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战进程的微考察:《陈伯钧日记》所见长春围困始末

2022-02-02 15:49董劭伟张亚男
社会科学动态 2022年3期
关键词:围城长春东北

董劭伟 张亚男

如所周知,中国人民解放战争的开篇之作即在东北进行,1948年初,解放战争进入战略进攻阶段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东北野战军把国民党军队逼退至中长铁路沿线。其中,长春作为东北重镇,其交通、地理、经济各方面因素使其成为激烈争夺的重点之一。1948年6月至10月,东北野战军在长春外围进行了持续数月的围城战争,在此期间,国共双方均投入大量兵力:东北野战军抽调近8个师组成机动部队进行围攻,蒋介石则任命郑洞国为东北剿总第一兵团司令,率领6个师驻守长春。长达5个多月的围困战争中,东北野战军以军事围困、政治攻势、经济封锁等方式相互配合有效进行。辽沈战役正式开始后,为响应胜利攻势,围城部署迅速调整,特别是锦州攻克后国军抵抗信心被削弱,我围城部队抓住时机争取国民党60军起义、新七军投降,最终和平解放长春,有力助推了全东北解放的进程,为以后和平解放大型城市提供了借鉴。

陈伯钧(1910—1974),四川达县人,历经土地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等多个革命阶段,建国后被授予上将军衔。1946年,陈伯钧远赴东北参与“建立巩固的东北根据地”①。其先后任职于东北军政大学、佳木斯合江军区、军大上干队。1948年5月奉命调往前方指挥所,参与长春围困。为指挥围城事宜,东北局特于长春外围设立两个前方指挥所(其中“一前指”,1948年6月更名为“围城指挥所”,1948年8月又改为“第一兵团”)。陈伯钧任第一前方指挥所(以下简称“前指”)副司令,跟随司令肖劲光统筹围城事务,在此期间留下了丰富且真实的人物日记。目前,针对长春围困的研究主要可分为两类:一是通过史料复原国共两党争夺长春经过。如崔国玺查阅大量档案、朱悦鹏收集亲历者回忆录,皆以时间为线索记述了解放战争时期国共两党争夺长春的全过程②;二是针对长春围困具体事件或意义展开专题探索。如李发锁在《围困长春》一书中全方位、多角度展现围困时期军民心理变化;于恒奎在《围困长春的新视角》中另辟蹊径,从长春难民入手进行考证;刘信军在《围困长春战役在辽沈决战中的巨大作用》中基于全东北解放战争进程,着重突出围困长春的战略地位。③本文拟在前人研究基础上,解析《陈伯钧日记》文本内容,展现围困前期前指众人心理波动及围困中期前指具体行动。此外,尝试以整体视角分析长春围困后期为配合辽沈战役所做之军事、政治行动。

一、心绪起伏:前方指战员的心态变化

高昂的斗志是中共军队取得胜利的重要原因,但个别情况下迷茫、摇摆的消极情绪依旧难以避免。1948年5月底,陈伯钧初到前方指挥所便面临上级命令未明、部队行动不定的窘境。在此不利情况下,前方指挥所指战员们只能收集战地情报,完成力所能及的准备工作。作为前指最高指挥,肖劲光、肖华前往东野总部,知晓了中央军委“久困长围”指令和东野高层细化后的策略。待其回到前指驻地后,前方指战员便按照带回的指示部署围城工作。作为前指一员,陈伯钧的心路历程能够生动地反映前方指战员的心态变化。

(一)多层商讨:构思周密围城策略

中央军委听取东野汇报并结合朱德等人意见最终确定“久困长围”战略。其实,把长春作为解放目标是东野和中央商讨的结果。1948年2月7日,毛泽东给林彪、罗荣桓、刘亚楼等人下发电报《东北野战军应利用冰期歼灭大批敌人》,指出要关注锦州方向敌军动态并把“阜新、义县、锦西、兴城、绥中、山海关、昌黎、滦州”作为下一次作战方向之一④。但林彪坚持自北向南依次解放东北国统区三座大型城市。4月18日,林彪、罗荣桓、陈云、谭政等人根据长春阵地情况向中央军委汇报初步想法: “拟于五月中下旬集结九个纵队攻打长春和阻击援敌,力求在半月左右时间内打下长春,结束战斗。”⑤中央军委结合林彪陈述和战局情况,4月22日回复道, “我们同意你们先打长春的理由是先打长春比较先打他处要有利一些,不是因为先打他处特别不利,或有不可克服之困难”,并强调“强攻”和“打援”同等重要⑥。可见,中央虽同意先打长春并提出攻击方式,但仍希望东野不只专注于长春一处。5月24日,国共军队在长春城外小型交锋,东北野战军虽夺取大房山机场,但是损失严重。通过此次战斗,中央军委对长春守军兵力有了新的认识,认为战斗重点应由“强攻”转向 “打援”。6月3日,朱德给毛泽东的电报中提出了攻打长春的新方式“长围”,即“在一定的圈子里围死他,使其粮担俱困,人心动摇时再攻”⑦。毛泽东对此种方式较为认可,于是在《请林罗刘回答朱总司令提出的三个问题》中向东野转述朱德的建议。6月5日,东北野战军综合考虑长春情况后向中央提出了三种意见:第一进攻长春;第二进关南下;第三对长春围困2—4个月再打。6月7日,中央在《军委关于攻打长春问题给林彪等的指示》中同意第三种做法,即“用三个月至四个月时间攻克长春,并争取歼灭援敌,待秋收后再攻承德或他处”⑧。至此,中央军委和东北野战军明确目标城市(长春)和作战策略(久困长围)。

东北野战军接到中央军委命令后,在“久困长围”基础上兼顾政治和经济。6月7日,东北野战军政委罗荣桓在吉林召开师以上干部会议,传达中央军委和东野的围城指示,决定对长春采取“久困长围,展开政治攻势和经济斗争”的方针。6月15日,罗荣桓在长春前线主持召开吉林高干会议上提出《攻打长春的方针》,正式向高级干部解释道,“我军在东北夺取大城市,有些条件是不够的,因此对付大城市,要采取久困长围的办法”,并提出粮食救济、争取俘虏起义等围困过程中的具体举措。⑨肖劲光、肖华作为前方指挥所最高领导,均参与会议,并将中央及东野的决策安排带回前指。

前方指挥所知晓中央和东野的命令后立即部署具体方案。6月20日清晨,陈伯钧与刚从吉林回到驻地的肖劲光、肖华两人讨论具体围城事宜: “早饭后肖(劲光)、肖(华)同我们谈中央及林总对长春作战之意图:主要是长围久困,待机攻取之。想法造成更有利于实施决心之巩固基础:如削弱敌人,分化敌人,增强我方之战斗力与战斗的精密组织,增强粮食生产,爱护民力等等。”⑩前半句明确表示中央及东野长围策略已到前指,后半句则意味着前指尝试摸索出围城重点。此后,前指众人开始分片侦察,陈伯钧被分在“西线十二纵队及独七独十师方面”⑪。经多次亲身考察,并结合之前搜集相关信息,陈伯钧对于围困长春已有大体把握。6月27日,陈伯钧对肖华所准备的“关于围城的政治工作及对敌严密封锁的政治攻势之基本报告,加以通过和补充”⑫。翌日,肖华在围城指挥所第一次政工会上,提交了经陈伯钧补充的《关于围困封锁长春的政治工作报告提纲》⑬,文中明确讲述发动群众封锁长春敌人、对敌政治攻势、围城部队的政治工作三部分。此份报告获得前指众人一致认可。肖劲光在回忆录中,对肖华提出的“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⑭方针大加赞扬。至此,围城方针及细化条例已经提出,只待实施。

(二)突破迷雾:陈伯钧的心理转变

在围城方针艰难决议过程中,以陈伯钧为代表的前指众人情绪起伏多变。从1948年5月底陈伯钧到达前方指挥所,到6月28日前指确定久困长围的具体内容,近一个月的时间陈伯钧内心出现3次明显变化:方向未定内心难安——知晓目标稳步开展基础工作——收到命令精确部署。

陈伯钧刚到前方指挥所便对是否攻打长春产生困惑。虽然1948年2月毛泽东已经提出“封闭蒋军在东北加以各个歼灭”⑮的正确构想,但是林彪最终说服中央先攻长春。受林彪战略思维的影响,陈伯钧初到前指时仍持“攻长”观点, “若全国范围内战略无大变化,仍以攻取长春为宜。”⑯但几天后,陈伯钧的决心开始动摇。6月2日,前指众人闲谈猜测行动时间,陈伯钧说道: “不论打长春还是其他地方,均须一礼拜以上才能有所决定。”⑰6月3日,他甚至自我安慰道, “就是不打长春亦可藉此(指信息收集这一行动)学习一番”⑱。随着预估时间的过去,行动问题仍无定论,疑惑情绪便萦绕在前指众人心头。陈伯钧在6月9日写道:“至于行动问题,大家都觉得是个谜:既不打长春,又不马上走,真是弄得人们狐疑得很。”⑲陈伯钧在工作间隙也曾试图从东北全境和全国战局出发分析我军行动因何成谜。 “对热河作战,美国人估计,尚系牵制性的。所以锦州附近之范汉杰兵团,尚未见有明确的行动。这也可能影响我东北军的行动方针,所以尚悬而未决。部队在待机中均觉空气沉闷,因之议论和猜想不一而足。”⑳此段分析可以推导出陈伯钧的思考逻辑,即共产党没有明确行动是因为锦州范汉杰兵团按兵不动,而范汉杰尚未行动是因为采纳美国人意见,认为共产党对热河地区的作战不是战斗重点。

陈伯钧此时虽不知中央意图,但多年战斗经验提醒他进入新的区域必先得摸清实地情况。因此陈伯钧自到达范家屯指挥驻地后,立即参与前指会议、阅读材料、同俘虏谈话以收集长春信息。他在日记中多次提到“分头去了解与收集一切,以备即将来到的战斗”㉑“黄昏曾去野外一游”㉒“指挥所机关一到,即曾派出三组参谋人员去长春周围收集情况”㉓等准备工作。汇总信息后,陈伯钧对于长春地形、守军心理、兵力分布有了大体了解。例如,他通过与俘虏谈话,掌握并猜测守军士兵的心理及原因。5月30日, “他(俘虏团长)特别吹嘘他们的工事:比四平、吉林都好,钢骨水泥,有一米以上,一般的炮均打不穿等;再则认为,攻长春不人道,而他们守长春是具有必死之心的。”㉔陈伯钧把守军的抵抗思想归结于指挥所机关来得迟,宣传不到位。㉕此外,这种抵抗思想也离不开长春工事完备和国民党政府的刻意催生。长春的防御工事建筑之庞大、用料之丰富、修建之先进给了守城士兵吹嘘的资本。城中心险要建筑设有坑道、铁闸门等相互依托;城内修建碉堡;城外壕沟,沟内有纵射火力点、铁丝网等要塞式防御体系。 《台湾营造界》一刊中赞誉道, “长春防御工事全部建筑完成,工程坚固冠全国要塞”㉖。国民党政府亦采用政令与舆论两重方式加深了长春守军对党国的效忠心理。第一,国民党占据城市中心,通过政令来催化反共思想。在困守期间,国民党为加强统治举办训练班。据特务部彭云鹏回忆, “新七军干部训练班在训练期间除讲军事课外,还竭力掩盖当时惨败的现实,大谈东北战场上日渐有利于国军的大好形势,借以稳定军心”㉗。第二,国民党利用报纸进行虚假宣传以制造积极舆论。 《中央日报》有载:“日来长市各机关及民众向我长市守军予以精神及物质之慰劳,此举予我官兵战斗精神极大鼓舞。军爱民,民爱军之伟大精神具体化。”㉘

6月12日,前方指挥所虽已通过电报知晓中央战略方向,但因肖劲光、肖华两人前往吉林参加会议未归,故不能做出具体部署。陈伯钧收到总部邮电得知, “围困长春任务由我们负责指挥”,但是“具体部署须待肖回来再定”㉙。这里的“肖”指肖劲光,他于5月29日回哈尔滨总部商讨今后作战方针。次日,六纵先于前方指挥所收到总部命令,希望前指能派人前去商讨。陈伯钧作为前指地位仅次于肖劲光、肖华的高级领导,回信拒绝提议并解释道: “肖、肖不在家,亦不来信。情况、任务、决心均掌握于总部及肖、肖之手。我们就去亦无法解决什么问题,尤其是部署问题。”㉚此段时间内,陈伯钧等人虽未知东野安排,但已不再迷茫浮躁。再者,指挥所派往长春周围收集情况的三组人员,现已全部归队,故前指当前任务为 “整理材料”“召集全体参谋人员汇报,以便大家有个印象而利于今后工作”㉛。

6月16日,陈伯钧知晓肖劲光、肖华已到吉林并在日内可回后,立刻说到“待肖、肖回后大概会热闹起来”㉜。显而易见,陈伯钧已猜到二人携带指令归队,前指终于要有大动作。由于肖劲光、肖华二人并未回到老房子驻地,而是直接前往新驻地李家屯,故陈伯钧4天后即6月19日夜晚才与二人会面。次日,陈伯钧等前指众人一同听取肖、肖转达林总的意见。6月22日,前指汇总此前收集的信息,召开长春敌情概况综合判断的会议。 “解参谋长作报告,内分兵要地理、敌军概况、工事构筑、防御体系及配备等。”㉝内容之详细可见前指工作准备之充分。之后几天,陈伯钧奔波于长春阵地前沿,深入部队督促围城部署执行情况。

二、稳步推进:围城行动有序进行

1948年6月底,前指敲定围城部署。此后近3个月内,军事围困、政治攻势、经济封锁密切结合、相互作用。军事围困设置多层封锁线、政治机关开展政治攻势、经济封锁增加城内粮食压力。围城期间,陈伯钧虽因私事在哈尔滨停留一月,但身处东野总部更利于掌握东野高层对于长春围困的安排。而围城前后,陈伯钧在前指工作时深入部队、群众,从中获取各类信息。上知总部全局部署,下通阵前军民心理,使得陈伯钧对于围城期间前指行动有着更为全面的思考。

(一)军事围困设置多层封锁线

1948年5月底,长春外围战斗结束。此后,前指用近一个月的时间摸清战地情况,逐步展开对长春的军事围困。6月22日,前指成功设置多层封锁线。 “第一道包围圈分为东西两个区队,独立六、八、九师为东部区队,独立七、十师为西部区队。”㉞加上第六纵队第十八师、第十二纵队第三十四、三十五师,东北野战军共抽调近8个师封锁围困长春。最终实现了“纵深梯次部署,在一、二线阵地上构筑了坚固的工事,封锁线层层密密,纵横交错,双方碉堡相对,声息相闻”㉟。虽后期为配合辽沈战役,围城兵力有所调整,但独立师主力未变。前指完成围城部署后,又提出“侦察并确定分头专人负责”㊱,陈伯钧被派至西线部队。因路况不佳、晴雨不定,陈伯钧决定“改由吉林乘火车去四平,先南后北再西”㊲绕行。7月9日,到达十二纵队司令部双榆树后,陈伯钧开展工作,相继与十二纵队司令钟伟、独十师师长赵东寰等人谈话了解封锁情况。

长达5个月的围困战斗中,城内守军多次相机出击。主要集中在围城伊始和解放前夕两个时段。围城初期,城内守军自认尚有力一搏;临近解放则是收到蒋介石的军令不得不出,出击次数虽多,但均被我军消灭或击退。据《阵中日记》记载: “7月3日至6日,国民党守军约1个团的兵力,向谭家营子独七师阵地冲锋3次,均被击退。”㊳《陈伯钧日记》中也写道: “9月23日,长春敌即分头宽大正面地向北东南实行小部队出击并抢粮,均被我一一击退,并俘获数十名,武器一部。”㊴

(二)增设政治机关开展政治攻势

长春围困期间,中共积极向城内守军开展了强大的政治攻势。 《东北日报》有载, “在长春城郊的周围,我军大大小小无数的喊话组,正每日不断地瓦解着敌人的军心,宣传品、通行证亦从四面八方送入市内”㊵。为了统一行动、按章办事,中共于围城前和围城中相继设立了新的政治机关——政治部前方办事处和兵团政治部。

1948年3月,中共设立东北军区政治部前方办事处。此部门“专门负责策反六十军的工作,到长春前沿,开展对敌政治攻势,与地下党取得联系,建立交通,向敌区派遣人员”㊶。由于主要对象是国民党60军,因此60军从吉林撤往长春时, “东北军区政治部前方办事处也转到长春外围,继续争取和瓦解六十军的官兵”㊷。此时中共在着手长春外围战斗的同时,已前瞻性地想到策反守军可能。1948年10月,随着60军起义和长春解放,前方办事处圆满完成任务。虽然前方办事处已开展一些政治工作,但是随着政治攻势方针的确定,我军政治工作种类明显增多,因此前方指挥所也需另设政治部门。

1948年8月27日,罗 (荣桓)、肖 (劲光)、陈(伯钧)等高级领导前往东北野战军最高指挥林彪处开会,知晓“指挥所奉中央命,改为兵团司令部。下设政治部,部内设工作团或带指导性的部门”㊸。自此围城指挥所改名为兵团司令部,并增设政治部。虽然“兵团增设政治部门”的命令已下,但是前线部队中擅长政治工作的专业人员极度匮乏。陈伯钧亦多次在日记中提及政治部门人员短缺问题, “政治干部虽大家凑了一下,仍然不多,而且某些人可能总政又不肯调”㊹。林彪在开会时也谈到,兵团政治部“人员仍旧只增加一个唐天际,副政委兼主任。另外想法找个副主任兼工作团团长”㊺。其字里行间也透露政治部门后备人力资源不足,存在一人兼多职情况。虽政治部人员数量不多,但策反城内守军、组织散发宣传品等政治工作依旧有序开展。以宣传单为例,政治部门针对不同对象发放内容各异的宣传单。 《告六十军官兵书》 《告长春蒋军官兵书》 《欢迎蒋军部队举行爱国起义共同为人民解放事业奋斗》主要是劝诫城内守军起义; 《告长春蒋方人员》 《人民解放军送蒋军家属回长春》目的是警告和安抚政府人员及城内居民。㊻

(三)经济封锁增加城内粮食压力

在军事围困断绝敌军外逃可能的前提下,经济封锁更是加重了城内粮食压力。 “在卡哨内的人口约为40万人,郊区约为20万,加上10万部队和军政人员,民食军糈,每日消耗很多。”㊼由于我军施行经济封锁方针,城内粮食补给困难,只能依靠空投。但是此时国民党已左支右绌,实难保证东北物资供应。据林文考证: “要想用空投满足供应,必须每天出动20架飞机,飞行两次。可实际上每天只来一次,最多12架,后来一天来三四架,再后来变成了一周只来三四架。”㊽城内粮食问题随围困时间增长而日益突显。

粮食压力增加导致城内百姓与军队离心。6月22日,市长尚传道在城内粮食难以为继的情况下,颁布《长春市战时粮食管制办法》,对大米、小米、高粱等10种粮食进行管制,企图固守待援。 “每户按其户籍登记所载之人口,每人每月以45市斤计算,准其存留足数,自开始登记日起,三个月之食用粮。如有多余之粮,其余粮应由政府按市价征购二分之一。”㊾但是“军粮不在此限”一项反而成了长春市大资产阶级的护身符。多数地方豪绅借军粮之名躲避征购后高价售卖粮食,将所得金圆券汇入上海等地大发战争财;至于穷苦百姓既不能得到政府规定的基础粮,又无钱购买富商抛售之粮。最终这项规定使得中产阶级破产从而加剧两极分化。富者尚有余力举办宴会,贫者只能乞讨度日。因恶意囤积,长春之粮价已到难以想象的地步。据中央银行经济研究处统计: “全国米粮,以东北长春市,最为昂贵。高粱米每市斤售卖,竟达一亿七千万元,大豆每市斤一亿元,与本市比较,高达四百倍以上。长春市民,多有半年不见米样者。”㊿与之相反,前指除直接送粮救济外,还帮助群众解决播种插秧、铲草、抢收等多个农事活动。陈伯钧清醒地认识到: “现在已进入农忙,正须军民合作,男女老幼一齐动手。”〔51〕这些做法获得民众广泛好评,“老百姓有如此之反映:早打迟打,长春总是八路的”〔52〕。

粮食压力增加也使得城内守军隔阂增大。长春城内军队有长期驻扎的新七军、兵团直属部队、长春警备司令部所属部队、地方散兵游勇、自吉林南撤的60军等,号称“十万之众”〔53〕。这些军队背景不一,主要战力为蒋军嫡系新七军和远调东北的滇军60军。作为蒋军嫡系军队领导者,郑洞国被任命为吉林省省长、东北“剿总”副司令,统领守城事宜。他把兵力划为东西两部、互为犄角:东半部是曾泽生率领的60军;西半部是李鸿率领的新七军。其中新七军和60军因军队背景问题本就疏远,在空前粮食压力下,新七军与60军关系更为紧张。新七军作为长期驻守的嫡系部队,家底颇丰尚能应对一二;60军刚从吉林撤回,人脉资源远远不及。“两军同驻市内,给养供应上有明显的差别,新七军官兵吃的是大米白面,而六十军吃的是大豆和高粱米。”〔54〕在差别如此明显的情况下,争取60军起义存在极大可能。中共通过引导规劝,并辅之军事压迫,60军最终成功起义。

在前方指挥所的领导下,军事围困、政治攻势、经济封锁相互配合。数月围困中,国民党士兵出现逐个甚至整排整营出城投降的情况。 《东北日报》发表了新华社东北前线战况, “据我长春前线指挥部统计:自6月25日至9月5日止,我围城部队共计收容逃亡蒋军官兵12999人”〔55〕。仅不足一月时间,守军投诚数量又增加6000余人。 《围城简报》中记载, “自开始围城至9月30日,共有19612名国民党士兵和下级军官跳出战壕,向我军投诚,数量约占国民党守军的五分之一。”〔56〕肖劲光在其回忆录中也认为: “长春和平解放,是我围城部队正确执行中央军委、东北局久困长围的指示,军事围困、经济封锁、政治攻势三管齐下的结果,这种创造性的工作是值得总结的。”〔57〕

三、顺势而为:辽沈战役下长春围困策略调整

1948年9月12日,辽沈战役爆发。此时,长春围困也开启了新的局面。长春围困与辽沈战役,二者在兵力调配和战局形势等方面相互影响。前指为配合东野总部命令和适应战争新局势对围城部署进行了调整:辽沈战役胜利攻势伊始,前方指挥所抽调围城兵力南下协助作战;锦州解放后,前方指挥所抓住时机敦促60军起义。重要时间节点下,前指行动变化在陈伯钧日记中均有记载。

(一)前指调整围困兵力支援锦州

自6月22日前方指挥所正式围困长春后,国共双方一度处于僵持状态。随着我军在全国军事优势的显现,中央军委率先选择在东北战场上开展胜利攻势。7月22日,中央军委明确发布“停止攻击长春计划,做好南进作战准备”〔58〕命令。此时,不仅中央强制下达指令,东野高级指战员也自觉地认识到我军需要改变围城策略。陈伯钧在其日记中写到: “我东北部队必须以新的机动而转换此种局面。”〔59〕9月7日,中央军委给东北野战军的电报中全面分析了攻打锦州的重要性,并指出之后作战目标, “使用主力于锦州至唐山一线,而置长春、沈阳两敌于不顾,并准备在打锦州时歼灭可能由长、沈援锦之敌。”〔60〕这时中央军委希望东野在围困长春的同时,用两个多月的时间拿下锦州、榆关、唐山诸点以实现“关门打狗”,并打通向关内进军的道路。待辽沈战役真正打响,东北野战军指挥层经过实地测量与严密推演后确定兵力安排: “以一个纵队和六个独立师、一个骑兵师、一个炮兵团继续围困长春;以五个纵队又一个师以及炮兵纵队主力、一个坦克营围攻锦州。”〔61〕六纵、十二纵是前指麾下围困长春的机动部队,但在林彪决定拿下锦州后便被抽调南下支援。据《陈伯钧日记》所载: “六纵十七师调赴锦州参战”, “原参加围城之十二纵队及策应围城作战之六纵,均调集通江口、开原附近待机。”〔62〕因此东野所说之继续围困长春的“一个纵队”不是六纵或十二纵队,而是后调的十一纵队。

陈伯钧作为军事首长,其主要任务就是研究敌军路线及我军兵力分布。随着辽沈战役爆发,他在日记中对于敌军路线、应敌对策进行反复推演。9月11日, “准备已久的胜利攻势开始行动了”,前指任务是“继续围困长春,第一步准备打击突围之敌,第二步再靠近北宁线准备打击西援锦州之敌。”〔63〕值得庆幸的是,此时敌军并未察觉我军攻击目标,因此长春守军并未突围支援锦州。总部指示前方指挥所应“迷惑当面之敌,使其误以为我主力尚在长春附近,并准备进攻长春。”〔64〕9月29日,陈伯钧接到指令, “围城任务结束,整个部署大变动”,“我围城部队之独立师等,亦适当集结整训,准备追击逃敌。长春周围只准备以少数部队监视与迷惑当前之敌,经常与敌保持接触而已。”〔65〕待肖劲光加入讨论后,又制定出更为细致的军事部署, “以四个围城独立师(缺一个团零一个营)完全集结在离长春60里以外地区,整训待机追歼敌人;另以两个独立师及另一个团又一个营仍以围城姿态,用四个团及一个营靠近敌人”〔66〕。从兵力分配可见,前指的兵力主要用于迷惑、机动、追歼而不是与敌正面决战。

1948年10月,在我军节节胜利和城内军民生存艰难的双重压力下,长春守军出现突围高峰,故我军军事部署又随之变化。陈伯钧清醒地认识到,此仗应为“决定东北最后命运之一仗”〔67〕。前指接连几日收到东野总部命令,确定“任务主要是对付长春逃窜之敌”〔68〕。司令肖劲光提出分梯次逐渐消灭敌人的方式, “梯次配备,从侧面打击敌人,一个梯次消灭一部分敌人,放过一部分敌人,由第二个梯次再从侧面伏击。余下的敌人留给第三梯次去解决,这样也许更好一些,自己伤亡也会小一些”〔69〕。陈伯钧参考肖劲光建议并结合地形,提出行动方案。10月5日, “独六师依靠横头山子东南一带高地,实行侧击;独八师则依托上台子、柳树河子以北一带高地向横头山子及其以北实行侧击;独十师则确实控制马家岭、乐山镇一带山地,先顶住敌人,以后则乘机向四长路或伊长路之敌侧击和尾击。”〔70〕从陈伯钧的布置上可见独十师、独八师、独六师分别充当了第一、二、三梯次。此次部署虽周密,但长春守军并未按我军设想向西南突围,而是向西北逃窜企图占领大房山机场以期部队增援或飞机接应。我军总攻锦州后,林彪判断长春敌人定会趁此机会由“西南沿中长铁路逃窜”并要前指留意。前指收到命令,商讨后制定“主要捕捉中长路之敌,伊长路则钳制之”〔71〕的策略。据郑洞国回忆,10月10日曾接到蒋介石空投下来的紧急指令,“望吾弟接信后迅速率部经四平街以东地区向东南方向转进”〔72〕。此命令虽未被执行,但证明了林、肖、肖、陈等人对于敌军路线猜测之准确。因为四平确在长春西南方向,一旦郑洞国按蒋之设想突围至四平街,势必会迎头撞上我追歼部队。

(二)锦州攻克加速前指争取国民党60军起义

肖裕声认为“解放战争战略决战时期,人民军队在各个战场上,都以强大的军事压力为后盾,连续开展了不断的、上下结合的、强大的政治攻势”〔73〕。陈伯钧也持类似观点,认为长春战役取得胜利是“我围城部队四个月来艰苦斗争的结果,是济南锦州两次伟大胜利直接打击之所致”〔74〕。长春和平解放,有赖国民党60军起义,更依托于我方军事胜利。济南战役作为三大战役的前奏,揭开了中共战略决战的帷幕;锦州战役成功把国民党军封死在东北地区。两次振奋人心的战役,使得失败的阴霾在国民党军队中迅速传播。

60军作为长春城内非嫡系军队,地域背景、武器装备、粮草供给等方面都与新七军大不相同,两军分歧日久。国民党高层同样意识到嫡系与滇军的矛盾,企图通过施压和封官软硬兼施达到拉拢目的。蒋介石曾发电“函勉在长春之郑洞国及六十军军长曾泽生,新七军军长李鸿,扼守国防第一线,发挥革命精神”〔75〕。此时,蒋介石迫切希望60军和新七军能携手抵抗共产党军队。在60军南撤长春之后,曾泽生更是被任命为第一兵团副司令,军衔仅次于郑洞国。尽管国民党督战心切,但是东北战场上国统区频频失守、国民党军心涣散。

1948年10月15日,东北野战军攻克锦州。陈伯钧当天上午就得知这一捷报, “上午得急电,锦州已于八时完全攻克,守敌无一漏网,只有少数据点尚未全歼。”〔76〕是日晚,长春60军军长曾泽生就“派人到兴隆山接头起义事件”〔77〕,可见锦州攻克对于国军影响之强。10月16日,第一兵团指战员商讨后,对60军提出三个条件,即“起义必须有行动表示,听我命令开到集结地点,派高级主管官来谈判”〔78〕。次日中共中央下发了《关于不失时机争取六十军起义的指示》〔79〕,其中讲到不要强迫曾泽生对新七军表示态度,努力把60军拖出长春就好。当时中央的意图是迅速解放长春,继而整顿兵力南下支援。曾泽生起义正好符合中央期待,因此中央担忧要求太多以致吓退曾。陈伯钧与中央领导人因级别不同,考虑范围亦不相同。以陈伯钧为代表的围城兵团志在摸清守军投诚真假,以减少我军损失;中央从大局着手思虑周全,不单局限于长春甚至东北战场,而是希望东野结束战斗南下入关,加快全国解放进程。前指参考中央建议、结合蒋介石空投突围手令、听取刘浩同志对于曾泽生及60军的立场分析后,最终改变之前所提三个要求。陈伯钧在10月17日的日记中措辞明显放缓, “六十军起义时机已经成熟,现在对他们则须大胆诚恳与放手。”〔80〕围城兵团对曾泽生给予极大信任,曾军长更是为表明诚意亲自出城与我军洽谈。10月17日,60军起义出城,我军成功接防长春东半部。10月19日,新七军投降,长春解放。

四、结语

长春围困是解放战争时期东北地区第一个长时段围困战。肖华、肖劲光作为前指最高指挥,均对长春围困非常重视。肖华认为长春围困是“我封锁敌之大城市在中国历史上尚属首次。”〔81〕肖劲光在回忆录中也讲到: “长春围困战役是我军历史上第一个大的围城战役,是我军采取久困长围的方法和平解放具有坚固防御体系的大城市的第一个成功的战例。”〔82〕前方指挥所作为阵地最前沿的指挥机关,直接统领围困斗争。围城策略制定阶段,前方人员结合战场情况细化上级方略;围城任务执行时,前指保证顺利开展军事围困、政治攻势、经济封锁;辽沈战役爆发后,前指迅速顺应时局改变围城策略。在长春围困时段,以陈伯钧为代表的前指众人既表现出中共高级指战员们周密、敏锐的军事指挥才能,又难以摆脱常见的不安心理。 《陈伯钧日记》对前指众人心态变化、敌我双方行动、群众感情倾向等多个维度进行记述。在私密的人物日记中,通过多元化视角的解析有利于补充战争细节从而真实还原长春围困始末。

注释:

①1945年12月28日,毛泽东为中共中央起草的给中共中央东北局的指示。该指示预见了斗争的艰苦性,确定中国共产党在东北的任务是在距离国民党统治中心较远的城市和乡村,建立巩固的根据地。参见毛泽东: 《毛泽东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179—1183页。

②参见崔国玺: 《兵火春城:长春1945—1948》,燕山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朱悦鹏等编: 《东北解放战争纪实》,长征出版社2012年版。

③参见李发锁: 《围困长春》,人民日报出版社2017年版;于恒奎: 《围困长春的新视角》, 《兰台世界》2020年第6期;刘信军: 《永恒的历史 不朽的丰碑——围困长春战役在辽沈决战中的巨大作用》, 《新长征》2009年第12期。

④⑤⑥毛泽东: 《毛泽东军事文集》第4卷,军事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390—392、456、455页。

⑦朱德: 《朱德军事文选》,解放军出版社1993年版,第477页。

⑧〔58〕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 《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25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335、368—369页。

⑨罗荣桓: 《罗荣桓军事文选》,解放军出版社1997年版,第421页。

⑩⑪⑫⑯⑰⑱⑲⑳㉑㉒㉓㉔㉕㉙㉚㉛㉜㉝㊱㊲㊴㊸㊹㊺〔51〕〔52〕〔59〕〔62〕〔63〕〔64〕〔65〕〔66〕〔67〕〔68〕〔70〕〔71〕〔74〕〔76〕〔77〕〔78〕〔80〕陈伯钧:《陈伯钧日记》,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2001年版,第1088、1089、 1091、1081、1082、1082、1084、1084、1082、1086、1086、1081、1083、1085、1086、1087、1087、1089、1089、1093、1125、1114、1115、1114、1087、1085、1108、1127、1120、1124、1127、1128、1129、1129、1131、1136、1138、1136、1137、 1137、1137页。

⑬〔81〕长春市地方史志编纂委员会编: 《长春党史资料》第1辑,1987年内部刊印,第86—94、88页。

⑭〔57〕〔69〕〔82〕肖劲光:《肖劲光回忆录》,解放军出版社1987年版,第394、405、389、405页。

⑮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 《毛泽东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52—54页。

㉖《营造消息:长春防御工事全部建筑完成,工程坚固冠全国要塞》, 《台湾营造界》1948年第2卷第6期。

㉗㉟〔53〕参见《长春文史资料》编辑部编: 《长春文史资料》第2辑,1995年内部刊印,第364、346、343页。

㉘《曾泽生谈长春防务坚固》, 《中央日报》1948年6月13日。

㉞吉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 《吉林地情读本》,吉林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04页。

㊳中国人民解放军档案馆编: 《阵中日记》,中央党史资料出版社1987年版,第819页。

㊵《展开强大政治攻势,严重瓦解敌人军心》, 《东北日报》1948年9月20日。

㊶李竞: 《东北军区政治部前方办事处的组建及其工作》, 《党史纵横》1989年第2期。

㊷关志伟: 《策反六十军的刘浩同志》;参见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吉林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吉林市文史资料》第12辑,1994年内部刊印,第108页。

㊻宣传单内容见《1948长春写真》, 《兰台内外》1998年第3期。

㊼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吉林省长春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 《长春文史资料》第8辑,1985年内部刊印,第72页。

㊽林文: 《围困长春的攻心战——纪念辽沈战役胜利50周年》, 《兰台世界》1998年第7期。

㊾长春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 《长春市志·粮食志》,吉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411页。

㊿《长春市民半年不见米样》, 《商品新闻》1948年第40期。

〔54〕刘信君: 《毛泽东与东北解放战争》,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50页。

〔55〕《我军围困长春两月余中 敌军投诚一万三千》,《东北日报》1948年9月20日。

〔56〕转引自徐振泽: 《解放长春过程中的政治攻势》,《长春日报》2018年11月8日。

〔60〕〔61〕《关于辽沈战役的作战方针》,1948年9月7日的电报;参见《毛泽东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335、1338页。

〔72〕郑洞国: 《我的戎马生涯——郑洞国回忆录》,东方出版社2012年版,第352页。

〔73〕肖裕声: 《中国共产党军队政治工作史》,军事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035—1036页。

〔75〕《函勉郑洞国曾泽生坚守长春》, 《益世报》 (天津版)1948年5月14日。

〔79〕总政治部办公厅编: 《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工作历史资料选编》第10册,解放军出版社2007年版,第5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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