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晗
(沈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00)
程俱(1078—1144),字致道,号北山,衢州开化人,为两宋之际很有影响的官员、诗人及学者。程俱出身于儒学世家,因其外祖父邓润甫而蒙荫入仕,历任镇江通判、礼部员外郎、秘书少监、中书舍人等职。他著有《北山小集》40卷,《麟台故事》5卷,《班左诲蒙》3卷以及《韩文公李官记》1卷等。程俱少有诗名,《北山小集》收诗690首,叶梦得曾为《北山小集》作序,称:“今观其文精确深邃,议论皆本仁义,而经纬错综之际,则左丘明、班孟坚之用意也。至于诗章,兼得唐中叶以后名士众体。”[1]清钱大昕认为:“北山诗文有风骨,在南宋可称铮铮佼佼者”[2]。而程俱作为生活在两宋之际的诗人,能取得如此成就,和他与有宋以来主导诗坛的江西诗派颇有渊源有关,程俱与江西诗派众多诗人如陈与义、汪藻、曾几、江端友、江端本、晁冲之等人都有交往,这一点在其唱和诗中已有明证。尽管程俱并未被列入江西诗派,但在他的作品中,可以很明显看出江西诗派对其诗歌创作理论的影响。这种影响主要表现为以下三个方面。
程俱作为成长于儒学世家的诗人与学者,他作品中体现最为明显的诗文理论便是对宗经复古、有为而发的推崇,郑作肃曾评价程俱:“昔之作者,自天经、百氏之书、世传之史、方外之书无不读,非唯读之而已,取舍是非,了然于心”[3]1,可见程俱学识之渊博,而他这种对知识的追求也为其推崇江西诗派宗经复古、有为而发的诗文理论奠定了基础,具体可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论述。
首先,程俱与江西诗派一样,非常注重宗经复古,主要表现在他对博览群书的肯定,尤其是对六经的推崇,如他在《答郑教授书》一文中,对应该如何读书进行了探讨:
昔之作者,自六经百氏,世传之史,方外之书,无不读之,而后取舍,是非了然于心也。探其原,撮其英华而摭其实,汪洋恣肆,充然于内也,而后时发于文辞,故不诡于圣人之道,经世而行远着,皆是物也。其粲然者,我之文也;而资焉者,六经百氏载籍之传而吾自得者也。然而莫见其迹也。[4]393
在这里他认为读书应该学习古人的读书方法,要“六经百氏,世传之史,方外之书,无不读之”,强调对经典的模仿,而后将其融会贯通,自然能去粗取精,最后成为自己的东西。又如他在《谢著作佐郎启》中说道:“索渊微于声表,应事物于道枢。学该今古,而不乎守于寸长;用周大小,而兼容于众善”[4]386。他认为学习应该是通晓今古,而不只是守着寸长之间。在《某启伏蒙宫使资政左丞以某末疾渐平宠况新诗》中称:“词源笑唾三冬学,妙旨深明六艺文”[4]192。在这些诗文中程俱肯定了六艺的重要性,认为好的作品必然离不开对圣人经典的深入且广阔的学习。又程俱在《贺驾幸秘书省太学表》中有:“即流观于匮室之藏,复垂听于《诗》《书》之典……以微妙源通之学,而游宸心于六艺之间”[4]372,对诗书之典给予高度肯定。这些观点的提出都表明了程俱对复古的追求,并且将宗经作为复古的必要途径。这种推崇与杜甫的“男儿须读五车书”[5]“读书破万卷”,黄庭坚的“语生硬不谐律吕,或词气不逮初造意时,此病亦只是读书未精博耳。”[6]475甚至与同时期吕本中所提出的“上欲穷经书,下考百代史。发而为文词,一一当俊伟”[7]等创作理论一脉相承。另外,程俱诗文中也对孔子、孟子、庄子、李白、杜甫、柳宗元、苏轼、黄庭坚等人有推崇,如他在进讲中对《论语》进行讲解,也著有《老子论》《庄子论》等文章,都可见他对诸子的肯定。他又有《和柳子厚诗十七首》《读陶靖节诗》《次韵张祠部敏叔游沧浪苏子美故园》《黄鲁直诗有食甘念慈母衣绽怀孟光之句为韵作诗五首以寄旅怀》等诗,可见程俱对柳宗元、陶渊明、苏轼、黄庭坚等人的极力推崇,除此之外,《奉陪知府内翰至卞山有诗五首》其二、《道场山》等诗中对杜甫诗句的化用以及米芾称程俱为“李太白后身”[4]1的评价都可看出程俱对杜甫乃至江西诗派“转益多师是汝师”理论的接受。众所周知,江西诗派对于宗经复古、广泛学习主张就是其“以故为新”“点铁成金”的诗文理论的必要条件,而程俱诗文中对于宗经复古主张的推崇,显然与江西诗派“脱胎换骨”“点铁成金”为同一路数。
其次,程俱诗文中对江西诗派的接受还体现在对“文以明道”的推崇上。对生活在江西诗派风行时代的程俱来说,不受江西诗派的影响是不可能的。如前所言,程俱就曾有诗《黄鲁直诗有食甘念慈母衣绽怀孟光之句为韵作诗五首以寄旅怀》,以黄庭坚《次韵答叔原会寂照房呈稚川》中的“食甘念慈母,衣绽怀孟光”为韵作诗,诗中沿袭了“食甘念慈母,衣绽怀孟光”的诗意并在此基础上抒发了“高堂有华发,游子行当归。归欤不可缓,霜露沾人衣”的迫切思乡之情,足可见程俱对于黄庭坚诗歌的研究与推崇。另外程俱在《答郑教授书》中说:“且六经者,义理之所在也,文而不根于理,何足谓之文哉!”[4]393程俱认为文是以理为基础的,没有以义理为基础的文便不能称为文,文是理的载体。而江西诗派中的黄庭坚曾明确表示:“文章者,道之器也;言者,行之枝叶也”[8]195,认为文章是载道之器。陈师道也认为:“言以述志,文以成言,约之以义,行之以信。近则致其用,远则致其传,文之质也”[8]199,倡导文以致用的观点。显然程俱“文根于理”的诗文理论是与江西诗派推崇“文以明道”一脉相承的。此外,程俱还认为诗文的韵味应与讽味相联系,如《西安谒陆蒙老大夫观述之冨戏用蒙老新体作其一》一诗中说:
丈人意何长,纵目文史足。琅然五行落,洞视不再读。
作书兼远奘,众妙探玄竺。时时歌四始,笑捧五经腹。
高堂发新稿,重复罗签轴。观之类窥管,讽味得膏馥。[4]64
诗人认为作诗不可拘泥于章句,尽管学识丰富,但作诗如果想获得余韵,诗歌中的涵泳与讽味是必不可少的。他在《答郑教授》中说:“前日所言文章以气为主者,非豪举怒张、高言急节之谓也,如柳子厚之所云殆是,不次”[4]393。程俱认为诗文要以气为主,这与黄庭坚在《胡宗元诗集序》中所提倡的“其兴托高远,则附于《国风》;其忿世疾邪,则附于楚辞”[4]410认为诗歌应该委婉而讽,温柔敦厚并有所兴寄,诗可以怨但要怨而不怒的诗文理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也与后来吕本中所提倡的儒家诗可以“兴观群怨”的理论一脉相承。
最后,程俱对江西诗派的诗文理论接受体现在他对儒家忧国忧民情怀的推崇上。众所周知,江西诗派以杜甫为诗派之祖,无论是对杜甫诗歌中的艺术形式,还是创作思想,都有不同方面的推崇。而在对老杜忧国忧民的儒家情怀上,黄庭坚有诗《次韵伯氏寄赠盖郎中喜学老杜诗》云:“老杜文章擅一家,国风纯正不欹斜。帝阍悠邈开关键,虎穴深沈探爪牙。千古是非存史笔,百年忠义寄江花。潜知有意升堂室,独抱遗编校舛差。”[4]193他肯定了杜甫忧国忧民的儒家情怀。江西诗派中陈与义对杜甫忧国忧民的情怀学习更甚,陈与义在经历了靖康之变之后,对于杜甫诗歌有了很深的认同感,他在《正月十二日自房州城遇虏至》中就有谈及“但恨平生意,轻了少陵诗”[9]274。在此之后陈与义的作品中就不再仅仅是对于老杜技巧的学习,而更多重视杜甫的忧国忧民的儒家思想内涵。方回在《瀛奎律髓》中评价陈与义的诗:“老杜诗为唐诗之冠,黄陈诗为宋诗之冠,黄陈学老杜这也,嗣黄陈而恢张悲壮者,陈简斋也”[10]。
而程俱也在诗歌中展现了强烈的治世思想以及如杜甫“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责任和使命感。他在《秋深向寒数日泥补墙垣入此室处用东窗即事韵作》中的“杜陵广厦何可见,原生贫居良已多。买刀植仗苦不早,会牵孙犊系交柯”[4]236中表达了这一忧国忧民的责任与情怀,尽管程俱在诗中没有表现出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伟大胸怀,他更多是放眼于当下,寄希望于能够早日植仗耕种。这种关注现实的忧民情怀也许缺少了一份震撼,但真实展现了程俱的儒家务实精神。我们知道,受黄庭坚等人的影响,两宋文坛对杜甫的推崇已经不仅仅停留在对诗歌进行单纯鉴赏层面,更多的是关注杜甫诗歌中的创作思想和创作理论。在程俱的《观老杜久客一篇其言有感于吾心者因为八咏》一诗中,他以杜甫《久客》一诗“羁旅知交态,淹留见俗情。衰颜聊自晒,小吏最相轻。去国哀王粲,伤时苦贾生。狐狸何足道,豺狼正纵横。”[4]183每句为题,分别作诗,而《久客》这首诗正是杜甫对于羁旅愁苦、官场黑暗以及百姓困苦的现实主义精神的表达,展现了杜甫“民胞物与”的精神以及忠君爱国的人文情怀。而程俱以《久客》中的每句为题,分别作诗,正表明了他对杜甫忧国忧民现实主义精神的推崇。而这一点也正与江西诗派的追求契合。而程俱也由于与陈与义有所交往的渊源,不免受到陈与义的影响,而当时文坛以江西诗派为主导,其诗派内部皆以杜甫为宗,程俱其诗歌对忧国忧民的儒家情怀的推崇更是在江西诗派的“刺激”中的接受。
当文化发展到鼎盛时期,突破就成了一件难事,唐代文学的繁荣,无疑给予了宋代文人巨大压力,求新求变显然已经成为宋代文人群体的集体追求。而程俱作为生活在以江西诗派为文坛主导时期的作家,他诗文理论中体现出来的求新求变理论也与江西诗派是一致的。江西诗派作为文坛主流学派,自黄庭坚时期便推崇诗歌发展的求新求变,以至于后来江西诗派中陈师道、徐俯、韩驹等人的诗学思想中都呈现强烈的革新意识,甚至江西诗派发展至吕本中以及杨万里时期,“活法说”的提出与践行,显然是对“新”与“变”的追求。在求新求变这一点上,程俱诗文理论中的求新求变正是上承江西诗派“新”与“变”的思想,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程俱诗文理论中对江西诗派的求新求变理论的接受主要表现为“忌俗”。要知道,江西诗派中对于诗歌的“忌俗”有着明确的主张,如黄庭坚就曾提出“宁律不谐,而不使句弱,宁用字不工,而不使语俗”[6]665这一诗歌理论,陈师道也曾提出“宁僻毋俗”的主张。尽管这种主张过于偏激,但其本质想法确是提倡诗歌的创新性,在一定程度上是具有积极意义的。陈与义在其诗《送王周士赴发运司属官》中有“宁食三斗尘,有手不揖无诗人。宁饮三斗醋,有耳不听无味句”[9]的说法,对无味之句与食尘、喝醋画上等号,“宁”字更是表现了陈与义对无诗之人和无味之句厌恶与痛恨程度之深。周裕锴在《江西诗派风格论》一书中指出了江西诗派这一诗论特点:“诗歌风骨高峻,即朴拙刚健的艺术特征中体现出来的高洁的人格修养,其主要内涵就是反流俗。”[11]方回对此也有评价:“江西诗,晚唐家甚恶之。然粗则有之,无一点俗也。”[10]江西诗派也正是在“忌俗”这一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诗学精神与特色,也正是在这一点上使江西诗派得以不断发展,并得到杨万里极高的评价:“江西之诗,世俗之作,知味者当能别之矣。”[12]
程俱诗歌理论中“忌俗”的观点显然与江西诗派的“无一点俗”的诗学精神内核具有完全一致性。如他在《虞君明谟和刘氏园居诗再用前韵作因以叙出处之意》中说:“早悟俗中恶,归老三家村。清诗有遗音,谁知本无言”[4]28,对诗歌的俗感到厌恶,认为好诗为“清”,意蕴悠长。又《三高堂诗序》中说:“某谓俗奔竞久矣,冀得守道自重,确乎不可拔,足以风百世而驱天下者,将矫浮俗而归之,庶几清节之为贵。然望之而未见抑有之而未闻耶?今居是邑,特仰三子之志,意其知时而退,不迷于出处之道,盖君子之所悦闻也。凡我同志,其系之以诗。”[4]318程俱将诗歌与人格相联系,认为时人“奔竞久矣”,只有“守道自重”才能“矫浮俗而归之”这种忌俗精神的体现,正是程俱作为儒学世家之后的高雅追求和文人本色的表现,无论是早年他在官场中的刚正不阿、无所畏避的政治气节还是晚年对于归隐田园、远离政治以追求心灵的自得与安宁,其人格上必然是对“俗”有所不齿的。除此之外,程俱对于诗歌反流俗还体现在对于创作新诗的坚持上,如其诗歌中所写:“朝来得新诗,一一锦绣烂”[4]82“新诗比移文,三复得领深”[4]118“新诗借我快笔端,省向江南赋云梦”[4]125“新诗出强韵,趣步不容挽。微吟复小啜,气味清而婉”[4]131。这一系列提到“新诗”的诗句,体现了程俱对于创新的追求,也从另一个方面看出程俱反对陈词滥调和反流俗的艺术追求。
第二,程俱在诗歌求新求变的过程中,与江西诗派一样,非常注重诗句锤炼,强调以意胜以及“工”的重要性。我们知道,江西诗派认为诗文创作不能凿空而作,他们强调诗歌意境的重要性,认为只要境界形成,诗歌就必然工整,如王直方就在评价黄庭坚时说道:“山谷论诗文不可凿空强作,待境而生,便自工耳。每做一篇,先立大意,长篇须曲折三致意乃成章耳。”[13]而陈与义强调作诗须苦吟,以达到“工”的目的,认为“唐人皆苦思作诗……故造语皆工,得句皆奇。”[14]吕本中更是在江西诗派前人诗法的基础上提出意、工相辅,注重“字字当活”实现文学创作内容和技巧上的双赢。
程俱诗歌显然是接受了江西诗派这一创作理论,甚至比江西诗派中人表现得更加典型。如程俱曾在诗中说道:“贻诗重琼玖,未展意先领”[4]76,提出了诗意的重要性,又在《君明出留题吴江诗次韵》中有:“月轮行空万籁息,尚记此境清无伦。当时苦恨无好句,空负岁月临江津。”[4]49《和江子我端友》中“幽人无事长相见,佳句有时还自来”[4]181提倡情境对于好句、佳句的重要性,从这些诗句可以看出程俱对立意的重视,他认为诗歌乃是缘情而作,意境与好句有着相互推动的紧密联系。显然这与黄庭坚的“山谷论诗文不可凿空强作,待境而生,便自工耳。”理论一脉相承。除此之外,程俱也推崇诗“工”的重要性,如在《次韵寄谢存之曾公学士》中说道:“风骚穷乃工,投闲讵非福。言音关感动,妙比韩娥哭”[4]129,对“风骚”的“穷乃工”的特质给予肯定,体现出他对诗文“工”的推崇;又《何蒙圣挽词二首》中说:“易学知公无复过,诗穷如我敢言工”[4]176表达了对于自己诗歌“工”的自我认同;而在其文《汉儒授经图序》中有:“如吾儒师承之道,乃今蔑焉,所谓学官师弟子,如适相遇于途耳,盖可欢也。则其事业之不竞,语言之不工,名节之不立,无足怪者。”[4]187对当时文人语言不工整批判之意尽显,可见程俱对诗文必“工”的强烈追求。从以上两点我们可以看出,程俱诗歌理论中对“忌俗”“意、工相辅”的追求,与江西诗派以“反流俗”“意、工相辅”的方式创新的创作手段有明显相通之处。
宋代江西诗派虽然对诗歌的谋篇、造句、炼字等作诗技巧方面颇有追求,但如果诗歌过于追求技法,就会陷入被技巧束缚的窘境,江西诗派的诗人们,尤其是以陈与义、吕本中为代表的后期诗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们积极寻求着诗歌创作中“法度”与“自由”的平衡。而“不烦绳削而自合”一度是江西诗派重要的诗学追求。其实此论是由黄庭坚提出,他曾在其《与王观复书》中评价杜诗、韩文为:“观杜子美到夔州后诗,韩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章,皆不烦绳削而自合”[6]470,又在《题意可诗》中称赞陶渊明的诗:“不烦绳削而自合”[6]665。而程俱亦有“不烦绳削而自合”的创作理论,主要表现为以下两方面:
首先,程俱对陶渊明诗歌妙语天然有所推崇并且认为“无意为文”乃是作诗的最高境界,如他在《读陶靖节诗》中说:“欲学靖节诗,慎勿学其语。心源如古井,衡气光发宇。言无出言意,妙语自天与。譬如清泠渊,月湛不可取。”[4]41他认为要学习陶渊明诗歌,并不仅仅是对其语言的学习,更重要的是要做到心境淡泊,“妙语”自有“天与”。他又在《和江子我端友》中说“幽人无事长相见,佳句有时还自来”[4]181。显然这些诗句与黄庭坚所说的:“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无斧凿痕,乃为佳作耳”[6]471的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妙,程俱甚至在创作贵在自然这一点上更加强调,而这正是以黄庭坚为代表的早期江西诗派所较少关注的。他的这一理论显然与后来江西诗派中的陈与义“师法自然”,效法韦、柳,追求平淡自然诗风,吕本中的“学诗当学活法。活法者,规矩具备,而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不背于规矩”[15]的诗歌创作理论更具一致性。正如沙晓会所论:“陈与义对吕本中‘活法’的身体力行,破除了前期许多江西诗人死死揣摩黄陈等人,在法度、外在形式上追求与黄陈形似的做法,为后期江西诗派诗人的风格上的创新变化提供了实践上的探究”[16],而程俱的诗文创作理论显然与陈与义处于同一步调。甚至我们可以说,程俱作为游荡于江西诗派中的一员,推动了后期江西诗派的发展,尤其表现为以杨万里为代表的后期江西诗派对谢朓“好诗圆转流美如弹丸”诗歌理论的推崇,他们的这些诗歌理论都是对于“不烦绳削而自合”的不断追求与发展。
其次,程俱诗歌中对于陶、柳等人平淡诗风的追求也是以诗歌创作“不烦绳削而自合”为创作目的。如前所言,程俱对陶、柳极为推崇,曾写有《读陶靖节诗》《和柳子厚读书》和《和柳子厚诗十七首》等唱和诗,《宋诗钞·北山小集钞序》曾评价其诗:“取涂韦、柳,以窥陶、谢,萧散古澹,有忘言自足之趣,标致之最高者也。”[4]762除此之外,程俱在《答郑教授书》中说:“前日所言文章以气为主者,非豪举怒张,高言急节之谓也,如柳子厚之所云殆是,不次。”[4]393可见他对柳宗元的平淡诗文风格给予了高度的赞扬,又在《读陶靖节诗》说:“嵚崎阨惊湍,乃若震雷鼓。斯言可深味,往往弃如土。”[4]41对陶诗平淡却有味进行肯定,他认为诗歌中的“崎阨惊湍”尽管惊艳一时,却经不起深入品味,皆可见程俱对平淡诗风的推崇以及对于陶渊明、柳宗元诗歌创作风格的认同,而这一点,正与以陈与义、吕本中为代表的江西诗派时期的主张完全相同。
而造成程俱诗风转变的原因有二。一方面,程俱早期的诗歌风格在早期江西诗派最重要的代表人物黄庭坚的影响下形成艰险坳僻的特点。而随着创作的弊端不断显现,而后江西诗派内部又进行了调整,诗风追求从专拗转向平淡,加之程俱在官场不得志后,自身壮志难酬,欲归隐田园,他的诗歌风格也逐渐向平淡自然转变,这可以算是社会大环境对于他诗风的影响。另一方面,如前所论,由于程俱与陈与义、汪藻等江西诗派诗人多有唱和交游,如程俱有诗《叔问作崇兰馆图画,叔问去非与余相从林壑间,二公各题二绝句,余同赋四首》《彦章屡顾郊居作诗叙谢》《春日与汪彦章藻、赵叔问相约游樟林阁盖郡豪冢舍,背城郊墟,无与比者。因咏靖节感彼柏下人,安得不为欢之句,偶书五言呈同游二公》等,这里去非与彦章二人就是陈与义和汪藻,而张丑也在其《清河画航录》卷四中有过记载:“鄱阳汪藻、昆凌胡交修、丹阳洪拟、福清林遹、信安程俱、河南陈与义、衡阳侯延庆、洛阳席益,绍兴新海秋季,大飨致斋,观于竞秀阁”[3]19,可见当时程俱与汪藻、陈与义等人的交往深切。而众所周知,陈与义十分推崇韦、柳萧散冲淡的诗风,刘克庄曾评价陈与义:“诗至于深微,极玄绝妙矣……唐人惟韦、柳,本朝惟崔德符、陈简斋能之”[17]。而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对程俱也有“取径韦柳,以上窥陶谢萧散古澹,亦颇有自得之趣”[18]。程俱与陈与义等江西诗派诗人风格如此相似,当与师友之间的相互影响不无关系。
综上所述,程俱在诗歌中体现出宗经复古、有为而发、求新求奇、不烦绳削而自合的诗歌创作理念,而这些理念显然与江西诗派的诗文理念一脉相承,足可见程俱对江西诗派诗歌理论的接受,并在诗风由艰险坳僻转向平淡自然、追求诗歌的“法度”与“自由”方面有进一步的发展,为同时期吕本中“活法说”的提出提供了理论支撑,也为后期江西诗派中曾几、杨万里等人针对江西诗派的弊端所提出的诗歌理论创新奠定了基础。从这个角度而言,程俱也可说是江西诗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