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志成
(湖南城市学院 人文学院,湖南 益阳 413000)
影响文人结社的因素很多,如政治、历史事件、经济、教育、地理环境、文化水平、家族背景、文人领袖等。晚清民国文人结社近400个,蔚然成风,结社成为该时期文人寻找心灵慰藉、寻求身份认同的重要载体。因此,厘清晚清民国文人结社的成因有助于深入了解该时期文人面临社会大变革时的文化心态。影响晚清民国文人结社的因素纷繁复杂,主要有科举制度、现代都市、历史大事件以及近代传媒等。
科举考试是我国古代文人学而优则仕的重要途径,从隋唐以来一直吸引着众多的文人学子,甚至有人将中国古代社会喻为“科举社会”。在论及科举与文学的关系时,刘海峰教授将之总结为“促进派”与“促退派”。祝尚书教授则认为:“科举与文学的关系十分复杂,简单而笼统地提‘促进’或‘促退’都不符合事实,也难以服人。以宋代科举为例,科举与文学的关系大体上分为科举考试和科举制度两个级层。前者对文学主要是促退的,后者主要是促进的。层级结构的划分,或可揭示事实真相,避免认识的片面性,以求在科举与文学关系的问题上达成共识。”[1]以层级区分科举与文学的关系确有其合理性。其实在促进文学发展方面,晚清民国部分文人结社多因应试科举而成。
科举制度兴盛于明清两朝,至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废除。清朝科举制日趋完善,顺治十五年(1658年),增设乡试复试制;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又增加会试复试制;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规定在会试之前必须至京师参加乡试复试。这些措施,在规避作弊与维护公平正义方面确实有一定效果。同时,众多文人学子长期停留省城、京师,或于书院读书,或寓居会馆,为文人结社提供了现实基础。
北京宣南指宣武门外至广安门内外,这里汇聚了明清以来的知识分子精英。夏仁虎《旧京琐记》:“旧日汉宫,非大臣有赐第或值枢廷者,皆居外城,多在宣武门外。土著富室则多在崇文门外,故有东富西贵之说。”[2]此地对于赴京应试、抵京任职的文人学子而言具有特别的意义,这里浓郁的文学氛围和文化色彩令人欣羡和神往。清嘉道年间,宣南诗社的诞生即与全国文士汇集宣南或科考、或任京官等密切相关。嘉庆七年(1802年),陶澍、顾莼、吴椿等同中进士,供职于翰林院。嘉庆九年(1804年),于京师宣武门南成立消寒诗社,后更名为宣南诗社。诗社活动有课诗,偶尔课词,尚议时事。林则徐、潘曾沂等先后上京与社。道光四年(1824年),王学浩有《宣南诗社图卷》。陶澍对宣南诗社的重开盛事予以记载,其《潘功甫以宣南诗社图属题,抚今追昔有作》曰:“先甲逮后甲,董子复继起。一为登高呼,应者从风靡。朱胡及钱谢,右鞬而左弭。”宣南士人文化发达,其中很重要的因素是会馆林立。据资料统计,晚清北京会馆共计490余所,其中仅宣武高达350余所。[3]如福州会馆、南海会馆、浏阳会馆、湖广会馆、绍兴会馆、粤新会馆等为同乡人寓居京城参加科举等提供便利。光绪中期的榕荫堂律社即依靠当时福州会馆的文人士子而成立,主要社员有叶大遒、蔡琛、郑叔忱、叶在琦、郭则沄、曾宗彦、黄曾源、林怡、叶在廷、郭传昌、郭曾准、林钺、陈懋鼎、郭曾炘、魏秀琦、郭曾程、叶在藻等,皆福建人。榕荫堂,乃晚清北京的福州会馆中最大的建筑,取名寓意福州榕树众多,佑荫旅外乡人之意。
书院属于封建科举制度体系中的重要环节,具有集聚文人的效应,为文人结社提供文学土壤,促进文学繁荣。如湖湘晚清城南书院与兰林词社就是书院促成文人结社的典型。王闿运、李寿蓉、邓辅轮、邓绎、龙汝霖先后就读于长沙城南书院,于咸丰元年(1851年)结兰林词社。王闿运《天影盦集序》称:“五子中乃无一在词林,若在道光朝,皆不得比士大夫,敢言诗乎?”该五子亦号“湘中五子”,自相标榜。[4]学院与文人结社关系最为密切者当数晚清岭南之学海堂与山堂词社、越台词社。晚清岭南书院繁荣昌盛,尤以阮元创办的学海堂持续时间长,影响范围广,于晚清岭南词人结社功不可没。学海堂在办学宗旨、教学内容和方法上与诂经精舍一脉相承。诂经精舍是阮元在嘉庆六年(1801年)任浙江巡抚时所创办的一所书院,它与当时崇尚理学、制艺八股的旧式书院不同,而是注重经古之学,提倡笃实学风。学习填词虽说不是学海堂平常教学中的内容,但备受学海堂人的喜爱。学海堂师生在学习之余,通过创立词社或进行小范围的词学集会,以群体的形式参与到填词创作中来,共同推动岭南词坛的繁荣。学海堂人组织的词社有山堂词社和越台词社。山堂词社的活动地点即位于学海堂内的启秀山房,参加者均为学海堂师生。关于山堂词社活动情况,沈世良《三姝媚》词小序中记其大概:“甲寅花朝,独游学海堂,感怀黄蓉石、家伟士……并呈兰甫、青皋、研卿三君,皆癸卯花朝山堂词社故人也。”词末又注:“癸卯花朝,山堂词社雅集,以《人月圆》分调填词。”[5]由此可知,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花朝”(二月中旬),沈世良、黄玉阶、沈化杰、陈澧、许玉彬、李应田等在学海堂内的启秀山房雅集,成立了山堂词社,唱酬形式是分调填词。继山堂词社后,学海堂人组织的词社另有越台词社。[6]越台词社的成立时间也是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二月,其集会地点为广州越秀山上的越王台。主要参与者有陈澧、黄玉阶、沈世良、谭莹、叶英华、许玉彬、徐灏、陈良玉、沈化杰等人,参加者大多也是学海堂人。陈澧《凤凰台上忆吹箫》的词题为“越王台春望,癸卯二月越台词社作”,[7]大致反映了越台词社创立时的基本信息。此外谭莹、许玉彬、叶英华等人也填有《凤凰台上忆吹箫·越王台春望》,可见词社创立时的盛况。
为了能顺利地金榜题名,历史上曾出现过一种具有明确目的性和功利性的社团,这类社团可称为“考评式结社”。阳达博士指出:“为更好地应对科举考试,士人便自发地组织起来结成社团,相互学习交流举业。但进入清代后,这种为科举而结社的现象却较为少见,更多的是兴起于民间的考评式结社。这种考评式结社一般由名人组织,发布考试时间及内容的通告,然后在预定的时间举行考试;由专门的考官评卷,最后决定名次,并颁发奖品,组织形式与官方科举考试如出一辙。”[8]考评式结社针对性强,有助于社员更顺利地通过科举考试。诗社社课形式借鉴科举考试的方式,设考官,拟题,收发试卷,品评揭榜等。李东阳《怀麓堂诗话》于此有记载:“元季国初,东南人士重诗社。每一有力者为主,聘诗人为考官,隔岁封题于诸郡之能诗者,期于明春集卷,私试开榜次名,仍刻其优者,略如科举之法。今世所传,惟浦江吴氏月泉吟社,谢翱为考官,《春日田园杂兴》为题,取罗公福为首。其所刻诗以和平温厚为主,无甚警拔,而卷中亦无能过之者,盖一时所尚如此。”[9]在晚清民国,文人结社继承并发展了考评式文人结社的优点,诸多文社均有点评和评奖。如“(何锡九)道光辛巳(1821年)恩科举人,乙未大挑二等,选授昆山教谕。会邑中修文庙,锡九首倡捐廉平居。黎明起课子弟甚勤。邑有文社,以课卷就正者,今日送呈,明日即评定甲乙,且为之点窜,如课子弟。自辛丑莅任,历甲辰、丙午两科,邑中中式正副榜凡九人,为前此未有之盛。”[10]正因何锡九对社课的悉心点评,邑中子弟高中者多。
晚清民国上海、南京、天津等大都市的发展,为文人结社提供了栖息之地。相比于北京政治的风云变幻,天津则显得宁静许多。故众多文人在失意之后往往选择离京较近的天津作为寓所,既可观望时局,也可诗酒唱和。陈灨一指出:“北之津(天津)、胶(青岛),南之淞沪,残多遗老足迹。”[11]龙榆生亦指出:“鼎革以还,遗民流寓津沪间,又恒借填词以抒其黍离、麦秀之感,词心之酝酿,突过前贤。”[12]如须社成立于天津,须社社外词侣袁思亮在《烟沽渔唱序》中就曾准确地分析民国遗民集于天津的原因:“世异变,士大夫所学于古,无所用。州郡乡里害兵旅盗贼,不得食垄亩,栖山林,群居大都名城为流人。穷愁无聊,相呴濡以文酒耳。目所闻见,感于心而发于言,言不可以遂,乃托于声。声之幼眇跌宕,悱恻淒丽,言近而指远,若可喻,若不可喻者,莫如词。天津之有须社,上海之有沤社,胥此之志也。”[13]民国连年战乱,导致那些倚重耕读传家的传统文人无处安身,只能流寓于天津、上海等大都市,穷愁无聊而相互唱酬以寄托情怀。民国四年,舂音词社成立于上海,朱祖谋为社长。其形成与辛亥后上海词人云集息息相关。王国维《彊村校词图序》云:“近年以来,士大夫流寓之地,北则天津,南则上海。”赵尊岳《蕙风词史》曰:“盖国变以还,流人多寓海上。”社长朱祖谋清末即退隐,常居沪苏地。王蕴章,宣统二年至沪后,间游南洋,寓居沪地。社友陈匪石民国二年至民国五年寓居沪海。庞树柏,常熟人,多居沪上,与柳亚子等组建南社,并任《国粹学报》编辑。吴梅,辛亥革命后至民国六年任教于上海。夏敬观,辛亥革命前后寓居上海康家桥。周庆云,乌程人,民初举家迁至沪上,其室名曰“晨风庐”。临桂况周颐,著《蕙风词话》,民国后寓居海上至病逝。胡思敬《吴中访旧记》中说:“予既在沪,则从陈考功伯严访故人居址,伯严——为予述之曰:梁按察节庵、秦学使右衡、左兵备易卿、麦孝廉蜕庵,皆至自广州。李藩司梅庵、樊藩司云门、吴学使康伯、杨太守子勤,皆至自江宁。赵侍郎尧生、陈侍御仁先、吴学使子修,皆至自北京。朱古微侍郎,新自苏州至。陈叔伊部郎,新自福州至。郑苏庵藩司、李孟符部郎、沈子培巡抚,皆旧寓于此。又曰:苏庵居海藏楼,避不见客。节庵为粤人所忌,谋欲杀之,狼狈走免,身无一钱,俄小屋以居。子培伪称足疾,已数月不下楼矣。”[14]胡思敬此处所言,梁鼎芬等广州词人,杨子勤等江苏词人,朱祖谋刚从苏州至上海,均说明了上海于民国时期的大融合、大包容。上海作为大都市,尤其是租界为众多文人提供了相对稳定的生活,故民国时期上海文人社团较多,规模也较大,如缪荃孙为代表的淞社拥有社员49人;冯煦参与的逸社社员14人;樊增祥参与的超社社员12人;潘飞声主持的希社社员30余人等。
对于文人之云集上海,陈三立解释说:“当国变,上海号外裔所庇地,健儿游士群聚祸语,睥睨指画,造端流毒倚为渊蔽。而四方士大夫雅儒故老,亦往往寄命其间,喘息定,类摅其忧悲愤怨托诸歌诗,或稍缘以为名,市矜宠。”[15]上海租界占据上海的半壁江山,自治程度高,较少受战乱的影响。因此,相对而言,上海的文化市场比其他地方发展更快。张敏称:“这里最让文人动心的原因之一是文化市场发展较快,提供了较多新的工作机会,同时有钱的寓公较多,买画、买字的人远远多于他处,稍有一技之长的文人在这里都能立脚。”[16]故大都市的繁荣与稳定为文人结社创造了物质条件和精神空间。
晚清民国时期发生的重要历史事件对文人结社影响颇深,历史事件既是文人结社吟咏的重要契机,也是文人结社吟咏的重要内容。晚清民国年间,中国发生了许多重要的历史事件,如第一次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运动、第二次鸦片战争、义和团起义、八国联军入侵北京、辛亥革命、五四运动、抗日战争等,这些事件或改变文人的生活轨迹,或刺激文人的精神思想,或影响文人的行为方式,也为文人结社创造了机会。
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反思战争并抒发民族情感成为这一时期文人社团创作的主要内容。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英军迫近福州乌石山,城中的市民主张像广州三元里人民一样抵抗英军,然而当地官员却懦弱无能,力持和议。这给文人士子极大的触动。如当时于福州发起成立的聚红榭词社在创作上即高扬抗英气节与爱国情怀。刘家谋《沁园春·乙巳感事》云:
怒发冲冠,恨血沾襟,郁勃难消。问能飞将军,是谁李广?横行青海,几许天骄?未缺金瓯,空捐玉币,为甚和亲学汉朝?多时累我,胸中磊块,索酒频浇。谁图无限忧焦。忽眉舞神飞在此朝。看磨刀水赤,人心未死,弯弓月白,鬼胆先飘。祓夷同袍,梨锄当戟,不待军门尺籍标。腥臊涤,听欢声动处,万顷春潮。
是词有感于英军逼迫城中乌石山而发,故全词流露出愤然之色。当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敲开中国封建大门时,清朝统治者软弱无能。刘家谋对此感愤不已,怒发冲冠,怀念汉时李广将军,希望能涌现出抗击外敌的英雄,并告诫统治者不要卑躬屈膝。谢章铤注曰:“此调《沁园春》,乙巳(1845年)芑川所填,感事作也。是时海氛方棘,彼族逼处城内乌石山,居民义愤同仇,几如广东之三元里。而徐松龛继畲中丞,力持和议,极意与民为难,而俎上之肉,惟其所欲为矣!嗟乎!登楼一望,秋风四起,海水滔滔,逝将安止?安得携一斗酒,濡大笔,复填此等词哉?”[17]聚红榭词社中的许多社员皆曾填词以抒其愤,如林天龄的《台城路》、陈文翊的《金明池》、梁礼堂的《八声甘州·闻警》、刘三才的《水调歌头·闻警》、林天龄的《满江红·苦兵》、谢章铤《满江红·苦兵》等。
光绪庚子年,义和团入京,四处肆虐。后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清政府败逃西安。《庚子记事》曰:“洋兵蜂拥而入,将居人无论男女驱逐,空手而出,衣饰财物,丝毫不准携带。合门财产并为洋人所占”,“由是有闭门自焚者,有全家身殉者,有被逐无处投依自尽者,有被污羞忿捐生者。各街巷哭嚎之声,遍处皆同。以京师合城而论,前三门外受灾稍轻,城内及北城受难尤重。死尸遍地,腐烂熏蒸,惨难寓目。”[18]时王鹏运寓居宣武门外四印斋,朱祖谋、刘福姚二人前来投奔,三人有感而成《庚子秋词》,即是对义和团、八国联军侵华等特殊时期历史面貌的真实写照。正如卓清芬所言:“《庚子秋词》围绕着庚子事变之发展,从慈禧垂帘听政、光绪帝大权旁落、维新变法、戊戌政变、六君子殉难、八国联军入侵北京、珍妃堕井而亡、慈禧光绪西行不归,将一连串的时事作为词作的主题内容,微露批判时政之意,具体实践了‘词史’的要求。”[19]可以说,庚子事变既是王、朱、刘三位词人庚子唱和的起因,同时也是诸位吟咏的重要内容。
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同时也使许多人沦为遗民。他们眷恋胜朝,仇视新政。张学华认为:“盖遗民也者,必惓惓君国之思,具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操。非易代之际,浮湛闾里者,皆可进于遗民之列也。”[20]相比于历朝遗民而言,民初遗民的出路及生存异常艰难。钱玄同认为民初遗老有四条路可走:“堂堂正正地做一个‘人’”“明目张胆地做复辟运动”“做一个草间苟活的孤臣”“什么正经事也不做,只是捧捧戏子,逛逛窑子,上上馆子,做做诗钟,打打灯谜。……以终余年。”[21]之所以言民初遗民道路更艰难,主要缘于其所依存于传统文化与体制的边缘,从而让遗民产生难以适应之感而殉节。如梁济遗书称:“梁济之死,系殉清朝而死也。……吾因值清朝之末,故云殉清,其实非以清朝为本位,而以幼年所学为本位,吾国数千年先圣之诗礼纲常,吾家先祖先父先母之遗传与教训,幼年所闻,以对于世道有责任为主义,此主义深印于吾脑中,即以此主义为本位,故不容不殉。”[22]
民国以后,众多遗民纷纷吟词结社,如民国元年上海成立的读经社,主要社员有沈瑜庆、孙世富等,活动持续近一年时间。民国四年,上海成立的“一元会”,主要社员有冯煦、朱祖谋、王乃征等。遗民聚会,易促成文学创作。其中较著名的遗民有潘飞声、王以敏、王乃征、郑孝胥、梁鼎芬、陈宝琛、林纾等。如潘飞声,号水晶庵道士,之所以署名为道士,并非潘兰史真正遁入道家,而是以此表明某种心态。湖湘著名词人王以敏,原号梦湘,后改为文悔。王乃征,自易名为潜道人。朱祖谋于辛亥革命后改号为孝臧。民国江苏阳湖词人刘炳照,辛亥后自号复丁老人。郑孝胥的“海藏楼”、梁鼎芬的“精卫庵”于民初云集众多遗民词人。吴庆坻《悔余生诗》,临终有诗:“寂寞分无千载誉,蹉跎死已十年迟。平生师王梁沈,又到相逢痛哭时。”王指诗人自己,梁指梁鼎芬,沈即沈曾植。在众多遗民词人中,梁鼎芬的遗民情结尤为浓烈,主要表现在其于崇陵守墓,种树三年。民国二年,梁鼎芬亲送光绪梓宫入崇陵,并两次叩谒,留守崇陵种树三年。陈宝琛《梁文忠崇陵种树遗照》曰:“补天挥日手能闲,冠带扶锄水石间。不见成荫心不死,长留遗蜕傍桥山。”李瑞清《题梁节庵先生崇陵种树图》云:“草木有荣枯,臣心终不死。”林纾,福建闽侯人,著名文学翻译家,桐城文派的殿军。其从民国二年以后的十余年时间中,拜谒崇陵多达10余次。其《御书记》曰:“一日不死,一日不忘大清。死必表于道曰:‘清处士林纾墓’,示臣之死生,固于吾清相终始也。”[23]在文学语言方面,民初遗民常称“我朝”“本朝”等,具有鲜明的遗民特征。冯天瑜称:“民初遗民是中国历史上别具一格的遗民群体,有其特别的生成机制和时代特色,概言之,由于辛亥革命推翻的不单是清王朝,而且结束了沿袭两千多年的宗法帝制,故在继清而起的民国生活的前清遗老遗少,追怀的不仅是一个特定的前朝(清朝),还包括整个宗法帝制以及与之相为表里的传统文化。因此,身处古今中西文化交会的当口,民初遗民除具备不仕两朝、怀念前朝的遗民通常属性外,更多地表现为对传统文化之道统的承袭与学统的坚守,他们对逊清的追怀,很大程度上交织着对清学(以及由清学所包蕴的整个传统学术)的追怀,故其‘怀清’与道统担当、学统承续、传统学术整理融为一体,从而呈现明显的‘文化遗民’的特征。”[24]民初遗民身上的共性更容易聚集在一起结社吟诗,寻求心理慰藉和身份认同。
抗日战争爆发前,中国高等院校主要集中于京津、沪宁杭等大中型城市。战争爆发后,不少高校西迁至四川、云南、贵州等地。这次大学西迁,不仅为当地输送了大批优秀的知识分子,而这些文人学子的集结也促进了当地文学的繁荣。更让人称道的是,众多文人闲暇之余,吟诗赋词,结社酬唱。民国二十七年,重庆文人结云庄诗社,偶尔课词,如醇士,第三集《得素字调寄玉楼春》云:“秋来又向天涯住,满目烽烟伤别绪。折残垂柳少长条,过尽飞鸿无尺素。高楼对洒吟芳句,著意寻欢朝复暮。眼前俱是渡江人,莫唤琵琶歌白紵。”雍园词社成立于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重庆巴县杨氏雍园,倡导者为乔曾劬、杨公庶。主要社员有叶麐、吴白匋、沈祖棻、汪东、唐圭璋、沈尹默、陈匪石等。杨氏《雍园词钞序》云:“仆往与内子溯江入蜀,卜居巴县沙坪坝之雍园,并嗜倚声,雅志搜访。越明年抗战军兴,并世词客多聚西南,刻羽引商,备闻绪论,比九更寒暑矣。遂用弘基、公谨故事,裒为总集,兼志游从。第限于物力,聊尝鼎脔,加诸家惠草先后不时,每得一集,辄付手民,未遑诠次,命曰词钞云。”词社活动约止于1945年。因抗战爆发而西迁高校师生结社吟诗的,还有五溪诗社、蓝田诗社等。
晚清常州词派虽然影响较为广泛,但其传播速度却十分缓慢。龙榆生云:“适张氏《词选》刊行之后,户诵家弦,由常而歙,由江南而北被燕都,更由京朝士大夫之文风景从,南传岭表,波靡两浙,前后百数十年间,海内依声家,莫不沾溉余馥,以飞声于当世,其不为常州所笼罩者盖鲜矣。”[25]龙榆生给我们绘制了常州词派的传播路线图:先常州再安徽再北京再岭南、浙江等。常州词派词学传播以传统书籍为主,即以常州词人刊刻张惠言《词选》为主,故传播速度尤显缓慢。近代报刊的出现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书籍传播速度缓慢的状况。关于近代报刊的最早出现,可追溯至同治年间,湖北汉口艾小梅创《昭文新报》、王韬于香港创《循环日报》、容闳于上海创《汇报》拉开了中国晚清传媒业兴盛的序幕。随后有学者尝试创办文艺副刊,《玉琯镌新》《词林画报》《晨报副刊》《京报副刊》等陆续出刊,且不时刊有诗词。报刊的出现,为文人结社克服时空局限插上了飞翔的翅膀。较早出现的上海《申报》即与晚清聚星诗社的成立发展息息相关。《申报》1872年12月25日刊载了蒋其章的诗歌《壬申长至日同人作消寒雅集于怡红馆,漫成二律,用索和章》,可认定为聚星诗社的首次雅集。其后1874、1875年的《申报》皆有对聚星诗社相关诗歌的刊载。何宏玲关注道:“《申报》创立初期,主笔蘅梦庵主以报纸为平台,聚集寓沪文士成立聚星吟社。在报纸的参与下,吟社社集方式更灵活、自由和开放,表现出诸多创新特色。聚星吟社有意凸显上海文人的群体意识,塑造上海的文坛观念,某种程度上可视为现代文学社团的萌芽。社集诗作具有鲜明的上海都市背景,表达了上海文人的自身体认,标志着一种新的写作风向。”[26]聚星诗社是晚清较早以报刊为纽带成立发展起来的文人群体。
晚清传媒出现以前,文人间的交往常受时空的限制,文社社员之间的交往比较直接,多呈现出地缘性和学缘性的特点。报刊传媒出现之后,文社成员结构悄然发生改变,不再受限于地缘,可以跨越空间,切磋技艺。如民国词人弥尔田多次在《词学季刊》上发表与龙榆生的书信。不仅如此,词社成员常于报刊传媒上发表词作。邵瑞彭先后在《南社》《春声》《小说月报》《国学丛刊》《词学季刊》等发表词作200余首,其中大多数属集会社课。王蕴章在《南社》《华侨杂志》《新剧杂志》《小说月报》等刊物上发表词作200余首。陈匪石在《华侨杂志》《南社》《国学杂志》等发表词作多达150余首。庞树柏先后于《南社》《小说月报》《国学丛选》等发表词作140余首。另外,民国词社社员傅熊湘、俞锷、龙榆生、姚锡钧、张尔田、夏敬观、陶牧、杨锡章、曹元忠、高燮、夏承焘、吴梅、黄人、徐珂、高圭平、高旭、冒广生等也常在杂志上发表词作。《安大季刊》1936年第3期,有《社集选录》,选李大防、陈朝爵等人的社课作品,如李大防《丙子九月假旧市府高楼宴集分韵赋诗余得酒字》、陈朝爵《丙子九日假旧市府三楼作重九会分韵得菊字勉成小句五章》等,后者云:“秋阳皜塙临,挥扇纵高瞩。却恨三径荒,未见雨中菊。”“心远境无器,况此高楼矗,簿领堆百重,寄情在松菊”等等。
同时,近代报刊杂志常连载社课作品。民国初年,文人吴光熊在常熟主编《饭后钟》杂志。《饭后钟》第一期载归曾禧《铁网珊瑚咏歌集》,故第二期载戴寿昌、杨公善、丁祖荫、费树蔚、方仁渊、归曾袆等吟咏归曾禧之作,皆同咏归曾禧《铁网珊瑚咏歌集》。第三集载萧谷、言家鼐、俞钟銮、钱云辉等诗歌,第四集载顾曾鹏、叶寿祺、黄钧、李豫曾、朱祥绂诗歌,第五集载范申禄、姚宗堂、孙儆、程发轫诗歌,第七期刊赵永年、冯曜、张守诚、吴恤、吴锡麟诗歌,第八期载陆寿慈、金病鹤诗歌,第十期载金鹤筹、杨同升、蒋鹏诗歌,第十九期刊周钟玉、蔡可权、郑日章、张愫诗歌,第二十三期载徐兆玮、翁永孙诗歌,皆同咏归曾禧《铁网珊瑚咏歌集》。晚清报刊的连载社课,既保存了文人社团的社课之作,也以不间断的形式向读者呈现了社课作品,这也是社课在近代报刊传播的新形式。
晚清民国文人社团拥有属于自己的社刊,更为便利地刊发社课,为文学社课作品的传播提供新的载体。如醒旧诗文社乃旧式文人社团,有社刊《射南新报》。罗佩芹《赠醒旧诗文社竹书先生》云:“欧风东渐邪说起,新学嚣张旧学靡。凭谁只手挽狂澜,射水之南有郭子。郭子原为天下才,胸罗星斗气如雷。挽回气运偕同志,醒旧为名雅社开。社结纷榆罗耆宿,裙屐翩翩射湖曲。文能守旧报更新,随生咳唾生珠玉。”《射南新报》先后刊发叶肖斋《奉赠醒旧社长竹书先生》、金祥勋《祝醒旧诗文社》、金颂唐《祝醒旧诗文社》、杨少芝《和竹书社兄见赠元宝》、廖古香《癸亥冬廿七日寄怀竹书贤契并祈正可》等作品。更难能可贵的是,《射南新报》第十二期整整刊载《癸亥九秋吟唱和集》,吟咏秋燕、秋萤、秋蚊、秋荷、秋扇、秋草、秋蝉、秋柳、秋蝶等,主要社员有宝山朱介民、北京王清龢、昆山杨肖颐、休宁艺兰居士、宝毛瀚波、盐城金鞠逸等。除此之外,文学保存会的《国粹学报》、文学研究会的《小说日报》、觉社的《海潮音》、采社的《采社杂志》、南社的《南社》等作为社刊载词作近千首,是研究民国词的重要词学文献。尤其是“词学季刊社”的《词学季刊》和“同声月刊社”的《同声月刊》,在传承古典词学与探索词学现代转型方面居功甚伟。《词学季刊》云:“一、本刊专以研究词学为主,不涉及其他;二、本刊登载之文字,不论文言白话,以于词学确有研究者为主。”[27]
近代报刊的出现,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传统文人的创作方式及作品的传播方式。在近代报刊出现之前,社团成员之间的创作主要以面对面的相互切磋为主,创作基本在同一文学场域;近代报刊出现之后,文人社团社作常借助于报纸杂志广泛宣传,非同一文学场域的文人亦可遥隔天涯式唱酬应和,从而进一步对社课传播产生深刻影响。
影响晚清民国文人结社的因素很多,但科举、都市、历史事件以及近代传媒对文人结社的影响甚深,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晚清民国文人结社的历史形态。晚清民国上海、天津、北京等大都市现代文明的出现,对寓居于此的文人来说,唯以结社抱团寻求某种身份上的认同和精神上的慰藉。尤其是近代传媒的出现,文人结社的社员结构以及唱酬形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为旧体诗词在现代文明冲击下的坚守与传承创新了途径。当然,除以上所述四种影响文人结社的因素之外,还有许多偶然性的因素亦不容忽视,它们亦有可能成就影响一时的文人社团。如光绪时期的湘社,虽然是偶然形成,却对晚清湖湘词坛的影响甚巨;民国抗战时期湖大西迁至怀化辰溪,师生闲暇之余而结的五溪诗社,对湘西文化的挖掘颇具开拓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