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昌军
(重庆理工大学管理学院 重庆 400054)
创造美好生活,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已成为党和国家各项工作的重心。美好生活是人人向往、追求的一种理想生活状态,要实现美好生活必须推进经济社会全方位变革,而在这之中,个人日常生活变革又尤为关键。
日常生活是相对于非日常生活而言的,两者共同组成人类生活的整体,区别就在于生产和再生产性质的不同。恩格斯指出,“根据唯物史观,历史过程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到底是现实的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1]460。生活本身就是一种生产和再生产,人们通过各种生活活动首先满足自身所需,维持自身存在,生产和再生产出自己的体力与脑力,再运用这些体力与脑力对自身所处的世界进行改造,生产和再生产出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文化成果、社会制度等,维持社会系统的正常运转。在东欧新马克思主义哲学家阿格妮丝·赫勒看来,前者是个人再生产,后者则是社会再生产,而“我们可以把‘日常生活’界定为那些同时使社会再生产成为可能的个体再生产要素的集合”[2]。即是说,日常生活是直接满足自身生存所需的活动,如满足生理需要的吃、穿、住、行,满足基础精神需要与社交需要的休闲、娱乐、日常交往等,非日常生活则主要为了满足集体社会所需,如经济活动、科学研究、政治参与等,具有较强的公共性。
日常生活是非日常生活的基础。“任何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3]23,只有先满足自身所需,维持自身生存与发展,其他一切活动才有可能。相应地,人们也只有先在日常生活中感到幸福和满意,整体生活才会更幸福满意,因而日常生活的改善和进步也就成为创造美好生活的基础。
中国当前已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经济发展水平、人民生活水平相对于以往有了很大提升,人民生活幸福感理应也有较大提升,但据联合国发布的2021 年《全球幸福指数报告》,中国在所有参评的149 个国家和地区中仅排第84 位,落后于大多数国家,与中国作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的地位并不相称。经济学家伊斯特林更是指出,在1990至2010 年中国急速发展的20 年间,中国人生活满意度非但未能上升,甚至有所下滑[4]。为何会出现此问题?这就需到日常生活中去寻找答案。
日常生活满足个人的日常需要,而人的需要是全面的,日常生活不幸福意味着人的需要未被全面满足。在马克思主义语境中,人有物质、精神、社会三种需要,日常生活作为个人生产和再生产的领域,显然须对这三种需要都有最基本的满足。然而最近几十年,在物质生活水平越来越高的同时,中国社会却逐渐陷入一种普遍性社会焦虑中,人们的精神困境问题凸显。如2019 年中国精神卫生调查显示,社会心理压力、生活方式、家庭结构改变等因素导致中国人焦虑障碍和心境障碍患病率呈上升趋势[5],“大学生为学业和就业而焦虑,白领们为昂贵的房贷焦虑,中年人为子女教育、父母养老、医疗保障而焦虑”[6],“全民焦虑”已成为当下中国的社会病,影响人们日常生活的幸福感。
普遍性焦虑产生的重要原因在于当今中国社会的快节奏与高压力。快节奏是生活步调加快,做任何事情都追求高效率,且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很少有喘息的时间,造成人们高度紧张、忙碌,缺乏应有的休息和娱乐。随着中国经济不断发展,中国人生活节奏越来越快,“不论城市和乡村,不分年龄和职业,身兼数职‘白加黑’‘五加二’的人越来越多,见缝插针利用零碎时间学习和工作的人随处可见,就连休闲、健身也被视作‘充电’的手段,是为更加忙碌的状态补充能量……”[7],而越来越多的“快递”“快餐”“快车”“快洗”“快时尚”“闪婚”“闪离”等也都是快节奏生活的反映,催促中国人快速向前的同时却忽略了人“慢下来”的多方面需要。同时,随着中国经济进入新常态,各行业市场增长空间都越来越小,市场资源分配竞争越来越激烈,反映到个人工作与生活中就是压力越来越大、“内卷”严重、超时工作现象突出。2019 年,“996”入选《咬文嚼字》十大流行语,表明超时工作的996 工作制已成为普遍现象;另有数据显示,近年中国人日均休闲时间仅为2.42 小时[8],远不够充分休闲和自由发展兴趣的时间;在微信公众号中以“内卷”“压力”“累”等为关键词搜索,阅读量超过10 万的文章达百余篇,意味着高压力及高压力造成的焦虑与忙碌已成为人们的普遍关注点。再者,当今中国社会还面临着消费主义肆虐的问题。消费主义是诱使人将消费当成生活的中心,甚至当作人生的唯一追求,一切需要都用消费来满足,社会地位也由消费来彰显,刺激人的物欲。然而消费并不是没有代价的,消费越多人们支出越多,便越要努力地工作,同样造成人生活的快节奏与高压力。
以上都表明当前中国社会的日常生活还存在困境,要创造美好生活,必须首先对日常生活进行变革。日常生活是个人直接满足自身生存需要的活动,而人是有理性的动物,一切活动背后都有理性的支撑,日常生活变革的核心是促进人们日常生活活动的变革,这就要求必须明晰日常生活活动背后的理性,从理性根源上推进日常生活变革。
人的一切活动都受理性的驱动。理性是人特有的功能,亚里士多德指出,“生命活动也为植物所有,而我们所探究的是人的特殊活动……剩下的是那个有逻各斯的部分的实践的生命”,并且“我们说人的活动是灵魂的一种合乎逻各斯的实现活动与实践”[9]19。马克思指出,“一个种的全部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人的类特性恰恰是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10]96。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是“将自己的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意志的和自己意识的对象”[10]96,这种自我意志和意识便是理性,也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人的特殊活动”。可见,人之为人,就在于能进行理性的活动,也只有一切活动受理性的驱动和引导,才能充分展现人的本质。
人的全部活动按其目的是否在于自身可分为工具性活动和目的性活动,其背后分别是工具理性与目的理性的支撑。亚里士多德指出,“有些事物是因自身之故,有些事物是因另一些事物之故而被追求,有些事物被追求是同时因这两者。在所有被人们追求的事物中,有些事物通常被作为手段而极少作为目的,有些事物通常被作为目的极少作为手段,另一些事物则有时被作为目的有时被作为手段来追求”[9]23,这对于人的活动也是一样。在人的所有活动中,有一些自身就是目的,人们从事此活动是为了享受活动过程,获得活动本身的价值,如人们在游戏中感到快乐,在休闲中感到放松,在与亲人、朋友的交往中收获情感的充实等。这类活动人们必须亲身参与其中才能获得活动的价值,除自身目的外再无其他更高的目的,因而可被称作目的性活动。而有一些活动自身并不是目的,只是作为实现其他目的的手段、工具而存在,如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工作是为了赚取收入,赚取收入又是为了使自己生活得更好。在这里,“生活得更好”是最终目的,工作、赚钱则只是手段,可以被替代,甚至一些人并不工作,也能生活得很好,这类活动便可称为工具性活动。当然,生活中的绝大部分活动都未做如此明确的区分,工具性与目的性往往兼备,区别在于何种性质处于主导地位。如日常生活中“吃饭”这一最常见的活动,如果人们吃饭只为了填饱肚子、恢复体力,则工具性占主导,可视为是一种工具性活动,此时,吃什么、如何吃不重要,“填饱肚子,恢复体力”这一外在目的才重要,由此诞生了“方便面”“快餐”等。在另一种情况下,人们吃饭是为了享受美食或体验文化,此时“吃什么”“如何吃”就被重点关注,人们在吃和体验的过程中收获价值,“吃饭”就主要变成一种目的性活动。
对人的活动做工具性与目的性的区分,主要在于其背后的驱动理性不同。理性既是一种功能,也是一种力量,驱动着人作出某些行为或以某些方式从事某种活动。工具性活动背后是工具理性,驱动人只考虑活动作为手段或工具的恰当性,目的性活动背后是目的理性,驱动人考虑活动本身作为目的的价值、意义及如何才能更好地实现此价值等。
工具理性以效率为取向,注重活动的工具价值。工具价值是此活动相对于其他活动或目的而言作为手段、工具而存在的价值,其越有效率,便越能帮助实现某一外在目的,工具价值便越大。如上文所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工作是为了赚取收入,赚取收入又是为了生活得更好,工作越有效率,赚钱便越多,因而人们总是考虑如何更有效率地工作。马克斯·韦伯说,“一种经济行为的形式上的合理应该称之为它在技术上可能的计算和由它真正应用的计算的程度”[11]106,为了提高效率,人们往往对活动过程中所涉及的因素进行精确的测量、计算与控制,以选用最恰当的条件、方法与流程,于是一切因素便被抽象成了资源。甚至人本身,无论是自身还是他人,都被纳入效率的考量中,只计算其对完成此活动的有用性,其他更丰富的内在价值被抹平。
目的理性以意义为取向,注重活动本身的价值。活动本身的价值是此活动对人而言直接具有的价值,不再由其他活动来中介。目的性活动中,人们并不追求效率,而只享受活动本身,只注重尽可能提高活动过程的价值,如何下棋才更能感受到下棋的快乐,如何听音乐才更能被音乐打动等,这不需要计算、测量与控制,而需要感受、体会、理解、共鸣,在身心合一中发掘活动本身的意义,在活动进行过程中就达到目的。目的性活动多种多样,此类价值也就多种多样,如娱乐价值、审美价值、社交价值等,活动完成得越好,越有意义,价值便越大,越能满足人之所需。
非日常生活多是工具性活动,日常生活中工具性活动和目的性活动兼备。非日常生活是处理自然与社会事务的活动,最终目的在于提供给人更好的生活条件,因而主要是工具性的。自进入现代社会以来,“发展”与“进步”成为主导思想,在经济活动、科学研究、政治参与等活动中,效率被强调,以尽可能扩大再生产,这些都表明工具理性在非日常生活中占主导地位。而在日常生活中,工具性活动和目的性活动则兼具,并各司其职,如满足物质需要的活动多是工具性活动,满足精神需要和社会需要的多为目的性活动。满足物质需要主要涉及对物品的使用或消耗,如吃饭、穿衣、居住、睡眠等,在进行这些活动前势必要先进行其他一系列活动,而那些活动自身只有工具性意义,没有目的性意义,某种程度上都是可以被省略和代劳的,如一部分人常年不做饭、洗衣,但并不影响其生存。满足精神需要和社会需要主要涉及对活动过程的感受、体验、领会或共鸣。人们通常通过休闲来满足精神需要,通过日常交往来满足社会需要。于光远、马惠娣认为一般意义上的休闲指两个方面:“一是解除体力上的疲劳,恢复生理的平衡;二是获得精神上的慰藉,成为心灵的驿站”,并认为休闲“是使人‘成为人’过程中的重要舞台,是人类美丽的精神家园”[12]224,下棋、听音乐、品尝美食、阅读、运动、旅游等都属于休闲活动。日常交往则是社会交往在日常生活层面的体现,主要指家人、亲戚、朋友、邻里等个体在家庭或各类非生产性共同体中,通过闲谈聊天、情感交流、礼尚往来等形式展开的交往。这些活动都不是为了某一个外在的目的,而是在于在自身活动过程中就达成对人需要的满足。
由此可看出,非日常生活是工具理性统治的领域,日常生活则由工具理性与目的理性各司其职,他们各自发挥特有的功能,满足人的不同需要,丰富人的本质。这也意味着在日常生活中,工具理性与目的理性必须协调发展,如一方过于强大,挤占了另一方的空间,则日常生活被异化,人的日常需要无法得到全面充分的满足,自然导致生活幸福度降低。
日常生活是工具理性与目的理性协调发展的领域,然而自进入现代社会以来,工具理性得到张扬,逐渐挤占了目的理性的空间,造成日常生活的异化。工具理性张扬是从非日常生活领域,尤其是经济活动领域开始的。非日常生活中,工具理性本就占主导地位,经济活动更以效率为取向。近代以来资本主义产生和发展造就了“资本的逻辑”,“资本只有一种生活本能,这就是增殖自身,获取剩余价值,用自己的不变部分即生产资料吮吸尽可能多的剩余劳动”[13]260,资本增殖的过程是不断赚取利润,使其自身不断扩大再生产的过程,更是工具理性不断张扬的过程。为了尽可能增殖,资本“把高尚激昂的宗教虔诚、义侠的血性、庸人的温情,一概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冷水之中”,“它把人的个人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它把无数特许的和自力挣得的自由都用一种没有良心的贸易自由来代替了”[14]468,一切价值都被抹去,只剩下对工具价值的不断强调。因而资本的逻辑实质上就是工具理性逻辑,二者也相互促进,资本逻辑越强大,工具理性越得到张扬,工具理性越张扬,资本逻辑也就越充分地发展。
随着资本的持续扩张,资本逻辑渗入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快节奏、高压力和消费主义都是典型表征。日常生活的快节奏来源于资本逻辑对人的生活步调的加速和对自由时间的侵占。社会批判理论家哈特穆特·罗萨认为,“现代化的确可以被诠释为一种朝向社会加速的过程”[15]55,而“当人们要去寻找现代社会中加速的推动机制,以及将加速与事务量成长联结在一起的机制时,可能会去猜想,资本主义经济中基本的获利原则与法则,是不是扮演了一个主要的角色”[15]30。在他看来,工作时间是生产当中的一个根本要素,因此节省时间就是节省成本和获得竞争优势的一个最简单而直接的手段,同时存贷和利率原则也会迫使投资者想办法提高资本循环的速度,间接促使消费加速,为获得竞争优势进行的科技创新又为人们高效利用时间提供了客观条件,这一切都加快了生活的步调。不过,生活步调的加速并没有带来人们自由时间的增多,而只带来了“在一定时间单位当中行动事件量或体验事件量的增加”[15]21,要求人们在更短时间内做更多的事,从而创造出更多的生产成果,甚至为了更多产出而不断侵占原本的自由时间,造成过度劳动。马克思说:“工资的提高引起工人的过度劳动。他们越想多挣几个钱,他们就越不得不牺牲自己的时间,并且完全放弃一切自由来替贪婪者从事奴隶劳动。”[10]51这种过度劳动看似是劳动者的自愿,实质却是资本逻辑造成的劳动异化。
高压力与激烈的竞争密切相关。竞争是资本发展的动力机制,只有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取得优势,资本才能获取高额利润,实现自身增殖的目的。在现代社会,竞争不只在经济活动中存在,更传导至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尤其已成为资源分配的第一原则。“现代社会的生活当中,几乎所有领域最主要的分配原则,都是竞争逻辑”[15]21,而人们能否在竞争中获胜又几乎完全取决于自身所创造成就的多少。想挣更多的钱、想尽快地升职、想获得更大的名望等,都必须更加努力地工作,而工作本身就是一种工具性活动,需要工具理性的发挥。个人的时间与精力总是有限的,工具性活动从事得越多,便越挤占目的理性发挥的空间,造成应由目的理性满足的需要无法得到有效满足。更努力地工作意味着更多时间、精力的投入,这种投入都以效率为取向,当人们效率不高,预计无法在资源分配的竞争中获得更大优势时,便会感受到强大的压力,产生普遍的焦虑感。
消费主义同样根源于资本的逻辑,是日常生活中工具理性僭越的直接实施者。消费本是满足人生存所需的必要手段,如消费食物、水、衣物、住房等,但当资本逻辑侵入日常生活,将消费提升至中心位置,试图用消费来满足人的一切需求时,消费的性质改变了。“由于需要不断扩大产品的销路,资产阶级就不得不奔走全球各地。它不得不到处钻营,到处落户,到处建立联系”[14]471,消费是资本运行的中间环节,消费越多、越快,资本循环速度便越快,因而为了促进消费,资本将“消费”包装成了一种意识形态,并通过广告、电视节目等不断激发人们的消费欲望,使人成为消费的奴隶。“我们庞大而多产的经济……要求使消费成为我们的生活方式,要求我们把购买和使用货物变成宗教仪式,要求我们从中寻找我们的精神满足和自我满足”[16]5,消费主义用消费充斥着人的休闲、娱乐与社交,将原本由目的理性发挥的空间变成了工具理性把持的领域,成功完成了工具理性僭越。
总之,资本逻辑就是工具理性逻辑,工具理性在日常生活中的扩张和僭越正是通过资本逻辑来实现的。如前所述,工具理性和目的理性在日常生活中各司其职,各自满足人们的不同需要,当工具理性挤占了目的理性的空间,理应由目的理性满足的人的需要就无法得到充分满足,造成人日常生活的乱象,要扭转这种趋势,就必须呼唤目的理性回归,促进工具理性与目的理性协调发展。
人们从事经济生产活动的本来目的是为自身及人类整体生存发展创造条件,从这一角度说,人才是最终目的,经济活动本身只有工具性价值,但当资本主义产生,资本逻辑统治生产过程,经济活动本身却具有了目的性价值,生产的最终目的不再是使人生活得更好,而是不断地扩大再生产,以获取高额利润。这就造成了手段与目的的颠倒,人从最高目的变成了手段,而为了最大限度地榨取人的工具性价值,再生产生产力之外的一切需要都被忽略,人的全面而多样化的需要无法得到满足,造成人日常生活的不幸福。当今中国经济发展水平已有较大提升,要同步促进人们生活幸福感的提升,就必须认识到人才是最高目的,一切活动都应以人为本,真正做到发展为了人民,发展依靠人民,发展成果由人民共享,努力实现共同富裕。
自资本主义诞生以来,人逐渐沦为资本逐利的工具,工具理性几乎主导了人的全部活动。工具理性僭越异化了人的本质,造成人生活的困境,而这一切都是通过自由竞争、社会加速、消费主义等隐秘手段实现的。资本主义发展早期就有著名的“圈地运动”,造成“羊吃人”的现象,逐渐成熟后更变本加厉,它“抹去了一切素被尊崇景仰的职业的庄严光彩。它使医生、律师、牧师、诗人和学者变成了受它雇用的仆役”[14]468-469,人本身的价值不复存在。17、18 世纪,哲学家开始注意到这一现象,康德首先吹响了目的理性回归的第一声号角,他提出“人为自然立法”,具体表现在道德实践领域,就是“人是最高目的”,即“你要如此行动,即无论是你的人格中的人性,还是其他任何一个人的人格中的人性,你在任何时候都同时当作目的,绝不仅仅用作手段来使用”[17]437。在康德看来,人成为最高目的,就在于人是世界上唯一有理性,并能作出目的选择的存在者,而作出目的选择的依据和原则就在于具有普遍性和必然性的“善良意志”。但是,“善良意志”毕竟是抽象的,作为目的的人也只能是抽象的人,马克思指出,“康德只谈‘善良意志’,哪怕这个善良意志毫无效果也心安理得。他把这个善良意志的实现以及它与个人的需要和欲望之间的协调都推到彼岸世界”[3]211-212。康德虽认识到人是最高目的,对于资本使人工具化的现实,却缺乏实践改变的力量,使这一理念真正现实化、实践化,还是由马克思完成的。
以实践为基础,马克思指出“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才是最高目的。第一,实践是人的有意识的活动,是自由自觉的活动,这就决定了实践必然有目的,且这目的是由人自己制定的;第二,所有的实践活动都有一个具体目的,而作为实践活动之整体,人生及社会发展还有一个终极目的,这个终极目的就是人的“自由的自觉的活动”之本质的实现,是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在这里,自由表现在根据自己的需要进行创造性的实践活动,使人的类特性充分发挥,“使自己成为衡量一切生活关系的尺度,按照自己的本质去估价这些关系,真正依照人的方式,根据自己本性的需要,来安排世界”[18]651。全面发展则体现为身与心的全面发展、人的需要的全面满足、人的能力的全面发挥和人与自然的全面关系和谐统一等,使人能“以一种全面的形式,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全面的本质”[10]117。将人当成最高目的,就是要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也只有实现人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人的多样而丰富的需要才能得到充分的满足,达到理想的生活状态。
要促进人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必然要求目的理性回归。目的理性驱动目的性活动,为人提供除效率之外更丰富的意义和价值,日常生活中,人基础性的精神、社会需要都依赖于目的理性的充分发挥,只有认识到人是最高目的,而不是实现其他目的的工具,目的理性才有广阔的发挥空间。当然,实践是马克思主义最宝贵的品质,仅认识到还不够,还须探索目的理性回归的实践路径,从个人与国家社会两个层面保障目的理性回归,消除工具理性僭越。
第一,加强个人意识培养,改变生活观念,做到“为自己而生活”。人人都在追求“生活得更好”,有时却忘了是在“为谁而生活”,资本逻辑扩张至日常生活领域,工具理性完成对目的理性的僭越,满足人多样化需要的日常生活也就被单一化为再生产生产力的手段。从这一角度说,日常生活不再是“为自己而生活”,而是在“为资本而生活”“为市场而生活”。并且,工具理性僭越是隐秘的,其以自由竞争为意识形态基础,以消费主义为理念伪装,将所有人都拉进“不前进则后退”的旋涡之中,想生活得更好,甚至只想维持现状,人们都必须越来越拼命地工作,承受越来越巨大的压力,牺牲越来越多的自由时间。社会是一张网,人人陷于网中,但日常生活是个人化的,只要认识到问题的根源,并有意愿做出改变,情况仍可缓解。这就需要在日常生活中培养目的性意识,树立“人才是最终目的”“生活是目的而不是手段”的观念,具体表现到个人层面来说,应时常反思和告诫自己,生活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到底是为什么而生活,随时调整生活方向,认清消费主义肆虐的现实,克制物欲,减少不必要的竞争,有意识地放慢生活节奏。
第二,加强国家社会规范,杜绝以获取超额利润为目的的恶意竞争,缓和社会压力,创造人民美好生活。资本逻辑是竞争的逻辑,工具理性僭越的深层根源也在于竞争,正是因为越来越激烈的竞争,尤其是分配领域的竞争,造成了人们生活的快节奏与高压力。竞争既有消极的一面,也有积极的一面,呼唤目的理性回归并不是要消除竞争,而是要通过国家社会的力量来合理规范竞争。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竞争是为了获取高额利润,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是以生产资料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竞争也便具有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性质。对于国有经济、集体经济等公有制经济成分来说,竞争是为了提高资源利用效率,扩大再生产,壮实社会基础,其创造的物质财富最终通过按劳分配、财政税收、转移支付等回到人民手中,但在此过程中也必须注意到初次分配和二次分配的问题,平衡国有资本积累和劳动者工作时间、劳动者收入之间的关系。对于非公有制经济成分来说,竞争也应以激发市场活力、促进经济发展、提高人民生活水平为指向,消除私有制经济中天然具有的剥削倾向,缩小资本所有者、管理者和劳动者之间的收入差距,保障劳动者权益。社会主义的本质是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到共同富裕。一百年来,中国共产党不忘初心,始终把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当作奋斗的方向,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更是明确提出到2035 年,要使“人民生活更加美好,人的全面发展、全体人民共同富裕取得更为明显的实质性进展”[19],规范竞争,尤其是杜绝分配领域的恶意竞争、过度竞争,消除资本逻辑的不利影响,逐步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促进人自由全面发展,这才是消除工具理性僭越,促成工具理性与目的理性协调发展,推进日常生活变革的最终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