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绍俊
何建明是自新时期以来成长起来的一位作家,也是伴随着中国改革开放一路走来,并在文学道路上越走越宽广的一位作家,他的创作应和着时代的节拍,折射出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变化和发展,他的文学轨迹与国家发展轨迹高度重叠,从而构成了他在当代文学上的独特价值。他的主要精力放在报告文学和纪实文学上,在40余年里写了60多部报告文学和纪实文学作品,这些作品大多都产生了重要的社会反响。在报告文学和纪实文学领域,像何建明这样持续这么长的时间始终保持着旺盛的写作生命力,而且写出了如此多的作品,取得令人瞩目的文学成就,也是很难再找出第二位作家可以与其相比肩的。何建明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他非常自觉地将自己的写作定位在主旋律文学上。不少评论家以“国家叙述”来概括何建明的报告文学,何建明本人也非常认同国家叙述的说法,他说:“ ‘国家叙述’是我的报告文学创作主要风格”。①何建明:《国家·后记》,第359 页,北京:作家出版社, 2012。国家叙述当然就是一种主旋律文学,而且是主旋律文学中的主旋律,是主旋律文学中的最强音。
主旋律文学构成了我国主流文学的核心部分,是在中国文学制度中极力倡导并给以大力支持的文学样式。但尽管如此,我们一直存在着对主旋律文学的误解和偏见。不少作家似乎羞于与主旋律文学为伍。何建明也曾自我解嘲道:“有的人说我是主旋律创作,专门歌功颂德。”①舒晋瑜:《何建明:30年国家叙述》,《中华读书报》2009年7月15日。显然,主旋律并不等同于歌功颂德,何况即使是优秀的歌颂型报告文学作品,其主题也不是可以用“歌功颂德”来概括的。我们的社会,尤其是我们的文学界,因为带着误解和偏见,所以一直不能认真总结主旋律文学的经验教训。这正是主旋律文学尽管数量巨大,但质量总是不尽如人意的根本原因。从一定意义上说,我国的社会主义文学制度就是为主旋律文学而设计的制度,从制度层面上给主旋律文学提供了充分的保证。按说在这样的条件下,应该生产出更优秀的主旋律文学作品来,才是合乎情理的事情。但由于我们没有认真地从学术角度对主旋律文学进行系统的研究,因而主旋律文学只能在误解和偏见的状态下野蛮地生长。在这样的背景下,从主旋律文学的角度来研究何建明的创作就显得非常有必要,何建明具有非常明确的自觉性,将自己的创作纳入主旋律文学的范畴之内,也在长期的创作实践中摸索主旋律文学创作的规律,他的成功无疑给主旋律文学创作提供了一个强有力的典范。何建明的成功首先在于他对中国的社会主义文学制度有清醒的认识,他认识到,这种文学制度是建立在让文学服务于人民的基础之上的,是为了保证生产出更多让人民喜闻乐见的文学作品的,因此他知道如何协调好文学制度的规范性与文学创作的独创性之间的关系。其次,何建明的成功还在于他对现实主义文学精神的坚守和发扬。中国当代文学是多样化的,有不同类型的文学,也有不同风格的文学,但同时中国当代文学又是强调主流的,是有主流的。中国当代文学的主流是现实主义文学,它是以现实主义为旗帜的文学,它在主题上是倡导主旋律的。现实主义文学虽然是我们的主流,但是现实主义文学在整个当代文学的这几十年(从1949年以来)的发展中,它是有波折的,它是有挫折的,它是有起伏的,甚至现实主义也曾经被歪曲、被误解。有的人看似说自己是在坚持现实主义,但实际上他写出来的东西恰好是体现不了现实主义精神的。从这一点来说,何建明的作品是真正体现了现实主义精神的文学。客观地描述了现实并不意味着就是现实主义,现实主义其实首先是一种世界观,它是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所以现实主义更要强调意义,它不仅要客观描述现实,还要对现实有一种正确的认识,一种准确的认识,一种接近真理的认识。何建明的报告文学创作就突出地体现了这一点。报告文学、纪实文学这种文体看上去好像就是在客观描述现实、描述真实情况的,有一些报告文学作家可能就止步于此,好像把一个客观的事实呈现出来了,或者呈现得非常生动,他就觉得完成任务了。而何建明的现实主义精神就体现在他完全不是止步于此,他对他所写的东西有他自己的认识,他是从认识出发去进行写作,他每一部作品都提供了很深刻的意义。所以我认为何建明所进行的是真正现实主义的写作,是现实主义的文学。这是他能在主旋律文学写作上有所成就的重要原因之一。
何建明在主旋律文学创作上为人们提供了可借鉴的宝贵经验。我愿意将他的经验概括为在真善美三个方面的努力,三个方面又不是孤立的,是互为因果关系,从而构成了主旋律文学的真善美完整世界。但是,当我将何建明的报告文学写作概括为主旋律文学的真善美时,必须对“真善美”做一个解释和说明。真善美已经成为一个特定的汉语词,意指真实美好。有人解释道:真是真实,美是美感,善是理性之美。大体上说,真善美是指一个人或一件事物在真实性、思想价值取向和美感程度上所达到的和谐统一。我也是从这一角度来分析何建明在主旋律文学创作中是如何让三者达到和谐统一的。
何建明的报告文学首先是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之上的。真实,是报告文学的根基,这是毋庸置疑的,不真实的内容还能称之为报告文学吗?真实,自然是何建明在报告文学写作时首要考虑的要素。因此,他很在意采访、调查,搜集资料。他的不少作品在采访、调查的前期准备上所花的时间以及所经受的艰苦远远比他进行写作时要多得多。比如他为写反映三峡百万移民的《国家行动》时,他先后三次去库区进行采访,辗转数省,几乎踏遍了三峡库区的所有地域。库区的条件简陋,他睡在露天房屋里,一二十天都没有洗过澡。这次写作的采访还留下一个笑话,说他有一次下库区采访接连待了十几天,待返回北京时几乎都换了一个人形,他敲开家门时,家人都不认识他了,以为他是来找何建明的,竟对眼前真正的何建明说何建明不在家。我们从何建明写天津大爆炸事件的《爆炸现场》时所进行的采访便能看出他对报告文学真实性的认真态度。何建明是在天津大爆炸事件发生后赶到天津进行采访写作的,何建明采访了事故中幸存的消防队员和牺牲消防队员家属上百人,其中70%的内容是媒体未曾披露,100多张照片也是首次发布,他的采访是非常充分的,但他并不满足于此,他一到天津就提出要到现场去。当时爆炸现场一片狼藉,也隐含着危险,遭遇爆炸灾难的人员也都不在爆炸现场了,即使这样,何建明也坚持要去现场,他解释道,他要直接用自己的眼睛观察。只有在现场,才能获取最直接的感受。他到了爆炸现场后,特别要感受一下烧焦的味道是怎么样的,他面对烧焦的废墟,就能想象那么多人突然间是怎么死去的。他在已被人们打扫过的现场里,还发现了很多死去的消防队员的帽子、手套、衣服等遗物。他说他到了现场后,有了直接的观察和感受,再去梳理已有的文字资料,那些文字也变得鲜活起来,自己也有了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何建明说他在采访中还对自己有一条规定,即必须想办法与写作对象进行面对面的交流,他这样做的目的同样是为了获得直接的感受,让自己与真相贴得更近。他曾谈到这样做带来的好处,他说:“采访前就知道这个人非常了不起,手中也有一大堆书面材料,或他人间接的介绍,但我仍然必须要跟他见面,因为见面了,即使对方提供的材料与已经掌握的材料重复,但肯定感觉不一样了,会有很多新的发现。被采访者本人,在我的不断追问下,也会给我讲出新的东西来。经过我的挖掘、诱导,就会涌现特别出彩的故事细节。别人没发现的事情,我发现了。”①王冰云、何建明:《宏大叙事与中国故事的书写——何建明访谈录》,《写作》2020年第2期。
真实是报告文学的根基,这并不是何建明所独有的,我在这里所说的也只是强调何建明对这一根基的重视,但从主旋律文学的角度看,何建明对“真”还有格外的要求。他说过这样一段话:“作家写作应该有两个立场:第一,客观的立场,第二,代表人民利益的立场,这两点把握好了,那我们就可以比较好、比较客观真实地反映我们党的形象。”②引自《唱响正气歌——访〈根本利益〉作者何建明》,《出版广角》2003年第3期。这段话可以看作是何建明对主旋律之真的理解,他在这里提出了“两个立场”论,在他看来,只有做到了两个立场都正确,才能达到主旋律之真。客观立场所诉求的自然是客观真相,但主旋律文学光有客观真相之“真”还不够,还要站在代表人民利益的立场上对客观真相进行辨识,要从符合人民利益的角度进行书写和褒贬。何建明在报告文学写作中非常注意摆正自己的两个立场,因此其作品中的“真”既具备极强的客观性,同时也具有非常明确的思想价值取向。有评论家将何建明的写作概括为“国家叙述”(也称“国家叙事”),如丁晓原是这样阐述何建明的国家叙事的:“所谓国家叙事,就是站在时代全局的高度,从现实社会和过往历史的存在中,选取有关国是大端、具有重大社会影响和价值的题材进行叙事。国家叙事是对大题材所作的具有大气象、大主题的一种宏大叙事。报告文学文体与国家叙事之间具有本然的关联。这是一种拒绝私人化、具有鲜明的社会特质的写作方式。”③丁晓原:《何建明:泛政治化的非虚构叙事》,《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5期。何建明的作品无论是写人物还是写事件,无论是写全局性的事件还是写一件局部的小事,他都要将其置于国家、民族的大背景下来考察和书写,所以他的很多作品也是以国家这类宏大的词语为题的。以国家叙述来概括何建明的报告文学写作应该是相当准确的,何建明也比较认同这一说法。国家叙述这一特征正是何建明在写作中坚持“两个立场”论的结果。因为他要从服从于人民利益的主观立场出发来讲述客观真相,势必将客观真相置于国家和民族的整体格局中来考察和书写。在他的心目中,人民利益和国家利益、民族利益,以及党的利益是相统一的。他说:“党的利益代表大多数百姓利益。我认为两者的利益是统一的。局部有差异,终点是最统一的。国家叙述必须要注意百姓心声。”①舒晋瑜《:何建明:30年国家叙述》,《中华读书报》2009年7月15日。
且以《忠诚与背叛——告诉你一个真实的红岩》的写作为例,作品讲述的是新中国成立前夕关押在重庆集中营中的共产党人英勇斗争直至牺牲性命的故事。罗广斌、杨益言等几位集中营的幸存者先后将这段历史写成了纪实文学《在烈火中永生》和小说《红岩》,这些作品一直在社会上广泛流行,这段革命历史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广为传诵。何建明重写这段历史,自然有一个原因是随着更多的历史档案的解密,以及不少散乱在民间的珍贵史料被发现,作者觉得可以通过写作让读者了解更多的历史真相。但这只是从客观立场出发所考虑的事情。真正引导他怎么写这部作品的还是他从第二个立场出发所考虑的问题,他在接触到这段历史后首先想到了这段历史对于现实的警示意义,因此他就确定了写作这段历史的基本主题,这个主题就是他用来作为标题的:“忠诚与背叛”。他认为,过去革命者对党和人民的事业怀有绝对的忠诚,但是在今天,“8000多万党员中,党员的纯洁性、党员的信仰感,似乎不得不引起我们高度的重视和警惕”,“忠诚与背叛——每个革命者、每个共产党人都无法回避的选择,即使在和平时期,我们的内心和灵魂也时刻都在接受这样的考问与考验”②何建明:《忠诚与背叛——告诉你一个真实的红岩》,重庆:重庆出版社,2011。。当今社会,人们最憎恶的事情就是权力的腐败,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一些共产党员缺乏对党的信仰和对事业的忠诚,一旦掌握了权力,就私欲膨胀,以权谋私。我们阅读革命历史,痛恨那些给革命事业带来极大危害的叛徒。其实,今天的贪官不就是和平时代的叛徒吗?他们叛变了入党的誓言,叛变了对人民的承诺。甚至他们比革命年代的叛徒更加为人所不齿,因为他们既没有遭遇敌人的严刑拷打,也不必忍受坐老虎凳的痛苦,却在香风的熏染下拱手交出了自己的良心。何建明正是站在人民利益的立场上来处理这段历史的写作的,他以江姐等先烈忠诚于革命的客观真相为例,告诫当代人应该学习先烈的忠诚心,不要成为和平年代的叛徒。
善在真善美的系列里主要指一种良好的道德和品性,涉及精神层面的内涵,包含着思想主张、精神价值取向等等。在何建明的主旋律写作中,其善的内涵也是非常确定的,概而言之,就是人民性。何建明多次说到人民性的问题,2000年,他在完成了《中国高考报告》后,在为这部作品写的后记中说:“关注百姓、关注百姓生存状态、关注百姓对民族和国家发展的要求与呼声,写百姓关心的事,写百姓喜欢读的作品,成了我这些年来从事文学创作的主攻方向。”③何建明《:中国高考报告·后记〈教育,令我欲罢不能〉》,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十多年后,他专门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就是:“为人民写作应是作家的根本使命”。④该文章发表于《文艺报》2012年1月9日。
为人民写作作为善的主要内涵,也是主旋律文学的主心骨,有了这一主心骨,何建明在主旋律写作中就能自如地协调两个立场之间的关系了。何建明提出的两个立场论,是为了达到“真”的至高境界,但客观立场与人民利益立场这二者之间不见得始终处在融洽的状态,甚至有时候会有冲突。比如说,有时候从客观立场出发,真相是什么就应该记录下什么,但从人民利益的立场看,有些真相并不适宜客观地呈现出来。这时候作家应该怎么办?何建明就专门谈到了这个问题,他说:“从某种意义上讲,写报告文学遇到‘合时宜’的时候并不太多,越遇到‘不合时宜’反而越是正常。最好的选择就是尊重客观现实、尊重自己内心独立价值意识,从更高的立场和更远大的方向去处理那些‘不合时宜’。要让读者喜欢、老百姓满意,这是强调作家的良心、正义感、道德观的意义所在。”⑤蒋肖斌:《何建明:良知和温度是报告文学存在的根》,《中国青年报》2019年8月6日。既要尊重客观现实,又要尊重自己内心的价值意识,让这两方面在“更高的立场和更远大的方向”上达到一致,为什么能达到一致?因为目标就是“让老百姓满意”——也即人民性的问题。何建明以“三个现场”论,将这一问题阐述得更加清晰。他说:“除了客观存在的事物称之为‘客观现场’,作者内心和价值判断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主观现场’,而成熟的报告文学作家,还应完成第三‘现场’——‘本质现场’,即作品的思想和精神。”①蒋肖斌:《何建明:良知和温度是报告文学存在的根》,《中国青年报》2019年8月6日。所谓三个现场,也就是作者书写的客观对象、作者对书写对象的认知和书写对象所传递的思想意义。我最初看到这段话时还心存疑义,何建明所说的主观现场,是指作者对书写对象的认知和价值判断,作者只要他的认知和价值判断是正确和准确的话,就应该与书写对象所传递的思想意义相一致呀,为什么还要特别强调一个“第三现场”呢?但当我将何建明的观点放在主旋律文学写作的范畴里来理解时,就豁然开朗了。主旋律文学有其特定的思想和精神价值的要求,这是毫无疑问的,作家能否真正理解和把握主旋律文学在思想和精神价值上的要求,则是主旋律文学写作成功与否的关键。我以为,何建明所说的第三现场“本质现场”就是专门针对主旋律文学在思想和精神价值上的要求而言的。也就是说,只有抵达了第三现场,才能实现主旋律文学之“善”。
《根本利益》的写作比较典型地体现了何建明是如何处理好“三个现场”的和谐统一的。这部作品真实讲述了山西省运城市纪检委副书记梁雨润一心为百姓排忧解难的先进事迹。何建明最初听人介绍了有梁雨润这样一位优秀共产党员,被百姓赞誉为“百姓书记”,他是抱着要写一部歌颂英模人物的念头去进行采访的。但他从梁雨润所处理的一系列骇人听闻的大案和难案中,既感受到了普通群众的疾苦,也发现了基层政权中的官僚主义、享乐主义以及腐败之风非常严重,他为这一切感到深深的忧虑。他在写作中丝毫不回避这些社会问题,坦诚表达了自己的忧虑。因此这部作品出来后,作品中所揭露的大量司法腐败、以权谋私、欺压百姓的丑恶现象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的反响,这些活生生的事实让人们看到了当时的党群关系和官民关系紧张对立的严峻性。表面上看,这部作品的揭露性和批判性特别突出显眼,以至当时还有一些权力部门要阻止这部作品的发行。但何建明并不是简单地以揭露和批判为目的而一快了之,他是紧扣着主人公梁雨润的以人民利益为根本利益的伟大精神来写的,是通过这些问题反衬出梁雨润一心为百姓排忧解难的艰巨性和可贵性。而这一切都体现了人民性这一主旋律的核心内涵。特别是根本利益这一关键词也正是从党中央在针对现实问题和总结历史经验的基础上而提出的重要思想中提炼出来的,它强调了中国共产党始终代表中国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何建明敏锐地抓住这一关键词,将其作为作品的思想灵魂。这也就是何建明在写作中主动追求他所说的“第三现场”的结果。他在回答记者提问为什么取“根本利益”这一书名时说:“我写这本书,就是想表现我们党这样一个代表人类进步的最先进的力量和群体形象,表现我们党的中心工作出发点就是为了老百姓的利益这一宗旨,这是我要完成的任务。像梁雨润这个人物,我们可以用很多诸如‘百姓书记’之类的词语,但是我觉得这些词语都还不足以说明问题,还不能充分体现梁雨润身上本质的东西,或者说最根本的东西,这样一想‘根本利益’这个词就冒了出来。”②引自《唱响正气歌——访〈根本利益〉作者何建明》,《出版广角》2003年第3期。
在《江边中国》中,我们再一次看到“三个现场”论是如何让一部作品彰显主旋律的思想力量的。这部作品写的是江苏永联村改革开放以来的巨大变化和村党委书记吴栋材在这一过程中起到的领导和表率作用,看上去写的只是一个小乡村和一位基层党委书记的先进事迹,但他发现这个小乡村每一次的变化背后都是有来自国家和世界的宏大力量所推动的,因此,他将永联村35年的发展史置于中国改革开放以及国际风云变幻的大历史中来讲述,于是便有了“邓的目光与吴栋材的胆识”“索罗斯跑了,吴栋材来了”等这样的章节安排,便有了乡镇企业第一次出现在中共中央一号文件中、小平南方视察、东南亚金融危机等大历史的描述,以及中国几代领导人关于强国富民的理想设计,这些都与永联村的一举一动无缝铆接起来了。丁晓原认为,《江边中国》“是一部当代中国的新乡村史记,是中国梦的江边叙事、永联阐释”①丁晓原:《〈 江边中国〉:一个中国乡村发展的史诗报告》,《中国文化报》2014年4月2日。。这一概括非常准确地指出了这部作品通过何建明“三个现场”的整合而达到的思想高度。
何建明近些年的作品则集中在讲述中国故事和总结中国经验上做文章,这是一个更为宏阔的“本质现场”了。诸如他陆续写出的《山神》《上海表情》《大桥》《那山,那水》《德清清地流》《诗在远方——“闽宁经验”纪事》等,这些作品的题材涉及多方面,有城市,有乡村,有历史,有现实重大工程,但是从这些作品中也能看到一个共同点,就是何建明在书写这些对象时,基本上是把他们放在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大背景下来写的,也就是说,他每接受一个新的写作对象时,都是从总结中国经验的角度入手来进行采访和写作的。比如《德清清地流》记述的是浙江德清县的发展,他同样是将其作为一个“中国经验”的样本来对待的,这个样本为我们提供了什么样的成功经验呢?在他看来,德清经验最核心的部分就是:一种全新的社会管理体系与管理方法。全书便是围绕这一点而展开,讲述了德清自改革开放以来的发展历程,最后落笔在中国梦的伟大战略构想上。
主旋律文学之美其实说的就是文学性问题。何建明很重视报告文学写作的文学性,他也注意采取多种方法来加强作品的文学性。
重视人物塑造是何建明报告文学的突出特点。典型的现实主义理论是强调要塑造人物的,这尤其体现在小说上。我们的小说观随着后来现代主义文学理论的冲击,逐渐地淡忘了要塑造人物,很多小说家写小说的时候根本就不着重去塑造人物,尤其是塑造典型人物。何建明虽然写的是报告文学、纪实文学,但他很重视塑造人物,写典型人物。可以说他在报告文学和纪实文学的写作上,写了很多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典型性的人物形象,这些人物形象甚至可以说是典型的文学形象。这不能不说是何建明的一大优势,他在与真实人物接触时,能够准确地把握住人物身上的特质,并将人物的特质与他所要宣传的思想精神连接起来,从而将真实的人物上升为一种文学典型人物。何建明自己曾说过他最初是写小说的,他对小说似乎情有独钟,他甚至说过类似的话,从艺术爱好上说,他更愿意写小说,他善于编故事,也善于塑造人物,这是他的艺术天赋,这样的艺术天赋似乎是专为一名小说家而准备的。但因为在社会使命感的驱使下,他坚定地选择了报告文学写作,而且一写就不能放下来,一部又一部的报告文学作品在他的手中产生。即使如此,他写小说的艺术天赋并未消失,他承认在写作报告文学时,总会情不自禁地“把小说艺术运用到笔端的文本之中”②高小立:《我是革命英雄主义的崇拜者和表达者——访电视剧〈奠基者〉原著〈部长与国家〉作者、报告文学作家何建明》,《文艺报》2010年1月11日。。何建明在报告文学中塑造人物的成功实践,其实带出了一系列非常值得研究的理论话题:报告文学的塑造人物是小说艺术的借用和转化吗?报告文学是否需要强调塑造人物?报告文学的人物塑造与小说的人物塑造有什么区别?等等,这些话题最终都可以归结到报告文学的文学性上。丁晓原就从何建明的报告文学中发现了这一问题的重要性,他专门论述了塑造人物在报告文学写作中同样具有重要性,并分析了何建明在塑造人物上的独特之处,他说:“人物是叙事文学最为重要的元素,同样也是非虚构文学的基本构件。与小说可以依据典型化原则对人物作虚构处理不同,报告文学只能选择真实的人物,根据实际写作的需要,取其自身存在的重要部分加以呈示。因此对于非虚构人物的发现、选择和再现,是报告文学写作中的重要环节。发现、选择,显现着作者的观察力和判断力,而再现,则反映了作者的艺术水准。何建明既善于从政治的高度和全局观照对象,取事选人,同时又能从强化作品表现力的角度艺术地再现人物。这样既使人物具有丰富的时代内容、历史意义,同时又使作品更具艺术的形神,由此报告与文学融为一体,真正成为文学范畴中的独特一体。”①丁晓原:《何建明:泛政治化的非虚构叙事》,《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5期。
何建明还善于将理性进行审美化处理,将理性的书写内容通过意象化喻体形象地表达出来。比如《永远的红树林》完全是一部为一位学者提出的新的理论而写的报告文学,这就是青年学者梁言顺所提出的“低代价经济增长理论”。理论是抽象的,特别是专业性很强的理论,如果没有专业知识的储备,一般的读者也是读不懂的,但报告文学作家的职责就是要把现实中所发生的最新也最有价值的事情及时告诉读者,当理论必须让大家知晓时,报告文学作家不会因为理论太抽象就绕开不去写,他们也会寻找到最恰当的方式来书写理论。在这方面,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便是一部精彩的典范。何建明也是很欣赏这部报告文学经典的,当他要写梁言顺的“低代价经济增长理论”时,一定想到了这部经典并从中受到了启发,若不是这样,他又怎么会在作品中专门提到陈景润的哥德巴赫猜想呢?他也像徐迟一样,丝毫不回避理论的抽象性,相反,他还要在作品中列出大段的数学算式。徐迟在《哥德巴赫猜想》中也曾这么做。没想到这样做达到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审美效果,它以数学和理论的形式美感染了读者。何建明为了让枯燥的理论生动起来,他还采取了很多的叙述策略。首先,他以红树林的意象作为思想主题的象征物,引领叙述的展开。另外,他将现实中经济增长所付出的代价的生动事例与梁言顺的理论穿插起来叙述,这些事例不仅有助于人们对理论的理解,而且也使理论的解释变得形象起来。但更重要的是,何建明能将他的“两个立场”论和“三个现场”论与文学的审美化有机地结合起来,从而使这部作品在理论审美化的处理上更为有力度。何建明正是从代表人民利益的立场和本质现场出发,认识到“低代价经济增长理论”的政治意义和现实意义,他不是孤立地介绍“低代价经济理论”的原理,而是将其作为党中央提出的“科学发展观”中的一环来介绍的,是从党中央的可持续发展的政治构想的大格局中来讲述低代价经济增长理论的致用性和现实性的。这样便勾画出一个宏大的理论之美。《那山,那水》则是将生态理论审美化。该作品讲述余村以生态主义建设新农村的事迹,何建明将余村的自然之美作为底色,在此基础上对党中央的生态文明思想进行审美化的阐释。他是将生态文明思想视为一种美的思想,他通过余村人从过去的“丢美吃苦”到现在的“靠美吃饭”的变化,证明了生态文明就是一种美的文明。
当然,何建明在主旋律文学之美上的追求是有局限性的,他主要在人物塑造、修辞、结构上下功夫,但他在语言文字上留下很大的欠缺。一般来说,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报告文学同样如此,文学性首先就应该在语言文字上做文章。但报告文学写作又是一种追赶现实和时代的写作,作家要尽量与现实发展保持同步的状态,因此他们的写作往往是紧迫和急促的。这一点在何建明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这也就决定了他的写作风格,他似乎不可能有时间从容地在语言文字上进行打磨和推敲,他大概也乐于享受一气呵成的畅快,所以他的语言文字是一种粗粝的状态。当然,粗粝也可以形成自己的风格,但不可否认,在这种粗粝中也存在着不少遗憾。从主旋律之美的角度说,何建明是一名现代设计师,他可以为作品搭建起一个美轮美奂、精巧典雅的结构,也能调动所有的修辞将文本装饰得富丽堂皇。但他从来没有考虑过,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机会去考虑做一名精益求精的文字“工匠”,追求一种美到极致、精到骨髓的文字。我们不能以此苛求何建明,只不过当我们谈到主旋律之美时,一定要记得在这里还有一个追求精美语言文字的目标,这是需要所有报告文学作家共同努力来完成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