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白鹿原》场域的建构策略与价值意义

2022-02-03 16:34张慕浩周敏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场域白鹿原资本

张慕浩 周敏

摘 要:《白鹿原》自出版问世,就成为当代文学中一个绕不开的话题。在小说中陈忠实创造了一个以儒家传统文化和宗法制度为核心的、兼具相对独立性和脆弱性的社会场域——白鹿原场域。本文运用布尔迪厄的实践社会学方法,具体分析白鹿原场域的结构、场域内资本争斗的实质,以及场域集体惯习的文化符码,探寻陈忠实建构场域所使用的方法策略,解读场域本身所传达的文化蕴意与价值观念。

关键词:《白鹿原》 场域 资本 惯习

现实主义巨著《白鹿原》自问世以来就屡获读者与学界的好评。在作品手稿的第一页,作者引用了巴尔扎克的一句话:“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在创作手记中,陈忠实坦言自己试图通过《白鹿原》来复现百年前关中农村地区的生活图景与各阶级在社会动荡中的苦难历程。换言之,“‘秘’在于乡村社会秩序如何与政治话语、乡村习俗、宗族力量相互结合,以何种方式存在于乡土中国”a。白鹿原不仅仅是故事发生的场所,也是20世纪关中地域文化的缩影,是中国乡村社会结构的典型。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创造了以“场域——资本——惯习”为核心的实践社会学理论体系,以此理论解读作品,有助于明析白鹿原场域所具有的典型性、代表性。

一、场域的构成

场域(field)是布尔迪厄实践社会学的核心概念,也是其社会学研究的基本单位。场域是“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 或一个构架。正是在这些位置的存在和它们强加于占据特定位置的行动者或机构之上的决定性因素之中, 这些位置得到了客观的界定”b。就《白鹿原》而言,以白鹿村为地理核心的附近十几个村子构成作品最主要的大场域——白鹿原场域。作为一个高度成熟、自成体系的大场域,白鹿原场域按社会的基本结构划分为三个子场域:政治场域、经济场域、文化场域。子场域不仅仅是具有相对独立性的“小社会”,也成为陈忠实展现社会风貌、探讨文化意蕴的视点和阐释空间。

政治场域是任何场域都不可或缺的子场域。在《白鹿原》中,陈忠实复现了以宗族制度为内核、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乡间社会风貌。在封闭凝滞的环境下,结成一个看似稳定的,但波谲云诡的政治斗争又时常浮出水面的民间权力场。从表面上看,白嘉轩是宗族族长,白鹿村政治意义上的执牛耳者,实则不然。具体而言,在白鹿村中白嘉轩处于权力的核心地位,以其为首的白氏宗族拥有雄厚的政治资本,无疑是政治场域中的第一势力。而以鹿子霖为代表的鹿氏宗族构成场域的第二大势力,鹿家是白鹿原势力最大的“在野党”,白鹿二族构成场域中权力的两极。有限的生存资源、鹿家的家训注定了白鹿二族势必无法和谐共存,因此两大宗族的明争暗斗、抢夺各种资本构成了故事的主要情节。而以田福贤、冷先生为代表的第三方势力则在两派狭间生存,因此形成权力场中三方的相互制约与动态平衡。太平时节,三方制衡的结构与封闭阻塞的环境决定了白鹿村在政治结构上的惰性,但在连年战乱的动荡背景下,白鹿原的政治场域显得极其不稳定。在外来资本(例如军阀杨排长、刘军长等人)的入侵下,这个原本稳定的政治场显得不堪一击。鹿、田二人常常借助外来势力打压白氏宗族,以夺取更多的经济资本与政治地位。在作品末尾,白孝文出任县长,田、鹿二人的相继死亡揭示了政治场域的最后胜利者——白氏宗族。

与政治场域并存且紧密联系的便是经济场域。陈忠实以严谨的态度考察了大量史料与地方县志,用细腻的笔触描摹了西北乡村贫苦人民的生存困境,以此奠定经济场域的基调,在此环境下白嘉轩梦中出现的白鹿才具有了象征寓意和人文关怀。诚然,陈忠实并没有活灵活现地复刻出民国时期的货币体系,经济争斗在整部作品中也不具有强烈的存在感。但在作品前半部分,即时间线推进到辛亥革命前,白鹿原并未受到战火的波及。此背景下的白鹿原形成一个看似稳定的经济场。一方面,偏僻的地理位置、远离权力旋涡的白鹿原凸显出与世隔绝、不问世事的氛围,场域体现出古代传统乡土社会的排外性、稳定性,因此便形成了经济子场域结构上的稳定性;另一方面,连年天灾、落后的生产力导致原上生存资源匮乏,维持生计异常艰难,连原本的富户白家也不例外,底层百姓赤裸裸地、不择手段地争夺经济资本成为这个场域的主要活动,此便是经济场内部的不稳定性。自然而然地,白嘉轩的发家史则成为故事早期的主线。充满波折的娶妻经历使白嘉轩几乎耗尽了家财,梦中在白鹿的指引下,白嘉轩用上等田换取了白鹿显灵的田地,自此白嘉轩重整旗鼓、一路顺风地发展家业,成功获取了大量的经济资本。以丰厚的家底为前提,加之以祖上的地位,白嘉轩成功当选白鹿氏宗族的族长。试言之,若一直处在和平背景下,经济争斗始终是白鹿原场域的主流。

与政治、经济场不同,白鹿原的文化场即使在战乱的摧残下仍然极为稳定,原因在于作者以深切、热情的人文关怀塑造了一位带有理想色彩的人物——朱先生。布尔迪厄指出,在现代文明社会,文化资本对场域起决定性作用。但显而易见的是,《白鹿原》中的社会文明程度显然达不到这一要求,文化场域并不拥有相对独立的地位,即使是文化场域的佼佼者,也不过是“被统治的统治阶级”c。朱先生则明显超越了此范畴,凭借一己之力将文化场域从社会背景下隔离,这成为作者心中的一块净土。朱先生是关中儒学的传承人,白鹿书院的主人,是主人公白嘉轩的精神导师。名门出身与扎实深厚的学问使他拥有丰厚的文化资本,在乡间具有极高的威望与公信力;不仅如此,作者为朱先生涂抹了一层神秘色彩,朱先生是人性与神性的理想结合,是作者心中的理想儒者。在民众眼中,朱先生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像一位下凡的神仙,就连他自己也开玩笑说:“哦,看来我不想成神也不由我了!”d雄厚的文化资本、象征资本使朱先生成为文化场域名副其实的统治者,并且在其他场域也极具影响力。

二、资本的争斗

场域是布尔迪厄社会学的基本单位,而获得更多的资本(capital),从而占据场域内的有利地位,是社会群体争斗的根本目的。对资本的抢夺构成场域内部的动力,只有在斗争中,资本才会发挥力量,影响和改变场域。“资本不仅是场域活動竞争的目标,同时又是用以竞争的手段。”e布尔迪厄将资本分为政治资本、经济资本、文化资本、象征资本四种,陈忠实将政治、经济、象征资本或明或隐的争斗贯穿全书,不仅是场域内部的资本争斗,场域外人物的进入和干涉、资本的入侵也引来大量的争斗。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资本具有相互转化的特性,文化场的垄断地位使得朱先生成为资本斗争中最特殊的角色,他好像无所不能,又好像一无是处。一方面,朱先生在白鹿原拥有极高的地位,白嘉轩、冷先生等人对其推崇备至、无所不从,普通百姓更是将他当作神仙顶礼膜拜,极尽尊荣。另一方面,文化场的附属地位使得朱先生只能成为白鹿原的一面文化旗帜,丰厚的文化资本只是中看不中用的泡沫。拥有绝对军事实力的外来势力如刘军长多次求见朱先生,表面上是为了表达对朱先生的尊敬与求贤若渴的态度,实际上是为了从朱先生雄厚的文化资本上套取象征资本。而朱先生想要为家乡敬职敬责,编撰县志时,县政府只是口头支持,朱先生想要拨款,县政府却百般敷衍。诸如经济、政治资本可转化为文化资本,文化资本却难以转化为其他资本,文化资本转化的单向性、不可逆性决定了朱先生的尴尬地位。

资本争斗的多样性、复杂性勾勒出场域的轮廓,拓宽了场域的纵深,全方位多角度地展现了白鹿原地区的社会风貌。与此同时,作者将宏大叙事与劳苦群众的苦难历程相结合,赋予了作品内争斗丰富的内涵:从表面上看,争斗是为了争夺场域的各种资本,谋取利益;从本质上讲,争斗的根本目的是为了生存,在动荡的年代追求独善其身乃至保全家族成为作品人物的最高理想。

争斗的表象体现为全书充斥争夺资本的情节。究其缘由,一是白鹿原场域极易受到外来势力的入侵,具有不稳定性和脆弱性;二是战乱背景下法律秩序荡然无存,人的感性冲动缺乏束缚;三是白鹿原区域的生存资源匮乏。白嘉轩冒险种植鸦片,与冷先生合伙贩卖山货是为了获得经济资本;田福贤、白孝文在角逐权力时左右逢源、使计耍诈是为了篡夺政治资本;鹿子霖串通田小娥陷害白孝文,是为了败坏白家名誉,即削减白家的象征资本;而白嘉轩将白孝文移除族谱,一方面是秉持家训、整顿家风,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保留白氏宗族的象征资本。在诸多争斗中,由于朱先生几乎垄断了场域内的文化资本,使得文化场呈现出较为稳定的状态。

进一步讲,人物争斗的实质是为了生存。布尔迪厄在提出场域理论时曾受到物理学启发,将场域比作磁场,而《白鹿原》中的人物就如同磁场中高速运动且时常相撞的粒子。在战乱动荡的背景下,生命的脆弱与渺小被无限放大,争夺资本的首要目的是为了生存。不仅仅是个人为了生命安全而争斗,如黑娃上山当土匪后又转投革命,田小娥为了生存向鹿子霖妥协,田福贤为了做官不择手段。更有甚者如白嘉轩为了整个宗族的安危殚精竭虑、煞费苦心,将白孝文移出族谱、反对给田小娥修庙等举动从表面上看显得不近人情,实质上都是为了让白氏宗族保全于乱世。以此来看,《白鹿原》也传达了与《活着》相同的母题:活着仅仅是为了活着、生存。

三、惯习的蕴意

惯习(habitus)是布尔迪厄总结场域內人物活动规律所提出的概念。布尔迪厄将场域内人物依据自己所处位置抢夺资本的行为比作“游戏(game)”,而惯习就好比游戏的规则和套路。惯习是一种“性情倾向系统”,是人在生活中受客观条件制约无意识形成的某种价值观念或行动准则,惯习是“社会化了的主观性,具有历史性、开放性和能动性”f。惯习可以是个人的,也可以是集体的。

白鹿原场域拥有极其普遍的集体惯习,其无疑就是关中地区受两千年儒家思想影响所形成的乡间风俗和宗族观念。经过潜移默化且深远持久的灌输,它早已根深蒂固,刻入民众的文化基因,写入民众的集体无意识。具体而言,白鹿原场域的集体惯习具体可表现为两种形式:一是作为文本范式的惯习,即《乡约》;二是作为空间寓所的惯习,即祠堂。

《乡约》是原上的乡土法典,是惯习书面化的文本表达。它以吕大忠的《吕氏乡约》为蓝本,经由朱熹、张载等人删改修订,最后由朱先生定稿撰写,包括“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四大宗旨。朱先生负责将潜在的惯习书面化,而《乡约》的执法官、惯习的捍卫者是白嘉轩。白嘉轩无比重视《乡约》,将其刻在宗族祠堂的石碑上,命令宗族成员反复诵读。在书中所处的年代,《乡约》的执行力度难免大打折扣。但它不仅仅是白嘉轩训诫、惩罚宗族成员所使用的法律工具,更是以白嘉轩、朱先生为代表的的儒家文化践行者心中的道德范式与理想寄寓。惯习是实践的、历史的,它并非一成不变。但由于《乡约》的存在,白鹿原的惯习尽可能较多地保留了原来的面目,儒家思想和宗族秩序的生命力因此而绵延。

祠堂是白鹿原场域的空间居所,也是小说中出现的重要场所,是白鹿宗族的“土衙门”。它是《乡约》的放置场所,冷峻的建筑风格和庄重森严的空间氛围体现着儒家宗法文化在原上的超然地位与历史底蕴。白嘉轩在此聚众议事,举行祭祀活动,处罚犯戒的族人,祠堂也是白嘉轩行使族长权力、捍卫宗族名誉的主要场所。它也是书中几大重要情节的发生地:白孝文、鹿兆鹏等人举行婚礼后在此跪拜祖先;田小娥、白孝文败坏风纪后在此受刑;风搅雪运动中,黑娃带领土匪砸碎了石碑,摔烂了祖宗牌位。祠堂的翻修、损坏、再翻修见证了场域惯习的兴起、衰落与转变,由此而言,祠堂也是场域惯习的象征。《乡约》与祠堂互为表里,共同构筑了白鹿原场域的惯习。

深入剖析惯习的文化蕴意,不难发现惯习就是原上儒家传统文化的缩影。惯习的历史实践见证了新旧文化冲突,一方面反映了陈忠实对儒家传统文化之坚强生命力的赞扬,另一方面“也写出了儒家传统文化在新的历史境遇下‘妾身未明’的尴尬”g。小说中白灵、鹿氏兄弟等人受到场域外部的诱惑、吸引,先后逃出白鹿原,奋勇投身革命,摒弃了传统的儒家伦理纲常,直接背离了场域的惯习。这些惯习的背叛者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当属黑娃。黑娃从小跟随白家接受儒家教育,旧文化与场域惯习在他身上打下了烙印,却并不深刻。田小娥不被鹿三和白嘉轩认可,黑娃以此为契机脱离了白鹿村,彻底抛弃了惯习。上山当匪后,黑娃蓄意抢劫中打折了白嘉轩的腰,标志着黑娃对旧式儒家伦理的无法容忍与暴力反抗。在故事的结尾,黑娃投身革命后,又拜在朱先生门下,重新做人,如同在遮蔽中走向了敞开,暂时进入了澄明之境,重新认同了场域的惯习,这似乎代表了惯习在精神世界上的胜利。而白孝文窃居县长之职,又似乎代表了惯习在政治场域的轰然倒塌。就朱先生的结局而言,朱先生死后被挖坟掀墓,这某种意义上代表了儒家文明现代化进程的破灭、理想向现实的妥协;而朱先生神机妙算,事先在墓中留下了几行话语,虽说具有荒诞色彩,但也体现了作者内心的矛盾之处。人物的机遇转变印证了陈忠实对惯习或者说对儒家传统文化的矛盾态度:“他既在批判,又在赞赏;既在鞭挞,又在挽悼;他既看到传统文化是现代文明的路障,又对传统文化人格的魅力依恋不舍。”h进一步讲,作者的矛盾态度导致了作品充斥着理性精神与非理性价值观的碰撞、欲望冲动与伦理道德的搏斗,呈现出多元对立的价值场。

总的来讲,陈忠实搭建了一个以白鹿村为地理中心、儒家伦理纲常为文化核心、乡土宗族制度为政治框架的社会场域。作者以这狭小而精致的舞台展现20世纪关中乡村几十年间的风云变幻,无愧于“一部民族的秘史”之称赞。场域呈现出“政治——经济——文化”的复合结构,相对独立性与不稳定性是其最大特色;资本的分配与争斗揭示了作品人物的行为动机与矛盾冲突的根本原因,即生存;集体惯习蕴含了作者对新旧文化冲突的矛盾态度、对儒家传统文化现代化进程的展望。进一步讲,通过对“场域——资本——惯习”三要素的具体分析,白鹿原场域体现的正是白鹿原社会环境的典型性,白鹿原场域就是《白鹿原》典型环境的核心。换言之,“秘”在于作者揭示了白鹿原乡土社会运转的深层规律,以及社会环境在时代风云变幻下的嬗变,旧社会的解体与新制度的确立。运用实践社会学方法审视《白鹿原》的场域建构,有助于我们变换角度,对经典进行再解读提供了一种可能性。

a 江腊生、赵晶晶:《乡绅文化·性·政治博弈与乡村秩序的书写——从〈白鹿原〉看当代小说创作的转向》,《南方文坛》2020年第2期。

b 〔法〕布尔迪厄:《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李猛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第133—134页。

c 〔法〕布尔迪厄:《文化资本与社会炼金术》,包亚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79页。

d陈忠实:《白鹿原》,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5页。

e 李全生:《布迪厄场域理论简析》,《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2期。

f 毕天云:《布迪厄的“场域—惯习”论》,《学术探索》2004年第1期。

g 孙俊杰:《儒家传统文化与新时期长篇小说的文化价值建构》,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44页。

h 雷达:《废墟上的精魂——〈白鹿原〉论》,《文学评论》1993年第6期。

作 者: 张慕浩,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周敏,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编 辑:杜碧媛 E-mail: 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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