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周文
各国文学的作家作品与文学思潮,总会走向世界文学的舞台,相互之间进行着跨国界的碰撞、融通、渗透与不同程度的整合,彼此相互的影响与借鉴,是各国文学发展的常态。就散文方面而言,中国现代散文的发展,就经历过两次超常态的“输入性”借鉴。第一次,是五四文学初创时期,以周作人、冰心、朱自清等一批散文家在借鉴、接受英式随笔的基础上,创造了以“自我表现”为新核心理念的现代散文,以此对三千年“文以载道”的散文,进行了史无前例的文学革命。第二次,则是对世界“生态主义文学”,尤其是“生态主义散文”的接受与借鉴。唯其如此,新时期以降尤其是新世纪以来,“生态主义散文”的思潮悄然兴起,并且愈来愈有演绎为一种散文思潮的趋势。在这个意义上,美国作家利奥波德的散文随笔集《沙乡年鉴》在中国的翻译出版,则是可以看作一个重要的文学事件。
中国文学对外国“生态主义散文”的接受,应该从1949年徐迟翻译梭罗的《瓦尔登湖》算起,但在当时并未产生较大的影响,直到1982年修订再版,这部反映美国工业发展期的生态思考的随笔集,才在当代中国的文化语境中真正被读者所接受。在中国产生很大影响的“生态主义散文”的外国随笔,有三部经典著作,除《瓦尔登湖》外,还有美国作家蕾切尔·卡逊的长篇散文《寂静的春天》与美国作家奥尔多·利奥波德的散文随笔集《沙乡年鉴》。另外,《增长的极限》《只有一个地球》《我们共同的未来》《我们的国家公园》《自然之死》等外国生态书籍,原产生于20世纪70年代甚至19世纪中叶,在新时期文学的中国,却被广大读者所“重新发现”,很有魔力地得到广泛的传播,也是应该予以注意的事实。
笔者个人的看法,《沙乡年鉴》在中国经典输入的意义,被称为“大地伦理学者”奥尔多·利奥波德的这部伟大著作,甚至比《瓦尔登湖》在中国的影响还要广泛与深入,因为利奥波德在书的后半部分比梭罗多了几分伦理的思考。自20世纪90年代起,此著经过候文蕙、王铁铭等多人翻译的15个版本,分别于23家出版社出版,可见此著在中国的热销与畅行,已经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新时期以来,学术界逐步形成了对《沙乡年鉴》进行学术研究的热点与热潮,成为一个令人深思的“沙乡年鉴现象”。有事实为证:据统计,截至2017年12月,学术期刊发表相关的研究论文164篇;硕博学位论文8篇;学术论著58部,其中代表性论著有叶平的《关于莱奥波尔德及其“大地伦理”研究》(1992)、余谋昌的《存在生态伦理吗》(1992)、侯文蕙的《征服的挽歌:美国环境意识的变迁》(1995)、郑慧子的《走向自然的伦理》(2006)、彭程的《诗意的栖居:自然文学的魅力与追求》(2016)等等。《沙乡年鉴》的热销与研究的广泛深入,折射出它被中国读者所接受的史无前例之状况。“沙乡热”,仿佛它是一个晴雨表和一个文学的隐喻,标识着中国的“生态主义散文”接受与创作思潮,有如影子随形而伴随到来。
因中国国情的关系,我国文学对外国文艺与文学思潮的接受总是滞后的。自然生态文学接受,也是时空错位地滞后了半个世纪甚至更久。中国生态文学与生态散文思潮的发生,与中国读者接受《沙乡年鉴》《瓦尔登湖》等外国生态散文的思潮密切相关,《沙乡年鉴》等外国思想资源是先导的,中国生态文学对它的接受,则是十分自觉的。这种自觉直接接受的标志性人物,则是散文家苇岸。
苇岸接受《瓦尔登湖》的影响,才开始了他生态散文的创作,十分自觉地接受外国生态散文思潮的影响,在他,表现得非常的刻意与另类。他将梭罗当作自己的精神导师而无限崇拜。他说过:“ 《瓦尔登湖》是我唯一从版本上多重收藏的书籍,以纪念这部瑰伟的富于思想的散文著作对我的写作和人生的‘奠基’意义。”还说:“梭罗近两年在中国仿佛忽然复活了,《瓦尔登湖》一出再出,且在各地学人书店持续荣登畅销书排行榜,大约鲜有任何一位19世纪的小说家或诗人的著作出现过这种情况,显现了梭罗的超时代意义和散文作为一种文体应有的力量。”苇岸认识《瓦尔登湖》及其作者,仿佛遇见和认定自己的文学之父,甚至“幸福”地认为,“我对梭罗的文字仿佛具有一种血缘性的亲和和呼应”。苇岸自1988年开始写作自然生态系列散文作品《大地上的事情》,只写大地及对大自然的顶礼膜拜,甚至下乡住在农村农耕,成为一位素食主义者。早殇的他,创作总数量仅20余万字,仅是语丝、笔记、杂感、随想录,离“散文家”的实绩相去甚远;但“小”作家却产生了“大”影响。自觉他坚守土地与人的自然伦理,又以梭罗为师,并写下文学自白《我与梭罗》,故而,他成为“生态主义散文”滥觞时期具有肇始地位的代表性作家。
由于对《沙乡年鉴》与《瓦尔登湖》等外国生态散文的深度接受、对《沙乡年鉴》等生态散文经典反复深入的研究,故此这种翻译先行、理论先行而带动散文创作的情形,是中国生态散文之所以兴起的一个特殊文化背景,区别于以往任何一次文学思潮发生的机制。由于这种强势的文学“输入”与理论研究的先入为主,才产生了贾平凹的《怀念狼》、姜戎的《狼图腾》、宁肯的《环形山》等一批虚构类的长篇小说,同时在散文创作中,出现了苇岸、徐刚等一批率先领跑的散文家。他们以人与自然之整体伦理观在散文创作上予以践行,中国生态散文思潮因此悄然崛起,逐步形成了一支文学创作队伍里的“生态环保”突击队;并且以它为中心,将“生态散文”的创作思想予以呐喊与鼓动,以至因果链地带动了21世纪的中国生态文学的崛起。
崛起的实证,是在生态散文创作方面出现了一批较有影响的作家与作品。内容有直接干预的、“金刚怒目”式的一类,如陈桂棣的《淮河的警告》、航鹰的《生命之水》、哲夫的《长江生态报告》《世纪之痒——中国生态报告》、马军的《中国的水污染》、刘贵贤的《中国的水污染》《生命之源的危机》、沙青的《北京水危机》《北京失去平衡》、徐刚的《拯救大地》《穿越风沙线——我们只有一个地球》《长江传》《我将飘逝》等等,无不以残酷的真相予以报告,向中国读者及政府生态管理部门发出警告,进而对我们的科学认知及危机意识缺失的现实敲起警钟。在生态散文的创作中,除“金刚怒目”一类外,还有间接书写自然生态的和谐、寄寓环保意识的一类作家与作品。除写下《商州三录》的贾平凹,还有马丽华(《走过西藏》)、韩少功(《山南水北》)、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于坚(《云南冬天的树林》)、庞培(《森林与河流》)等众多散文家。在他们中间,庞余亮与周荣池也是很突出的两位。
贾平凹在《商州初录》的开头写道:“正是久久被疏忽了,遗忘了,外面的世界愈是城市兴起,交通发达,工业跃进,市面繁华,旅游一日兴似一日,商州便愈是显得古老,落后,撵不上时代的步伐。但亦正如此,这块地方因此而保持了自己特有的神秘。日今世界,人们想尽一切办法以人的需要来进行电气化、自动化、机械化,但这种人工化的发展往往使人又失去了单纯、清静,而这块地方便显出它的难得处了。”这段话概括了创作《商州三录》的意图,即将商州的自然生态的“神秘”与“现代化”的“繁华”存照并进行反差比较,犹如当年沈从文以湘西的人性善的世界来批判城市的人性恶那样声东击西,是一种叙事与批判的策略。“沈从文—贾平凹”的隐喻反讽模式,成为时下众多生态散文作家借鉴、参照的方式。
庞余亮生态散文的创作,主要见之于他的散文集《半个父亲在疼》。集中令人注意的是《露珠记》(125滴)与《淤泥记》(109册),类似苇岸的笔记体,但在思想内容上他的文字远比苇岸更为丰富和厚实。庞余亮,是写自己在乡村学校当教师时对乡村天真无邪的孩子们任性成长之记录,在作者的笔记中始终贯穿的,是孩子们与土地难以割舍的伦理,“我”置现行的种种教育理念、规章与制度于不顾,对土地的膜拜和太多的乡愁,给作为“自然物”的孩子们以理解、宽容与疼爱,所表现的是依存土地的自然生态文明的初心。《淤泥记》则是个人的沉思默想,“只是想,一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拯救自己——在别人的扉页上,他只是一支停滞太久的圆珠笔”。最能代表隐喻反讽型的经典、表现庞余亮生态散文深刻思想的,当属新作《在那个湿漉漉的平原上》。笔者认为,这篇长篇散文像当年《半个父亲在疼》选择在《天涯》杂志上发表那样,在《草原》杂志上刊出,是于一个静处即“于无声处”,产生“听惊雷”的效应。作品通过“我”的视角和环保思考,将“大地上的事情”,尤其将少儿时代眼睛与心灵里的里下河平原上的生态世界,描述得那么真实、真切与真挚。蛇们、蜈蚣们及其他昆虫的动物界,为生存繁衍而忙碌,南瓜、豌豆、盐巴草们的植物界,随着四季转换而荣枯;“我”与父亲在平原上与它们和谐共处;虽则贫穷和劳苦,但人与自然处在互为依存、物竞天择的自然生态里,是农耕时代的一种“湿漉漉”文明的感觉。作者以挽歌式的真情抒写,告知我们的是“挽歌”背后今天平原上是“干巴巴”的当代文明,是消解、丢失农耕时代宝贵文化传统的、被后工业社会与当下信息社会“钱本位”毁坏的残破、萎缩生态。用一位评论家对《在那个湿漉漉的平原上》评论的话说,“那些动物、植物,那些童年的记忆,都是我们曾经熟知现在无法重返的精神伊甸园”。同样,周荣池的《村庄的真相》《一个人的平原》以及正在《美文》连载的《汪曾祺笔下的乡土世界》系列,也是表现了与庞余亮相似的思想。从《村庄的真相》看,无论是叙说南角庄村民与“事”与“物”的关联,还是叙说这个村庄的人们与那些“事”与“物”的依存,周荣池都进行了反文明、反伦理意味的叙事,暗藏着对高科技、高消费所带来的生态危机进行反思,并隐喻式地进行反讽意味的批判。正是如此,那些关于“废村”的记忆全部变成了美好的回望,同样也似庞余亮笔下的另一个“伊甸园”。
所以,从生态散文兴起的意义上看,指称庞余亮、周荣池是“小地方”的“大作家”,似乎并不准确。扬州、泰州并非是小地方,汪曾祺自不可比,将庞余亮、周荣池放在毕飞宇、周桐凎、鲁敏、罗望子、刘仁前、王干、费振钟、顾坚等里下河作家群中比较,自有其“生态文学”创作的特殊地位;放在生态散文思潮中考察,庞、周两位是对生态散文创作作出不小贡献的实力派作家。
贾平凹、刘亮程、庞余亮、周荣池等作家,一个共同之点,是怀着忧患意识演绎着一个共同的主题:在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转换的历史进程中,两种文明的激烈碰撞与对抗中人性和社会道德、伦理的嬗变,所表现的是社会心理的焦虑和疼痛。在他们看来,随着现代乡村日益城镇化的推进,那些体现农耕文明、本该属于儿时记忆中的“事”与“物”及包纳其中的美好东西,日益稀少以至消失殆尽,这是作家们心中难以逆转、难以缓解的疼痛。而他们只有把这种刻骨铭心的疼痛,通过自己对被伤害的“家园”的回望和再现,才能宣泄自己的痛苦,以诉求醒世、警世的文学功利。
以上描述在于说明:生态散文创作思潮虽然与既往的种种思潮有着明显的区别。它没有宣言与纲领,没有组织形式的社团,没有同仁刊物的发表平台,但新中国成立之后一些思潮的兴起与存在,主要是看共同的主旨和共同的思想诉求,以及据此而出现的作家作品及其影响。唯其如此,笔者以为“生态主义散文”的思潮已经存在,且作家们通过直接干预型和隐喻反讽型两个主要思想向度,证明这一思潮在当下散文发展中成为一种存在,而且成为一种思潮。这是一个不可忽略,不可漠视的文学现象。“主义”是一种信仰,一种通过实践而且创造人类文明的信仰,因此笔者定义生态散文为“生态主义散文”,不仅认知它是当下文学创作的一种“主义”,而且私以为这种思潮,应该演绎为整个中国文学的一种共同的信仰与共同的责任。
既往的文学创作,总是将社会生活中的“人”作为万事万物的主人,以人为中心,在客观上和主观上去反映和表现人类对自然界的征服、利用、改造、盘剥,最大化地为人类自己谋取利益。可人类忽略与漠视了人类与大自然命运同在的伦理。直到20世纪三四十年代,才由极少数的外国人提出了“生态伦理学”,认为人类之于大自然的“中心主义”可以休矣;伦理学的正常概念里应该予以包容人类与大自然和谐共生的伦理,应该考虑到人类与大自然的和谐共处是不容置疑的哲学,人类应该在世界范围内,停止对“大自然世界”的任意破坏与伤害。
“生态主义散文”应该对身处的地球村可能被人类毁灭的生态危机,严正地予以关注,切切不可再熟视无睹、麻木不仁。当下整个世界面临着生态环境的十大灾难:气候变暖、臭氧层破坏、生物多样性减少、酸雨蔓延、森林锐减、 土地荒漠化、大气污染、水体污染、海洋污染、固体废物污染,这些给人类造成了方方面面的巨大危害。以水污染来说,水体污染影响工业生产、加速设备腐蚀、影响产品质量,以至直接伤害人的生命或导致难以治愈的疾病。据世界权威机构调查,发展中国家有80%的各类疾病,是通过被污染的水而得以传播,每年全球因饮用污染水而丢失性命的至少有2000万人。因此,水污染被称作“世界头号杀手”。化学污染、生物污染、物理污染(噪声污染、放射性污染、电磁波污染等)、固体废物污染、液体废物污染、能源污染等等,都是危及人类社会环境与危及人类生命的“杀手”。正如徐刚所说:“绿色文明的毁灭,大体上经过两个过程:先是人类的掠夺性破坏,而后是沙漠的最后吞噬。人被沙漠赶着走。在这被沙漠追赶的过程中,人格日益矮化,环境日益恶劣,绝望是沙漠中最可怕的遗传基因。”沃卓斯基兄弟导演的好莱坞经典大片《黑客帝国》中说道:“人类是地球的癌细胞,完全不顾地球的生态平衡,肆意繁殖,结果差不多彻底摧毁了地球生态”。保护地球生态这个世界性的环保问题,中国的文学及“生态主义散文”应该有所担当,应该与世界文学一道,对一切危害地球的“癌细胞”问题,予以严肃的干预与愤激的文学呈现的抨击。
批判人类“中心主义”,就是遵行大自然生态系统的自然规律,对亘古以来大自然万物之间相互依存、和谐共处的自然伦理,给以尊重与敬畏。由“中心主义”到“自然生态主义”,这是一个伦理观念的革命,在道德上,原先的“人本位”应该被置换为“自然本位”;而在人与自然两者之间,“自然本位”则是第一位的。《沙乡年鉴》《瓦尔登湖》《寂静的春天》,给我们中国作家彰显的最重要的文化参照,是奥尔多·利奥波德等三位外国散文家逆袭了人类数千年来人类“中心主义”的思维,发现了反哲学的“中心主义”之错误及其罪恶。他们向世界宣告:祖先的“自然本位”理念,应该重新回归到当下的人类社会,而且应该变成人类修正自己的自觉意识;他们告诉人类世界,人与自然应该和谐相处,人类应该在一个整体世界的自然生态系统里,重新规范自己的宇宙观、人生观,规约自己符合自然生态规律的利益诉求与道德伦理诉求。因此,我们必须明确自然生态的“伦理”,并非指既往传统意义上所理解的人与人之间、官员与百姓之间、亲人之间、家族之间等方面的道德伦理,而是涉及大地、空气、江河湖海、崇山峻岭及野生动植物与人类和谐共处的伦理。从这个意义上说,苇岸是科学接受《瓦尔登湖》批判“中心主义”的思想,而在当代生态散文中进行革命、建立整体自然生态观的第一人。写作《拯救大地》与《我将飘逝》等著述的徐刚,也大体说过革新、批判“中心主义”理念的思想:人不能停留在自然美能使人愉悦的这一属性的层面,否则人的自私的本性就会把自然美当作可以占有的奢侈,当作可以获利的商品。人要不失时机地把伦理扩展到大地之上的万物,人最可贵的道德,应是对人类之外的万类万物的怜爱及呵护。
批判“中心主义”的同时,我们必须建立正确、科学的整体观的生态伦理,而且真正肩负起“生态主义散文”的时代使命。时代使命需要出现更多的苇岸、徐刚、贾平凹、刘亮程、庞余亮、周荣池等作家,需要更多的《大地上的事情》《拯救大地》《在那个湿漉漉的平原上》《村庄的真相》等作品。为此,散文家使命感的建树,必须清醒地认知使命感的内涵,做到三个方面主体性的“在场”。笔者觉得,“生态主义散文”的创作,必须大力提倡“在场主义”,将 “在场主义”直面现实、直面是非的精神发扬光大,从而切切实实地肩负起生态散文创作的使命。
首先,应该提倡亲历体验的“在场”。我们的作家中有不少人忽略、忘记了毛泽东同志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提出来的作家必须“深入生活”的意见。从创作“生态主义散文”来说,如果不是有意识地亲历生态环境,在场体验大气、海洋、土地、森林、山河湖泊及这些环境中的其他生物遭受巨大灾难的情景,怎么可能产生忧患意识和危机感?怎么可能开拓文学思维的大视野?怎么可能会产生写作冲动与激情?且不说亨利·梭罗如何在瓦尔登湖独居两年多而写成《瓦尔登湖》,就说那些为生态散文创作的中国作家的“在场”体验。苇岸亲自住到农村,去体验蚂蚁、麻雀、胡蜂、蜘蛛、啄木鸟、甲虫,江河湖海,白桦、栗树、麦子等描写对象,体验一年四季的季节轮换、气候变化、日出日落,然后才写出《大地上的事情》。韩少功再次“上山下乡”,在乡村隐居七年,对山野自然和民间底层的深入体察,才产生对自然生态有诸多直指人心的追问,才写出了讲述自我的《山南水北》。被称为“生态文学先驱者”的徐刚,由1987年5月至6月那场大兴安岭的森林火灾,而去武夷山进行实地考察与调查,创作了《伐木者,醒来!》的报告文学。从此,他受农业部门委托,踏访长江中上游防护林,并对沿江的码头、城市进行考察、研究;后来,1998年又西上青藏高原,了解长江源头数月,确认了长江真正的源头在唐古拉山主峰各拉丹东雪山西南侧的沱沱江,这才创作了《长江传》。像苇岸、韩少功、徐刚这样体验“在场”的散文家很多。有初心才会有使命。体验“在场”,是要求我们的作家有强烈的忧患意识和使命感,才会产生意志与毅力,不怕劳苦、四处奔波地去进行实地考察调查;只有国家生态利益高于一切,只有个人公益心、公德心、世界大同心超越自己的私心杂念,才能忧国忧民、忧祖国忧全球,真正肩负起创作生态主义散文的时代使命。
其次,应该提倡严厉批判的“在场”。所谓批判的“在场”,就是散文家文化批判精神的彰显,而这种文化批判精神,是指作家直面社会环境真相、敢于辨析真假美丑的本质、追求科学与真理的人格体现。从20世纪50年代起,包括杂文、报告文学在内的文学散文,曾经锐减了棱角、风骨的文化批判,颂歌模式与思维让作家们不敢说真话,甚至将那自己真实的“心”包藏起来。丁帆先生指称理论界的情况时曾经指出:“我以为,在中国的20世纪中期(1949年为界)到世纪末(1980年以后)的文学中,我们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文学批评家的,不要说像别林斯基这样敢于高喊出自己见解的批评家绝迹,就连敢于说出对作家作品不满的批评家都是凤毛麟角的……只能是哼哼唧唧的吹鼓手。”从某种意义上说,生态散文的作家的写作,必须扭转、整改既往创作机制中的思维定式,必须在当歌德派的同时,更要当环保的定向“爆破手”。即,无情揭露生态环境中人为破坏、污染生态的现象,大胆指出一些管理部门的渎职或不作为现象,严厉抨击民众对水土、森林、矿山的盘剥性利用等等,这就是猛掌,就是棒喝,就是“在场主义”的文化批判。——这是作家们出于良知和道义,无限忠诚地向政府的“进谏”,责无旁贷地向整个社会的“进谏”。从此意义看,自然生态散文是批判性的“进谏”文体。而在批判机制中间,揭示生态危机的人为生成的科学道理与思想文化根源,进行生态哲学角度的文化解读和社会性批判,这是时代使命最重要的思想指向。批判“在场”的能源在哪里?就在于作家内心的“疼痛”。徐刚疼痛大兴安岭的森林被大火所毁,疼痛武夷山的大树被愚民所砍,疼痛长江污染指数的与日俱增……种种耳闻目睹生成的疼痛感,才使徐刚大彻大悟、如鲠在喉,而生成强烈的危机感,激起揭露生态危机真相的胆量和勇气,才让他的作品真正拥有生态散文的良知和道义。
再次,应该提倡人性人道主义的“在场”。人类被实际利益所困,被“中心主义”思维所惑,故而人类因掠夺、盘剥大自然而沦丧人性人道主义。“生态主义散文”的使命,必须劝诫、启导人类重返自然,重新建立人与自然的伦理关系,进而与大自然和解,以和谐地成为地球村的一个家族成员。文学是人学,是以表现和探究人性人道主义为其根本任务的文学。因此,生态散文的创作,必须恪守表现人性人道主义的基本原理。诚然,中国三千年的文学不乏山水诗、山水散文,离开了大自然的山川湖海的表现对象,就没有中国文学史。但既往文学史所表现的是人文的山水,是人类“中心主义”思维下的山水,是传统融情入景、情景交融的那种人文的抒情模式。而真正的生态散文,在兼容传统元素与模式的同时,应该是颠覆“中心主义”之后的、与大自然和解与拥抱的“和谐”模式。
无疑,“和谐”模式强调的是彰显人性人道主义的思想。和谐,讲的就是人性,就是人道主义,讲人与自然的关系,不再是主宰与被主宰、掠夺与被掠夺的关系,而是平等、敬畏与相互尊重的关系,是表现人以爱心施之于自然的一种真实、真情与温情的情怀。张守仁在《生态文学先驱者——徐刚》一文中,讲过几个环保主义者的故事。第一个是陈建霖,为了保护崇安风景区的一棵巨松,把它当“亲人”来救,拿出了半个月的工资60元给砍树人,而使这棵老松树得以保存下来。第二个是甘肃河西走廊古浪县八亩沙的六位村民,承包了这大片荒沙地。他们没有得到国家一分钱资助,耗尽六户农民所有积累,卖掉了鸡羊换成了钱,经过13年的苦干,搬掉了沙漠而造就了绿色的良田。第三个是一位山西保德县被称为“树疯子”的张候拉,一个人住在山洞里,一条被,一口锅,一辈子育苗种树100多万棵,治理了九塔河水流域。第四位是20世纪70年代的陈秀莲,她与儿子袁德山让两只鹭鸟在他们门前树上筑巢安居,孵育雏鸟,精心养护,招来了白鹭、夜鹭、池鹭等多种候鸟,到现在鸟巢超过一万,她家周围的环境,真正奇迹般地成了鸟的天堂。笔者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引述几位环保主义者的故事,是为了具象地解释人性人道主义“在场”的含义。我们的作家必须要变成陈建霖们、张候拉们、陈秀莲们,与土地、山林、草木、飞禽、走兽相处,把它们当作“兄弟姐妹”“亲朋好友”,当作一个“命运共同体”在地球村上共生共荣,以这样的思想与伦理,规范自己的精神和行为,并作为自己创作生态散文的初心与立场。这是生态散文的使命使然,是生态散文作家应该具有的人性与人道主义的情怀。
“破”字当头,“立”在其中。远离“中心主义”,才可能做到使命“在场”,我们的散文家给大自然献出爱心和激情的时候,才有可能做到专注和坚守,就像苇岸、徐刚等人那么“疯”、那么“痴”、那么“傻”的执拗。
关于“生态主义散文”的理论建构,是一个全新的命题。生态文学研究专家王诺,在《外国文学:人学蕴涵的发掘与寻思》(1999)、《欧美生态文学》(2003)、《欧美生态批评——生态文学研究概论》(2008)等著作中,对生态文学理论进行了梳理和研究。他是对我国生态文学进行理论研究的开拓者之一。一些关于《沙乡年鉴》《瓦尔登湖》等的研究著作与论文,也是建构生态文学理论的前期积淀和参照。但这些研究多是借鉴外国的资源和经验,主要研究对象是考察和评价欧美生态文学和西方生态思想的发展进程。真正的中国本土生态文学,尤其是“生态散文”的理论建构,虽有零零星星的论文发表于报刊,但仍然处于初始阶段。值得期待的是,一套“散文与生态文明建设丛书”正在撰写和准备出版。此套12卷本丛书由黄红丽、陈剑晖策划,由散文理论家王兆胜、陈剑晖、丁晓原主编,由学术界一些散文理论的专家撰写,将由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正式出版。出版发行之后,这套丛书将会对“生态主义散文”理论建设的体系、框架与创作审美机制,发表一些讨论性的意见,从而会对理论建设产生积极的学术影响。
关于“生态主义散文”的理论建构,笔者在这里发表几点个人不成熟的看法,以期引起广大读者的讨论。
对生态散文的价值观进行定位,是理论建构的一个重中之重。定义“生态主义散文”的价值观,实质上是对散文审美价值观的某些方面进行重要的修正。如果区分价值的层级:应该先是哲学性的自然生态伦理,其次是颠覆“中心主义”的“和谐”整体观,再次是人性人道主义的情感表达,最后是散文文本形式的文学呈现。其中,哲学性地阐释人与自然的生态伦理,则高于一切,是价值观谱系中的核心,犹如首脑之于人的躯体。我们须对人与自然的“中心主义”的伦理进行颠覆,只有颠覆,才能进行价值观的抉择和重建。正如丁帆教授所说:“从人文主义的角度来正确地评价‘生态文学’的价值观念,不仅仅是‘生态文学’的价值伦理的重要问题,也是全人类面临的生态伦理价值观抉择。”当重新考量生态散文价值观的时候,我们发现:多少年来因当大自然“主人”(人定胜天)的惯性思维定势,而导致了对古典文化传统的漠视,甚至是背离,今天生态散文则要求我们回归“天人合一”的古典哲学。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其实,中国古代先哲早就深谙“天人合一”的生态伦理。因此,生态散文的理论构建,应该回到中国古典哲学传统的原点。儒家、道家等先秦哲学都讲“天人合一”,都讲人对大自然的敬畏而须彼此和谐相处。我们铸造生态散文的内在理性,应该在继承传统哲学与美学的基础上,来钦定它的当代性。从“主人”对大自然的俯视到相互应有的平视,从征服、掠夺者的私心到共存共荣的公心,从农耕时代的环保文明的记忆到数字信息时代消费环境污染的反思,这在生态散文作家价值核心的转变过程中,都要用“天人合一”的哲学,在理论上进行美学与文学的融通、阐释与整合。汪树东的专著《天人合一与当代生态文学》,做了初始的、有益的梳理与阐释,是值得肯定的;但生态散文的理论建构如何纲举目张地深入下去,如何在理论上求证生态散文存在的必要与可能,还需学界散文理论家的继续努力。
当下构建“生态主义散文”的理论,必须注重理论的当代性。所谓理论的当代性,是指生态散文的理论视野的开拓,不仅注重自身思潮的一些基础理论与当下学界关于中外生态散文研究的资源,还应该包括“非虚构”思潮、“在场主义”思潮、学者散文思潮的资源,应该对它们的积极思想和干预社会的精神进行借鉴与整合。“非虚构”思潮真实性的原则和“假性虚构”的特征,“在场主义”主体性的凸显与批判“在场”,学者散文的启蒙思想与人格彰显,都是生态散文的暴露性所应该借鉴的。“非虚构”等思潮都强调散文家主体性的凸显,而“生态主义散文”凸显的,是生态散文所诉求的对地球危机真相的暴露。所以,生态散文既要对山川河海、自然生物美好美妙的赞美,更要在当下对造成生态危机的种种事象进行暴露、鞭挞与批判,这是生态散文创作的灵魂。之前的很多游记与赞美祖国大自然生态美好的抒情散文,实际上是“工具”论下的文学思维,而今我们所探究的生态散文固然要对自然美进行歌颂,但更侧重的,是应该将环保危害的暴露与批判当作中心任务与时代使命。因此,如何歌颂与如何暴露的问题,如何将歌颂与暴露进行生态伦理下结合的问题,如何在“非虚构”的理论框架下坚持真实性的问题,如何将“在场主义”的文化批评与暴露性统一的问题,如何彰显学者散文的人格诉求的问题,这些以“生态主义散文”为中心,将“非虚构”思潮、“在场主义”思潮、学者散文思潮等四者结合起来,进行形而上的思考,而且需要我们在“生态伦理”新的理论基地上,新锐地、深入地、整合性地进行辩证的解说与界说,而这确实是当下散文理论建设的一项工程。
文学的生态散文毕竟是文学形态的作品,故而打造其文学性的品格,也是构建的一个重要问题。笔者认为,生态散文首先是散文的文学,然后才是文学表现的生态。内容与形式是不能拆散开来的,之所以这么拆开来说,是为了强调散文艺术形式呈现的重要性。以个人的感觉来说,生态散文作家如何以恰当的散文形式来进行当代性的创作,这是一个必须深入思考的新的课题。譬如说,文体当下的批判性的个性特征。如前所述,生态散文应该疾恶如仇、爱憎分明,对自然生态遭遇人为破坏的种种事象进行暴露与批判,这方面的特性表现在文体上则与传统的山水游记划清了界限。众所周知,中国文学史上除了郦道元的经典《水经注》外,元结、柳宗元、欧阳修、苏轼、陆游、徐霞客等作家也写了很多山水游记;现当代作家中李大钊、冰心、朱自清、巴金、郁达夫、徐志摩、沈从文、杨朔、秦牧、刘白羽、陈残云、碧野等,也创作过很多游记作品。但这些游记文脉的山水作家及作品,大体都是采用单一的赞美、欣赏、歌颂的艺术思维方式,而当下生态散文诉求的是环保使命下的定向思维,自然可以包纳赞美、欣赏、歌颂,但不是主旨;其主旨是针砭、批判伤害大自然的“罪恶”及其社会根源的分析。因此,文体本身应该具有暴露性的显著特征,而且通过文学的形式与方法予以表现,是属于那种具有鲁迅杂文精神特征的文本艺术呈现。再如,生态散文的文体,因为作家出于创作的使命、耳闻目睹人类生存的“时代病”拍案而起,产生忧愤、焦虑、疼痛,所以生态散文的作家的抒情,比之一般散文的抒情要充沛、热烈与炽热,因此,这种文体必然具有“忧愤的诗性”,并且大都通过激扬或沉郁的诗性语言释放和表达出来。如徐刚在“金刚怒目”之外,还有一种婉曲的抒情。在《大森林》中这样描写各种树叶的声响:
松林“唰唰”有声。榆树“飒飒”作响。白杨叶梗扁平,风过时叶子颤抖、翻动,漾起“哗哗”声浪。栎树的叶梗像弹簧,上下弹跳,妙不可言,故两千年前罗马诗人维吉尔以“风中的簧片”赞之。柳叶细长、柳条柔软,风过时婀娜多姿。银杏的叶子似随风摇曳的小扇子。鹅掌楸叶令人想起马褂。林塘中的荷叶如碧波仙子在水面上托起翡翠般的绿玉盘……
这是沉郁型的诗情抒写。描摹各种树叶的动美,绘声、绘形、绘色,从读者的视觉、听觉、触觉等方面,感觉它们变幻多端的美,而作者的沉郁之情则在语言的背后涌动与胶着。
行文至此,笔者觉得“生态主义散文”是一个新的说不完的话题,感谢我们生态散文的作家们对时代、社会的呐喊与创作的践行。当将生态散文创作当作“主义”去实施的时候,我们是在试图改变社会与大自然的一种命运,是拯救地球,拯救社会,最终也是拯救每一个人的生命。在享受高度科技文明生活的麻木不仁者看来,绿色环保的浪漫主义是徒然的,但必须指出:“中心主义”的“徒然”等待,是忘却了悲哀的悲哀。只有让生态散文与生态文学在实践中发展成为全人类的思潮和作家自觉的“行为学”,那才是实施现实主义与“天人合一”的文学自觉时代的到来。
2021年6月25日—7月12日
于扬州大学苦茶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