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魄诗魂:论龚自珍诗歌的佛禅意趣

2022-02-03 16:34李志萍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龚自珍诗歌

摘 要: 龚自珍是近代诗坛具有开创性的巨匠,其作品以鲜明的人道关怀、深刻的社会批判和超前的艺术追求构成独特的诗意世界。除文坛殿军的身份,龚自珍还是一位造诣颇高的佛教信仰者,其诗歌与佛学思想水乳交融,佛禅物象的纯熟化入为诗歌增添一份澄澈之美,以“自贵其心”和“普度众生”为哲思内核的诗歌成为龚自珍恣意徜徉佛国净土的钥匙,佛禅诗境又在意象、语言等层面丰盈了龚自珍诗歌的美学意涵。

关键词:龚自珍 诗歌 佛禅意趣

龚自珍常被视为近代社会的早醒者,随其文学价值的迈进凝结为诗歌近代化转型的符码。毋庸置疑,龚自珍自小接受段玉裁等人的熏陶,其思想必然无法逃脱儒学滋养,但若限定在儒学一家之言,其承前启后的诗歌风范不免缺乏有力支撑。实际上,龚自珍所处的乾嘉时期正是佛教盛行之际,佛学思想可谓是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的思想信仰,龚自珍自然不可避免地与佛教结下不解之缘。独特的佛禅美学为龚自珍带来别样的思维方式,其诗文创作渗透着佛禅物事和佛学思想等众多因子,瑰丽的诗意世界又闪耀着佛家的光辉,诗歌氤氲着浓郁的佛禅意趣。

一、般若智慧中龚自珍诗歌的佛禅符码

禅借诗传达佛门心性,诗融佛禅体悟内在精髓,中国文士常援禅入诗,众多佛教物事在文人手中妙笔生花。龚自珍熟读佛教典籍,大量佛典禅语与其游寺访僧、读经参禅活动为诗歌增添一丝飘逸的佛意禅风。

(一)佛典禅语

龚自珍对佛教的亲近使其诗歌散发着幽静的佛禅意趣,其中最为明显的是禅韵意象的大量援引,佛典佛语的化用使诗歌多了深邃空明的禅宗气韵。诗人在《能令公少年行》借助世外桃源表现了对美好世界的向往和追寻,绚丽多彩的诗风裹挟着丰富的般若意象,“佉经”“华严”“文殊”“莲邦”“兜率宫”等透露出诗人对佛国净土的向往,全诗佛禅意象众多却通达无碍,诗人对归隐生活的浪漫想象激荡飞扬。

“花雨”典故在龚自珍诗歌占据重要地位,《维摩诘所说经》谈及“花雨”的来源,即如来派天女散花以试炼弟子修行,至菩萨之身花皆落,而到声闻弟子则满身沾花,是谓“结习未尽,花著身耳;结习尽者,花不著也”a。龚自珍在诗歌中曾多次化用“花雨”典故,特别是受“天女散花”的启发在《西郊落花歌》中创作了一幅浪漫的落花图,晚春之际落花缤纷,漫天飞舞的奇妙景象犹如天女抛洒坠落的花雨,一气盘旋的诗意中谱写了一曲奇思古艳的生命华章。

耳熟能详的佛典禅语在龚自珍的笔下重新排列组合,举重若轻之余折射着佛学光泽,除“净土”“劫火”“狂慧”“莲邦”等常见佛教物事之外,龚自珍还引入《华严经》《法华经》《楞严经》等经书中的佛典禅语,以《己亥杂诗》组诗为例,通过对诗歌意象的爬梳整理组诗化用的佛典禅语(见表1):

作为一名虔诚的佛教徒佛典禅语不该缺席其文学创作,从表1可发现这些元素在组诗中俯拾皆是。龚自珍不仅保留了它们的原始表征,又在诗禅的切磋演绎中取得“意外收获”,《题鹭津上人书册》意在赞赏书法艺术之精妙,但诗人并未采用常见词语,而是借佛家意象背后的审美内涵形容书法之传神,翩舞飞扬的文字就像佛祖变化多端的金身样貌,其书品足以消除婆娑世界的五浊十恶,该诗几乎全篇使用佛典禅语却又浑然无迹,新颖奇特的佛家意象加深了诗歌的精妙。综观龚自珍的诗歌创作,可发现其中跃动着众多佛典禅语,佛教意象的援引摆脱了传统诗歌的陈词套语,语新意妙之余又为诗歌增加了奇异的艺术效果。

(二)闻佛参禅

释门文化是文人思想系统的重要一脉,龚自珍素有“诗佛”之称,在亲近佛门之时其行为举止也无法逃脱佛教的影响,与各方名僧频繁的联系和交游大大提升龚自珍的佛学修养,谈玄讲经中逐渐明心见性。

寂寞文士龚自珍在佛门中寻得属于自己的世界,其与高僧居士、好佛文人保持着密切交往,诗歌大量记录其相与名僧、游寺交游的方外行为,其间与容斋居士、龙泉寺僧唯一、慈风法师等互动颇多,交往活动几乎贯穿其生活的方方面面,《己亥杂诗·三四》(龙猛当年入海初)、《己亥雜诗·一六六》(震旦狂禅沸不支)、《己亥杂诗·一六五》(我言送客非佛事)等都讲述了龚自珍与佛门中人的密切联系和酬唱交流。此外,佛经典籍是佛教文化的精髓,皈依佛门的龚自珍为了悟般若智慧必得精熟经书内典,其诗歌中出现不少读经译典、听经写经的行为,即使南归途中依然不忘修持经咒,每日诵读普贤、普门、普眼之门,在北京又常前往龙泉寺借读佛经,之后又在嘉兴楞严寺求得多卷佛经印本,恰逢寺中供奉的紫柏、藕益两位大师的画像,赋诗“有明像法披猖后,荷担如来两尊宿。龙树马鸣齐现身,我闻大地狮子吼”b,诗人将两位修为颇深的大师以龙树、马鸣等伟大佛教徒相比,他们自愿承担起了弘扬佛法的重任,并产生了狮子怒吼慑服群邪的无边威力。龚自珍努力思索佛经真义,丁酉九月夜不能寐的龚自珍在静观自我中忽然证得法华三昧,全诗流露着诗人顿悟佛理的欣喜之情。若说龚诗中对于读经行为深刻的表达莫过于诗歌《己亥杂诗·一六一》,诗歌探讨了由假入空、各有自性等佛学命题,而这些命题的探讨成为其践行佛学哲理一则强有力的见证。

二、顿悟禅机下龚自珍诗歌的佛思灵光

佛教历经百年积淀成为国人潜在的社会心理和文化结构,其既有外显的表象,也有内在的精神核心。龚自珍与佛门结缘颇深,天台宗一派的禅法对他的思想产生深刻影响,玄奥佛理的开悟使龚自珍的诗歌浸淫着深厚的佛法意旨,“自贵其心”的佛理蕴含着独立人格的精神诉求,“普度众生”“慈悲为怀”的佛门宗旨在其以天下为己任的壮志中绵延不绝,感性生命的执着和以己救国的热情使其诗文创作带有深邃潜隐的佛教禅意。

(一)自贵其心:菩提只需向心觅,何劳向外苦求玄

《维摩诘·佛国品》曾提出心外无物,佛教以“尊心”作为各个门派的核心教义,“自贵其心”意为世间种种皆由心生,只有通过觉悟般若心性,打破种种我执才能证悟解脱。智顗大师在《摩诃止观》提出“一念三千”,即一念之间三千性相具生具足,无论是认知之途还是解脱之道都以心性为出发点。佛教体验让龚自珍注重心性修持,思辨的过程中逐渐领悟传真显慧的天台宗思想,对自我主体的终极追求以及“自尊其心”的价值原则与龚自珍个性解放思想完美契合,佛禅“以我为尊”的义旨原理不着痕迹地转化在龚自珍的创作中。

一定程度上來说,对佛教心物关系的接受意味着对心力本体意义的肯定,其根本在于对人格精神和自我意识的彰显。《释言四首》《观心》《题红禅室诗尾》等直接表现出龚自珍的独特个性,《壬癸之际胎观第一》气势磅礴,天地日月、山川河流和文言字词皆由众人称之为的“我”创造、认识和规定。与此同时,龚自珍又将“万物唯心造”的佛教真义与社会时代联系起来,但此时“心”已被龚自珍灌注新的内涵,即“心”不再是“自性清净”“了无恩仇”“淡泊以和”的消极避世之心,而是意气风发、充满斗志的赤子之心,《呜呜硻硻》指出只有尊重自我改革者才能培植奋勇孤往、勇毅朴诚之心,也正是出于人格理想的顽强意志和思虑忧愤,《己亥杂诗》组诗中存在大量政论诗,诗歌体现的社会批判、经世致用等都源自龚自珍对家国的能忧心和思虑心。

(二)普度众生:凡人之身奉尘刹,菩提之心怀天下

佛教认为众生皆有佛性,小乘佛教的着眼点在于个体解脱,而大乘佛教则将视野扩大,认为只有众生的觉悟才是真正的觉悟。《金刚经》在《大乘正宗分第三》中指出“所有一切众生之类……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c。普度众生是佛教伦理的无上境界,张怀承认为“普度众生”即为“佛菩萨怜悯众生营营扰扰,沉沦于生死大海之中,故广施无上法力普救众生,使他们脱离生死与烦恼苦海,共登极乐”d,只有将慈悲之心贯彻到佛法修持、明悟哲思的活动中,才能觉他度人,爱及天下。

在普度众生的影响下,龚自珍的诗歌带有浓厚的人道主义情怀。龚自珍率先感知到“衰世”之变,四海升平的乾嘉王朝已气息奄奄,劳动人民长期处于水深火热中,而既能载舟亦能覆舟的人民难以为生,更何谈国家前途?苍茫辽阔的祖国大地笼罩着似雾如云的沉沉暮霭,透露着龚自珍对国家危亡的浓浓担忧,《咏史》《歌筵有乞书扇者》《伪鼎行》等用辛辣的讽喻抨击了官员的醉生梦死。龚自珍将利他济众作为人生道路的信条,不仅担忧国家的前途命运,更关注底层百姓艰难的生存境遇,数十名船夫才能完成一艘粮船的航行,那千艘粮船该要耗尽多少人的辛酸劳动,龚自珍听到纤夫低沉的号子声不免泪流满面。人民的苦难时刻牵动着龚自珍的慈悲救世之心,他曾上下求索、振臂疾呼,《夜坐》一诗再现龚自珍面对现实泥淖不愿放弃的决心,他于绝望生出希望,而希望变成虚妄后又生出希望,正是在交织于一道的绝望、虚妄与希望中,诗人浓浓的救世情思显现无遗。“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e,即使救世抱负难以实现,但龚自珍并未消极颓唐,而是将早年积极入世的情怀升华到一个更为廓然的境界,为解救黎民百姓于五浊恶世甘愿自我牺牲,化作落花以补天济世,奋身救俗、慈悲救护的禅法思想和对其入佛所立四弘誓愿的诚恳践诺一望而知。

三、佛光禅影下龚自珍诗歌的艺术特色

(一)诗歌意象:对举碰撞求中道

“一心三观”是天台宗特有的哲学思想,该派认为宇宙万物出于“三谛圆融”状态,空观、假观和中观三者流动融通,空即假名,假即空名,离有破空则为中道胜义,一心三观即为既不沉迷虚妄,亦不执着外物,以此达到不偏不倚的圆融中道。

经历了宦海沉浮的龚自珍对天台宗的般若空观大彻大悟,深入分析可发现龚自珍深受“一心三观”影响,这种内向型的“中道”思维模式鲜明表现在诗歌意象的对举结构上。“审美意象是艺术家的内心情绪或思想与外部对象相互熔化、融合的复合物,是包含了审美联想和哲学思辨的”f,龚自珍的诗歌意象以“箫”“剑”最为突出,二者常以对举方式构成一组意象群落,刚柔并济的意象对举表现出龚自珍矛盾的人格形象。“剑”在我国诗歌传统中一直是建功立业的象征,它意味着豪气冲天和报国之心,龚自珍以奔放雄健的锋利剑气刺向昏聩的封建末世,刚正不阿的品格呼唤社会正直风气的到来,而曲折呜咽的箫声给人缠绵悱恻之感,暗含龚自珍幽婉惆怅的一面。既企慕江湖侠骨的狂放风度,悱恻情怀中又涌动着失落惆怅,正是在“一心三观”的禅悟观照赋予龚自珍放荡不羁和缠绵幽婉的双重性,“箫”“剑”对举的意象系统达成空假的消融,使龚自珍真正开显圆融的中道佛性。

(二)诗歌语言:平易近人意深远

因书写工具限制,僧人最初以口耳相传的方式传经付法,这就决定了佛家须将教义汇编成易于记忆的口诀,又因受众多为知识水平低的普通百姓,僧群多采用言浅意深的语言说法示道。因此,佛经典籍中几乎没有生字僻字,更多的是以朴素语言传玄奥哲思,龚自珍在接受佛教熏陶时也受其亲民的语言姿态的影响,诗歌平易近人的语言风格明显与“平常心是道”的佛家艺理相契合。

“父老一青钱,馎饦如月圆……后五百岁,俾报而元孙”g,《馎饦谣》语言简洁明了,读者凭借字面意思便可快速领悟清王朝货币贬值的衰世之象,诗歌运用歌谣常用的比喻和对话体,将市场上贩卖的饼以天上圆月相比,父辈时一青钱可买到玉盘一般大的饼,而到后辈两枚青钱只能买到铜钱似的小饼,通过对比描绘当时物价上涨的严重情况,生动活泼,明白晓畅。面对官员的昏庸腐败,龚自珍并没有用众多晦涩的学问之语批评,而是借助“人草稿”“伪鼎”等物象揭露官吏戕害人才的祸国之举。在龚自珍手中,不着修饰的白描也能绘制出绚丽图景,深远意涵寄托于明白如新的通俗语言,言浅意深的语言风格成就了龚自珍“诗佛”的崇高地位。

龚自珍是衔接古代、近代文学的伟大诗人,其创作与佛教有着密切联系,忽略其佛教因素必然难以充分认识这样一位诗坛奇才。佛禅思想作为融入血肉的文化记忆对龚自珍的影响不限于锦上添花,其带来的更是诗歌内部结构的深化和飞跃,佛门特殊的意象群落在龚自珍的诗歌中比比皆是,深沉禅思又与诗人的情感心智融合,“自贵其心”和“普度众生”的佛意禅理在诗人对心力张扬和慈悲情怀的精研深思中巧妙传达,狂剑怨箫的中道对举和通俗意深的朴素语言在佛禅指导下为诗歌注入鲜活血液,使其诗歌散发着永恒魅力。

a 〔后秦〕僧肇撰:《注维摩诘经》,线装书局2016年版,第219页。

be刘逸生:《龚自珍己亥杂诗》,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189页,第162页。

c 马文举:《〈金刚经〉〈心经〉解义学修悟证诠释》,宗教文化出版社2018年版,第46页。

d 张怀承:《无我与涅槃 佛家伦理道德精粹》,湖南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14页。

f 吴晟:《中国意象诗探索》,中山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4页。

g 〔清〕龚自珍著,郭延礼选注:《龚自珍诗选》,齐鲁书社1981年版,第51页。

作 者: 李志萍,河北师范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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