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志辉
在马克思主义人类学领域内的经典文本中,分析进路诸多。帕特森曾说:“马克思的确是一位人类学家。他的人类学带有经验主义的成分,立足于特定社会的日常生活的现实变化基础之上,同时,他的人类学也以对其他社会广泛的构思和解释为基础,从过去最初的西方诸社会逐渐到当代世界其他地区的诸社会。”(1)[美]T.C.帕特森:《卡尔·马克思,人类学家》,何国强译,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21页。在这一段对马克思的定位中,帕特森不仅凿凿认定马克思是人类学家,而且是兼具经验人类学和哲学人类学的人类学家(其哲学人类学也关注历史经验)。然而,似乎不同的马克思主义人类学者接受了马克思不同的经验主义指导。在马克思主义人类学领域,同时存在偏向民族学和社会学两个学科方向的民族志经验研究进路,前者更关心民族、阶级与国家的历史经验,后者更关心工业社会以来的劳动生产与生活境况,二者各自倚赖不同的原典,并行不悖,鲜有交融。
在第一条进路上,《人类学笔记》(以下简称《笔记》)与《家庭、私有制与国家的起源》(以下简称《起源》)是两部不可绕过的经典文本。两部经典立足于学人熟知的古典民族志文本整理、写作而成,如摩尔根的《古代社会》、梅因的《古代法》,以及科瓦列夫斯基等人关于氏族社会与原始婚姻的经典文本。在此基础上,经过考茨基、列宁、卢森堡、普列汉诺夫等人的继承与修正,在民族学、人类学领域内不断形成了一系列关注历史分期、社会形态、生产方式以及民族与阶级关系的作品。20世纪中后期,沃勒斯坦开创的世界体系学派、萨林斯对马克思主义实践理论展开的批判性历史人类学、马文·哈里斯推崇的文化唯物主义等等重要理论分支,均与《笔记》或《起源》有密切渊源,且这一系列文本具有浓烈的历史经验分析和相关哲学分析的色彩。
上述进路似乎成了民族学、人类学学科史上的主流,一谈起马克思主义人类学或民族学,就自然会进入《笔记》《起源》等文本语境中去。例如,莫里斯·布洛克与乔治·马尔库什这两位著名的人类学者,在写作各自的《马克思主义与人类学》时,大多是在这些文本中来回循证。(2)参见[英]莫里斯·布洛克《马克思主义与人类学》,冯 利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8年;[匈]乔治·马尔库什《马克思主义与人类学:马克思哲学关于“人的本质”的概念》,李斌玉等译,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而类似《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以下简称《状况》)、《资本论》(尤其是第一卷,以下简称《资本论》Ⅰ)、《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法德农民问题》《法兰西内战》等等同样具有浓厚民族志色彩的同时代文本,则没有进入第一条进路的人类学或民族学学者的视野。尤其在中国学者从事的民族志研究领域中,诸如对《状况》这样基于一手调查材料写作而成的经典文本的讨论,基本上是缺席的。
第二条进路则以《状况》《资本论》Ⅰ等马克思、恩格斯的典范著作为中心,在工业社会学、劳动社会学或社会人类学研究领域内,形成了一系列现代工业民族志的文本。实际上,马克思与恩格斯的许多经典著作,均是围绕19世纪工人、工厂、工业议题写作而成的,这些经典不仅立足于用民族志调查方法收集的资料,更是马克思、恩格斯自己作为一个民族志调查者写作而成的——只是那时还未有“民族志”的学术称谓,而只是用“调查报告”之类的泛化词汇来替代。如《状况》一书的副标题就是“根据亲身观察与可靠材料”。(3)[美]T.C.帕特森:《卡尔·马克思,人类学家》,何国强译,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页。在马克思主义关注的工人、工厂、工业研究方向中,形成了一条以劳动过程与工人生活境况为核心田野关照的研究进路,并以价值分配、劳动过程研究以及物与商品的人类学为主题,在全世界范围内促发了无数研究“三工”问题的工业民族志。我国社会科学研究领域中的许多劳动社会学研究者,也在相关领域继承并开拓了这个研究方向。笔者认为,这一进路也应该成为我国的马克思主义民族学、人类学在21世纪重新关注的领域,而不只是将眼光拘囿在前工业社会或非工业社会的研究范畴。此外,应该促使两条不同进路的马克思主义人类学不断融合交汇。
本文并不计划全面综述相关文献,而是希望通过聚焦马克思《资本论》Ⅰ这一核心文本,展示其内在自有的工业民族志构架。在《资本论》Ⅰ中,充满现代工业民族志的田野调查资料。马克思不仅是作为所谓的哲学人类学者启发了无数从事政治经济学批判研究的后继人类学研究者,而且为现代人类学的工业民族志研究做了示范。在本文中,笔者不仅希望展现《资本论》Ⅰ与工业民族志文本间的关系,以及该书在20世纪所开启的写文化及其给我国社会学、人类学界的启发,而且希望分析其中所倡导的“双重叙述”法,以揭示《资本论》Ⅰ在作为政治经济学或其他领域的经典的同时,为何也应被视为工业民族志的经典。
在《资本论》Ⅰ以前,《状况》也是民族志范畴中一颗被隐没的明珠。帕特森说《状况》一书“具有典型的学科内容与规范,堪称首篇城市民族志”。(4)[美]T.C.帕特森:《卡尔·马克思,人类学家》,何国强译,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5页。将《状况》称为“第一部描述城市社区的经验主义人类学作品”。(5)[美]T.C.帕特森:《卡尔·马克思,人类学家》,何国强译,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页。国内也有学者指出,《状况》是“具有民族志实践价值的辉煌著作”,“人们对于恩格斯的《状况》所表现出的实践民族志这一人类学重要特征,没有在学术上给予足够的重视;它似乎被《人类学笔记》和《起源》所蕴含的历史民族志,以及马氏《西太平洋的航海者》所蕴含的实践民族志等两道耀眼的人类学光芒所遮蔽掩盖了。”(6)陶 庆:《回归“民族志”与重塑马克思主义人类学》,《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笔者认为帕特森等人的判断是客观的,一直以来,我国的民族学研究者也更为关心《家庭、私有制与国家的起源》而非《状况》。
直至目前,还未有学者将《资本论》Ⅰ当作民族志来阅读。实际上,被现代民族志体例所遮蔽不仅仅是《状况》,《资本论》Ⅰ也被主流民族学、人类学所忽视。不过,笔者认同并倡导去发掘类似《状况》《资本论》Ⅰ中蕴含的现代民族志意义,关注经典马克思主义著作中如何描述、展示通向现实关怀的叙事路径,但并不认为应该将这些著作简单归纳认定为人类学的作品,被当作民族志来阅读与本身是否是民族志当然是两回事。
莫里斯·布洛克在《马克思主义与人类学》一书中,主要讨论了《德意志意识形态》《笔记》《起源》等经典著作与人类学的关系,但《资本论》与民族学、人类学的民族志文本之间的关系,则几乎被布洛克排除。即使布洛克该书在较少的地方提及了《资本论》与《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他也只是关注了公社、氏族这样的古代民族志材料如何被马克思所关注,这对当代的工业民族志研究来说,是一种极不全面的引导。即使在论述“马克思、恩格斯人类学在当代的地位”时,布洛克仍然只是关注马克思、恩格斯人类史观与进化论之间的关系;唯有一处讨论了马克思的劳动概念,但只是关注前资本主义社会的劳动与生活的一体性。(7)[英]莫里斯·布洛克:《马克思主义与人类学》,冯 利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8年,第101~102页。
我们不应忽略马克思、恩格斯如何使用现实材料的方式,尤其是对同时代资本主义工业生产的调查材料的重视。如人类学者朱晓阳所说:“马克思主义人类学一方面来自马克思和恩格斯所经验的关于工人阶级状况的事实,另一方面来自关于人和世界、精神与异化、类本质以及实践/生产本体论的影响。”(8)朱晓阳:《本体观人:重温马克思主义人类学》,《新视野》2022年第1期。朱晓阳虽然更关注后者,但至少他也认同有关工人状况的经验事实与作为本体论的人“类”存在哲学相比是同等重要的,而这两个面向在《资本论》Ⅰ中是双重连贯的。
若仅仅将《资本论》Ⅰ视作一个纯粹的理论文本,将遮蔽该书的具象实践维度。笔者不太认同仅仅将《资本论》的内容体系视为如波兰尼所说“形式经济”的说法,《资本论》中描述的工业经济实体,不仅是论证材料,更是论证目的,具有实体经济的叙事向度。马克思的写作思路遵照了其有关历史唯物主义的宣言,即去除神秘与思辨,根据经验而非形式主义的理论来揭示经济结构与社会关系中的关键问题。
在撰写《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跋时,马克思告知读者,他使用了兼顾抽象与具体的“双重叙述”方法。要理解马克思的写文化及其对具象叙述的重视,应该回到他对古典政治经济学以及黑格尔绝对意志理论所对应的两条研究方法道路的批判中去。其中第一条道路“是经济学在它产生时期在历史上走过的道路”,偏好总体与抽象,“总是从分析中找到一些有决定意义的抽象的一般的关系”;而黑格尔理论孵化的第二条道路“陷入幻觉,把实在理解为自我综合、自我深化和自我运动的结果”。(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页、第24~25页。
上述两条研究道路过于单向度的认同抽象一般或绝对思维,都被马克思予以了拒绝。他评论道:“在第一条道路上,完整的表象蒸发为抽象的规定;在第二条道路上,抽象的规定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5页。马克思重置了抽象与具体之间的关系,认为从抽象到具体的过程,是“上升”的过程而非相反。他说:“具体之所以为具体,因为它是许多规定的综合,因而是多样性的统一。因此它在思维中表现为综合的过程,表现为结果,而不是表现为起点。”(1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5页。当然,具体不会停留为“终点”。马克思强调这是叙述的方法过程,或者说是辩证对待“具体”的方式,而不是说思维的抽象精神能否催生具象。他从根本上认为,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只是思维用来掌握具体、把它当做一个精神上的具体再现出来的方式,但绝不是具体本身的产生过程。
所以,大卫·哈维认为,必须将《资本论》视作一个前后连贯的整体,这个整体是马克思用双重叙述方法揭示出来的。哈维总结了双重叙述方法的逻辑及其向标:马克思“所说的从具体到抽象的方法,即,我们从我们周围直观的现实着手,进而更深入地观察对现实起基础作用的概念。具备了这些基本概念后,我们可以重新回到事物的表面,这是从抽象到具体的方法,以便揭示出表象世界具有的欺骗……当回到实践王国时,论点的真实力量才变得更为明确,我们会发现,自己被用于理解和解释那个实践的全新的知识框架所武装”。(12)参见[美]大卫·哈维《跟大卫·哈维读〈资本论〉第一卷》导言,刘 英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
阿尔都塞论述了作为哲学家、经济学家、历史学家和逻辑学家等如何阅读资本论的方式。(13)[法]阿尔都塞:《读〈资本论〉》,李其庆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第3~4页。但实际上,很多人类学家也不断援引这本巨作的概念、观点与理论——但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类学家从民族志的角度去阐述该书的“具象”构成。我们不必要像阿尔都塞那样带着“有罪的阅读”态度,去追问阅读《资本论》的哲学本质问题,但我们至少要理解:一手或二手的工业调查资料、数据对于马克思及《资本论》来说(尤其是第一卷),其重要性远甚于二手民族志材料对于同时代(以及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民族学家、人类学家的意义。这是马克思对现实之本质的关注决定的。如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认识事务的本质的方式在于:“透过本质的‘具体’存在读出‘抽象’的本质。”(14)[法]阿尔都塞:《读〈资本论〉》,李其庆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第5页。因此,如若存在一种所谓“本质”的对象,就必须在具象与抽象之间切换联通。
理解了马克思的双重叙述逻辑,我们便能理解为何资本论第一卷的开篇是一章论述商品的雄辩理论长文,而后才徐徐进入第八、十三、二十三章等至关重要的三章内容,这三章论述了劳动日、工厂以及“资本主义积累一般规律的例证”等具体经验层面的内容。这三章材料以工业民族志材料为基础,占据了《资本论》Ⅰ全书40%的篇幅。这种篇章安排是马克思践行其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研究框架。即使在重视理论阐述的第一章《商品》的内容中,马克思所设置的很多概念也是直指经验世界,如价值二重性中的“使用价值”,劳动二重性中的“具体劳动”;而诸如“一般等价物”“抽象劳动”“社会平均劳动时间”“拜物教”等貌似遥远的理论概念,实际上也是具象经验沉淀的结果。
恩格斯将《资本论》Ⅰ对工业世界的经验素描置于和《状况》同等重要的地位,前者描述了1844年及此前的英国工人状况,后者描述了此后的工人境况。恩格斯在1892年为《状况》的德文第二版作跋时,明确定位到:“马克思的《资本论》第一卷已经详细描述1865年前后,即英国的工业繁荣达到顶点时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如果我那样做,就得重复马克思已经讲过的内容。”(1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75页。
马克思对现实与具象的重视,使得其后的工业民族志进路与以往的重视历史的马克思主义民族学、人类学的分析进路存在根本的不同。以下对《资本论》Ⅰ的文本分析将表明,马克思是将其工业民族志材料所揭示的现实作为理论升华的目标,而不是相反。同样,19世纪的工人、工厂、工业及其发生的一切状况,是马克思的深描目标,而非起点。在以《资本论》Ⅰ为阅读对象的研究领域中,阿尔都塞与大卫·哈维等都是闻名于世的学者,他们主要是希望展示马克思的理论逻辑及理论奔向实践王国的根本目的,他们关注古典政治经济学、哲学的英德法传统与马克思的关系。不过,他们还没有真正全面注释《资本论》Ⅰ中的实践王国的文本构成是什么。在工业与后工业世界,如果工业民族志的研究进路还有其学术意义,就应该重返马克思、恩格斯的经典文本,去明晰那条曾被不少民族学与相关人类学研究者所错失的方向。
马克思在《资本论》Ⅰ德文版第一版序言中说:“我要在本书研究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到现在为止,这种生产方式的典型地点是英国。因此,我在理论阐述上主要用英国作为例证。但是,如果德国读者看到英国工农业工人所处的境况而伪善地耸耸肩膀,或者以德国的情况远不是那样坏而乐观地自我安慰,那我就大声地对他说:这正是说的阁下的事情!”(1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页。
这段引文不仅指向英国现实,而且指向德国、法国甚至全球的现实与未来。英国作为案例,一个可谓19世纪工业民族志的先锋案例,具有当代人类学所谓的扩展意义:从理论扩展为现实,并从现实扩展至广阔的经验世界。英国例证的终点是马克思的批判性政治经济学理论所要达到的实践王国。在这种理解基础上,我们或许更容易理解阿尔都塞为何批判那些将“理论”与“现实”对立的做法。阿尔都塞在《阅读资本论》中认为,马克思将英国例证视为“理想的平均形式”,这是理想与现实的概念性结合;但阿尔都塞随即提醒读者,不要过度带有“经验主义的印记”,他从哲学总问题的视角出发,认为马克思研究的典型英国例证是融合了理论与现实的研究对象。(17)[法]阿尔都塞:《读〈资本论〉》,李其庆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第236~242页。按照阿尔都塞的阅读逻辑,如果单单仅从理论概念或单向经验出发,我们或许只能得到资产阶级与无产劳动者的“现实沉淀物”,但实际上马克思带领“我们在英国看到的是其他阶级(土地所有者、手工业者、小土地所有者)的现实存在”。(18)[法]阿尔都塞:《读〈资本论〉》,李其庆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第239页。此外,“马克思之所以能够研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特殊性质,只是因为他同时研究了其他生产方式,不仅研究了作为生产要素之间的特殊统一(结合)类型的其他生产方式,而且还研究不同生产方式在形成过程中彼此之间的特殊关系”。(19)[法]阿尔都塞:《读〈资本论〉》,李其庆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第239~240页。
了解了马克思的双重叙述法及其方法论以后,我们就应该来看看民族志的调查资料是如何构成《资本论》Ⅰ的实践王国的。除马克思亲身经历的材料以外,该书中引用的民族志材料至少存在两个类型,第一类是亲身调查资料基础上形成的专著或论文,如恩格斯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亨·福塞特的《英国工人的经济状况》、伊登的《贫民的状况,或英国劳动者阶级的历史》、马蒂诺的《曼彻斯特的罢工》、艾金医生的《曼彻斯特市外30~40英里范围内的郊区》,以及韦克菲尔德的《美国和英国》,尤尔的《工厂哲学》、詹姆斯·安德森的《论激励民族创业精神的手段》、托·约·邓宁的《工联和罢工》、约翰·瓦茨的《工会和罢工;机器和合作社》等等(其中很多是代表资产阶级立场的文本,马克思做了批判性的吸收)。这些民族志文本不仅在时序上、内容上构成了互相映照的材料,而且在观点和结论上共同构成了《资本论》Ⅰ的引用来源。
第二类主要是由各类工厂视察员向女王陛下、内务大臣或皇家委员会提交的各种报告、资料汇编、法令纲要、统计汇编等。如一系列《工厂视察员向女王陛下内务大臣所作的报告》和《童工调查委员会的报告》,以及《大不列颠所有矿山状况委员会的调查报告》《1861年英格兰和威尔士人口调查》《法律执行情况调查委员会关于流放和劳役监禁的报告》《皇家铁道委员会报告》,此外还有专题报告与法令:昂·格雷古瓦的《布鲁塞尔轻罪法庭上的印刷工人》、约翰·菲尔登的《工厂制度的祸害》、西尼耳在《社会科学年会》上的报告以及一系列《公共卫生报告》《关于惩治流浪者和救济贫弱人员的法令》《关于雇佣童工的法令》等等。这类材料对于《资本论》Ⅰ的意义,无异于19世纪的殖民官员、旅行家的调查日记对于泰勒、弗雷泽、史密斯等人的经典民族志的意义——所不同的是,马克思和他的亲密伙伴恩格斯还亲身参与了对许多同时代工业区的观察,而且进行有条件的筛选。
上述两类材料,大量地出现在《资本论》Ⅰ中,尤其频繁出现在第八章《工作日》、第十三章《机器和大工业》与第二十三章《资本主义积累的一般规律》,(2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67~350页、第427~580页、第707~819页。书中全面引用上述两类材料的篇幅,占据了全部页码的三分之一以上(中译本全书正文共计25章841页,但仅此3章达到了352页)。无论是阿尔都塞抑或大卫·哈维,都没充分重视马克思对实践王国的呈现竟费了如此心力。在两类材料中,应对其中的3个文本予以重点关注,分别是《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工厂视察员向女王陛下内务大臣所作的报告》和《童工调查委员会的报告》。在《资本论》Ⅰ中的调查资料引用中,这三个文本的引用篇幅在60%以上。
《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副标题为《根据亲身观察和可靠材料》,出版于1845年,主标题与副标题均极富有马林诺夫斯基式的科学民族志意涵,但出版时间比《西太平洋的航海者》早了77年。作者恩格斯在曼彻斯特调查时长21个月,远超田野调查的1年期限。基于工业区的一手资料形成的《状况》一书,可谓马克思主义工业民族志的第一部作品。《资本论》Ⅰ对于该《状况》的直接引用达到了11次。马克思在引用《状况》时,主要用于说明英国大工业初期的“劳动日”时间安排,用鲜活数据揭示早期工业资本如何通过大机器剥削儿童、妇女以及所谓的“过剩人口”的“剩余价值”。在马克思叙述的过程中,对《状况》的直接引用是以几乎不容置疑的口吻叙事的,这是因为他完全清楚这些材料源于他的亲密战友的一手调查,所以真实可信。
《工厂视察员向女王陛下内务大臣所作的报告》和《童工调查委员会的报告》两份系列报告,是《资本论》Ⅰ最为醒目的资料引用来源。前者在全书中的直接引用次数达到158次,后者达到59次。但这只是计算总引用次数,有些单次引用的篇幅达到3 000字以上。例如,为了说明资本工厂中强制劳动体制的残酷与英国工人如何争取正常劳动日的斗争,马克思连续引用工厂视察员的调查报告达到了9页篇幅之多。(2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25~333页。再如,为了说明英国工业为了积累剩余价值,进而在使用童工时肆无忌惮的问题,马克思连续引用了5页《童工调查委员会的报告》内容。(2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83~287页。这些材料能够成为展示《资本论》第一卷实践王国的核心支撑,不仅在于他们是一手资料,而且更重要的是各个作者的材料互相印证、互相支撑。
马克思不仅关心恩格斯与工厂视察员们的一手材料,其自身也是19世纪工业社会的亲历者和调查者。在恩格斯开展工业调查前后,马克思也在欧洲大陆观察工业化的进程。他十分关注反映现实社会状况的相关资料,也支持社会主义者的实地调查,例如,他编写了一份《工人调查表》的问卷,囊括了99个问题,这份调查表通过工会和政治团体向工人发放了2.5万份。(2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27~436页。此外,马克思在叙事英国案例的时候,还非常重视诸多从事一线调查的医生、学者的文本。
上述内容分析,足以证明马克思在双重叙事时对“实践王国”的重视。以往关注资本论的研究者,无论是阿尔都塞抑或哈维,无论是布洛克抑或马尔库塞,均没有真正重视工业民族志的一手调查文本的分析,国内更是鲜有此类讨论。学界要么侧重文本的分析框架与理论概念,要么将《资本论》挂在传统的马克思主义人类学如《古代社会》与《起源》的系谱上,忽视了资本论所引用的当代工业民族志来源、其自身的民族志性质以及未来将大量产生的工业民族志类型,从而导致20世纪的中国民族学与社会学之间,在理解马克思主义人类学时存在一条清晰的分野。
综上可知,将《资本论》Ⅰ当作一本工业民族志来阅读,并不突兀。马克思不仅用民族志材料呈现了一个19世纪的英国工业现实世界,而且为20世纪至今的工业民族志预备了一整套严谨的概念体系与论证方式。它的双重叙述法,不是将理论与现实、抽象与具象视作平行的两个独立对象,而是两重连贯同一的叙事对象。在第一章中,马克思设置的“抽象劳动与具象劳动”“价值与使用价值”等二重概念体系,就潜含了必须用勾勒现实社会的民族志方式来完成叙事的任务。按照《资本论》Ⅰ的叙事体例,不仅会引导我们去描述具体微观现实层面的使用价值的生产以及劳动者的处境,也会引导我们在宏观世界中勾勒出商品与商品、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阐释价值生产的奥秘,探幽“生产劳动所特有的社会性质”“私人劳动的二重社会性质”及其拜物教本质。这些对现实世界展开描述的任务,不能仅仅依靠政治经济学的理论辩驳或抽象的数据模型就能令人信服,更需要工业民族志的文体才能完成对现实世界的全面勾勒。
遗憾的是,《资本论》Ⅰ为深描劳动世界而准备的概念体系和基于双重叙事法的工业民族志体例,由于两次世界大战以及战后对消费而非生产的关注,在很长时间内似乎变得销声匿迹。在20世纪的中前叶,对《笔记》《起源》的讨论仍然是马克思主义人类学、民族学的焦点,《状况》与《资本论》Ⅰ中所含的工业民族志进路,直到20世纪70年代以后才被劳动社会学的研究者所唤醒。
在马克思主义的劳动社会学领域,哈里·布雷夫曼是公认的将《资本论》Ⅰ的劳动过程理论重新带回学界核心地带的重要人物。在布雷夫曼那里,劳动生产而非消费,被重置于社会科学的研究中心。似乎在布雷夫曼以后,所有关注劳动过程研究的学者,都会像保罗·M·斯威齐那样说一句:“马克思提供了所有的重要概念和方法。”(24)[美]哈里·布雷夫曼:《劳动与垄断资本:二十世纪中劳动的退化》,方 生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年,第1页。实际上,这种表述可能还是忽视了《资本论》Ⅰ中的民族志写文化。《劳动与垄断资本》一书也有引征诸多现实材料,但可惜的是,布雷夫曼似乎不太擅长将自身的劳动经历或关注的劳动现象,转化为工业民族志的文本。因此在工业民族志的体例上,布雷夫曼的文本对于《资本论》Ⅰ来说无所超越。不过,布雷夫曼通过揭示垄断资本主义时代出现的劳动设计与劳动执行的主体分离现象,成为了后来其他许多工业民族志研究者讨论的核心问题。E.P.汤普森也是马克思主义社会学领域的民族志复兴者,他用历史人类学的民族志方式重新引导读者关注工人阶级的形成史,引得了巨大的反响,可以视为历史取向与现实关怀结合的工业民族志类型。(25)参见[英]E.P.汤普森《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钱乘旦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
真正将《资本论》Ⅰ的双重叙述法推向高潮的是美国民族志学者唐纳德·罗伊和他的继承人迈克尔·布洛维(后者将前者称为“芝加哥伟大的工厂民族志学者”(26)[美]迈克尔·布若威:《制造同意:垄断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变迁》,李荣荣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12页。),二者均负笈《资本论》Ⅰ中的劳动过程理论,以自身在美国芝加哥一家名为“联合公司”的机械工厂为田野,基于劳动者和研究者的双重身份完成了各自的民族志。布洛维认为,“民族志是马克思主义的方法”,(27)[美]迈克尔·布若威:《制造同意:垄断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变迁》,李荣荣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18页。他的马克思主义工厂民族志来源于“通过进入它的内部——矿井、机械车间、钢铁厂、香槟酒厂和家具厂——在赞比亚、美国、匈牙利和俄国,在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殖民主义和后殖民主义之中”。(28)[美]迈克尔·布若威:《制造同意:垄断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变迁》,李荣荣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2页。自罗伊、布洛维以后,恩格斯《状况》与马克思《资本论》Ⅰ中的工业民族志范式才被真正点燃。保罗·威利斯也和布洛维一样,是马克思主义社会学者中极为偏好工业民族志体例的学者,他基于参与观察写成的《学做工:工人阶级子弟为何继承父业》一书,更具体地描绘了对抗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力量的工人主体究竟拥有怎样自主的文化意识。(29)参见[美]保罗·威利斯《学做工:工人阶级子弟为何继承父业》,秘 舒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
直到1980年前后,得益于世界体系学派以及文化唯物主义者的推动,人类学民族志的解释学传统才与政治经济学的批判取向开始逐渐合流,并促成工业民族志在一些关注政治经济学批判研究的人类学领域开花结果。迈克·陶西格的《南美洲的魔鬼和商品拜物教》一书,堪称此类工业民族志的经典。(30)See Michael T.Taussig,The Devil and Commodity Fetishism in South America,Chapel Hill: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2010.陶西格根据马克思在《资本论》Ⅰ第一章提出的拜物教理论,深描了现代拜物教与地方文化体系的并接、冲突。纳什的《我们吃矿,矿吃我们》一书基于对玻利维亚矿工的人类学考察,将文化解释的范式与世界资本主义外围地带的政治经济现实的严肃描述融合起来。(31)See June Nash,We eat the mines and the mines eat us:Dependency and Exploitation in Bolivian Tin Mines,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3.
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新型工业民族志,在写作风格上发生了一个明显的转向,那就是在写文化中展开了对文化研究的精英立场的批驳,促使民族志对工人的文化自主性做出反思。在亚洲、非洲、美洲等地,具有这种反思精神的工业民族志的研究体例也逐渐扩散。例如,具海根的《韩国工人》一书,就受到E.P.汤普森、威利斯等人的影响,侧重于从生活经历、民族文化形态和国家传统等层面,展示出韩国工人感知工业的具体经验,从而赋予了工人极大的文化主体性。裴宜理基于历史资料写就的《上海罢工》一书,在理论上与同时代的工业民族志相互呼应。再如,王爱华基于马来西亚女工的田野调查,写成的《资本规训与反抗的灵魂》一书,非常类似陶西格与纳什在南美洲的研究体裁。(32)See Aihwa Ong,Spirits of Resistance and Capitalist Discipline:Factory Women in Maleysia,New York: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87.美国学者雅各布·爱芙斯系统调查了中国四川夹江造纸业的历史与现状,并通过对手工作坊的微观深描,揭示了乡村手工业的技术传承、性别分工以及“具身化”的过程,为当下乡村手工业研究提供了重要参考。(33)Jacob Eyferth,“De-Industrialization in the Chinese Countryside:Handicrafts and Development in Jiajiang( Sichuan),1935 to 1978”,The China Quarterly,no.173,2003,pp.53~73.
但是,20世纪与21世纪之交,我国的民族学以及相关人类学研究者并没有系统吸纳这一马克思主义的知识进路。相关成果主要集中于国内劳动社会学领域,如潘毅、谢国雄、李静君、蓝佩嘉等人的研究。潘毅在深圳一家工厂调查完成的《中国女工》是一部极具经验概括力和理论反思性的工业民族志。作者通过把握女工劳动前后的心路历程,描述了资本与机器如何试图创造女性的“社会性身体”。(34)参见潘 毅《中国女工——新兴打工阶级的呼唤》,香港:明报出版社,2007年。中国台湾学者谢国雄详细考察了制造业领域的家庭代工网络,他指出中国台湾的劳动力并不是直接在市场中自由流动、自我经营,而只是家庭代工体制中的一个外部零件,这更加揭示了现代自由市场的虚假性及其对底层劳力的压制。(35)谢国雄:《隐形工厂:台湾的外包点与家庭代工》,《台湾社会研究季刊》1992年第13期;《劳动力是什麼样的商品?计件制与台湾劳动者主体性的形塑》,《台湾社会研究季刊》1994年第17期;《事头、头家与立业基之活化:台湾小型制造单位创立及存活过程之研究》,《台湾社会研究季刊》1993年第15期。美籍华裔社会学者李静君以田野调查为主要方法,分析了中国改革时期的新工厂政体及工人的阶级经验。(36)See Ching Kwan Lee,Gender and the South China Miracle:Two Worlds of Factory Women,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8.同样来自中国台湾的学者蓝佩嘉,基于1998年的访谈和观察,以“同理心式”的方式描述了被全球化联结起来的东南亚女佣与台湾女性雇主,并写成了《跨国灰姑娘》一书。(37)参见蓝佩嘉《跨国灰姑娘:当东南亚帮佣遇上台湾新富家庭》,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11年。
进入21世纪以后,受上述马克思主义工业民族志文本的启发,很多关注劳动研究的人类学青年学者才开始不断加入这一领域中来。如秦洁对重庆市的都市苦力“棒棒”的研究,力图展示城市中的劳动底层如何在都市中实践其乡土社会的生存逻辑。(38)参见秦 洁《重庆棒棒》,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贾文娟利用长达8个月的田野资料,体察了广东一家国企工厂的治理逻辑,并通过与私营企业和外资企业的比较,得出珠三角的国企双重嵌入在市场经济与国家社会主义之中,从而可以有选择地展开工厂治理。(39)参见贾文娟《选择性放任:车间政治与国有企业劳动治理逻辑的形成》,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代启福基于凉山州甘洛县一个矿区的田野观察,生动展示了矿工、矿产以及矿区人民与工厂主之间的资源环境关系。刘东旭在2009年至2013年间,立足于流向珠三角地区的彝族工人进行的田野考察,呈现了劳工商品化问题的同时,又揭示了以“家支”为中心的群体秩序的再造。从2005到2011年间,丁瑜在广州、深圳、东莞等田野之中调研了“小姐”群体,细致表现了“小姐”这一劳动群体的自我认同及表达方式。(40)参见丁 瑜《她身之欲》,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黄志辉基于对工厂外的农业劳动力的深度观察,深描了世界工厂中不同劳动形态之间的支配关系,尤其是底层劳动者在卷入大转变的浪潮之中,身处“多重支配”与“无相支配”的境地。(41)参见黄志辉《无相支配:代耕农及其底层世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
相关文本远不止于此。随着中国工业模式进一步升级并走向海外,工业民族志的研究对象与研究内容会进一步丰富,且其对地方问题与全球问题的回应将会更加迫切。《资本论》Ⅰ留下的双重叙述遗产以及后来的各种工业民族志文本,应该成为当代中国民族学、人类学关注现实问题的一个可资借鉴的谱系,也是实现马克思主义民族学与人类学中国化的题中之义。在新的时代,若将工业民族志放置于宽广的全球化视野中,会是中国民族学、人类学的一个可开拓的新趋向。
马克思主义的工业民族志进路,超越了过去民族学和社会学之间有关“前工业社会—工业社会”的刻板分工,成为民族学、人类学直面工业社会与全球化的一条重要研究路径。在当下我国人口、物品大流动与工业大转型的时代,使用马克思的双重叙述法去关注城市与乡村中的劳动者,将工厂、公司、数字平台等不同劳动空间开辟为田野,用工业民族志的方法去回应时代议题,以微观素描来展现国家或全球化的宏观语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马克思主义工业民族志的当代使命。马克思主义工业民族志对劳动空间、工业发展史、生产形态、微观劳动过程、劳动意义等等研究内容的敏感性,将为现代工业乃至后工业社会的总体观察提供有力的突破点。
实际上,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我国社会学前辈陈达、李景汉等人已经开拓了诸多有关城市劳动者(如人力车夫)的研究。费孝通先生早在《复兴丝业的先声》一文中就提出了工业发展方案,在《江村经济》中则直接以民族志的方式描述了开弦工缫丝厂的运作,指出现代工业体系将会改变原有的社会文化结构。后来,费孝通又继续指导张之毅、史国衡、田汝康几位“魁阁学派”的重要成员,在昆明完成了一系列工业民族志。民国时期有关工人、工厂、工业的民族志研究,可谓是特殊时期的一种本土化研究的尝试,具有强烈的实践趋向。但是这一传统在改革开放以后没有延续下来,也没有和马克思主义人类学的工业民族志进路汇流,从而留下了当代中国民族学、人类学的一点研究缺憾。
结合《资本论》Ⅰ的启发,当代工业民族志至少需要兼具以下三点方法论的视野,才能全方位深描当代的工人、工厂、工业。首先是深描劳动现场、劳动过程以及劳资关系的微观细节,浮现劳动实践中的日常情感或文化意义。其次是观照宏观政治经济体系中的价值标准与运转周期,并将这种关照带入具体而开放的历史轴线、研究空间或研究对象中去。最后是浮现地方性知识中的文化价值,并将这种地方价值标准与宏观的、由外而内的全球性价值理论相比照,以评判全球金融与货币体系的虚拟化过程是否会虚化地方文化视野中的价值衡量标准,从而寻找现实社会的困境根源与出路。这三点既是工业民族志的研究内容,也是实践关怀。
由于“工”的类型、主体、空间是多样化的,因此工业民族志研究也应该是多样且开放的。一个多世纪前,蔡元培在其《劳工神圣》中指出工人或工种的多样性:“我说的劳工,不但是金工、木工等等,凡用自己的劳动作成有益他人的事业,不管他用的是体力、是脑力,都是劳工。所以农是种植的工,商是运转的工,学校职员、著述家、发明家,是教育的工,我们都是劳工。”(42)蔡元培:《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蔡元培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48页。社会学者闻翔认为,劳工问题是一个具有总体性意义的枢纽问题:“无论革命取向的马克思主义,还是治理取向的学院社会学,其共同之处在于都将劳工从‘神圣’的规范性层面转向‘问题化’的经验层面。”(43)闻 翔:《劳工神圣:中国早期社会学的视野》,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39页。此外,在中国的历史文化里,“工”的概念本身就是具有多元因素和交叉综合的意义,也经历了长时段的历史变迁,潘光旦先生就详述过“工”与中国文化变迁的关系。(44)潘光旦:《工与中国文化》,《自由论坛》1943年第1卷第1期。因此,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学者在现实社会中关注“工”的研究对象时,要面对很强的历史纵深与现实复杂性。
总之,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人类学、民族学者应该直面现实的复杂性、全球性与历史性进程,而不是一味寻找非工业形态或前工业社会的“封闭”田野。在《甜与权力》的作者西敏司看来,过去人类学追求异域文化的信念,使得他们故意绕开普遍联系的现代世界,因此他批评马林诺夫斯基:“在他的大部分工作中,西方在所有的伪装下都被弱化或者被忽略了,只有所谓的最纯粹的原始性,才被英雄般的人类学家进行冷静的观察……这是一种奇怪的对比,一边是未被污染的原住民,另一边是高唱圣歌的童子军;但它并不是孤立的现象,通过一些巧妙的手法,一本又一本的人类学论著抹除了当下现实的印记以及这一现实背后的来龙去脉。”(45)[美]西敏司:《甜与权力:糖在近代历史上的地位》,王 超,朱健刚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1页。西敏司认为应该迈出一步,建立“新的人类学”方向。这种“新的人类学”应该拥有对现代工业世界或后工业时代的人与物的敏感性,捕捉身边或远或近的普遍客观现象,而非追求猎奇的民族志。工业民族志就是这种新的人类学方向之一,它能完整研究现代工厂文化意义的整合方式、工人群体的劳动过程与意义世界、工业体系的内外构造与意识生产等等当代议题。
在这样的学术目标中,通过汇融本文伊始提出的两条马克思主义人类学进路,我们可以获得当代工业民族志研究的新方向,即可以在文化、历史与现实分析的连贯进路下,兼顾关注地方与全球体系中不同族群的社会结构、工业文化史与工业意义观,也可以直面价值分配的社会现实,展示劳动过程与生活境况,用民族志文本审视新时期的新工人、新劳动、新工厂。新时代的工业民族志或劳动研究者要尝试去浮现这些新的工群、性别和伦理关系,再现全球化世界的象征秩序和实质性的价值分配结构。对于有担当的马克思主义人类学者来说,这不失为兼顾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新学科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