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嗣同在新体诗与传统诗之间的徘徊
——兼论其绝命诗的被误读歪曲

2022-02-03 08:10
东方论坛 2022年1期
关键词:谭嗣同梁启超

高 旭 东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一、中国现代文学的新起点及问题的提出

2012年,笔者著文认为中国文学的现代不应该从1917年算起,而应该从甲午战争算起。①详见高旭东:《近代、现代与当代文学的历史分期须重新划定》,《文艺研究》2012年第8期。2014年,我在《文学评论》第2期看到严家炎先生的《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问题》,将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上推到19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依据史实为黄遵宪1894年出版的《日本国志·学术志》提出的言文合一以及戊戌变法时陈季同在与曾朴谈话时提出“世界文学”,甚至陈季同1890年在巴黎出版的法文长篇小说《黄衫客传奇》。我非常高兴能够与德高望重的严家炎先生一起来颠覆传统的分期。我与严先生的观点大同小异,如果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我认为以前的现代性因素(包括明代中叶的李卓吾与公安派、清代中叶的《儒林外史》与《红楼梦》)都处于边缘位置,只是通过甲午战败才使得处于边缘的现代性因素向中心移动,并且画出与前代截然分明的现代起点的界碑。在文学运动与理论倡导上,甲午战争之后梁启超与黄遵宪发动了一场五四文学革命的预演运动,“文学革命”既非胡适亦非陈独秀最先提出来的,而是梁启超在《释革》②梁启超:《释革》,《新民丛报》1902年12月14日。一文中最早提出来的,他在张扬革命时提出了“文学之革命”,并有“文界革命”“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与“ 剧坛革命”作为支撑;小说、戏剧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文体,都被梁启超抬进了大雅之堂。跟在“我手写我口”的黄遵宪身后进行白话文倡导的是裘廷梁与陈荣衮等维新派文人,裘廷梁于戊戌变法前在《苏报》上发表了《论白话为维新之本》,推崇白话而要求废除文言文,认为文言文是愚民的结果,并将白话文看成是维新变革的根本。

中国的现代性在很大程度上是在西方的影响下发生的,那么对西方文学的翻译就是一个最重要的指标。在中国,从1840年到1894年的54年间,对外国文学的翻译几乎是空白,包括外国人向中国人翻译推销的《天路历程》,总共只有三四种文学译本;而在甲午战争后的1894年到1906年的十多年间就出现了516种翻译小说。从1907年到1919年的十多年间则有翻译小说多达2030种。①见郭延礼:《中国近代翻译文学概论》,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9、45页。严复的思想文化翻译与林纾的文学翻译深刻地影响了“五四”一代。在文体上,《老残游记》与《孽海花》以及谴责小说②笔者这种表述即不认可《老残游记》《孽海花》是谴责小说。详见高旭东:《论〈老残游记〉〈孽海花〉并非谴责小说》,《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2期。成为五四现代小说的真正先驱,黄遵宪、梁启超、康有为、谭嗣同、夏曾佑、丘逢甲、蒋智由等人的新体诗(亦称新派诗)是五四新诗的预演,蒋智由的《奴才好》与胡适式的白话新诗已是非常相近了,可以说是中国较早出现的白话新诗。而中国现代话剧也要追溯到甲午战争后产生的“文明戏”。因此,从甲午战争到1917年,是中国文学的现代预演,可以称之为“前五四的现代热身”。

然而 “热身”就意味着不成熟。除了理论倡导与翻译成就比较突出,各种文体的现代热身都显得不很成熟。尤其是在有着几千年诗歌传统的文体变革中,这种不成熟就表现得特别突出。新体诗人经常陷入一种矛盾与悖论中:当他们往诗中灌注新境界、新词汇的时候,往往是以牺牲艺术性为代价,将诗写得不像诗;然而当他们注重艺术性的时候,却又回归到传统的艺术趣味之中,而与新体诗无关。这种矛盾与悖论在谭嗣同的诗歌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二、谭嗣同在诗的现代性与审美性之间的徘徊

黄遵宪虽然在诗歌写作中倡导“我手写我口”,在《日本国志·学术志》中主张言文合一,但他自己的诗歌也没有做到;不然,其诗歌也能够与五四时期胡适的《尝试集》相提并论。新体诗人大都遵循着梁启超的“以旧风格含新意境”与“新语句”,这与五四时期胡适从形式入手迥然不同,就是诗的形式不变,而在意义与词汇上有趋向现代性的变化。

谭嗣同虽然在思想上比梁启超激进,但在诗歌艺术上却颇受梁启超的影响。他在甲午战争前就写了很多诗,甲午战败后深受刺激,很快就投入新体诗的阵营。他的《赠梁卓如诗四首》之一首就表现了新体诗的精神:“大成大辟大雄氏,据乱升平及太平。五始当王讫麟获,三言不识乃鸡鸣。人天帝网光中见,来去云孙脚下行。漫共龙蛙争寸土,从知教主亚洲生。”这首诗是赠给梁启超的,不过后来梁启超认为,像“三言不识乃鸡鸣”“ 漫共龙蛙争寸土”等诗句,“苟非当时同学者,断无从索解”,因为谭嗣同用的是《新约全书》的典。再看谭嗣同的《金陵听说法》三首中第三首的最后四句:

纲伦惨以喀私德,法会盛于巴力门。

大地山河今领取,庵摩罗果掌中论。

喀私德即英语caste的音译,意为印度的种姓制度,巴力门即英语parliament的音译,就是议会与国会,而庵摩罗果又是梵文āmalaka的音译,加上中文,仅仅在四句诗中就上演了语言上的“三国演义”。这种新体诗,除了作者以点缀新名词自喜,一般读者会越读越迷糊而起不到“开民智”的启蒙作用。因为诗中出现了以新名词伤害诗意的现象,1903年梁启超在反省他们在1896—1897年间的新体诗实验时说:“复生(谭嗣同的字——引者)自喜其新学之诗,然吾谓复生三十以后之学,固远胜于三十以前之学,其三十以后之诗,未必能胜三十以前之诗也。盖当时所谓新诗者,颇喜挦扯新名词以自表异。丙申、丁酉间,吾党数子皆好作此体。提倡之者为夏穗卿,而复生亦綦嗜之。”①以上所引梁启超话,均见梁启超:《饮冰室诗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49—50页。由此可见,这绝非谭嗣同个人的问题,可以说,所有新体诗的实验者多多少少都有这种以新名词伤害诗意的现象,如“四大自由谓思想自由、言论自由、行为自由、出版自由”作为诗句进入了梁启超的《二十世纪太平洋歌》,“所愿君归时,快乘轻气球”进入了黄遵宪的《今别离》,“万年民主记三坟”与“竞争进化是耶非”进入了康有为的七律《游花嫩冈谒华盛顿墓宅》与《自柏林汽车过萨逊及莱茵河旁诸邦》,“女雄先出唱维新”“遥祝飞行比电轮”进入了丘逢甲的《题陈撷芬女士〈女学报〉》,尤其是马君武祝贺高旭(二人早年都是新体诗人)的《贺高剑公新婚》一诗,成为没有节制的新名词展览,开首便是“娶妻须娶意大里,嫁夫当嫁英吉利”,接着又有“吾妇烟时披里纯”,还有“化学要有旨,分子之原是原子”……

然而,谭嗣同一旦抛开新名词,却能写出艺术性很高的诗歌。他的“春风不动秋千索,独上红楼第一层”(《古意》)以及“帝子不来山鬼哭,一天风雨写离骚”(《画兰》)等都是名句。且看他的五律《武昌夜泊》的前四句:

秋老夜苍苍,鸡鸣天雨霜。

星河千里白,鼓角一城凉。

“星河千里白,鼓角一城凉”放在传统旧诗中也是佳句。再如他的七绝《潇湘晚景图》:

袅袅箫声袅袅风,潇湘水绿楚天空。

向人指点山深处,家在兰烟竹雨中。

虽然没有“星河千里白,鼓角一城凉”的佳句,但整首诗的意境都非常美,令人想到杜牧的名诗。谭嗣同的《江行》不但境界很美,而且出现了“渔火随星出,云帆夹浪奔”这样的佳句。如果新诗以白话胜,那么谭嗣同的很多艺术性很高的五言诗,境界优美,接近白话,且看《桂花五律》:

湘上野烟轻,芙蓉落晚晴。

桂花秋一苑,凉露夜三更。

香满随云散,人归趁月明。

谁知小山意,惆怅遍江城。

谭嗣同不但是精通国学与当时少有的通西学的学者,而且在甲午战争后曾在南京拜佛学大师杨文会(1837—1911年,字仁山)为师,颇通唯识与华严,并被称为居士,他的《兰州庄严寺》就有几许禅意:

访僧入孤寺,一径苍苔深。

寒磬秋花落,承尘破纸吟。

潭光澄夕照,松翠下庭荫。

不尽古时意,萧萧雅满林。

再看他的与其新体诗差不多同时创作的《道吾山》:

夕阳恋高树,薄暮入青峰。

古寺云依鹤,空潭月照龙。

尘消百尺瀑,心断一声钟。

禅意渺何著,啾啾阶下蛩。

“尘消百尺瀑,心断一声钟”,真是令人叫绝的禅意表达,即使放在千年禅诗中,也是难得的好诗!

当然,谭嗣同性格豪放,任侠使气,因而在这些幽婉的名诗之外,写有很多有力度的壮怀激烈的诗篇,像《何梁吟》《角声》等。谭嗣同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艺术悖论是:当他徜徉于庄禅的优美境界时,就完全沉入传统诗歌的艺术趣味中,能够写出傲视千古的佳作,不过却与新体诗无关;然而当他“挦扯新名词”创作新体诗时,却又发生了伤害诗意的现象。他没有像鲁迅的《野草》那样将思想上的激进现代性转化为一种诗歌的艺术形式,这是很遗憾的。

三、谭嗣同绝命诗的被误读与歪曲

谭嗣同的生平本身就是一首气壮山河的诗篇。他明明可以逃生,却毅然决然地为中华民族的变法富强而献身殉道,与屈原以无穷的忧患献身楚国,“虽九死其犹未悔”,是何其相似;与文天祥被俘后辞却丞相的诱惑但求一死,又是何其相似。谭嗣同的《狱中题壁》与文天祥的《过零丁洋》都是照耀千古的绝命诗;而且也令人联想到屈原的《渔父》:“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①屈原:《楚辞》,林家骊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81页。尤其是对于一个不相信鬼神与来世而将肉体消亡看成是生命结束的民族来说,这种献身殉道就更加可歌可泣。然而,《狱中题壁》却是一首解释多样、歧义丛生的绝命诗,而误读者多是没有细读出典,或者根本就是望文生义。更有甚者,是以颠覆历史的姿态恣意进行肆意误读与歪曲。本文将在细读文本的基础上,对这种误读与歪曲进行批评。

《狱中题壁》全诗如下: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对于第一句“望门投止思张俭” 的误读,多是因为没有细读《后汉书》卷六十七《党锢列传》,才会做出这样的解释:由古人纷纷冒死接纳逃生的张俭,诗人联想到今人也会冒死接纳逃生的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派人士。事实上,《党锢列传》固然记载了张俭弹劾残害百姓的中常侍侯览家,记载了被人告发结党并遭追捕后,“俭得亡命,困迫遁走,望门投止,莫不重其名行,破家相容”,但也记载了“俭等亡命,经历之处,皆被收考,辞所连引,布遍天下”,以至于与张俭同被诬陷的“言行质直”的夏馥乃顿足而叹曰:“孽自己作,空污良善,一人逃死,祸及万家,何以生为”,所以他宁肯隐姓埋名遁入山林,也不愿往同情他的人家跑。另一位被牵连的是官至太尉与太守的李膺,他当青州刺史时,使很多贪官弃官不做,然而当张俭案发,搜捕同党,乡人劝他逃生,他却说:“事不辞难,罪不逃刑,臣之节也。”②范晔:《后汉书》,李贤等注,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484—1493页。他主动到朝廷指定的监狱,被拷打致死。《党锢列传》中的三个官员做出了三种不同的选择,而谭嗣同更像李膺。他不愿像逃生的张俭那样牵连别人,何况他又有以死唤醒民众以变法图强的抱负。

第二句“忍死须臾待杜根”也是用典,杜根的事迹同样见于《后汉书》卷五十七《杜栾刘李刘谢列传》:“根以安帝年长,宜亲政事,乃与同时郎上书直谏。太后大怒,收执根等,令盛以缣囊,于殿上扑杀之。执法者以根知名,私语行事人使不加力,既而载出城外,根得苏。太后使人检视,根遂诈死,三日,目中生蛆,因得逃窜。”然而杜根没有回家,而是忍受痛苦隐匿在民间,“及邓氏诛,左右皆言根等之忠。”这时杜根才浮出水面,皇帝“拜侍御史”。与他一样直谏太后归政而获罪,此时已官升尚书郎的成翊世问他何以隐姓埋名在民间自苦,杜根说:“周旋民间,非绝迹之处,邂逅发露,祸及知亲,故不为也。”③范晔:《后汉书》,李贤等注,第1241页。可见,这一句与上一句相互照应,都有不想祸及至亲的意思。而且谭嗣同不愧是国学大师,从上一句的党祸到这一句的祸起太后专权,寥寥两句就用典故把肇祸的原因以及自己的态度表现出来了。因此,“忍死须臾”或可指康有为与梁启超忍受艰难以图东山再起,但从诗歌的上下文来看,更像是说谭嗣同自己。他当然希望自己能够像杜根一样幸运,瞒过慈禧太后而生,待到慈禧太后垮台,再与热心于改革与变法的光绪帝一起振兴中国。当然这是一个渺茫的希望,然而人在狱中而有希望不是很正常吗?

第三句“我自横刀向天笑”向来争议很少,表示自己面对架在脖子上的屠刀仰天大笑,视死如归。诗句借鉴了李白的《南陵别儿童入京》的“仰天大笑出门去” 以及《独酌清溪江石上寄权昭夷》的“举杯向天笑”,然而,李白的大笑仅是个人的豁达,谭嗣同则为祖国的振兴而视死如归,更为可贵。

第四句“去留肝胆两昆仑” 则是歧义丛生。梁启超解释“两昆仑”是指谭嗣同的好友大刀王五和康有为,然而这种解释的问题是,一首抒写自己志向的绝命诗最后竟然将昆仑给了别人,置抒情主人公于何地?还有一种解释说,“去留”是“去留得”“留取”的意思,“去留肝胆两昆仑” 与“留取丹心照汗青”差不多是一个意思,然而这种解释却忽略了“两”字:假如这种解释成立的话,那么,“两”字就用得非常别扭,换成“映”与“照”等字都要比“两”合适。因此我们认为:这样解释“去留肝胆两昆仑”更准确:“去”,海外逃亡,是生路;“留”,坐等杀头,是死路。这都是表现的抒情主人公本人,而与康有为、梁启超无关。当“去留”可以置换成“生死”之后,“两昆仑”的意义就出来了:生,堂堂正正振兴中华,像巍巍昆仑;死,舍生取义唤醒民众,像巍巍昆仑!昆仑向来就有中华民族发源地的象征意义,因此,谭嗣同以“昆仑”来象征为中华民族献身殉道,与文天祥以“汗青”的古竹简记事来比喻青史留名,有异曲同工之妙。

从20世纪70年代以来,一些研究历史的学人以主观臆断的形式,来颠覆参与戊戌变法的人物,于是《狱中题壁》的真伪也成了问题。先是台湾学者黄彰健在1970年写成的《戊戌变法史研究》一书中,宁肯听信1908年出版的《绣像康梁演义》之小说家言,也不相信戊戌政变后,时刻关注着国内动向的梁启超对谭嗣同绝命诗的记载。在这部戊戌政变10年后出版的小说中,从临受刑的“六君子”之一的林旭口中吟出了两首诗,其中一首与谭嗣同的绝命诗很像:“望门投趾怜张俭,直谏陈书愧杜根。手掷欧刀仰天笑,留将公罪后人论。”①该诗出现于1908年行世的《绣像康梁演义》,书中称“戊戌六君子”之一林旭,临死前吟诗两首,其中一首即为此诗,坊间认为其与谭诗极为相似,疑声遂起。在小说中张冠李戴的现象是允许的,然而作为学者的黄彰健居然将小说中的林旭吟诵之诗当成谭嗣同的绝命诗,就令人莫名惊诧:允许虚构的小说可以当成信史?既然当成信史,那么这首诗就不该是谭嗣同的而应该是林旭的;但他却跟从梁启超,偏又认定这首诗是谭嗣同的,其目的就是贬损梁启超与康有为,看看谭嗣同还坦诚地承认犯有公罪,而康梁则是瞒天过海的小人。

其实只要对谭嗣同的个性与思想略有了解,就知道小说中出自林旭口中的诗绝不可能是谭嗣同写的。在戊戌变法的诸公中,谭嗣同的思想是比较激进的。如果不是过早被清政府杀头,而是如康有为、梁启超一样逃亡日本,那么,按照谭嗣同的思想逻辑很可能与孙中山、陶成章等联手成为革命派。因为谭嗣同在戊戌变法前写成的《仁学》,就在求变的旗帜下冲破了专制政治与传统伦理的罗网,认为“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二者交相资,而罔不托之于孔”②谭嗣同:《谭嗣同全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4年,第54页。。这种激进的观点甚至与新文化运动的反传统都有极大的相似之处。戊戌变法前,他在协助湖南巡抚陈宝箴实施新政时,在给时务学堂学生推荐的书籍中,除了有划破几千年专制夜空的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等书外,居然还有后来革命派因反清排满才大力推崇的《扬州十日记》①王秀楚在《扬州十日记》中揭露的满清军队对汉人的大屠杀至为血腥,在冷兵器时代满清军队在扬州10天竟然杀死80多万汉人,所以这部书在反清排满时代被当成鼓动“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最好的作品。。因此,第二句的“直谏陈书愧杜根”就绝不可能出自谭嗣同之笔,因为这是以杜根向太后的直谏陈书来显示谭嗣同们搞阴谋应该惭愧,这不但不符合谭嗣同的思想个性,而且也与历史不符:早在1889年,慈禧太后就撤帘归政,让谭嗣同怎么向太后直谏陈书?尤其是最后一句“留将公罪后人论”,更不可能出自谭嗣同之口,在谭嗣同眼里,犯有“公罪”的是表面上撤帘归政而实际上却在暗中操纵整个政局,阻挠中国改革、甚至囚禁皇帝的慈禧太后,怎么会是变法图强的戊戌诸公?他临刑前说“有心杀贼,无力回天”②谭嗣同:《谭嗣同全集》,第512页。也充分表现了这一点。而且对于一个传播《扬州十日记》的人来说,不用说密谋囚禁慈禧太后,就是推翻满清王朝也是天理昭彰而不是“公罪”!果然在1994年,随着戊戌政变后刑部主事唐烜的《留庵日钞》的发现,真相大白了:“二十五日,晴,入署。……在署闻同司朱君云:谭逆嗣同被逮后,诗云:望门投宿邻张俭,忍死须臾待树根。吾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③唐烺:《留庵日钞》第一册,光绪二十四年。除了几个错字,与梁启超记载的谭嗣同的绝命诗完全一致;尤其是黄彰健大做文章的后两句,只有意义相同的一字之差!

问题就在于荒诞到此还没有结束,当台湾的黄彰健在史实面前低下头来的时候,大陆的张建伟却勇敢地接过了黄彰健的说辞,包括康有为与梁启超是小人,谭嗣同的绝命诗被梁启超篡改,等等,都被照搬过来。更为荒诞的是,《留庵日钞》是1994年发现的,而五年后即1999年张建伟在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温故戊戌年》却完全无视事实,仍然沿袭黄彰健的观点,说谭嗣同的绝命诗被梁启超进行了小人式的篡改。这部以历史报告文学形式出现的《温故戊戌年》,居然获得了鲁迅文学奖。谭嗣同的绝命诗被梁启超篡改的情节,甚至出现在由张建伟参与的《走向共和》的电视连续剧中,造成了广泛的影响。

在张建伟的历史报告与电视连续剧的影响下,今天一些无聊文人说什么谭嗣同的英雄形象是被梁启超塑造出来的,原因就是梁启超只熟悉“六君子”中的谭嗣同,而杨深秀比谭嗣同还壮烈,至于怎样壮烈,这些人是一点也不知道。事实上,邹容听到“六君子”遇难,很快写出《题谭嗣同遗像》一诗;陈天华在《猛回头》中谴责掌握政权的满人“不要我们汉人自己变法,把轰轰烈烈为国流血的大豪杰谭嗣同六个人一齐斩了”④陈天华:《猛回头·警世钟》,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年,第12页。。可见,“六君子”都是英烈,而谭嗣同则是英烈中最壮烈的殉道者,并非梁启超塑造的结果,而是当时人的公论。谭嗣同有逃亡的条件而拒绝逃亡,勇于为维新变法殉道,这并非梁启超的孤证,还有大刀王五的证据,这种壮举在当时有几人?在戊戌变法之前,康有为的《大同书》还没有写出(1902年才在印度完成),严复的贡献主要是翻译,梁启超思想活跃却没有系统的哲学著作,而谭嗣同集中、西、印三种文化之精华,写出非常富有体系的哲学著作《仁学》,并以其来冲决传统的罗网,这在当时有几人?作为湖北巡抚谭继洵之子,不以既得利益而守成,而是勇于批判祖宗成法,甚至在满清的统治之下,向青年学子推荐揭露满清大屠杀的《扬州十日记》,为革命派做了精神准备,这在当时能有几人?

与谭嗣同在新体诗实验上的不成熟相比,谭嗣同以绝命诗为维新变法殉道,留在革命史上的光辉是灿烂夺目的。可以说,正是谭嗣同与唐才常等人在湖南播下的革命火种,才使得一部中国现代革命史有半部几乎就是湖南人的历史①在谭嗣同的身后,从黄兴、陈天华、宋教仁、蔡锷到毛泽东、李立三、刘少奇、蔡和森、任弼时、李富春、胡耀邦等,湖南籍的革命家特别多,而在革命战将中,十大元帅中有彭德怀、贺龙、罗荣桓三位湖南人,十大将中有粟裕、陈赓、黄克诚、肖劲光、谭政、许光达6位湖南人,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一部中国现代革命史几乎有半部是湖南人的历史。与此可以比较的是,一部中国现代文学史,几乎有半部是浙江人的历史:鲁迅、周作人、茅盾、郁达夫、徐志摩、艾青、戴望舒等。。就此而言,谭嗣同不但是一位伟大的殉道者,而且还是一位伟大的革命先驱者。“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与文天祥的诗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相映生辉,会激励着中华儿女在忧患中渡过任何艰难险阻,走向光辉灿烂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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