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大一统规制下的关系性权力及其逆向操纵
——以东晋门阀政治的内向性及慕容氏的运作策略为中心

2022-02-03 21:08
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门阀王导慕容

李 磊

(华东师范大学 历史学系, 上海 200241)

西晋大一统崩溃后,南方与北方呈现出不同的政治形态。学界通常接受田余庆先生的观点,以“门阀政治”概括东晋的政治形态。对于十六国政治,学界则多以族群关系为阐释路径,呈现族群间的冲突与融合。然而,东晋门阀政治与十六国族群政治并非毫不相干,它们之间存在着复杂的结构性关系。本文拟在前人研究基础上(1)关于东晋与慕容氏关系的学术史,参见李海叶《慕容鲜卑的汉化与五燕政权——十六国少数民族发展史的个案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1~8页;高然《慕容鲜卑与五燕国史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12页。,梳理东晋“器与名”在慕容氏不同发展阶段中的作用,探索慕容廆、慕容皝对于关系性权力的逆向运用方式,借以呈现东晋与十六国之间的政治结构。

一、大一统规制下的权力关系:东晋与十六国政治的一种结构性关系

陈寅恪先生在以“东晋南朝三百年之世局”的维度阐述东晋之于南方历史发展的作用时,强调这一历史价值是以“赤县神州免于全部陆沉”为历史语境的。[1](PP.55~77)田余庆先生亦将民族矛盾视作东晋门阀政治存在的三个前提性条件之一(三个条件即士族之存在、皇统之存在以及民族矛盾的十分尖锐)[2](PP.359~362)。陈先生将“赤县神州”与东晋南朝之“世局”互相关照的视角以及田先生对门阀政治所依赖之外部条件的阐释,为关注东晋门阀政治与十六国族群政治间的互动关系提供了重要的认知框架。

在立国规制上,东晋并未受限于偏安江左的政治实态,而是以西晋大一统为模板。除了以“廓清中畿,光复旧京”[3](卷98P.2574)为政治号召,东晋还以西晋旧疆为法理辖区,在形式上保留了西晋的地方行政区划。对于未能实际统治的北方诸州及西南益州,晋元帝以“遥置”的方式留存其行政建制。《晋书·地理志》云:“自元帝渡江,所置州亦皆遥领”[3](卷14P.432);“是时益州郡县虽没李氏,江左并遥置之”[3](卷14P.440)。东晋还以侨置州郡县的方式安置流民。《宋书·州郡志》言:“自夷狄乱华,司、冀、雍、凉、青、并、兖、豫、幽、平诸州一时沦没,遗民南渡,并侨置牧司。”[4](卷35P.1028)今人以《晋书·地理志》所列州郡为纲目对东晋侨州郡县进行了系统的整理[5](PP.1501~1628),证实东晋基本保留了西晋大一统时期的诸州之名。

对于两晋之际众多缺乏合法性资源的少数族群势力而言,东晋的大一统规制为其提供了建政所需的体制支撑。在十六国时期建立五燕政权的慕容氏便是借助东晋的体制资源而崛起的。东晋建立之初曾侨置平州[5](P.1559),太兴四年(321)“丹杨尹刘隗为镇北将军、都督青徐幽平四州诸军事、青州刺史,镇淮阴”[3](卷6P.154),永昌元年(322)“以下邳内史王邃为征北将军、都督青徐幽平四州诸军事,镇淮阴”[3](卷6P.156)。但永昌以后江左治内不再设与平州相关的军政机构,这是因为太兴三年慕容廆被东晋拜为平州刺史[3](卷108P.2807),此后平州刺史及相关军政名号基本为慕容氏所独占。依托平州刺史这一官号,慕容氏不仅获得了凝聚人心的正朔旗号,而且完成了统治机构的建设。东晋朝廷对体制资源的重要性亦有明确意识,晋成帝时尚书令诸葛恢就提出了“夷狄相攻,中国之利,惟器与名,不可轻许”[6](卷96P.3043)的原则。“器与名”典出《春秋左传》“成公二年”[7](第12P.640);杜预注,“器,车服。名,爵号”[7](第12P.646)。“器与名”对应于礼制地位及军政权限。在诸葛恢的时政语境中,“器与名”指朝廷向慕容氏除授的官、爵。

慕容氏对东晋大一统规制的依赖,仍然是独立政治体之间的关系。由于二者为后赵所隔断,缺乏地缘连接,且汉人流民间的社会网络也随时间推移而渐趋破坏,故东晋虽拥有影响慕容氏治下人心向背的权威,但却缺乏实际统治的能力。因此,东晋所拥有的授予“器与名”的权力其实是一种关系性权力。所谓关系性权力,是基于不同行为主体之间的非对称关系而形成的权力。在权力关系中,各行为主体为了解决自身的问题而进行资源及控制权的交易,但由于双方的非对称关系,交易常以不等价的形式出现。(2)关于关系性权力的定义,参见马骏《国际关系中的“权力”问题——关系性权力观的视角》,载《国际政治研究》2007年第4期;董柞壮《影响力制衡:主导国应对崛起国的关系性逻辑》,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21年第8期。简而言之,慕容氏因合法性缺失而对东晋产生依赖关系,其程度要高于东晋对慕容氏的依赖,东晋由此获得对慕容氏的影响、控制和支配的权力。但在政治实态中,却是慕容氏在承认关系性权力的前提下,逆向操作获取了东晋的“器与名”,完成了政权建构。理当占据主动的东晋反而处于被动之中,这不能不说与门阀政治的内向性有关。门阀政治正是以外部环境为前提的内趋性发展,着眼于内部的稳定。

二、东晋的“器与名”与慕容廆、慕容皝的政权建构

东晋永和八年(352)十一月戊辰,慕容儁在蓟(今北京西城区南部)即皇帝位。时值东晋使者至,慕容儁对使者说,“汝还白汝天子,我承人乏,为中国所推,已为帝矣”[3](卷110P.2834)。慕容廆、慕容皝、慕容儁三世受封于东晋,在与东晋的关系上,慕容儁的这一表态无疑宣告双方历史关系的结束。如果说慕容儁“汝天子”之言还带有承认东晋皇帝天子之位的涵义的话,那么前燕“运历传属”则是彻底否定了东晋的正统性。在群下的建议下,慕容儁宣布前燕“代金行之后,宜行夏之时,服周之冕,旗帜尚黑,牲牡尚玄”[3](卷110P.2834)。罗新认为这表明前燕在历运上远承西晋。[8]

对于慕容儁称帝,东晋方面其实是有所准备的。咸康七年(341)慕容皝使者刘翔至建康(今江苏南京市),为慕容皝求取大将军号及燕王之封,“翔留建康岁余,众议终不决”[6](卷96P.3043)。其中持反对意见最力者为诸葛恢,其理由是“夷狄相攻,中国之利;惟器与名,不可轻许”[6](卷96P.3043)。以慕容氏为“夷狄”反映了东晋朝廷认识上的重要变化。

慕容廆对东晋有拥立之功。[9]建武初,司马睿承制拜廆假节、散骑常侍、都督辽左杂夷流人诸军事、龙骧将军、大单于、昌黎公,慕容廆遣其长史王济浮海劝进。太兴元年(318)司马睿即皇帝位后,遣谒者陶辽重申前命,授廆将军、单于。[3](卷108PP.2805~2806)慕容廆与司马睿之间的良性互动其实是基于各自的内政所需,但以慕容廆有求于东晋为多。建武、太兴之际,慕容氏以平州昌黎郡棘城(辽宁北票三官营子,一说辽宁义县西南砖城子)为中心立足辽西,但西邻宇文、段氏,东邻高句丽的地理位置使其处于强敌环伺之下。太兴元年(318)东晋册封慕容廆为昌黎公,是对其占据昌黎郡的承认;大单于之授,则是对永嘉元年(307)慕容廆自称鲜卑大单于之号的承认。[10](P.415)这使慕容氏在与宇文氏、段氏的竞争中占据大义名分。都督辽左杂夷流人诸军事之授,是将流亡辽东的汉人及杂夷归于慕容廆统治之下,并授予其军事动员权,这与平州刺史、东夷校尉的职权相重叠。《晋书·慕容廆载记》载:“时平州刺史、东夷校尉崔毖自以为南州士望,意存怀集,而流亡者莫有赴之。毖意廆拘留,乃阴结高句丽及宇文、段国等,谋灭廆以分其地。”[3](卷108P.2806)西晋平州刺史、东夷校尉以辽东襄平(今辽宁省辽阳市城区)为治所[3](卷14PP.426~427),内地流亡者通往辽东须经慕容廆控制的辽西地域,故莫有赴崔毖者。东晋授予慕容廆都督辽左杂夷流人诸军事,更进一步动摇了平州刺史、东夷校尉对辽东的统治,故而引发崔毖联络高句丽及宇文、段氏围攻慕容氏的战争。

《资治通鉴》将这场战争系年于太兴二年[6](卷91P.2872),战争的结果是慕容廆获得胜利并夺取辽东。太兴三年,慕容廆派遣裴嶷出使建康,旨在传达他占领辽东的消息。《晋书·慕容廆载记附裴嶷传》载:“初,朝廷以廆僻在荒远,犹以边裔之豪处之。嶷既使至,盛言廆威略,又知四海英贤并为其用,举朝改观焉。”[3](卷108P.2812)东晋之所以不再将慕容廆视作“边裔之豪”,并不完全缘于裴嶷的外交(“盛言廆威略”),而是取决于他控制昌黎、辽东、玄菟、带方、乐浪等平州五郡国的实力。晋元帝随即承认慕容廆在平州的最高军事与民政权力,遣使者拜廆监平州诸军事、安北将军、平州刺史,增邑二千户。[3](卷108P.2807)太兴四年加使持节、督幽平东夷诸军事、车骑将军、平州牧,封辽东郡公,丹书铁券,承制海东。咸和元年(326)加侍中、特进。[11](卷121P.583)太兴四年的任命主要包含三个方面的内容:以车骑将军号使持节、都督幽州、平州、东夷诸军事,将慕容廆的都督权限由平州扩大至宇文、段氏活动的幽州;以平州牧掌控平州最高军政大权,并获得在平州设置守宰的权力;进封辽东郡公,获封万户,以封地形式合法化其对辽东的占领。东晋通过承认慕容廆统治平州的既成事实,将其纳入官爵、州郡体系中,既在形式上实现了对平州的统治,又在实质上保留了对平州局势的影响力。

太兴元年(318)慕容廆任龙骧将军,以游邃为龙骧长史,刘翔为主簿,“命邃创定府朝仪法”[6](卷90P.2855)。太兴三、四年间,慕容廆既以将军号开府,又以平州刺史(牧)选州佐,“于是备置僚属,以裴嶷、游邃为长史,裴开为司马,韩寿为别驾,阳耽为军谘祭酒,崔焘为主簿,黄泓、郑林参军事”[6](卷91P.2890)。晋车骑府设长史一人、司马一人,加兵者增置司马一人、从事中郎二人、主簿、记室督各一人。[12](卷29PP.799~800)州佐有别驾、治中、主簿、祭酒等。《通典》云:“自魏晋以后,刺史多带将军。开府则州与府各置僚属,州官理民,府官理戎。”自注州官“别驾、治中以下是”,府官“长史、司马等官是”。[12](卷32P.889)将军府与平州刺史(牧)府是慕容氏政权的核心组织架构。《晋书·慕容廆载记》将太兴四年的掾属设任视作东晋朝廷“命备官司”的结果。[3](卷108P.2807)

太兴三年后东晋朝廷对慕容廆及慕容皝的除授,尽管将军号有升降,州牧与刺史相更迭,但将军号和刺史(牧)始终是最主要的部分。咸和八年(333)慕容廆卒,慕容皝以平北将军行平州刺史,并遣长史王济赴建康告丧。随即慕容皝与慕容仁展开内战,慕容仁于咸和九年(334)自称平州刺史、辽东公。双方均自称平州刺史,可见该职对于慕容氏政权的重要性。在慕容氏的继承权之争中,东晋支持了世子慕容皝。东晋一共派遣了两批使者,一批是侍御史王齐,任务是祭祀慕容廆;另一批是谒者徐孟、闾丘幸等,任务是持节拜慕容皝为镇军大将军、平州刺史、大单于、辽东公,持节、都督、承制封拜。这两批使者途中均为慕容仁所留,徐孟等到达棘城宣命的时间已是咸康元年(335)。[6](卷95P.3003)慕容皝受册命后于次年消灭了慕容仁势力。慕容皝赢取夺嫡之争中,东晋“一如廆故事”[3](卷109P.2816)的官爵除授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慕容皝遣长史刘斌、兼郎中令阳景送徐孟等还建康的时间是在咸康二年(336)九月。[6](卷95P.3007)这一时间安排旨在让徐孟等亲眼目睹慕容皝的胜利,以便争取建康朝廷的支持。咸康四年(338),成帝“又遣使进皝为征北大将军、幽州牧,领平州刺史,加散骑常侍,增邑万户,持节、都督、单于、公如故”[3](卷109P.2818)。慕容皝不仅将军号得以晋升,还获得了对幽州的统治权。

三、咸康三年慕容皝“自立为燕王”与晋、燕关系的转变

如前所述,东晋所授“器与名”对于慕容廆在平州统治的建立、慕容皝的继位均发挥了重要作用。咸康七年(341)尚书诸葛恢反对轻许“器与名”,并将慕容氏视作“夷狄”,这标志着东晋态度的重要转变。其中原因,一方面是慕容皝所求已逾出人臣之分,燕王之号标志着慕容氏由东晋官爵体系中的臣僚转为实土之封的诸侯;另一方面则与咸康三年(337)慕容皝“遣将军宋回称藩于石季龙”有关。[3](卷109P.2818)

慕容氏对燕王位号的求取始自慕容廆。咸和六年(331),慕容廆僚属宋该等共议,以“廆立功一隅,位卑任重,等差无别,不足以镇华、夷,宜表请进廆官爵”,参军韩恒表达了反对意见,“廆不悦,出恒为新昌令”。[6](卷94P.2980)向东晋求取官爵是慕容廆的既定政策,只是在形式上由僚属自下而上推动。韩恒提出反对意见后,慕容廆将之出为新昌令即是借以表明自身的态度。随后由东夷校尉封抽领衔上疏太尉陶侃,请封慕容廆为燕王、行大将军事。这一官爵与慕容皝所求大致相同,可见慕容氏政治目标的明确性与连贯性。

慕容皝剪除慕容仁势力后于咸康三年(337)“自立为燕王”[3](卷7P.181)。陈勇先生认为《晋书》有关“自立”的表述来源于东晋官方档案中语。[10](P.443)在缺乏东晋册命的情况下,慕容皝不仅自立为燕王,立段氏为王后、世子慕容儁为王太子,“追尊先公为武宣王,先妣为王后”[11](卷121P.583下栏),而且设置了完备的王国官僚体制,委任了国相、司马、奉常、司隶、太仆、大理、纳言令、常伯、冗骑常侍、将军、记室监[6](卷95PP.3012~3013)。按晋制,“王国有傅、友、典书令丞、文学、郎中令、中尉、大农、左右常侍、内史、将军、典祠、典卫、学官令、治书中尉、司马、世子庶子、陵庙牧长、谒者、中大夫、舍人、典府等。其后省相及仆,省郎中,置侍郎二人”[12](卷31P.861)。慕容皝的燕王府突破了两晋的封国规制,其官制设置不服务于诸侯王家事,而是以燕王国的政务职能为中心。

李海叶认为慕容氏僭置王国官始于慕容廆以辽东高翊为郎中令、渤海封奕为国相。[13](P.27)按晋制,“公侯以下国官属递减”[12](卷31P.861),郡公国亦置郎中令。泰始六年(270)诏:“其为寿光、朗陵、临淮、博陵、巨平国置郎中令,假夫人、世子印绶,食本秩三分之一,皆如郡公侯比。”[3](卷33P.992)寿光、朗陵、巨平为县,临淮、博陵为郡,寿光等五国置郎中令,其规制如郡公国与郡侯国。太兴四年慕容廆封辽东郡公后,辽东郡国常制中便有郎中令之设。慕容皝受朝命继任辽东公后遣使送徐孟等还建康,使者阳景的身份便是辽东国兼郎中令。慕容氏官制僭置王国官当开端于咸康三年(337)慕容皝“自立为燕王”。《晋书》在叙述即王位、设官制、立王后太子之后总结说:“皆如魏武、晋文辅政故事。”[3](卷109P.2818)魏武、晋文皆非人臣,其建国称王均是为禅让做准备。慕容皝称燕王“如魏武、晋文辅政故事”,其最终指向的也是皇帝之位。

“自立为燕王”还意味着慕容氏不再受东晋的政治约束。慕容皝“遣扬烈将军宋回称藩于赵”[6](卷95P.3013),即是这一战略调整的表现。在对待后赵的态度上,慕容氏曾与东晋保持一致。太宁元年(323),“石勒遣使通和,廆距之,送其使于建邺。勒怒,遣宇文乞得龟击廆,廆遣皝距之”[3](卷108P.2808)。慕容廆将石勒使者执送建康,意在表明拥晋的立场。这一态度引发石勒策动对慕容氏的战争。《资治通鉴》记载宇文乞得龟(归)之所以受石勒驱使,乃是因为接受后赵官爵的缘故,“后赵王勒加宇文乞得归官爵,使之击慕容廆”[6](卷93P.2933)。在东晋“不与刘、石通使”的背景下[2](PP.28~38),分别接受东晋与后赵官爵的慕容氏与宇文氏之间的地缘霸权之争,被纳入到了正朔之争中。咸和六年(331)“慕容廆遣使与太尉陶侃笺,劝以兴兵北伐,共清中原”[6](卷94P.2980)。慕容廆主动联络东晋北伐,固是为了获封燕王而自彰功劳,但也与咸和四年石勒灭前赵后北方政局的急剧转变有关。咸和五年石勒自称大赵天王、行皇帝事,慕容廆在与太尉陶侃书中以“王郎、袁术虽自诈伪,皆基浅根微,祸不旋踵”[3](卷108P.2809)来形容石勒的处境,认为这是东晋北伐的最佳时机。在与太尉陶侃书中,慕容廆还特别强调了东晋之“器与名”的重大政治效用,即“假号之强,众心所去,敌有衅矣,易可震荡”[3](卷108P.2809)。

尽管咸康三年扬烈将军宋回称藩与咸康四年都尉赵盤使赵均以策动征伐段氏的战争为实质目的[6](卷96P.3014),但“称藩于赵”在形式上具有了自外于东晋的意义。《资治通鉴》将称藩后赵记述于咸康三年(337)十月即燕王位、十一月立王后、王太子之后[6](卷95PP.3012~3013),这一时间顺序表明了两件事情之间的关联。然而改弦易辙后慕容氏不仅没有迎来发展机遇,反而遭到了路线改易的反噬。咸康四年后赵击败段氏后发动了对慕容氏的战争,慕容皝治下“郡县诸部叛应季龙者三十六城”[3](卷109P.2818)。有学者将慕容氏内部的这场变乱视作慕容皝缺乏东晋册命而自行即燕王位的结果。[14]

慕容皝虽然赢得了咸康四年(338)战争的胜利,但与后赵的军事对抗愈演愈烈。据《晋书·石季龙载记上》,石虎战败后转而谋划从海路进攻慕容氏,“季龙谋伐昌黎,遣渡辽曹伏将青州之众渡海,戍蹋顿城,无水而还,因戍于海岛,运谷三百万斛以给之。又以船三百艘运谷三十万斛诣高句丽,使典农中郎将王典率众万余屯田于海滨。又令青州造船千艘”[3](卷106P.2768)。咸康四年至五年间(338~339),慕容皝击败了后赵征东将军麻秋,袭击了后赵辽西,并在凡城击退后赵征东将军李农与征北大将军张举。李农的官号是使持节、监辽西北平诸军事、征东将军、营州牧,镇令支。[3](卷106P.2770)营州领辽西、北平二郡,为咸康五年(339)分幽州所置。[15](PP.87~88)营州的设置主要是出于征战慕容氏的军事目的。

与后赵军事斗争的升级是慕容皝派遣刘翔出使建康的直接原因。[13](P.64)《晋书·慕容皝载记》:“皝虽称燕王,未有朝命,乃遣其长史刘祥献捷京师,兼言权假之意,并请大举讨平中原。”[3](卷109P.2819)“献捷京师”“并请大举讨平中原”正反映了慕容氏承受后赵巨大军事压力,故寻求东晋的战略配合。在这一现实诉求下,寻求东晋册命并获准“权假”,成为慕容氏对因“未有朝命”而自立燕王所造成的政治分裂的补救措施。诸葛恢等反对册命慕容皝,不仅是因为察觉到双方合作基础已经动摇,而且也是因为看到了慕容氏在后赵军事压力下的窘迫处境,故而将燕赵之争视作“夷狄相攻”,认为其是“中国之利”。

四、慕容氏与王导“清虚寡欲”政治路线的冲突

按《资治通鉴》所述,慕容皝使者刘翔的出发时间是咸康五年(339)冬[6](卷96PP.3035~3036),抵达建康的时间是咸康七年二月[6](卷96P.3042),他与东晋兼大鸿胪郭悕至燕册命慕容皝的时间是同年七月[6](卷96P.3045)。刘翔返抵慕容氏的时间似有疑问。按《资治通鉴》所述,“翔留建康岁余,众议终不决”[6](卷96P.3043),则刘翔在建康居留时间超过一年。咸和六年(331)东夷校尉封抽、行辽东相韩矫等上疏陶侃,疏文中曾言及贡使往来所需时间,“方今诏命隔绝,王路崄远,贡使往来,动弥年载”[3](卷108P.2810)。依据“留建康岁余”及“贡使往来,动弥年载”的记载,则刘翔返燕的时间似在咸康八年(342)。《十六国春秋·前燕录》载:“八年七月,晋使鸿胪郭悕持节拜皝侍中、大都督河北诸军事、大将军、燕王,余如故,封诸功臣百余人。九月,迁都龙城宫阙。”[11](卷121P.583)燕王皝八年即咸康七年(341),《晋书·慕容皝载记》所记迁都时间与《十六国春秋》一致[3](卷109PP.2821~2822),《资治通鉴》则记迁都于咸康八年(342)十月[6](卷97PP.3049~3050)。如《十六国春秋》对受封、迁都均发生在同一年的记载准确,且《资治通鉴》对迁都的时间记载准确(3)参见《晋书》校勘记(《晋书》卷109《慕容皝载记》,中华书局,1974年,第2830页)及邱敏先生主张咸康七年迁都说(邱敏《慕容皝迁都龙城年代考异》,载《徐州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1年第4期)。,那么依据《资治通鉴》所载的刘翔抵达建康时间及其“留建康岁余”[6](卷96P.3043),刘翔及晋使郭悕至燕的时间亦应修正至咸康八年。

按《资治通鉴》所载,当刘翔向东晋提出册命慕容皝时,诸葛恢“独主异议”。自咸康六年起,诸葛恢一直担任尚书令[16](P.3344),这使得他的意见在慕容皝求取燕王的过程中异常重要。诸葛恢反对燕王之册命并不仅仅是出于对咸康年间天下局势的考虑,同时还是在延续东晋建国以来的一种政策主张。

诸葛恢跻身东晋决策层的时间非常早。他于西晋末年避地江左,“名亚王导、庾亮”,先后任司马睿安东将军主簿、镇东将军参军,“与卞壶并以时誉迁从事中郎,兼统记室”。《晋书》本传称“时四方多务,笺疏殷积,恢斟酌酬答,咸称折中”,又述“于时王氏为将军,而恢兄弟及颜含并居显要,刘超以忠谨掌书命,时人以帝善任一国之才”[3](卷77PP.2041~2042)。诸葛恢为曹魏司空诸葛诞之孙,与王导兄弟、颜含、刘超皆出身琅邪著姓。以琅邪为封国的司马睿在草创时期十分依赖琅邪士族,王导为安东司马,“军谋密策,知无不为”,司马睿镇建康后,王导“尤见委杖,情好日隆,朝野倾心,号为‘仲父’”。[3](卷65PP.1745~1746)诸葛恢参预司马睿幕府机密,至少是得到了琅邪王氏的肯定。太兴四年(321)诸葛恢任中书令,该年王导以骠骑大将军拜司空、录尚书事、领中书监。[3](卷65P.1749)太兴三、四年间正是晋元帝为加强皇权任用刁协、刘隗行“刻碎之政”,并与南北士族矛盾最为激化的时期。[17](PP.151~167)据《晋书·王导传》载:“及刘隗用事,导渐见疏远。”[3](卷65P.1749)太兴四年七月王导拜司空,田余庆先生认为这是晋元帝部署戴渊、刘隗防范王敦后的平衡之策,并认为王导处境艰难。[2](PP.17~27)诸葛恢在西晋末年至太兴元年的三年间外任会稽太守(内史),此后又以母忧去官[3](卷77P.2042),他在这一时间节点被召回建康并出任中书令,极有可能是琅邪王氏策划的结果。诸葛恢受晋元帝信任并与王导、王敦有良好的关系,这些条件都是琅邪王氏所看重的。由诸葛恢出任中书令重新参预机密,恰好可以平衡刁协、刘隗之用事。永昌元年(322),“王敦上恢为丹杨尹”[3](卷77P.2042)。王敦于同年正月举兵,四月占据石头城并“自为丞相、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3](卷6P.156)。诸葛恢在这一背景下被王敦委以掌控建康的丹杨尹,可见其与琅邪王氏关系之密切。

东晋元、明、成三帝时期王导皆处于权力中枢,前述东晋对待慕容氏政策的出台,王导至少具有知情权。然而慕容廆却对王导颇有微词,在给陶侃的笺中写道,“王司徒清虚寡欲,善于全己,昔曹参亦崇此道,著画一之称也。庾公居元舅之尊,处申伯之任,超然高蹈,明智之权。廆于寇难之际,受大晋累世之恩,自恨绝域,无益圣朝,徒系心万里,望风怀愤。今海内之望,足为楚汉轻重者,惟在君侯”[3](卷108P.2809)。

按《晋书》所述,“廆使者遭风没海,其后廆更写前笺”[3](卷108P.2810),可见慕容廆对上引意见的表达具有迫切之情。以“清虚寡欲,善于全己”评价王导,并以对比的方式用“海内之望”“惟在君侯”来赞誉陶侃,字里行间表达了对王导的不满。东夷校尉封抽等给陶侃上疏,试图通过陶侃太尉府而非王导司徒府表达诉求,这一渠道选择也反映了慕容廆对王导的疏离态度。

按笺文所述,慕容廆对王导的批评有两点:一是认为在其治理之下发生了王敦、苏峻之难;二是责怪“深怪文武之士,过荷朝荣,不能灭中原之寇,刷天下之耻”。尤其是第二点,笺文的措辞异常严厉,如“况今吴土英贤比肩,而不辅翼圣主,陵江北伐”,“不知今之江表为贤儁匿智,藏其勇略邪?将吕蒙、凌统高踪旷世哉”。[3](卷108P.2808,2809)从慕容廆的立场而言,只有东晋将北伐上升至立国根本之层面,慕容氏与后赵相敌对的政治意义才会被凸显,慕容廆本人才更有资格求取东晋官爵,以大义名分增强内部凝聚力。

与笺文同时送达的还有东夷校尉封抽等给陶侃的疏文。疏文中称:“廆虽率义众,诛讨大逆,然管仲相齐,犹曰宠不足以御下,况廆辅翼王室,有匡霸之功,而位卑爵轻,九命未加,非所以宠异藩翰,敦奖殊勋者也。”[3](卷108P.2810)疏中将“诛讨大逆”“匡霸之功”对于慕容廆“御下”的重要意义予以了明说。

可以说,东晋北伐对于慕容氏具有重要意义,但对于王导而言,维系东晋朝廷的稳定以及门阀政治的格局才是首要政治任务。笺文所谓“清虚寡欲”,实指王导“网漏吞舟”的施政方针;“善于全己”,则指王导保护门阀利益的政治取向。[1](PP.55~77)王导的施政路线与慕容氏的政治诉求相冲突是慕容廆抨击他的缘由所在。在东晋朝廷中,“陶侃尝欲起兵废导,而郗鉴不从,乃止”[3](卷73P.1922),而且他“志在中原”[3](卷95P.2474)。咸和七年(332)六月疾笃之际,陶侃在逊位表文中留下了“欲为陛下西平李雄,北吞石季龙”[3](卷66P.1777)的政治遗言。在慕容氏的研判中,陶侃是能够改变王导执政路线的人,因而将鼓动北伐及获取燕王册命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咸和六年(331)陶侃收到慕容廆笺文及封抽等人的疏文后回复:“今腾笺上听,可不、迟速,当任天台也。”《晋书》言“朝议未定”[3](卷108P.2811)。王导时为司徒、录尚书事、中书监,诸葛恢时任侍中[16](P.3342),陶侃“腾笺上听”后,王导、诸葛恢皆是朝议的参预者。他们对于慕容廆的诉求及其对王导“清虚寡欲”之施政方针与“善于全己”之政治取向的抨击是了然于胸的。虽然咸康七年(341)刘翔出使时王导已去世,但其对慕容氏的基本政策则为诸葛恢所承袭。诸葛恢以“夷狄”相待慕容氏,认为“夷狄相攻,中国之利,惟器与名,不可轻许”,这一主张很可能沿袭自咸和六年朝议所定的方针。慕容皝派遣与诸葛恢有姻亲关系的刘翔出使,也是基于对双方宿怨的了解,将诸葛恢视作求取燕王册命的最大障碍。然而姻亲之谊无法取代政治利益,延续王导路线的诸葛恢依然“独主异议”。

五、东晋门阀政治的结构性矛盾与咸康七年慕容皝求取册命的权谋

咸和六年慕容廆在给陶侃的笺文中还批判了庾亮,称其“居元舅之尊,处申伯之任,超然高蹈,明智之权”。苏峻之难后,庾亮于咸和四年外镇芜湖(今安徽省芜湖市),即笺文所言之“处申伯之任”。庾亮此举既是引咎出都,也是为了就近控制朝政,与王导相抗。[2](PP.114~118)笺文将庾亮的这一政治策略表述为“超然高蹈,明智之权”。庾亮虽然与王导有竞争关系,但在维系门阀政治格局及门阀利益的问题上则态度一致[2](PP.106~113),这是慕容廆将庾亮与王导并列为抨击对象的原因。

王导、庾亮分别逝世于咸康五年、六年。咸康七年刘翔抵达建康时主政者为录尚书事、中书监庾冰,“庾冰兄弟以舅氏辅王室,权侔人主”[3](卷77P.2029)。刘翔留居建康的咸康七、八年间,正是庾、王江州之争的关键时期[2](PP.119~131),而且庾氏兄弟正以北伐为政治号召。咸康五年即刘翔启程的当年,庾亮“有开复中原之谋”,上疏请求“率大众十万,据石城”。疏文言:“臣宜移镇襄阳之石城下,并遣诸军罗布江沔。比及数年,戎士习练,乘衅齐进,以临河洛。”[3](卷73P.1923)尽管庾亮的真实目的在于借北伐之名控制襄阳[2](PP.131~139),但是北伐毕竟成为庾氏的政治旗号。

如依照咸和六年(331)慕容廆以“志在中原”的陶侃为盟友、以“清虚寡欲”的王导为对手的政治策略,刘翔当以倡议北伐的庾氏为依靠,然而他在居留建康期间的一系列操作却以庾氏为主要对手。慕容皝在刘翔交涉不利后上表指斥庾氏权势过重,称庾亮“居元舅之尊,势业之重,执政裁下,轻侮边将”,庾冰“内执枢机,外拥上将,昆弟并列,人臣莫畴”。[3](卷109P.2819)在上表晋成帝的同时,慕容皝还给庾冰写了书信,文意相同:“君以椒房之亲,舅氏之昵,总据枢机,出内王命,兼拥列将州司之位,昆弟网罗,显布畿甸。自秦汉以来,隆赫之极,岂有若此者乎!以吾观之,若功就事举,必享申伯之名;如或不立,将不免梁窦之迹矣”[3](卷109P.2820)。

慕容皝上表及与庾冰书皆指斥颍川庾氏执掌朝政。从书中所言“(庾冰)舅氏之昵,总据枢机,出内王命,兼拥列将州司之位,昆弟网罗,显布畿甸”来看,慕容氏对东晋权势结构十分清楚。考虑到咸康五年(339)之前,东晋尚且处于以王导为核心的琅琊王氏与庾亮领导的颍川庾氏门阀相争的状态,慕容氏对咸康七年新局势的情报掌握可谓迅速且精准。《晋书·慕容皝载记》称“又闻庾亮薨,弟冰、翼继为将相”[3](卷109P.2819),这些所闻当来自于“留建康岁余”的刘翔。

慕容皝的表、书有可能是刘翔代笔。与庾冰书言:“方今四海有倒悬之急,中夏逋僭逆之寇,家有漉血之怨,人有复仇之憾,宁得安枕逍遥,雅谈卒岁邪!”[3](卷109P.2821)《资治通鉴》载:“翔疾江南士大夫以骄奢酣纵相尚,尝因朝贵宴集,谓何充等曰:‘四海板荡,奄逾三纪,宗社为墟,黎民涂炭,斯乃庙堂焦虑之时,忠臣毕命之秋也。而诸君宴安江沱,肆情纵欲,以奢靡为荣,以傲诞为贤;謇谔之言不闻,征伐之功不立,将何以尊主济民乎!’”[6](卷96PP.3044~3045)慕容皝与庾冰书和刘翔劝何充之言的语义、语气均相同。

刘翔在面临“留建康岁余,众议终不决”的情况下,推动慕容皝上表及与庾冰书,以期用指斥权臣、干预东晋内政的方式达成求取册命的目的。这一路线选择是利用东晋门阀政治结构中固有的皇权与门阀阶层之矛盾,有意让求取册命之事成为成帝与庾氏之间政治较量的议题。《晋书》载成帝“少为舅氏所制,不亲庶政。及长,颇留心万机”,又载其为南顿王宗之死质问庾亮,又为江州刺史王允之被毒杀之事斥责庾怿“大舅已乱天下,小舅复欲尔邪”,“怿闻,饮药而死”。[3](卷7P.184)庾怿之死在咸康八年(342)春[2](PP.119~131),刘翔留居建康的咸康七、八年间正是成帝与庾氏矛盾不断激化的时期。这一矛盾被刘翔敏锐地察觉并加以利用。

据《资治通鉴》,在慕容皝上表指斥庾氏之前,刘翔曾游说中常侍彧弘,“弘为之入言于帝,帝意亦欲许之”[6](卷96PP.3043~3044)。在成帝已然许诺的情形下,刘翔推动慕容皝上表并给庾冰书信,其目的在于向庾冰施压,让其意识到反对册命将成为冒犯成帝之举。《晋书·慕容皝载记》记载:“冰见表及书甚惧,以其绝远,非所能制,遂与何充等奏听皝称燕王。”[3](卷109P.2821)庾冰并非惧怕“绝远”的慕容氏,而是担心与成帝的矛盾会借由燕王册命事件被进一步发酵。何充时任中书令、领军将军[16](P.3344),他为王导妻之姊子,又娶明穆皇后之妹,与成帝、琅邪王氏、颍川庾氏均有姻亲关系,是各方间关系的调停缓冲者。[2](PP.119~131)在咸康末年的立储君之争中,何充力主立成帝子,与主张立成帝母弟之庾氏相异。[3](卷77P.2030)庾冰联络立场偏向于成帝的何充“奏听皝称燕王”,实有缓和与成帝之矛盾的考虑。

尽管刘翔出使除为慕容皝求取册命之外,还有“请大举讨平中原”[3](卷109P.2819)的意图,慕容氏与后赵军事对峙的处境也确实需要东晋的战略配合,然而慕容皝、刘翔并未沿袭慕容廆依靠主张北伐之东晋权臣的路线。这是因为北伐一直是庾氏的政治号召,无须慕容氏越俎代庖,而且北伐与东晋内政密切相关,并非慕容氏单方面所能推动。刘翔出身平原刘氏,永嘉之乱中依附王浚,后于建兴元年(313)“帅诸流寓同归于廆”[6](卷88P.2798)。他与流寓江左的冀、兖士族声息相通,如诸葛恢即为刘翔姊夫。[6](卷96P.3043)上述一系列精准的政治操纵也证明刘翔对东晋政局的洞悉,因而他将主攻方向放在求取册命上。而且,慕容皝时代燕王国已经在实质上建立,借由参与东晋北伐来整合内部的需求已经时过境迁,对于燕王国而言,燕赵战争中所暴露出的燕王之号凝聚力不足才是更为关键的问题。

与慕容廆的策略相比,慕容皝、刘翔并不追求改变东晋门阀“清虚寡欲”的执政路线,而是在承认门阀政治既有格局的前提下,利用其中固有的皇权与门阀间的矛盾,以权术运作的方式达成自身目的。这种心理疏离与功利态度被庾冰视作“绝远”“非所能制”,被诸葛恢以“夷狄”相待。

永和元年(345),“燕王皝以为古者诸侯即位,各称元年,于是始不用晋年号,自称十二年”[6](卷98P.3068)。慕容皝“不用晋年号”表明燕国对东晋“器与名”的依赖大为下降。尽管慕容儁即位后“遣使诣建康告丧”[6](卷97P.3085),并获得东晋册命,“承制封拜,一如廆、皝故事”[11](卷121P.584),但距离脱离东晋、登上皇帝之位仅一步之遥。攻灭冉魏、占领后赵疆域正提供了这样一个契机,故而永和八年慕容儁才会对东晋使者说“汝还白汝天子,我承人乏,为中国所推,已为帝矣”。

结语

东晋虽偏安南方,但以大一统为其规制。这既是东晋法统所需,也是两晋之际诸多地方政权、民族政权共同促成的结果。在大一统规制下,它们得以分享政治名分,完成内部整合。慕容氏的政权建构与东晋建国、称帝的历程大致同步。建武元年六月参与劝进司马睿即皇帝位时,慕容氏尚为辽西诸多势力中的一支,东晋以“边裔之豪”待之。太兴三年,东晋朝廷获悉其击败东夷校尉崔毖、高句丽及宇文氏、段氏,几乎完全控制平州五郡国后,承认慕容廆在平州的最高军事与民政权力。此后慕容廆及后继者慕容皝的将军号有升降、州牧与刺史号有更迭,但将军府与平州刺史(牧)府是慕容氏政权的核心组织架构。慕容廆死后,慕容皝与慕容仁的夺嫡之争便围绕着平州统治权而展开,东晋对慕容皝的官爵除授对其取得胜利起到了关键作用。

咸和六年慕容廆请封燕王,与咸康三年慕容皝自称燕王并僭越两晋封爵制度建立燕王国体制,皆表明慕容氏“自立”的动向。慕容皝“自立”还表现在背离传统的依傍东晋路线,转而向后赵称藩。由于咸康四年燕赵战争暴露出慕容皝燕王位号因缺乏朝命而凝聚力不足问题,以及面临着与后赵军事对峙的升级,故派遣刘翔出使建康求取册命,寻求重归东晋规制。

慕容氏政权的建构过程证明了东晋在大一统规制下所拥有的关系性权力,无论其政权形式是将军府、平州刺史(牧)府,还是燕王国,均有赖于东晋的“器与名”。然而,东晋门阀政治着眼于内部各方势力的平衡,向外积极运用这种关系性权力的内驱力不足,这导致慕容氏在双方关系中占据主动,利用门阀政治的结构性矛盾逆向操纵东晋的关系性权力,为其政权建构服务。具体而言,咸和六年慕容廆的策略是将请封燕王与鼓动东晋北伐相关联,通过抬高北伐议题在东晋政治中的优先度来彰显功劳、获得册命。此时东晋经历苏峻之难不久,陶侃有废黜王导之谋。慕容廆趁政局动荡之际,主动联络陶侃,以北伐大义抨击王导“清虚寡欲”的施政方针,策动陶侃来改变东晋门阀的政治路线。慕容氏的笺疏被送至建康朝议,或许从此时开始,王导主导的建康朝廷便定下了“夷狄相攻,中国之利,惟器与名,不可轻许”的政策。咸康七年(341)刘翔出使建康为慕容皝求取册命时遭到尚书令诸葛恢的坚决反对。诸葛恢与琅邪王氏关系密切,他的反对当是对王导政策的继承。

咸康七年刘翔在建康的权谋是,利用门阀政治中皇权与门阀的结构性矛盾,将求取册命操作为成帝与庾氏之间展开意志较量的议题,胁迫主政的庾冰同意册命。相较于慕容廆追求改变东晋门阀的政治路线,慕容皝、刘翔则以接受门阀政治的态度,充分利用其结构性矛盾达成自身目的。这种差异反映慕容氏在心理上越来越疏离东晋,其利益主体性越来越凸显,东晋的“器与名”仅具形式意义。

东晋基于大一统规制所获得的关系性权力,因门阀政治的内向性没有得到充分运用。当慕容氏干预门阀政治路线、利用门阀政治结构性矛盾,逆向运作这一关系性权力达成自身目的之后,其对东晋大一统规制的依赖性便逐步降低。慕容儁称帝不仅终结了东晋的这种关系性权力,而且成为东晋正朔的直接挑战者。

猜你喜欢
门阀王导慕容
什么是《清明上河图》,现在就带你研究
复制还这么了不起
不!这不可能
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原史学的特点
勇于试错是进步的开始
东晋贵族制社会的稳定机制
——《世说新语》共词分析
发脾气也分境界
浅析西晋太康年间门阀势力的兴起
空洞无物
脾气啥时候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