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
那些佚名的人在佚名的岁月
废木船上的龙骨架在阴天
吐出橙色的泡沫。孩子们跑过去
寻找水手,或章鱼的字迹
破敗舱壁上依稀画上的一颗心
用一根歪歪斜斜的箭穿过
两个刻在铰链上并肩的字母
隐约写着“小西小西我爱你”
一封写在烟盒上的信已被潮水泡烂
那些佚名的人在佚名的岁月
从波浪中卸下马达,却对人世
怀有永恒的柔情
车过石河
车过石河……路牌上的箭头刺向15公里外
大海蓦地出现。从半高坡地处望她
一块干净的弧形的蓝玻璃
被人随手放在防波堤和小岛的肩上
第一次举起她,放在眼前时
我5岁……犹记得那尖叫的光线
突然沉寂,景色如吹响海水的圆号
沁凉深沉。车子冲向高架桥
再看她已成轻盈浅淡的一枚糖纸
一枚夹杂着灰色、镶着金边的糖纸
飘在脚下,只等着把坠落在海边
那琥珀色甜蜜的夕阳卷起
妹妹捡起她时也是5岁
用她的两颗龋齿和疼痛
爱一切糖果。我和弟弟把一小块肥皂
包在糖纸里……犹记得她站在那里
涨红的小脸,和惊奇、错愕的表情
多少年过去……人生已成一副蓝玻璃镜片
我心虚地只看那广阔宁静的事物
而生活也变成一小块肥皂
包在骗人的糖纸里。多少人身背芒刺
喉噎鲠骨,仍执着歌颂
防波堤上
在防波堤上,我面对大海颌首
致敬迎迓……而大海从那蓝色纤维中
那深邃的孤寂之上伸出波浪的手指
一声“嘘——”寂静恰似虚无
看夕阳在海水中舍身沉下
看退潮时的淤泥,埋住一块童年的泥巴
防波堤上,一个男人开着的汽车音响里
喑哑的歌手正唱着死亡和悔恨
那男人发里有灰,袖口有土,眼里有伤
他高擎的双脚底是两块被磨损的橡胶
“身躯抵押在尘世中”,他走了多少路?
驰骋过多少光辉的罪孽?
现在,他对着车窗上一只唱着的蟋蟀
瘫塌下来……像被重生一次
大地颅骨深处,藏着一座高原
藏着黄金和本质
夜色愈重……天色微茫如这个小镇
我已看过无数。但仍不是最后一个
撒满草秸的路一直通向海边
苍穹啊!你的深蓝
无法言喻,而爱和亵渎都将永不停止
小 镇
西山小镇。还是水泥石板铺的步道
一个痴呆少年,还在追逐路过的少女
带角塔的二层小楼还有凸向人行道的窗子
槐树树坑边还蹲着老邻居
早上还有婚礼和出殡,有生有死
却还不是生活
一条街饮下了乙醚。不是美酒
一条街吞下那些欲说还休的眼泪
甜蜜恍惚。因为那流逝的时间
正把那水泥分解成粉末
把那少女变成祖母
把那窗子变成空洞
把那些蹲着的邻居变成骨灰
在这首诗中我致敬纪念
而在下一首诗,你
却再也找不到他们
雕 像
他们拥抱着,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他们是两尊人形,骨骼,血肉,躯体
男人的头垂在女人胸前
女人抚着男人的头发
他们微微战栗
无瞳的眸子望着远方
冰冷的手指尖上
有看不见的箴语和雷霆
我们路过这里,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停下来,拥抱
他的头垂在我的胸前
我抚着他的头发
我们微微战栗
他是旧的,温暖的
热的。带着书卷和谷仓的气味
犹如我深爱的灵魂
我用肺腑对他深嘘了一口气
我们走下祭坛
从此我们人迹炊烟
从此我们男耕女织
六月无餍
六月无餍,一群海鸥
在远处的老港惊叫纷飞
一阵暴风雪如爱降临
在一间废弃的木拱上坐下
对自己低语道
应该写下一首诗
在幻觉和诺言之间
她再次低语
应该写下一首诗
瞧,在那亚麻色深渊里
升起的海岬和深意
生活啊!多么忧伤奇妙
于是她写了那些砂砾的韵律
水草或海带的质地
在海水和沙滩中仿佛无以穷尽
那波浪——深信着,呼吸着,
多么幸福
我爱那深信不疑、又初谙忧愁的时光
连绵细雨……蓄满苍穹的眼眶和肉体的堤坝
降落在世界中心。对我来说,民生镇
那一排错落的泥巴堵缝的圆木平房
就是我的心脏。她左侧的大田里
玉米和黑麦饱汲琼浆,树把自己摇成
整棵泪水。她右侧男人和女人
手执鹤嘴锄,在稻子和厥类的眼泪里
转身……藏身在茂盛的常青藤上,
我听见雨水不只沐浴活人
也荡漾大地深处那些死者
我爱那深信不疑、又初谙忧愁的时光
还有那些微小的东西
一只瓢虫在藤条上痛哭流涕,周身是泪
和我一样空有一副灵魂,一副
深信不疑、又初谙忧愁的灵魂
不因怀念而解脱,也不因放弃而遗忘
比如地图
那长长砂矿街上的矮房子
她的出生地。从一座座矿渣堆上
抬起面皮的人们是她的老邻居.
那片煤精里的树叶,那块
琥珀里的虫草都曾是她的信物
她青春期冷漠骄傲如一只小兽
等着被远方的那个人翻转抚慰
盐卤的苦加上淀粉加工厂的酸
是她离家后,在味蕾上
常温习的算术。她改也改不掉的
脾气丢也丢不下的方言
是她舌根上的乡土
她盖了张旧地图,怀抱蜷了边儿的
旅游册,在四只旧轮胎
撑起的夜里做梦。她梦见
旧红砖墙下的荨麻
和焦炭之间的小街上
一条触目的红绳结的幼稚
深过她所有成熟的华丽
那条小巷被浓缩成一只针孔
漏下一滴她窗前那水腊树的树胶
是她十六岁时最窄小青春的方向
如今街道和楼房像海岸宽大
她丈来量去,却找不到一只鞋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