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辉,晋其云,刘志军
(1.肇庆学院,广东 肇庆 526061;2.遵义市妇幼保健院,贵州 遵义 563099;3.遵义医科大学 应用心理学教研室,贵州 遵义 563099)
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以下简称新冠肺炎)疫情以来,全国各地先后启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众多基层医务人员加入防疫工作,他们除需完成日常工作外,还承担了预检分诊、上门访视、跟踪随访、站点筛查和重点人群管理等诊疗工作[1]。在严峻、复杂的疫情防控形势下,医务人员可能会出现一定心理问题[2-3],如担忧、焦虑、恐惧等急性应激反应症状,甚至出现急性应激障碍(Acute stress reaction,ASD)和创伤后应激障碍(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PTSD)。急性应激反应(Acute stress reaction,ASR)是指个体暴露于某创伤事件后的2天到4周内所表现的应激症状,主要表现为分离、再体验、回避和过度警觉[4]。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开展的调查发现,一线医务人员存在一定的应激相关症状[3,5-6]。实证研究也表明,如不及时有效干预急性应激反应,则可能形成急性应激障碍,继而发展为PTSD[7]。因此,在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期间,评估医务人员的急性应激反应及保护性因素尤为重要。
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发布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公众防护指南》,推荐“正念冥想”来缓解疫情期间的压力和负面情绪[8]。近年来,在创伤的防治研究领域,正念引起了研究者的广泛关注[9-10]。正念/专念(Mindfulness)的研究主要有两个取向[11-12]。一是强调对当下经历的体验无条件地关注、接纳、不做任何评判,通常称为正念;二是强调对新事物保持开放、发现不同、建构新意的认知方式,通常称为专念。众多研究研究表明,正念干预和训练可以改善PTSD症状和促进创伤后成长[10,13];基于压力缓冲假设,研究者发现正念不仅可以直接预测创伤、应激相关症状,还可以通过创伤性认知改变、侵入反刍、复原力、社会支持间接改善PTSD症状[14-16]。近年来,也有一些研究基于认知取向探讨专念在应对应激中的作用。Haller等[9]认为,在遭遇重大生活事件后,专念对于个体的心理健康至关重要。例如,对于遭遇压力事件的慢性疾病患者来说,专念水平越高,其焦虑、抑郁、疲劳感更低,睡眠质量、生活质量和心理健康水平更高[17-18]。最近也有研究表明,专念与二级创伤呈负相关[19]。由此可见,专念也是应对应激和创伤的保护性因素。
从个体层面的保护因素来看,具有积极特质的个体更可能最大化利用内部和外部资源来应对逆境,积极特质或品质也是应对应激和创伤的保护性因素[16,20]。品格优势作为积极心理学中的重要概念,是指通过个体的思想、感情和行为表现出来的积极品质[21]。来自美国、香港和中国的研究结果均支持个体的三维度优势模型[22-24],即亲和力、意志力和活力三大优势。一方面,已有的研究发现,面对不同压力水平的应激事件时,不同品格优势发挥的作用不同[25-26]。如,对未直接遭遇地震创伤事件的个体来说,活力可以正向预测其创伤后成长;对直接遭遇地震创伤事件但未表现PTSD症状个体来说,亲和力和意志力均可以预测其创伤后成长;但是,对直接遭遇地震创伤事件并表现出PTSD症状个体来说,只有意志力可以预测其创伤后成长[25]。研究发现,对于长期面对战争和冲突的以色列青少年来说,人际优势(相当于亲和力)可以缓冲政治暴力暴露引发的心理困扰和PTSD症状[27]。而面临较小的生活事件事件时,意志力较好的个体感知到的压力和引发的身心症状均更少[28]。另一方面,品格优势与正念的觉察维度呈正相关[28],正念训练也可以提升爱、欣赏美、感恩、热情和勇敢等品格优势[29];专念也与积极心理品质(希望、韧性、乐观、自我效能)呈正相关[12]。因此,可以推测专念可能通过品格优势而减缓创伤相关心理症状。
综上,本研究旨在评估医务人员的新冠肺炎疫情急性应激反应状况,并进一步探讨专念、品格优势与急性应激反应的关系。本研究假设如下:(1)专念可以直接负向预测医务人员新冠肺炎疫情急性应激反应;(2)专念可以通过意志力、亲和力和活力三大优势预测医务人员新冠肺炎疫情急性应激反应。
1.1 对象 以某省两市的医务人员为研究对象,于2020年2月15日至17日,通过“问卷星”统一发放问卷,共回收问卷603份,有效问卷536份,有效回收率88.89 %。问卷剔除的标准满足下列之一:(1)本调查共63道题(含人口学资料),预调查显示大部分被试6 min完成,设定作答时间少于6 min为无效问卷;(2)未通过测谎题目;(3)存在逻辑错误;(4)根据经验判断存在随意填写。
536份有效问卷中,男性174人(32.5 %),女性362人(67.5 %);最小年龄22岁、最大60岁,平均39.31±8.82岁。其中省、市级单位218人(40.7 %),县、区级单位182人(34 %),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乡镇卫生院136人(25.3 %);临床医生238人(44.4 %),护理人员126人(23.5 %),医技人员92人(17.2 %),行政后勤人员80人(14.9 %);高级职称206人(38.5 %),中级职称164人(30.6 %),中级以下职称166人(30.9 %);研究生64人(11.9 %),本科338人(63.1 %),专科102人(19 %),高中及以下学历32人(5.9 %);96人(17.91 %)报告疫情期间工作量比平常少,184人(34.33 %)报告工作量跟平时差不多,256人(47.76 %)报告工作量比平时多;128人(23.88 %)在原岗位工作,408人(76.12 %)参加疫情防控工作,其中84人为直接接触待排查病例或确诊病例的一线防控工作人员,324人为非一线防控工作人员。
1.2 调查工具
1.2.1 斯坦福急性应激反应问卷(Stanford acute stress reaction questionnaire,SASRQ)[30]用于评估急性应激障碍症状,包括分离症状(10条目)、创伤事件再体验(6条目)、对创伤刺激的回避(6条目)、焦虑或醒觉性增高(6条目)和社会功能损害(2条目)5个分量表,共30个条目。该量表采用0(无)~ 4(极其严重)级评分,总分越高表示急性应激障碍的症状越重。也可以计算阳性症状(中度及其以上)数目,至少具备3个分离症状、1个创伤再体验症状、1个回避症状和1个焦虑症状,可诊断为急性应激障碍。在本研究中,总量表的内部一致性系数为0.91,除社会功能损害分量表外,其他4个分量表的内部一致性系数分别为0.74、0.64、0.74和0.77。
1.2.2 兰格专念量表(Langer mindfulness scale,LMS)[12]共13个条目,采用1(非常不同意)~ 7(非常同意)级计分。均分越高表示个体对待信息的开放程度越高、专念水平越高。在本研究中LMS的内部一致性系数为0.79。
1.2.3 简明优势量表(Brief strengths scale,BSS)[31]用于测量个体的意志力、亲和力和活力优势。该量表共12个条目,采用1(非常不同意)~ 7(非常同意)级计分。各维度均分越高,表明某项优势越突出。在本研究中,意志力、亲和力和活力分量表的内部一致性系数分别为0.80、0.68和0.71。
1.3 统计学分析 首先,对SASRQ及各维度总分进行描述性统计,根据至少具备3个分离症状、1个创伤再体验症状、1个回避症状和1个焦虑症状的标准,计算阳性症状人群检出率。其次,运用方差分析和t检验考察医务人员的SASRQ和各维度总分在人口学变量上的差异。最后,进行相关分析考察专念、品格优势与SASRQ的关系,并运用中介效应分析进一步考察品格优势在专念与SASRQ之间的中介效应分析。为评价统计效力,使用d值和η2分别作为t检验和方差分析的效果量。
2.1 SASRQ得分描述性统计及其差异比较
表1 SASRQ得分分布及差异比较例数(%)]
续表
SASRQ及各维度阳性症状检出率为0.4 %~22.8 %,其中出现焦虑(22.8 %)和创伤事件再体验(11.2 %)症状的比例最高。方差分析结果显示,不同年龄医务人员的SASRQ及其各维度得分差异均无统计学意义,参加疫情防控不同工作的医务人员的分离症状、焦虑以及SASRQ得分差异均有统计学意义。事后多重比较发现,一线疫情防控医务人员(直接接触待排查病例或确诊病例)的分离症状得分低于非一线疫情防控医务人员,一线疫情防控医务人员的焦虑和SASRQ得分均低于非一线疫情防控医务人员和未参加疫情防控医务人员。独立样本t检验结果显示,女性医务人员的分离症状、焦虑、SASRQ均分高于男性医务人员,SASRQ其他分量表得分的性别差异无统计学意义。
2.2 SASRQ、LMS、BSS的得分及相关分析
表2 SASRQ、LMS和BSS得分及相关分析(r)
相关分析结果显示,专念、意志力均分与SASRQ总分呈显著负相关,亲和力和活力均分与SASRQ总分的相关无统计学意义,意志力、亲和力和活力均分与专念均分呈显著正相关。
2.3 品格优势在专念与SASRQ之间的中介效应分析 根据人口学变量差异分析结果,将疫情防控工作类别、性别和单位级别等人口学变量作为控制变量,采用Hayes开发的Process v3.5,通过抽取5000个样本估计中介效应的Bootstrap 95 %置信区间,选用模型4考察意志力、亲和力和生命力在专念与急性应激反应之间的中介作用。结果显示,在控制人口学变量后,专念正向预测意志力(β=0.36,P<0.001)、亲和力(β=0.40,P<0.001)和生命力(β=0.56,P<0.001);而专念(β=-0.09,P>0.05)、亲和力(β=0.10,P>0.05)和生命力(β=0.07,P>0.05)对SASRQ的预测作用无统计学意义,意志力负向预测SASRQ(β=-0.20,P<0.001)。进一步中介效应检验结果显示,中介路径“专念-意志力-SASRQ”的95 %置信区间为[-0.12,-0.04],不包括0,说明意志力在专念与新冠肺炎疫情急性应激反应之间关系的中介效应(β=-0.07)具有统计学意义(见图1)。
图1 品格优势在专念与SASRQ之间的多重中介模型
本研究评估了新冠肺炎疫情下医务人员的急性应激反应症状,并基于积极心理学视角探讨医务人员专念、品格优势与急性应激反应的关系。研究结果显示,医务人员存在一定程度疫情相关的急性应激反应症状,主要为焦虑和创伤事件再体验,这与国内外类似的调查一致[3,32]。疫情防控非一线医务人员的分离症状、焦虑和急性应激反应高于一线疫情防控医务人员,类似的调查也显示非一线护士的替代性创伤症状明显高于为新冠肺炎患者提供服务的一线护士[3],这可能是由于出现了“心理台风眼效应”[33],即越接近风险中心区,个体的心理越平静,风险知觉水平越低。同时,女性医务人员的分离症状、焦虑、急性应激反应高于男性医务人员,也与对公众的调查结果一致[34]。这些结果表明,突如其来的公共卫生事件对每个人而言都是巨大的应激事件,可诱发医务人员的应激反应、负面情绪等。医疗机构和相关管理部门应及时筛查与识别医务人员、特别是女性医务人员的急性应激障碍,并根据医务人员的急性应激反应症状特点有针对性地开展心理健康教育和心理干预,降低PTSD的发生率。
本研究结果表明,意志力、亲和力和活力三类品格优势对疫情相关急性应激反应有不同的预测作用。首先,意志力可以负向预测医务人员的急性应激反应。意志力是约束自我的优势,也可以称为自我控制和自我调节[22,35],可预测更少的危险行为和消极情绪[36-37]。因此,面对疫情应激事件,意志力突出的个体更可能采取和维持健康行为(如戴口罩、勤洗手、在工作中做好防护措施)去应对危机事件,也能及时调整自己的情绪,从而使其急性应激反应更低。其次,活力和亲和力并不能预测医务人员的急性应激反应。活力是指个体探索外部世界的好奇心和创造力。以往研究表明,直接遭遇地震创伤事件时,活力并不是应对创伤的保护性因素;未直接遭遇地震创伤事件或经历较小的生活事件,或遭遇长期战争和恐怖主义等重大压力事件时,活力是应对应激的保护性因素[25-26,38]。最新的研究也表明,在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居家防疫期间,活力可以正向预测西班牙居民的心理健康、生活满意度和积极情感[37]。相反,与遭遇长期战争和恐怖主义的以色列青少年的研究结果类似,在意大利居民中的研究中,活力则与心理压力呈显著的、微弱的正相关,这可能与活力使得个体关注疫情信息和恐怖袭击后的媒体报道有关[27,39]。在本研究中,尽管活力优势凸显的医务人员也可能更多关注疫情信息,但是他们具有医学教育背景,对疫情相关知识更为了解,从而使其急性应激反应更低。亲和力,是与人交往过程中表现出来的积极认知、情感和行为,表现为对他人的爱、关心和感激。最新研究也表明,亲和力并不能预测疫情期间意大利居民的心理健康、积极情感、主观幸福感和生活满意度[39]。相反,一些研究发现亲和力优势凸显的个体更可能选择人际支持来克服创伤所带来的伤痛,亲和力也可以正向预测地震后的创伤后成长[24-25]。本研究中亲和力的预测作用不显著,可能是因为疫情期间个人活动和人际交往受到一些限制,削弱了亲和力的缓冲作用。综合本研究结果来看,除了面对不同压力水平的应激事件时,不同品格优势发挥的作用不同[24-25],面对不同性质的应激事件时,不同品格优势发挥的作用也不同。因此,活力、亲和力在急性应激反应及创伤后应激中的作用机制有待进一步研究。这些结果提示,应加强对医务人员的品格优势的培养(特别是意志力),以预防和降低疫情相关急性应激反应的发生。
本研究结果还表明,专念并不能直接预测医务人员的急性应激反应。这与以往研究显示专念是压力的直接保护性因素不一致[17,40]。导致结果不一致的原因,一方面可能是研究人群不同,前人的研究对象为多发性硬化患者,而本研究中为经历或参加新冠肺炎疫情防控的医务人员;另一方面可是压力的应急源不同,与慢性中枢神经系统疾病(如多发性硬化)应激源相比,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有着未知性、来势凶猛、群发性及严重危害性等特点。进一步的中介效应分析结果显示,专念可以通过意志力优势减缓急性应激反应。以往横向研究和纵向追踪研究均表明,意志力在觉察(正念的成分之一)和心理幸福感之间起中介作用,意志力是正念影响心理健康的内部机制的关键要素[28]。本研究从正念的社会认知层面(即专念)进一步拓展了正念影响心理健康的内部机制。专念的本质是敏锐地觉察环境中细微的变化,能够灵活地适应这些变化,最大化地调动自己的内部资源(如自我调节、自我控制)来调整和控制自己的行为以适应环境的要求,如做好防护措施、调整自己的情绪,更好地应对(疫情期间的)压力事件,从而较少出现疫情相关的应激反应[41]。这些结果提示,应加强医务人员的心理建设、提升医务人员的专念水平,同时加强对医务人员的品格优势和美德的培养(特别是意志力),以预防和降低疫情相关急性应激障碍的发生。最近临床干预研究也表明,专念训练操作简便,对临床病人和普通人群均存在效果[42-43]。本研究结果提示专念训练也可能减缓医务人员的急性应激反应。今后研究可以进一步探索基于社会认知取向的专念训练在预防和干预急性应激反应中的作用。
本研究存在一些局限。首先,本研究调查对象为西南某省两个城市的医务人员,结果尚不能推广应用到其他省份的医务人员。其次,本研究仅考察了三大类品格优势与急性应激反应的关系。Peterson和 Seligman提出的价值实践分类体系共有24种品格优势[21],今后的研究可以更深入研究哪些具体的品格优势可以缓解急性应激反应。最后,各变量对急性应激反应的解释力不高,提示今后可以从其他角度继续探讨应对急性应激的保护性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