其生命的价值是被其有意忽略乃至遮蔽的问题。即便赛博无产阶级在数字权力的管控中获得了所谓的数字权利,但作为被驯服的生命,这种数字权利仅仅是虚假的、有意被塑造出来的假象,它既不能真正内在于生命本身,也不能真正确证生命的本质。对这些问题的回应,就是对数字权利真正的筹划,以及在虚拟赛博空间中开显出数字共产主义之势,这成为进一步审视赛博无产阶级生命政治学的关键。与此同时,这也是赛博无产阶级从经验层面的自在性走向建构层面的自为性的关键。
何谓权利?在最本质的层面上,它是内属于生命本身,并以法律或制度的规范性确证生命一系列应然的利益。这种利益的集合又构成了生命自由性、多样性、正当性的生存方式或生活方式的保障。福柯、阿甘本、奈格里与哈特等人的生命政治学,实质上就是在权力对生命的全方位宰制的基础上,去呼吁如此这般的权利之解放。所以,“对生命、身体、健康、幸福、需求之满足,以及摆脱一切压迫或‘异化’的‘权利’,重新发现自己是什么且可以是什么的‘权利’,这个古典司法系统所完全无法理解的‘权利’,是对权力的所有这些新程序的政治回应”。(27)[意]吉奥乔·阿甘本:《神圣人:至高权力与赤裸生命》,吴冠军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第166页。这种生命政治学的回应,在阿甘本那里就表现为生活而非简单的活着的权利——“一个个体或一个群体的适当的生存形式或方式”(28)[意]吉奥乔·阿甘本:《神圣人:至高权力与赤裸生命》,吴冠军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第1页。——的获取和占有。
赛博无产阶级的数字权利,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有了新的政治表达。它是由数字利益的集合所构成的数字化的生存方式或生活方式,它是对数字权力的生命政治学的回应。数字平台在今天作为新技术的载体,让数字本身成为一种政治形式,数字权利由此构成了政治权利的时代性内涵。并且,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意义上,作为政治权利的数字权利,同样更是经济权利的新的表现形式。因为权利所表征的生命的自由性、多样性与正当性,是建立在具体的历史性基础上的。否则,谈论权利的问题就会被抽象与泛化。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强调:“权利绝不能超出社会的经济结构以及由经济结构制约的社会的文化发展。”(2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5页。并且,数字权利在“质”而非“量”的维度上,还主导着传统的权利内容,如物质生存的权利、非物质需求的权利、政治民主的权利、人格尊严的权利、人身自由的权利等等。缺少数字权利的获取,它们都不能有效地展开,无产阶级在生命政治学意义上的权利就不可能被有效地获取,无产阶级所担当的历史使命——构建“自由人联合体”的共产主义更不可能在具体的历史性进程中完成。
在这个意义上,数字共产主义之势就意味着在数字世界所搭建出的赛博时空中以一种虚拟的、但却是真实的革命运动来更新自身、再生产自身。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明确表明:“共产主义对我们来说不是应当确立的状况,不是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理想。我们所称为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运动。”(3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9页。作为“现实运动”的共产主义,显然具备着动态发展的属性与具体的历史性内涵,这将让它在今天的赛博时空中升起新的地平线。正是因为这样,“马克思不想把共产主义作为一个完美的固定社会状态进行预言,共产主义是在批判旧世界过程当中发现新世界的。因此,共产主义要求我们必须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批判”。(31)王庆丰:《批判的辩证法与共产主义》,《哲学动态》2013年第7期。而作为并非是固定社会状态的共产主义,同时还应当对发达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新的批判,展开一种数字形态的“现实运动”。
于是,问题就进一步演变为:如何建构起自为意义上的赛博无产阶级,并从而使它能够真正自主性地拥有数字权利?以及如何让赛博无产阶级真正代表人类社会发展方向,成为担当起数字共产主义之势的革命主体?尽管西方激进左翼学者在生命政治学的意义上,对权力的管控进行了深刻的批判与反省,但在回应权力并筹划权利的维度上,他们终未提出更加彻底的方案。当他们力图将“神圣人”“被排除者”“无分者”建构成自为的反抗主体去争取应然的权利时,当他们将基于“普遍救赎”的“弥赛亚共产主义”、基于“事件”的“假设的共产主义”、基于“观念”的“共有的共产主义”等视为共产主义新的可能性方案时,他们都最终以臆想的方式偏离了马克思主义的精神。作为结果,他们所呼吁的作为生存方式或生活方式保障的权利,并未如其所示地被反抗主体所获取。反而这些被他们寄予厚望的反抗主体,在今天数字权力欢声笑语的管控中被彻底收编。正像海德格尔所言:“现今的‘哲学’满足于跟在科学后面亦步亦趋,这种哲学误解了这个时代的两重独特现实:经济发展与这种发展所需要的架构。马克思主义懂得这[双重]现实。”(32)[法]F.费迪耶等辑录:《晚期海德格尔的三天讨论班纪要》,丁 耘摘译,《哲学译丛》2001年第3期。
因此,对于我们迫切期待的人类未来而言,赛博无产阶级要想成为自为的反抗主体去争取应然的权利,并引领数字共产主义之势,就必须诉诸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数字经济发展与这种发展所需要的数字资本运动的逻辑架构”。这是赛博无产阶级生命政治学的应有之义,更是决定生命政治学能否现实地、彻底地回应权力的管控,从而真正实现自己允诺给生命的权利。“数字经济发展与这种发展所需要的数字资本运动的逻辑架构”,在最根本上仍然是私有制与私有财产在今天的数字化表现。“无产阶级作为无产阶级,不得不消灭自身,因而也不得不消灭制约着它而使它成为无产阶级的那个对立面——私有财产。”(3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60页。共产主义要消灭私有财产、消灭私有制,并非是消灭哪个私人的财产,而是消灭私有财产与私有制所表征的对立的关系,从而使人能够以全面的方式占有自己的本质,建立起再无阶级对立的、自由的关系。这种对立关系及其从中产生的异化关系,正如乔纳森·尼赞所言:“私有制最重要的特征不是让拥有者能够拥有,而是让不拥有者无法拥有……私有制完全而且只是一种排斥制度,而制度排斥是一种有组织的权力问题。”(34)Jonathan Nitzan and Shimshon Bichler,Capital as Power——A Study of Order and Creorder,New York:Routledge,2009,p.228.尼赞的意思是,在私有制下,资产阶级的拥有,是建立在无产阶级本应拥有但不能拥有的基础上的,这是财富的阶级性转型。如果不扬弃私有制与私有财产,权力的排斥关系就仍然存在,权利就不能真正地获得。这种私有制的排斥,恰恰就是生命政治学最鲜明的特征;对私有制的排斥的生命政治学的回应,就是权利如何被真正地占有。后者构成了生命政治学的历史使命,否则它就只能是“半截子”式的社会批判理论。生命政治要彻底地完成其历史使命,就必须将私有制与私有财产的批判融入自身之中。在这个意义上,数字权利的筹划与数字共产主义之势的展开,必须要求生命政治学在原则性的尺度上对私有制与私有财产所表征的对立关系进行扬弃。
因为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私有制与私有财产的排斥关系不仅仍然存在,且得到了更加高阶的演绎。其绝非是平台所有者所描绘出的公益的、免费的社交手段那么简单,而是在新的赛博时空中生产与攫取剩余价值的生产手段。其将数字资本与财富迅速地集中到数字平台的所有者手中,垄断了普遍智能的生产。在这个基础上,保障赛博无产阶级数字权利的法律,也被私有地、有意地规定。“脸书计划在该平台上设立一个内容审查监督委员会,扎克伯格称之为‘最高法院’,这是公司更明确地扮演管理者的角色的一个例子。这项科技公司自治的史无前例的实验引发了人们对公司自我宪法化倾向的担忧,这可能会将人权降低到公司的价值观中。正如‘代码就是法律’和‘网络架构就是政治’等短语所暗示的那样,现在人们普遍承认新的算法架构引发了对言论自由、隐私和其他潜在歧视进行操控的人权担忧。”(35)Karppinen Kari and Puukko Outi,“Four Discourses of Digital Rights:Promises and Problems of Rights-Based Politics”,Journal of Information Policy,vol.10,no.1(2020),pp.304~328.数字平台的“自我宪法化”意味着它将原本保障权利的法律“私有”了,法律因此也具备了随时可被修改的任意性,这显然能够时刻制造出数字平台中生命政治的“例外状态”,而赛博无产阶级的权利随时会被平台悬置。
由此,赛博无产阶级对数字权利的筹划及引领一种作为“数字运动”的共产主义,就必须提出数字平台的领导权问题,才有可能开显出超越私有资本逻辑的共享文明。“互联网正处在一个十字路口:它可以发展成一个更加商业化和商品化的系统,嵌入资本主义的对抗之中,并推进各种形式的剥削和由此产生的不平等;也可以发展成一个由日常用户共同创造和控制的工人阶级的互联网。创造这样一个互联网只在斗争中才能实现,它需要一个新的工人阶级。基于公有的互联网将是一种真正的社会媒介,它不同于企业互联网是由社会生产和私人拥有的,前者是共同生产、再生产和共同控制的。”(36)[英]克里斯蒂安·福克斯:《数字劳动与卡尔·马克思》,周延云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452页。数字平台作为一个更加商业化和更加商品化的系统,同时也意味着它是更加资本主义的系统,它对剩余价值的剥削及对权利的褫夺也将更加容易。只有数字平台的私有制与私有财产的排斥性权力关系被彻底扬弃,权利才能复归到生命本身,作为资本主义系统的数字平台才能被扭转为公有性的共产主义系统。至此,生命政治学对权力的回应才算彻底完成。这同时也成为人类文明形态的“十字路口”,数字平台要超越资本的文明并引领人类文明新形态,就必须打破私有逻辑的束缚,构建公有逻辑的共享文明。
彻底地扬弃资本的私有制与私有财产关系,作为共产主义运动根本性的目标指南,当然并非一蹴而就。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我们仍旧需要借助资本本身的文明面去推动人类的文明进程。数字资本所创造的文明,在资本主义体制下只是少数人的文明,社会文明的成果也被少数人所私有。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仍需发挥资本的文明面,并塑造公共性资本与社会性资本,将资本增殖的逻辑放置于制度优势之中,从而驯服资本逻辑。“数字经济发展与这种发展所需要的数字资本运动的逻辑架构”本身是中立、客观的存在,它在“更加资本主义的系统”中才成为阶级对立的存在,它的文明面只有在超越了资本主义制度的社会主义的制度优势中才能得到最大的体现。因为“让广大人民群众共享改革发展成果,是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是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的集中体现”。(37)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十八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中),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827页。这一环节构成了共产主义运动根本性目标指南的必经之路。
数字平台是这一时代的新生力量,但它处在文明的“十字路口”,正如马克思所强调的:“要使社会的新生力量很好地发挥作用,就只能由新生的人来掌握它们,而这些新生的人就是工人。”(3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80页。赛博无产阶级是数字时代新生的工人,其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承担了新的历史使命。赛博无产阶级能否成为数字时代的“阿尔戈英雄”并成功地获取“金羊毛”,不仅关乎着其真正的未来,更关乎着人类文明在数字时代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