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艺术史纲(上)

2022-02-03 08:10
东方论坛 2022年1期
关键词:文明艺术

程 金 城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106;陕西师范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陕西 西安 710061

引言:建构丝绸之路艺术史的必要性与可能性

丝绸之路艺术是丝绸之路历史的重要构成部分,具有多样的艺术形态、丰富的艺术作品和复杂的艺术现象,构成人类迄今延续时间最长、辐射面最大并具有内在联系的艺术整体及发展轨迹,具备建构艺术史的基础和依据。丝绸之路艺术史的研究和建构,或许会触动世界艺术史的重写,将影响世界艺术史观,反思并重建世界艺术史的逻辑。

自从李希霍芬提出“丝绸之路”概念以来,丝绸之路研究的许多著述都会涉及到相关艺术现象,并将艺术作为历史的确证。近几十年来的丝绸之路艺术考古和历史研究,发现了许多新的艺术现象,不断加深人们对丝绸之路艺术的认知。近年来的丝绸之路研究著述,对其艺术现象的描述越来越多,对其艺术分门别类的研究成果越来越多,以图证史的现象越来越多。这说明,艺术在丝绸之路研究中的位置正在提升。

但是,丝绸之路艺术研究还未进入艺术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的“主流”,丝绸之路艺术的历史还未被作为整体现象来认知,未作为子系统真正进入丝绸之路历史系统研究,其在人类历史中的独特作用还没有得到充分重视。比如,影响很大、笔者受益匪浅的彼得·弗兰科潘的《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每一章都以“XX之路”为题,一共涉及了二十四条“之路”,却没有艺术之路,尽管书中有大量的关于文化艺术现象的介绍,却没有单独设章。在其他一些丝绸之路研究著作中,有的虽然对艺术比较重视,但也没有将艺术独立成章,而只作为文化交流的现象加以介绍和描述。这虽然无可厚非,却与丝绸之路丰富的艺术成果和它所发挥的特殊作用很不相称,对丝绸之路艺术还缺乏“史”的意识。这种现象的出现,一是与丝绸之路艺术本身的弥散性、复杂性相关,另一方面则是与研究者的认识和理念有关。就前一方面说,丝绸之路艺术并不是“纯”艺术,它与物质交流现象混融在一起,涉及的门类又非常复杂,不易找出“纯粹”的艺术发展线索;同时,丝绸之路的历史本身还不清晰,特别是其历史发展线索和断代史还少有研究,作为历史要素的艺术自然不好单独成史。就后一方面说,以往丝绸之路历史研究主要关注交通、经济贸易、政治、军事、外交等涉及物质交流和体制制度等层面的历史活动,这些活动是直接影响丝绸之路历史甚至人类历史进程的,而艺术则没有这样的直接作用,它不是决定丝绸之路历史轨迹的主要因素。这些可能是影响丝绸之路艺术史研究的重要原因。还有一点,就是现代以来的“世界艺术史”基本上是以欧洲为中心建立的艺术历史逻辑,虽然丝绸之路上的艺术,特别是早期艺术是绕不过去的,所以会有所涉及,但是,世界艺术史的整体结构,却是以近代欧洲的艺术发展为逻辑线索的。近年来,也有一些西方艺术史家体现出全球视野和人类意识,但占“主流”的艺术史著作基本延续了原来的逻辑和范式。另外,现代艺术史还体现了西方的艺术史观,或以“纯艺术”、或以“理念的感性显现”、或以个人艺术风格变化为线索,对丝绸之路繁复的艺术现象,特别是与物质文化交融在一起的艺术现象和民族民间艺术现象重视不够。因此,丝绸之路艺术在已经问世的世界艺术史上只是一个“起点”,或者只作为某些现象描述。而最重要的原因是没有意识到在人类艺术史研究中丝绸之路艺术可以作为一个独特的“单位”,没有认识到丝绸之路艺术作为具有深刻联系的整体历史现象的潜在价值和重要意义。

与对丝绸之路艺术整体研究不足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丝绸之路艺术的分类研究和局部问题的探讨成果丰富,研究态势日趋兴盛。如关于两河流域艺术研究、印度艺术研究、中亚艺术研究、波斯艺术研究、西域艺术考古研究、龟兹艺术研究、粟特艺术研究等,关于丝绸之路沿线石窟艺术研究,关于丝绸之路沿线墓葬中的艺术研究,关于丝绸之路视野中的乐舞、乐器研究,关于丝绸、织锦的艺术交流研究,关于丝绸之路岩彩研究、石刻研究、陶瓷研究,关于丝绸之路动物形象系列的研究(狮子形象、翼兽形象、马形象、羊形象、鹰形象),等等,从不同的方面显示了丝绸之路艺术的丰富性和重要价值。这些现象说明,丝绸之路艺术研究具备了在分门别类研究基础上整体突破的可能,而这需要新的研究思路和研究视域,需要新的研究范式的建构,需要创新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并为建立新的学科体系提供学术成果。正是这种情势,将丝绸之路艺术史的建构推向了学术前沿。可以说,丝绸之路艺术史的撰写不仅必要和可能,而且是当务之急。

当然,丝绸之路艺术史的建构难度也是不言而喻的,既有艺术类别横向整合的困难,也有纵向断代的困难,还有对其艺术演变轨迹勾勒的困难。但是,这必须有人先走出第一步,笔者的建构也是一种尝试,有待学界同仁共同努力。

丝绸之路艺术史基本问题的思考

丝绸之路艺术史的建构和撰写尚无先例,会遇到诸如艺术概念、艺术史观、艺术与相关领域的关系等问题,需要不断摸索。这里就一些最基本的问题谈谈自己的思考。

(一)丝绸之路艺术史概念的广义理解和研究视域的拓展。丝绸之路艺术史的时间、空间、“艺术”概念都是广义的。广义的丝绸之路不只是指“丝绸”的贸易之路,也不是单纯的地理概念,而是以“丝绸”来标示和命名的连接亚洲、欧洲和非洲的物质交流之路和文化交融之路,“丝绸”是一个象征比喻性命名和超出其字面含义的代称。丝绸之路在空间上,以中国长安为起点,包括了东亚、东南亚、中亚、西亚、南亚、地中海周边和北非部分地区(古埃及、阿拉伯)的广大区域,涵盖绿洲丝路、草原丝路、海上丝路、冰上(东北亚)丝路、西南丝路等全域丝绸之路。关于丝绸之路的时间界定,学界有不同看法,但大都承认在公元前138年张骞西域凿空之前,东西方区域间的交流就已开始,所以有“前丝绸之路”“丝绸之路史前史”“丝绸之路创辟期”①参见[俄]叶莲娜·伊菲莫夫纳·库兹米娜著,[美]梅维恒(Victor H.Mair)英文编译:《丝绸之路史前史》,李春长译,北京:科学出版社,2015年;石云涛在《丝绸之路的起源》(兰州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中认为丝绸之路有创辟期,也有学者用“前丝绸之路”的概念。等概念。所以,丝绸之路在时间上,以张骞西域凿空为重要节点和标志,向上可以追溯到文明诞生的时代,向下一直延续到近现代,其中的断续曲折和波澜起伏,不改其总体的延续态势。广义的丝绸之路艺术不单指“美术”,还包括绘画、建筑、雕塑、音乐、舞蹈、戏剧、纺织染缬和服饰、陶瓷和青铜器等器物、民间文艺、写本、书法等具有艺术特质的领域和门类。丝绸之路艺术史应具有真正的“丝绸之路”视域,以全域丝绸之路覆盖的相关艺术现象为研究对象,在重新发现和整理材料的基础上,进行丝路艺术研究对象的重组和丝路艺术体系的重构,勾勒各种艺术在丝绸之路上由局部到全域的流传、发展轨迹,揭示艺术内容和表达方式上的交流、互融、相互影响和创化过程,探讨横向共时的“相通”与“差异”,纵向历时的“永恒”与“变异”。

(二)丝绸之路艺术史建构的基本原则是还原历史语境、论从史出。丝绸之路艺术史是渐进的、自然形成的历史,不是人为预设的。尊重史实,还原语境,论从史出,应为其基本艺术史观。以长安与罗马为双向起点的丝绸之路,不是一开始就非常理性和有明确的设计,而是在相向而行、相遇相随、不断开拓中逐步生成的。丝绸之路也不是从某一方向单向度的开拓掘进,而是由沿线变动不居的多个国家、民族、族群共同参与的。“‘伟大的丝绸之路’在旧大陆历史上是一个重要现象,在古代和中世纪,中国、欧亚草原、中亚、印度、西亚和欧洲之间建立了一条贸易之路。这条路还可延伸到拜占庭帝国、威尼斯,甚至更远的地方。商人们通过丝绸之路从中国贩运丝绸,反过来,也从罗马和其他国家运送琉璃、珠宝和其他高档奢侈品到中国。千百年来,就是这条路见证了人群迁徙、货物运输和思想传播。民族迁徙、起初偶尔的物物交换及后来大型商队的贸易、先进技术和思想观念的传播——所有这些成就均是欧亚不同人融合为一体的大潮中的一部分,推动着旧大陆的一体化进程。”②[俄]叶莲娜·伊菲莫夫纳·库兹米娜著,[美]梅维恒(Victor H.Mair) 英文编译:《丝绸之路史前史》, 李春长译,《引言》,第 XVI页。丝绸之路“见证了某些群体几千年来的货物运输、技术革命、新的宗教信仰和艺术形象的传播。……伟大的丝绸之路不仅仅是一条路,而且是一个跨越了古代和中世纪的巨大的、流动的历史和文化空间,在亚洲终端和西方国家的不同人群之间反复迁移”①[俄]叶莲娜·伊菲莫夫纳·库兹米娜著,[美]梅维恒(Victor H.Mair) 英文编译:《丝绸之路史前史》, 李春长译,《引言》,第 XVI页。。丝绸之路艺术是在这一历史演进过程中产生发展的。对丝绸之路形成和变迁历史的重新认识和历史语境的还原,为把握丝绸之路艺术的生成和发展提供了更多动态和多元的视角。因此,对丝绸之路艺术的历史分期应具有全球视野和人类意识,突破单一视角和地域局限,依照艺术自身的发展轨迹和格局建构其历史架构。

(三)丝绸之路艺术史前史,是丝绸之路艺术史的重要构成部分。丝绸之路艺术史研究,应该充分注意其“前世今生”,其渊源和来龙去脉所蕴蓄的内容,甚至要比丝绸之路两千多年的历史本身还丰富。如前所述,丝绸之路以公元前138年西汉张骞出使西域为标志性事件和节点,但是,在这之前,包括艺术在内的地区之间的局部交往已经持续了好多年,这在一定意义上是丝绸之路逐步贯通的前奏和准备。在这一历史进程中,出现了许多对后世艺术发展产生深远影响的现象和成果,构成了丝绸之路艺术史前史。丝绸之路史前史的研究,将打开人类人文艺术研究新的空间,用新的开阔视域和视角去观照它的整体意义和人类史中的地位而不拘泥于具体时段的争议。历史学家宿白先生认为:“从目前了解的情况,较为可靠的中西文化交流,大约始于公元前二千纪,即公元前20世纪到前11世纪这个阶段的中期。这个时期,地中海东部沿岸,两河领域——伊朗高原和中国都处在青铜时代的盛期,大体上也都处于奴隶制时代。奴隶主的贪欲,虽然刺激了东西交通的发展,但东西方交通的打开,最根本还是始于人民之间的交往。在早期东西文化交往中,介于东西之间的畜牧和游牧民族起了很大的中介作用。”②宿白:《考古发现与中西文化交流》,北京:文物出版社,2012年,第25—26页。将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之间业已广泛联系和交流的艺术现象纳入丝绸之路艺术史研究,既是追溯丝绸之路艺术的渊源,也是追溯人类艺术的渊源。俄罗斯学者叶莲娜·伊菲莫夫纳·库兹米娜在《丝绸之路史前史》中指出,丝绸之路的作用可追溯到更早。公元前5世纪,斯基泰人掌控着草原上的长途贸易,从顿河流域直到乌拉尔,进入阿尔泰地区。在广泛分布的岩画中,鹿、老虎等动物形象以特定形态描绘出了公元前7—公元前4世纪从黑海沿岸到中国的广大范围内存在着的密切关系。中国棉、丝织品,以及巴泽雷克、米努辛斯克(Minusinsk) 和东哈萨克斯坦发现的铜镜也证实了这些联系的存在。丝绸之路沿线的某些区域早在青铜时代就开始发挥其功用,如今已无可争议。丝绸之路从公元前3世纪开始一直是把巴达克山(Badakhshan) 的天青石(lapis lazuli) 运送到西亚、埃及和印度的线路。人们也从索格底亚那贩运绿松石。在公元前二千纪的草原部族的墓葬中发现了来自巴克特里亚和索格底亚那的箭镞。③参见[俄]叶莲娜·伊菲莫夫纳·库兹米娜著,[美]梅维恒(Victor H.Mair) 英文编译:《丝绸之路史前史》,李春长译,《引言》,第XV页。这说明丝绸之路史前史具有确凿的证据和丰富的内容,而它们多与艺术相关。丝绸之路艺术的生成发展有重要的历史节点和性质不同的重大历史事件的推动,但其持续不断、兴衰起伏的历史深处,则有更强劲的人性因素和人类对艺术需求的内在动力。两河流域、尼罗河流域、地中海地区、印度河流域、阿姆河和锡尔河流域、黄河和长江流域的早期艺术和人文精神萌芽,与丝绸之路贯通后的人文艺术是一脉相承的,是不可分割的。丝绸之路艺术源头可以追溯至神话和原始意象,而神祇形象及其演化,构成后世神话体系及其艺术表达的诸多现象。丝绸之路在漫长的孕育和生成过程中,充分体现了人类历史发展、包括文化精神发展和艺术发展的丰富性,认识丝绸之路史前史与丝绸之路历史的关系,才能说清楚丝绸之路人文艺术在人类史上的意义和影响。

(四)丝绸之路艺术史是人类历史的见证和形象反映。“丝绸之路中的艺术”与“艺术中的丝绸之路”是相互关联而又主旨不同的命题。“艺术中的丝绸之路”,是各类艺术对丝绸之路的形象反映和历史见证,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世界历史的形象反映和历史见证。“丝绸之路中的艺术”,是指因丝绸之路而生成的艺术现象及其成果,也指丝绸之路形成变迁过程中艺术参与历史创造的现象及其作用。艺术不仅是丝绸之路历史的见证者和丝绸之路精神的表达者,而且是丝绸之路历史的参与者。艺术不仅仅被动地适应历史的变化,有时也会影响历史和社会发展,比如作为丝绸之路艺术史前重要现象的古埃及艺术,不仅包含了古埃及人的精神观念,其巨大的建造规模和难以置信的建造过程、技术手段,也在客观上推动了古埃及社会的发展,为日后的繁荣奠定了基础。古丝绸之路是希望与危机并存的路,人类在此交流互动的动机是复杂的,方式是多样的,冲突性和融合性是相辅相成的,不应回避古丝绸之路曾经发生的矛盾。丝绸之路历史发展的杠杆,同样充满善恶之争和利害冲突,而艺术是温润和滋养丝绸之路的精神源流,是缓和冲突、化解矛盾、抚慰疗救、维系交流的重要因素。

(五)丝绸之路艺术史,也是人类思想、信仰、情感的交流传播史。古丝绸之路,如果从其史前史算起,孕育了几千年甚至上万年,形成、持续了两千多年,其空间范围涵盖了亚欧非的主要文明体及其兴衰演变。渴望了解外界、寻求互利互通是丝绸之路得以形成的内在动因,追求真善美的人类相通性、共同性是丝绸之路得以克服千难万险、延续千年的心理基础,而艺术则是沟通彼此的共同语言。丝绸之路上交流的不只是与个人生活相关的物品,还交流与人类命运相关的精神和思想,如哲学、宗教、科学精神、知识体系。丝绸之路上的交流是全方位的,民间的商贸生意、互通有无,官方的外交斡旋、互赠礼品,宗教的传播、信仰的表达,知识的普及和思想的交流,都有当时最好的艺术品作为“使者”,它们的价值是无法量化的,也可以说是无法估量的。从更长的历史时段来看,丝绸之路艺术交流的影响,它所传播的积极健康的思想和观念,比物质贸易对人类在此后的影响更加深远。

(六)丝绸之路艺术的重要特征是艺术性与物质性的相辅相成、相互交融。丝绸之路首先是物质交流,这关乎人的基本生存和族群的发展,但是其对人类的意义和历史价值,又不能只从物质交流的角度理解。丝绸、瓷器、茶叶、香料、器物等物质形态的交流是首先的和重要的,但是对丝绸之路对于人类意义的认识却不能仅止于此。与此相关,丝绸之路艺术研究的重要特点还有对“物的叙事”的认识和阐释。人类在丝绸之路上的交流,从一开始,就不是纯粹的物质贸易,而赋予了浓郁的人文精神和审美成分。丝绸之路不只是做生意,还传播其对人有用的东西,这些东西不仅好用,还赏心悦目,中国的丝绸、瓷器,波斯和西域龟兹音乐、舞蹈、雕塑等,其中都有人的艺术创造和审美意识。丝绸的色泽图饰、器物的纹饰、宗教艺术、壁画、雕塑、建筑样式等,都具有鲜明的人文性质和艺术品质,负载着观念和思想,其深层都有人的情感和精神追求的驱动,有审美意识的成分。

(七)丝绸之路艺术史需要建构相应的研究范式。丝绸之路起源的复杂性和形成过程的久远性,凝结了人类漫长历史实践中结晶的文明智慧和人文精神,并以艺术的方式得以显现。要从宏观时空看丝绸之路艺术,对它的研究,需要考古、历史、宗教、哲学、艺术、甚至政治文化等领域从不同侧面共同推进。要拓展研究维度和进行理论概括,重视丝绸之路历史现象背后的思想和内在动力的研究,对其人文意义和艺术价值在丝绸之路格局中重新定位。丝绸之路艺术史的撰写,需要处理好艺术与人类史和思想史的关系,以及作为文明传播途径的意义。注重作为人的确证的艺术创造在丝绸之路中的特殊功能,注重丝绸之路交流中物质的审美属性和人文智慧,这是判断丝绸之路艺术历史价值和当代意义的认知前提之一,也是认识丝绸之路艺术丰富资源和开拓其研究空间的重要基础。丝绸之路艺术的研究,必须建立在可靠的文献史料和考古证据上,借鉴相关理论和研究方法,包括合理地想象和有依据的假设。可以推测,丝绸之路在长达几千年的历史过程中,一定有过远比现有物质遗存所能证明的丰富得多的历史内容,特别是非物质文化和人文现象,由于其载体和传承方式的原因,留存下来的可能只是局部历史内容,显示出的也是很不全面的,如音乐、歌唱、舞蹈留存下来的可能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如绘画,在岩画之外绘制在其他介质上的图像也许不少却可能没有留存下来。“就历史的有限记述能力和人们的有限读史能力而言,历史只能记载发生过的很少事情,‘挂一漏万’。”①赵汀阳:《历史之道:意义链和问题链》,《哲学研究》2019年第1期。从这个角度说,完全以文献和考古为证的研究是必须的,却是不够的,丝绸之路艺术研究应该包括有依据的推测,还有对各种“零散”的艺术现象和艺术要素进行符合历史与逻辑统一原则的建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同时,研究视域、维度和方法需要更新,除了历史的美学的角度之外,还应有艺术学、心理学、宗教学、民族学、图像学、符号学、传播学等多角度的研究,多维度揭示丝绸之路艺术的丰富内涵和价值。总之,历史维度的拓展与理论维度的深化,走向融通整合与更加细致入微,都将为丝绸之路艺术研究开创新局面。

丝绸之路艺术史分期

丝绸之路艺术史的分期断代是研究难题,但也是绕不开的课题。笔者尝试从长历史时期及阶段性特点着眼,将丝绸之路艺术历史划分为四个时期、七个阶段:

第一时期:丝绸之路艺术溯源及史前史(“地域文明”时代—公元前2世纪)

第一时段:“地域文明”时代—公元前9世纪

第二时段:公元前8世纪—公元前2世纪

第二时期:丝绸之路艺术发展和鼎盛 (公元前1世纪—公元9世纪)

第三时段:公元前1世纪—公元6世纪

第四时段:公元7世纪—公元9世纪

第三时期:丝绸之路艺术转捩与蜕变(公元10世纪—公元19世纪)

第五时段:公元10世纪—公元13世纪

第六时段:公元14世纪—公元19世纪

第四时期:丝绸之路艺术重新发现和复兴(20世纪—)

第七时段:20世纪—

这个分期,力图观照丝绸之路全域,突破地域、国家界限,在丝绸之路大历史背景下,依据艺术现象自身的格局和轨迹,大致进行断代研究。鉴于丝绸之路历史本身的曲折性及艺术现象的复杂性和多样性,这个分期是相对的,断代可能产生疏漏和不周,只能求同存异,逐步完善。

第一时期:丝绸之路艺术溯源及史前史(“地域文明”时代—约公元前2世纪)

丝绸之路艺术溯源的逻辑起点,是丝绸之路史前艺术与丝绸之路开通后的艺术之间的渊源关系,以及艺术与文明之间的关系。公元前138年张骞西域凿空作为丝绸之路的时间节点,开辟了丝绸之路的历史;在这之前,是丝绸之路史前史,这一时期的艺术是丝绸之路史前艺术。丝绸之路艺术史前史可分为两个大的时段:“地域文明”艺术与“轴心时代”艺术。

第一时段,“地域文明”艺术

丝绸之路艺术的孕育,其源头可追溯至人类文明诞生①关于人类文明的诞生时间,研究者有不同的解释,悬殊很大。法国费尔南·布罗代尔认为人类有“五千年文明的传承与交流”(参见[法] 费尔南·布罗代尔:《文明史》,常绍民、冯棠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年,封面)。英国阿诺德·汤因比说:“旧大陆最古老的文明的黎明期,大约是在公元前3000年”;在另一个地方又说“在旧大陆文明中心,冶金技术至今已有将近6000年的历史”(参见[英] 阿诺德·汤因比:《人类与大地母亲》,徐波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0、35页)。美国麦克尼尔提出最早的文明化地带(两河流域)出现在大约公元前3500年—公元前3000年间(参见[美]麦克尼尔:《麦克尼尔全球史》,王晋新、宋保军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54页)。美国斯塔夫里阿诺斯认为最初的欧亚大陆文明大概在公元前3500年(参见[美]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 从史前史到21世纪》,吴象婴、梁赤民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49页)。中国文明探源工程认为距今3800年前后,黄河、长江中下游以及西辽河等区域出现了文明起源迹象,距今5300年以来,中华大地各地区陆续进入了文明阶段。日本宫崎正胜则有《人类文明史 8000年来六大人类文明转折》的著作(海南出版社2018年版)。求同存异,综合来看,基本的共识是认为人类文明的诞生大约在公元前3500年前后。——作者注及地域文明时代②“地域文明”是汤因比历史研究的概念。他说:“苏美尔人由于一系列新的发明,而被认为创造了一种新的社会类型——地域文明。以同一标准判断,我们可以认为,法老时代的埃及人在开发尼罗河下游河谷及三角洲的丛林沼泽的过程中,创立了第二个最古老的地域文明”(见[英] 阿诺德·汤因比:《人类与大地母亲》,徐波等译,第57页)。在同一中文译本中,“地域文明”与“地区文明”互用(见[英] 阿诺德·汤因比:《人类与大地母亲》,徐波等译,第53页),在提到苏美尔文明史和法老埃及文明史时,汤因比都将时间确定在公元前3100年(见[英] 阿诺德·汤因比:《人类与大地母亲》,徐波等译,第 54、59页)。,即约公元前3100年前后,下限到轴心时代之前,即公元前800年前后。这一时段的艺术可称为“地域文明”艺术。

按照艺术发生发展的线索,丝绸之路史前艺术溯源,会遇到几个相互关联却有区别的术语:“源头”“上限”与“起点”。丝绸之路艺术的远古源头可追溯到人类艺术诞生的旧石器时代;丝绸之路艺术史前史的上限可回溯至新石器时代;丝绸之路史前艺术的起点是在地域文明时代。这样划分是丝绸之路艺术研究的“权宜之计”,在当下,这样的大致区分是一种必要的限定和“关联程度”的区分。

旧石器时代晚期,人类已经有最早的艺术创造。汤因比在《人类与大地母亲》中对此有简明而系统地描述:“旧石器时代晚期的技术革命大约开始于7万到4万年前。它是技术史上划时代的革命。从那时起直到今天,各种工具的改进不断加快。”“旧石器时代晚期并不仅以把石器打凿成薄片这种技术的进步而著称。这一时期至少还出现了三种开创性的发明:狗的驯化、弓箭、绘制和仿造人类和动物的形体。”①[英] 阿诺德·汤因比:《人类与大地母亲》,徐波等译,第33页。这里说的动物驯化、弓箭的发明等,是学界认可的丝绸之路上最早出现的人类历史实践及其物质文明传播现象;这里说的“仿造人类和动物的形体”当指岩画,而岩画的出现,与后来的意象或艺术形象造型相关。这就是说,艺术源头可追溯至在旧石器时代的岩画。在丝绸之路艺术的渊源关系中,岩画与神话是最早的源头,一是艺术造型的源头,一是口头传统的源头。然而,神话的产生与岩画的出现又是最难以确定具体时间的,还有许多谜团有待破解。也许随着人类考古的进一步发现和丝绸之路的深入研究,这一时间上限会被改变。笔者不把旧石器时代作为丝绸之路艺术源头上限的原因,是人类文明的真正出现和艺术创作的第一个高峰是在新石器时代。同时,丝绸之路艺术的特点是不同艺术之间的交流、融合,而岩画是无法移动的艺术。虽然丝绸之路沿线有不同地域民族的丰富岩画,但是,具体岩画创作的时间和动机比较难以确定,在丝绸之路开通之后,仍有一些地方有岩画创作,而岩画总体上起源于旧石器时代。所以,岩画作为人类艺术的源头之一,也是丝绸之路史前艺术的源头之一,但不把它作为丝绸之路艺术相对明确的时间“上限”。

丝绸之路史前艺术的上限可以追溯至距今10000年左右的新石器时代和铜石并用时代。新石器时代的概念是1865年英国考古学家卢伯克提出的,时间大约从10000多年前开始,结束时间距今5000多年(2000多年的玛雅文明仍在新石器时代);铜石并用时代是新石器时代并没有真正结束的时代②汤因比说:“在旧大陆,西南亚地区的新石器文化通过‘铜石并用’阶段的过渡逐渐发展为红铜时代文化。‘铜石并用’意味着在这个阶段同时把铜和石块当作制造工具的原料。实际上,在相继使用红铜、青铜和铁制造武器以及装饰品后很久,人们还一直用石头制作某些最常见的工具。因此,以制作工具的不同材料命名的各种时代,在年代上其实是互相重叠的。实际上,当铁在不同地区的不同年代内取代石头成为制作农具和非陶制家用器具之际,新石器时代并没有真正结束。”见[英] 阿诺德·汤因比:《人类与大地母亲》,徐波等译,第33页。。彩陶是新石器时代最集中的艺术现象,也是丝绸之路艺术最早、最直接的源头。彩陶是人类文明的“计时器”和地域分布的“勘测器”③汤因比说:“制陶的发明,使文化的差异有了一种看得见的记录。陶器形制和装饰的变化几乎像时装一样快。而且陶器碎片是无法毁灭的,不像旧衣裳那样容易腐烂,后者只有在干燥的沙土或不透气的泥炭沼泽中才能保存下来。因此,在发明制陶和发明文字之间的整个时期,人类住地遗址中逐层分布的陶器碎片是一种最可靠的记时器。对于不同文化的地理分布,它也是一种最可靠的勘测器,还可以指示出不同文化通过工艺的传播、移民和征服而进行的混合与融合。”见[英] 阿诺德·汤因比:《人类与大地母亲》,徐波等译,第39页。,彩陶在不同文明体、不同地域出现的时间相差很大,是长达几千年的史前“史书”和审美意识发生的确证。彩陶在一定意义上还与诸多器物有渊源关系,如青铜器、瓷器的造型和纹饰。处于丝绸之路东段的中国彩陶与其西段的中亚、西亚彩陶、黑海周边彩陶的某些相似性,包含着不同文明相互交流影响的可能性,有待继续研究;中国彩陶与希腊彩陶的反差,则涉及其他一些重要艺术理论和美学问题。

丝绸之路艺术源头的起点在文明诞生及地域文明时期,即公元前3500—公元前3000年前后。这一时期大致是被汤因比称为“地域文明”的时代,其主要历史现象包括:苏美尔与阿卡德文明、法老埃及文明;世界的地平线即旧大陆文明;区域文明之间建立相互关系;旧大陆的民族大迁徙;苏美尔—阿卡德世界与埃及的关系;叙利亚文明;古希腊文明;古印度文明;中国文明①“距今5300年前后,以良渚文化为代表的长江流域、以仰韶文化为代表的黄河流域和以红山文化为代表的西辽河流域社会快速发展,启动了文明化进程,各地区密切互动,形成被称为‘中国相互作用圈’的文化共同体,中华文明由此形成。距今4300年前后,长江与西辽河流域的古国逐步衰落,而黄河中游地区开始崛起,山西陶寺、陕西石峁等遗址出现超大型城址,在各地区文明的竞相发展和激烈碰撞中,中原腹地最终崛起,中华文明的发展步入新阶段。”见陈星灿:《中国考古学百年成就》,2021年10月19日,http://news.cssn.cn/zx/bwyc/202110/t20211019_5367876.shtml.;亚述军国主义的最后一搏与欧亚大平原上的异军突起;亚述军国主义的灾难性后果;希腊文明恢复元气等②参见[英] 阿诺德·汤因比:《人类与大地母亲》,徐波等译。。公元前31世纪之后的几个世纪,是人类早期文明诞生和形成的时期。公元前3100年左右,北非尼罗河沿岸的古埃及人建立起了人类史上的第一个统一的奴隶制国家。公元前3000年左右,两河流域出现奴隶制城市国家。百年来的考古证明,中国“地域文明”及交流互动特征明显③“在今天中国的地域范围内,史前时期每一个地理单元或地区如燕辽地区、海岱地区、长江中游、长江下游、中原地区等都有着各自区域内的考古学文化序列,区域文化各有特色,有着相对独立的发展过程。而且这些不同区域在各自文化或连续、或间隔、或中断的演进变化的同时,文化之间存在互动交流。”见高江涛:《从百年考古学看中华文明独特文化基因》,《光明日报》2021年12月6日。,公元前2800年前后,黄河、长江及西辽河等区域出现了文明起源迹象,约公元前27世纪,黄帝、炎帝、蚩尤部落联盟逐渐融合,孕育出华夏文明。公元前2600年前后,印度河流域出现哈拉帕文化;位于伊朗高原地区的埃兰文明诞生。这一时期,后来在丝绸之路上反复出现、相互融合的艺术形式已经初露端倪并逐渐发展,比如动物的驯化及其艺术形象的创造和意象的诞生,农业的发明以及彩陶的出现,随之是建筑、绘画、雕塑、雕刻、金属的冶炼及青铜器艺术和其他金属艺术的大量出现和区域传播。

在这一长达数千年的早期文明时期,神话、原始信仰及其物化艺术在各个文明体中有不同表现,并在区域文明之间相互融合并产生影响。“神人杂糅”“万物通灵”是这一时期艺术的重要特点。尼罗河流域、两河流域、小亚细亚、地中海、古印度、中国和波斯等地原始宗教盛行并体现在建筑、雕塑、雕刻等造型艺术中。某些具体的重要艺术现象具有标志性意义。比如:美索不达米亚南部出现泥砖建造的庙宇,内有嵌在墙面的神龛和供桌。留存于古埃及王室旧址希拉孔波利斯的竹制竖笛有指孔,是人类早期音乐的见证。乌鲁克雪花石膏花瓶,瓶身雕刻的图案用来记录事件,在特定的空间内进行构图,有别于洞穴岩画。《乌尔王军旗》镶饰板,正面描绘战争情节,反面描绘庆功宴场面,反映了美索不达米亚早期绘画艺术视觉叙事的概况。古埃及、西南亚、中国等地先后开始用矿石炼铜。西方青铜冶制技术沿欧亚大陆南部的绿洲通道和北部的草原通道东传,青铜冶制技术出现在新疆和河西一些地区④叶茂林:《溯源丝绸之路 探索史前经验》,《中国社会科学报》2016年9月2日。。哈拉夫文化期出现绘有双面斧、牡牛头和其他宗教图案的陶器。中国彩陶纹饰的人物纹、动物纹(鱼纹、鸟纹、蛙纹等)、旋涡纹、波浪纹等和符号图案特色鲜明。中国多处考古遗址出土的文物表明区域艺术之间的关联与交流,“陶器、玉器、铜器、乐器、建筑技术等各方面存在互动交流已是不争的事实……中国史前文化的多样与多元,使得不同文化在互动、交流与传播中逐渐形成了较为开放、融合的文明特质”①“良渚文化发现有数千里之外的西辽河流域红山文化特征的玉器也是学界的共识。中原地区这种兼收并蓄的特点更为明显,尤其到了距今4500年以后的龙山时代,文化间的融合与交流在中心或都邑性遗址中的表现达到一次高峰,甚至形成一波浪潮。晋南陶寺文化中更是同时存在西北甘青地区的齐家文化、东北辽河流域的小河沿文化、长江下游的良渚文化或黄河下游海岱地区的大汶口—龙山文化的重要因素。龙山时代的晋陕高原石峁文化与陶寺文化之间在陶器、玉器、铜器、乐器、建筑技术等各方面存在互动交流已是不争的事实。石峁遗址核心区皇城台最新发现的石雕图像对东北地区石雕传统的吸收十分明显,而一些石雕的兽面与人面饰却又与远在江汉平原的后石家河文化多有相似者。至夏代中晚期的二里头文化时期,汇聚融合四方先进文明因素再次达到一个顶峰,并且二里头礼制文明传播辐射到了周边以及更广阔区域……。”见高江涛:《从百年考古学看中华文明独特文化基因》,《光明日报》2021年12月6日。。苏美尔出现文字和刻有宗教图案的圆柱印章。美索不达米亚出现绘有几何图案的陶轮陶器。伊朗原始埃兰时期,银器《跪牛持带流瓶》小银牛身披饰有阶状纹的外衣,展现出人与动物特征的奇妙融合。乌鲁克出现新型台基的七级神庙建筑,这种建筑形式在整个美索不达米亚流行。公元前27世纪埃及古王国时期,大规模兴建金字塔,被称为“金字塔时代”。两河流域苏美时代的英雄史诗《吉尔伽美什》形成。古埃及第五王朝时期有石灰石彩绘艺术雕像,著名的狮身人面像落成。埃及乐器中已出现古竖琴、笛子和双管木笛,合唱时按节拍击掌,独唱已能表现抑扬顿挫的旋律。中国甘肃秦安大地湾遗址堆积层地面绘有人物、动物的画面(又称“地画”)。爱琴艺术与埃及、西亚艺术有一定关系,对之后希腊艺术的发展有直接影响。“大约从公元前2500年开始,东亚文明圈通过新疆等草原地带和以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小亚为代表的西方文明有了间接沟通。小麦、绵羊、黄牛和冶金术等新驯化物种和技术在中国的出现,可能与青铜时代第一次东西方接触有关。同时,草原发达的畜牧文化也和东亚文明保持互动,这种沟通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中国文明的形成。”②郭物:《从马背上的通道走向丝绸之路》,《中国社会科学报》2014年5月16日。伊朗洛雷斯坦青铜器时期,青铜器上饰有生动的动物纹饰,如山羊、野猪、狮子、马、牛、鹿、鸟、豹等,多是游牧民族喜爱的内容;青铜辔以现实中的动物、空想的动物、神化的人物以及车轮等组合成多种装饰,狮身、人首带翼首和马、羊、鹿等动物装饰,带有亚述、新巴比伦、埃兰等农耕民族美术和斯基泰美术的种种因素。青铜器有多种风格合成的艺术现象。③参见[意]康马泰:《唐风吹拂撒马尔罕》,毛铭译,桂林:漓江出版社,2016年,第22页。中国四川广汉三星堆遗址中,出土了具有两河流域风格的金权杖、青铜人物雕像、青铜树和黄金面罩等物。二里头遗址的陶塑中有蟾蜍、龟、羊、猪等动物形象;铜爵为中国已知最早的青铜容器。科诺萨斯的米诺斯王朝称霸于海上,建筑、工艺、绘画、雕刻等取得突出成就,出现绘有植物和海兽的克里特双色陶器。克里特岛出现祭祀舞蹈。中国的甲骨文产生,金文及青铜文化成重要文化艺术现象。司母戊鼎是商周青铜文化的代表作,鼎身四周浮雕刻出蟠龙及饕餮纹样。中国商代乐舞出现,主要为祭祀祖先时的乐舞,相传以歌颂商汤灭夏桀功绩为内容。商代虎纹大石磬、成组编磬和编铙等乐器出现,管乐器(小笙)、言(大萧)等见于甲骨文。周代将乐器分为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音分类法出现。中国周朝始建岐山西周宫殿,该宫殿由两进四合院组成,是中国已知最早、最完整的四合院建筑。动物形象普遍出现在中国艺术品中。迈锡尼晚期,大力扩建迈锡尼城堡,修建成“狮子门”,两侧的狮子雕塑和米诺斯柱浮雕负有盛名。伊朗库尔德斯坦吉威耶遗宝饰件表面饰有击退猛狮的英雄、圣树、山羊、灵兽等浮雕纹样;一件金手镯饰咆哮的狮子头,其纹样与亚美尼亚的青铜狮子头相像,而吐舌的表情又与希腊陶器上的狮子类似。这种样式的狮子,经过米堤亚时代,一直影响到阿契美尼德王朝时期……。

这些现象表明:艺术的主要类型在地域文明时期已陆续出现,在前丝绸之路区域内传播并演变发展。艺术是文明的载体、确证和表达方式。文明体、地域之间的艺术既有独特性也有不同程度的相关性。艺术同源说和传播说都可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而难有定论。艺术的同源也许不是指某类艺术起源于同一个地点,而可能因为不同地域人与世界的相似关系而形成相似的艺术产生机制,从而触发艺术发生的类似性。人类的艺术创造因为地理、自然、生产生活方式和精神需求优势的不同而产生不同的艺术形态,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特定环境和特殊艺术。艺术形态的差异性,决定了互补的必要性和交流的必然性。

交流是艺术演变和创新的主要驱动力,区域艺术交流的发生是丝绸之路史前艺术史第一时段的重要特征。

第二时段,“轴心时代”艺术

“轴心时代”艺术,大约从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下限接近张骞西域凿空之时,延伸约略至纪元初年。轴心时代是“历史思索”的坐标,也是艺术历史思索的坐标。

“轴心时代”是德国历史哲学家雅思贝尔斯1949年在《论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一书中提出的概念。他说:“世界史的中心似乎是在公元前500年左右,是在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产生的精神过程。那里是最为深刻的转折点。那时出现了我们今天依然与之生活的人们。这一时代,我们称之为轴心时代。”①[德]卡尔·雅思贝尔斯:《论历史的起源与目标》,李雪涛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8页。轴心时代发生在中国、印度和西方,他所说的“西方”包括了伊朗、巴勒斯坦和希腊。

雅思贝尔斯的“轴心时代”,既是思想发展的轴心,也是人类历史发展的时间轴,在空间上覆盖了当时的主要文明现象。“轴心时代”的观念具有整体性历史建构的目的和体现全球视野。雅思贝尔斯认为轴心时代是人类精神历史的深刻转折;汤因比解释为“精神的新里程”;阿姆斯特朗认为体现了宗教“金规则”;余英时理解为“哲学突破”;许云倬用来观照历史大脉络;葛兆光作为思想史的参照系。值得特别指出的是,闻一多早雅思贝尔斯6年,在1944年《文学的历史动向》中已经提出了类似的观点。笔者认为,轴心时代为认识丝绸之路艺术史前史的特质乃至丝绸之路的伟大意义提供了重要参照系和深刻启示。

在诸多关于轴心时代的理解中,汤因比“开启精神生活的新里程”的观点更接近解释丝绸之路艺术史前史与轴心时代的内在联系。他认为在公元前600年—公元前480年的120年时间里出现了5位伟大的先知②[英] 阿诺德·汤因比:《人类与大地母亲》,徐波等译,第155页。——伊朗先知琐罗亚斯德、以赛亚、佛陀、孔子、毕达哥拉斯,其共同特点是:“相信人类的精神力量能够战胜贪心;相信人类坚韧地忍受苦难的创造性力量;呼唤退世而致醒觉之路;信仰只存在一个神明;号召人们成为一个为善而与邪恶斗争的斗士——自从公元前6世纪这五位伟大的先知向世界宣布了这些信条,对于终极实在的观点和人类品行的训示的改革,便不可逆转了。”“这五位公元前6世纪的先知,出生、生活和活动于五个互不相同的地区。或许,意味深长的是,五人中没有任何人是两个最古老的文明——苏美尔—阿卡德和法老埃及文明的产物。公元前6世纪,这两个古老文明仍然存在,但这些新的远见和新的趋向却来自另外一些地区。”①[英] 阿诺德·汤因比:《人类与大地母亲》,徐波等译,第161—162页。汤因比说的这种区别,可以理解为地域文明时代与轴心时代人类精神觉醒的区别。

这一时段的主要历史现象包括第一波斯帝国及与希腊世界对抗,希腊文明的文化成就及亚历山大的政治后果,希腊文明的发展与传播,中国的战国时代、百家争鸣及秦帝国和西汉帝国,印度文明,地中海地区、西南亚与印度文明等。②参见[英] 阿诺德·汤因比:《人类与大地母亲》,徐波等译,相关章节。这些重大事件对丝绸之路艺术产生了深远影响,特别是佛教的产生,中国的百家争鸣,马其顿入侵印度河流域,孔雀王朝的建立和阿育王宣扬佛法,等等。

轴心时代的艺术有待展开进行深入研究。一些艺术现象提供了可切入的角度和可能展开的维度;这些现象之间的联系,特别是艺术交流的迹象是丝绸之路史前艺术史中的构成要素。比如,中国春秋晚期稍早至战国早期,猛兽袭食食草动物纹形成于长城地带中段,对相邻的蒙古、外贝加尔、图瓦、阿尔泰及米努辛斯克盆地的早期游牧人文化产生了影响,也对相邻的中山、秦等地区有一定程度的影响;秦雍城“猛兽噬咬食草动物纹”主题瓦当是受北方草原文化影响的产物,反映其文化具有多元性,既有自身文化传统的继承,也有三晋文化、北方草原游牧文化的影响。③参见耿庆刚:《秦雍城动物纹瓦当主题研究》,《考古与文物》2019年第5期。公元前6至公元前3世纪分布于阿尔泰山北麓,形成巴泽雷克文化的游牧民,通过向周边地区卖出马匹,积蓄了来自波斯、印度和中国的大量商品。墓葬所出遗物中,除中国设计风格的大型四轮马车外,更引人注目的还有原产自楚地的铜镜和战国风格丝织物。它们通过巴泽雷克等文化中转,进一步传播到北面的米努辛斯克盆地、西面的东欧大草原等地。④参见陈巍:《古丝路语境下的中国发明》,《光明日报》2019年10月10日。战国晚期,现甘肃省张家川回族自治县马家塬战国墓地出土“高浮雕兽面纹金带钩扣”等,说明中原与边陲两种风格的文化遗物,体现出华夏、戎狄文化相互交融的艺术风格。⑤参见中国国家博物馆“丝路孔道——甘肃文物菁华展”解说词,2019年5月16日—7月21日。从公元前3世纪开始,前丝绸之路一直是把巴达克山的天青石运送到西亚、埃及和印度的线路。玉石之路已经存在,采自和田河叶尔羌的软玉被运到中原,这种玉被广泛使用直至龙山文化时期,在周代特别容易见到,而三足鬲的发现说明中国与外贝加尔地区之间的关系建立于青铜时代⑥参见[俄]叶连娜·伊菲莫夫纳·库兹木纳著,[美]梅维恒英文编译:《丝绸之路史前史》,李春长译,第XIV页。。到西汉时期,中国官营作坊生产的车辆、铜镜、丝织品和漆器等,通过和亲等途径大量流入匈奴,备受青睐,成为贵族墓葬中常见的陪葬珍宝。“外国之动植物、珠玉珍奇之品随时输入,天马、葡萄之镜背图案,即所以夸汉皇之威灵,纪方物之奇异也。其余如雕刻及铜人、石像等,亦足征技工之进步。”⑦陈师曾:《中国绘画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0页。古希腊雕刻家阿历山德罗斯完成大理石圆雕阿佛洛狄忒,为古希腊时期的雕刻代表;雅典卫城兴建神庙等祭祀建筑物。在希腊音乐中,来自小亚细亚的、富于艺术性笛子伴奏演唱代替了“基萨拉”琴伴奏的流浪歌手演唱。古印度开凿阿旃陀石窟,其优秀的壁画和石刻不仅为之后印度艺术产生巨大作用,而且对于佛教所传的国家和地区产生重大影响。“考古发现证明,至迟在西周时期,中原的丝绸已被运往西域,在中亚、西亚地区的一些贵族墓葬中出土了与丝绸相关的文物……《穆天子传》前四卷叙述了周穆王西征的传说。其现实背景主要为公元前7世纪末就已存在的东西方交通路线。”“有关穆天子西征行程的记载可能是中国最早的丝路文献。而希罗多德《历史》、托勒密《地理志》等书中,也能够找到对于早期东西方交通路线的记载。”“汉代之前西域的物品已传播到中原;同时,汉代之前中国的丝绸、铜镜和漆器等业已传入中亚草原……”①张春海、苏培:《寻找汉代之前的丝路踪迹 探究欧亚大陆早期文化交流》,《中国社会科学报》2016年10月14日。。

这一时段,丝绸之路还未完全开通,但是,区域文明交流已经有长达数千年的历史,后来被命名的“丝绸之路”以葱岭为界,形成东西方不同的世界。其东段,以黄河—长江文明走廊②关于“黄河—长江流域走廊”的观点见程金城:《黄河—长江文明走廊在全域丝绸之路的时空维度与多重价值》,《甘肃社会科学》2021年第4期。为中枢,辐射中国东西南北区域和东亚、东南亚文明;其西段,尼罗河流域、两河流域、印度河流域及地中海沿岸形成了既有区隔又有联系的“尼罗河—印度河走廊”,连结了埃及文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印度文明、希腊文明等西方文明。不同文明体系造就出不同艺术景观。两河流域文明与美索不达米亚艺术,尼罗河流域文明与埃及艺术,地中海文明与希腊艺术,印度河流域文明与古印度艺术,阿姆河和锡尔河流域中亚艺术,黄河—长江流域与中国艺术、草原艺术都有很大发展,并在区域之间有了进一步的交流融合,呈现出东西方异中有同的区域艺术特点。

轴心时代的艺术,奠定了此后丝绸之路艺术发展的基本方向。人类具有元典性的思想和文化精神形成于这一时期,人类艺术的精神基质和元典艺术观念也形成于这一时期。但是,丝绸之路艺术的发展和兴盛还在下一时期。

丝绸之路史前艺术从地域的局部交流到出现较大范围的互动,似乎显得无序和“纷乱”,但是,从丝绸之路更长的历史时段和更大的空间来看,则已经体现出某种有序和“规律”。两河流域的彩陶纹饰、神庙建筑、神话人物造像、浮雕、雕刻、绘画、工艺美术等,在苏美尔艺术、阿卡德艺术、亚述艺术、巴比伦艺术中得到传承和发展,对新巴比伦、波斯和希腊艺术有重大影响。尼罗河流域古埃及的金字塔、陵庙等建筑艺术,神殿巨像雕刻,墓室壁画线刻艺术,其象征性、形制、创作程式和技巧,具有恒定感,在丝绸之路艺术中代表一种追求永恒性的理念,对地中海、西亚和波斯艺术产生深远影响。古印度文明中的摩亨朱达罗、哈拉帕等复杂城市文明,其建筑、雕刻、彩陶及红玉髓珠链、印度河印章、祭祀国王胸像、动物玩偶等独具特色,显示出印度河流域的艺术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公元前三世纪前后的孔雀王朝及阿育王建的石窟及桑奇大塔、阿育王柱、狮像柱头等杰作,预示着宗教艺术在后世的辉煌。地中海艺术经历了爱琴文化和克里特艺术、迈锡尼艺术以及古希腊荷马时期、几何风格、古风、古典时代及希腊化时期,随着东西方贸易日益频繁,沿岸不同地区的不同文明相互交流与碰撞,形成了丰富的文化艺术现象。大型纪念雕像雕刻和建筑、祭祀神庙、神像,陶瓶的造型和纹饰图案,体现出静穆、高贵与和谐,奠定希腊乃至西方艺术的基础和艺术理念。欧亚草原丝绸之路作为人类最早的欧亚之路,创造了丰富的艺术,特别是动物形象,构成独具特色的“草原风”,也构成与大陆艺术不同的独具特点的草原艺术基质,影响深远。中亚作为东西方文化重要交汇点吸收了不同文化艺术的特点,发挥了艺术交流的中枢和桥梁作用。波斯艺术吸取了东西方艺术的元素,借鉴了当地的埃兰文明、两河文明及希腊文明的艺术风格,表现出多元文化相互交流和融合的艺术特征,其建筑、雕刻、彩绘陶器、青铜器、金属工艺品、装潢及乐舞等,在丝绸之路艺术中极富特色。丝绸之路史前史的中国艺术,从“地域文明”时代以陶器、玉器为主要艺术现象,发生了向轴心时代以青铜礼器和礼乐艺术的变化,其艺术风格也从原始风采向狞厉之美嬗变。黄河—长江流域文明及其辐射的地域,一方面在区域内部交流融合,另一方面与西方外来文明、特别是草原文化艺术交流互融,中国的丝绸织物、彩陶、青铜器、墓葬砖石画像以及音乐舞蹈等自成体系而又开放包容,形成独特的艺术风格。中国文化艺术进入了轴心时代而成为人类文化新开端的重要构成部分。

纵观丝绸之路艺术史前史,经历了“地域文明”时代和“轴心时代”两个历史时段。岩画和神话及其物化形态是丝绸之路艺术的远古渊源;彩陶是丝绸之路史前史“上限”的标志和主要艺术形态;神庙、墓葬、祭祀性建筑、金字塔、雕塑、雕刻、绘画及青铜器、玉器和其他器物等宗教性艺术,具有神人杂糅的时代特点,其艺术规则、技巧“程式”和风格基调对后世产生了长远影响;礼器、乐器作为“有意味的形式”体现出轴心时代的精神特征及“绝天地通”之后“物的叙事”功能;丝绸、纺织品、织锦等在草原丝绸之路创辟期已经有较长时期的交流;作为纹饰图案的动物形象、人物形象和几何纹饰为此后艺术类型的进一步嬗变做了准备。

丝绸之路艺术史前史,作为丝绸之路艺术链的“第一环”,也是整个人类艺术链的第一环和第一个高峰,其艺术基因泽被后世,延续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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