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积林
上次去乡里大哥家,还是去年的腊月,几近春节的时候。因为工作忙,我把母亲也接到了城里居住,不像以前了,一年里,我几乎去不了大哥家几次,除了大哥打电话或者有什么重要事,不然也就春节前,或者过春节时才有机会看到他那么一两次。那次去大哥家,是事先给大哥打电话说好的,不要把能杀的好羯羊都卖光了,留下一只,我上去杀了,过春节用。
就是那次,我知道了那件事情的许多底细。大哥是个能沉得住气的人,什么事他都一个人扛着,很少给我们说。就连二舅和他分了羊群那么大的事都没有给我们透一点点风,是我问起了,他才说的。谁都知道,那年地震后,二舅再没回老家。那时他才十五岁,他的父母在地震中遇难,他哥嫂一家绝情地不管他,他也因此自己决定不上学了。那时他正上初中呢,无论大哥大嫂也就是他的姐夫姐姐怎么劝,说他们供他上学,他也不去。大哥就辞了煤矿上的合同工,回家买了几十只羊,和他一起开始了放羊、养羊的生计。十多年了,去年夏天,他却听信他哥谢君的话,和大哥把三百只的羊群平分了,回了老家圈沟村。
谁都知道,二舅其实是大哥的小舅子,是大家都随着孩子“二舅、二舅”地叫,随着时间的潜移默化,就都叫他二舅了。连我也是。
分就分了,可自夏天到腊月,二舅居然再没有来过大哥家。大哥说的时候非常伤痛,让我产生了到村里看一趟二舅的想法。谁都知道二舅和我亲。二舅在放羊之余,喜好看书,还写了许多东西。我每次去大哥家,都要给他带几本书,他也把写下的东西毫不保留地给我看,有随笔有日记,更多的是小说。我一直在鼓励他。但他走的时候,连那些书和写下的一书箱东西都没拿,让我心里实在不舒服,并且感到一种说不清的失落和可惜。所以,杀好羊,在回家的路上,我给妻子宋丽说,春节过完了,我到大哥家把那些书和书箱拉上,去二舅家一趟。
但春节后,我被单位派去挂职。
尽管那样,对二舅做法的不解挟带些怨怼的好奇,始终缠绕着我。我给他打过几次电话,先是不接,后来,更是“您所拨打的号码不存在”了,这更勾起了我的疑惑和猜测,一度,还产生了对整个人情的绝望。
一直到盛夏,我才有了一次回家的机会。
我在家只待了一天,就开车去了乡里。
夏天,羊出圈早,头天晚上我就给大哥打了电话,说了我去他家把二舅的书和书箱拉去圈沟村的意图。大哥让我早些上去,等我去了他再赶羊出圈。
天亮得早,我六点就出发了,开车一个小时,不到八点就到了大哥家。
那么早,大嫂已做好了饭。不只是为了我,大嫂说,大哥每天早晨都差不多是这个时间吃早饭,然后就赶羊群上山,一天都不回来。但我明白她是特意的,这么早,就杀了只鸡,做好了鸡肉垫面卷子。
飯桌上,我又问了一些有关二舅的事情,大哥只是摇摇头,说一年了,二舅没回来过,连个电话都没打过。大嫂更是嗤之以鼻。那个没良心的,大嫂边收拾起碗筷边说,眼睛里有些积雨云似的东西飘过。
我不再用一些话触动大哥,从房里抱出书和书箱,装进了车里。大哥把一个早就打好的包袱提到了车前,让我也装上车带去。
“我先走了。”我给大哥说。大哥点了点头,微笑着,照旧的贴心和豁达。
我启动了车子,向后看了看,才想起,我从甘南回来时,给大哥买了双靴子,长筒、翻毛的,大哥冬天放羊时穿上肯定受用。出家门时,我还为给大哥买了这双靴子而兴奋:大哥一定会很高兴的。可一路上光设想见到二舅的场景了,反把这给忘了。我刹住了车,把后座上装皮靴的袋子拿给了大哥。
我开着车窗,边走边往后看一下,车子走出老远了,还能听到大哥吆喝羊的声音,直到拐出居民点。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间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悲情,心里一松动,差点放弃了去圈沟村的意愿。但我挺了挺身子,悲情转为了悲壮:我得去,为了这种说不明的隐秘,或者突然的背叛。
我一咬牙,刚要给车子加速,迎面走过来一个人,身影很熟悉。一闪念,我就认出来了,这不是郑大吗?我赶紧停下车,拉开了车门。郑大好像没有看到车子和我的存在,连正眼都没有看一下,就擦着车门过去了。我跳下车,看了看他一向瘦小的身子,还是那么精干。我赶忙喊道:郑大。那身子似乎颤了一下,但并没有停下,只听见一声他惯常的咳嗽,而后,他径直向前,在居民点的拐角处飘了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郑大和我不是一个队的,他是二队的,我们这儿是一队,中间隔着一条大沙河。只不过,原本的大沙河现在已垫高修成公路了。他这么早到这干啥来了?还急匆匆的。
我气馁了一会儿,上了车。心里着实有些不快,就算你是大老板了,也不至于不理人吧?好像我和你有啥仇似的。也没听说过大哥和他有啥过节。前些年,他开小卖部时,我回家来还常到他的铺子里去。我还和二舅去过一次。后来,他干起贩卖的生意才见得少,生疏了。
高中毕业后,我们俩都没考上大学,然后就各自跟上别人到外地打工,他去了金昌的一个砖厂,而我跟着父亲到北山罗汉井子去挖窑、背煤。一晃就是几年过去了。有年冬天回家后,他突然来到了我家里。我们两个人聊了很多,那晚他都没有回去,和我睡在了我一个人睡的小屋里。半夜了,我们还在聊,并且越聊越起劲,最终达成了一个共识:去学校,继续复读、考学。
第二年,我们就各自找关系进了学校。你想想,毕业都五年了,能有人要吗?真是匪夷所思,但居然还都成功了,并且进了同一个班。不过,结果可想而知,没几个月就高考了,我和他都没有预选上。只不过,我的分数接近,他的差得太远了。
秋季开学时,我继续复读,而他家已在公路边给他开了个卖百货的铺子。我考上大学时,他的铺子已非常火爆了,几乎吸引了全村的人。
恍惚间……
车子已到了圈沟村的岔路口。
我把车子拐出公路,向东,进了去圈沟村的土路。
路两旁是茂密的灌木和最近几年新植上的大片林地。满眼的翠绿波涌一样,从我心里抹过,一些不快仿佛一下被埋进了一个看不见的深处。
我向路边靠了靠,停下了车子。
下了车,我放眼看着四野。几声很特别的鸟叫吸引着我走进了灌木丛。我绕着桦柴走了一截,站在了一小片草滩上,我看清了那只不停鸣叫的小鸟。我的走动已惊动了小鸟,它从停落的那棵树上猛地飞了起来,但它并没有飞远,只是打了个旋儿,又落回了原处,并且不停地鸣叫着。紧接着小鸟又飞起,向我俯冲过来,而后,落在了我身后不远处的一棵小树上。它在枝头上一晃一晃,很悲凉地“唧”着。我挪了挪身子,它立马又飞了起来,在我的头顶盘旋了一圈。突然,它急迫地叫了一声,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向上一飞,猛地扎了下来,落在了我的脚边。我低头看,它像一片落叶被风吹着一样,一扑一扑地在我的脚边回旋着。我看到它在用爪子抓一个东西,似是老鼠。小鸟也吃老鼠吗?这我可没听说过。我向后退了几步,想看个究竟,结果它被我的行动惊扰了,“唧”一声,像是一个暴怒的人,狠狠地骂了句什么,振翅飞向了空中。
原来它抓的是和它一样的一只灰不溜秋的鸟儿。我俯下身子,拿起了鸟儿。凭手感,那只鸟冰凉僵硬,已经死了一大会了。头顶那只叫得更凶了,仿佛一个悲伤的人在撕心裂肺地哭泣和呼天抢地地呐喊。我放下死鸟,它跟着也落在了一个树枝上。我又拿起了死鸟,我想到人类的哀悼也不过如此,出于对那只鸟的怜悯,不想让这场伤痛再继续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那只死鸟弄到一个隐秘得让它看不到的地方。看了看四周深深的灌木,我甩开了握鸟的那只手臂。
那时,大哥家的羊圈还在村外的东山根下,不像现在,已搬到了屋后,建了座更大的养殖大棚。那时,冬天羊是不上山放的,是在棚圈里喂养,只有到了盛夏,才赶到焉支山深处放牧。现在,冬天也要赶出圈去,让它们在山上溜达,不管吃饱吃不饱,到暮晚归圈了,再喂料;大哥说,野地里遛上一天的羊,晚上一加料,肯定上膘。
有年冬天,一个星期六,我开车来看大哥,顺便给他捎来了他在电话里说的几瓶给羊杀虫的药。
天阴沉得厉害,我在大哥家待了一阵,就拿上给二舅带来的几本书去了山根的羊房里去看他。
二舅正偎在羊房的被窝里看书,见我进去,立马跳下炕。二舅从我手中接过书,喜滋滋地翻看了一阵,撂在了炕头的书箱上。“正好。”二舅说,“你的脚程真好,我在炉厢里烤上了洋芋呢,应该熟了。”二舅知道我喜欢吃炉厢里烤下的洋芋。是啊,黄灿灿的,一说就让人馋涎欲滴。“太好了。”我说,“这就是口福。”
“快上炕。”二舅说,拿了个盘子在炉厢里倒腾着。
二舅把盛着热气腾腾的洋芋的盘子放在炕沿上,看我伸手去接,又拿起来递给了我,一腾身,上到了炕上。
吃着吃着,不知怎的,我突然说:
“要是有酒,吃一口洋芋,就一口酒,过阴天多好。”
二舅愣了一下,脸上还溢出了点内疚的表情。他向屋里各处瞅了瞅,轻声说,“没有。”然后,他站起身,走到炕的另一边,取下挂在书箱上面墙上的酒瘪子,为了证明什么似地摇了摇,“没了,前几天就喝空了,没顾上去灌。”他说完很是失落地偎回了被窝。
但他马上又来了兴致。
“我现在去郑大的铺子里灌去。”他说,一轴身子,出了被窝。
看他拿上了酒瘪子,我也跟上他跳下了炕,一起去了郑大的小卖部。
郑大的媳妇汤霞在柜台里站着出神。
“郑大呢?”我问。
汤霞仰了仰脖子,一扭头,目无表情地说:“里屋里。”
二舅吭哧着要说什么,见我朝里走,也跟了过来。
听到里间有人在咕咕哝哝说着话,我掀开了门上挂的布帘子,郑大和一个女子围在炉子边,两人手中各捏着个盛着红酒的杯子。炉面上放着半瓶红酒。那女子看起来要比郑大小十多岁,像他女儿,但不是,我认得他女儿。
郑大一见我,先是一愣,马上喜形于色。
“你啥時候来的?”他忙站起身,也不待我回答,便殷勤地让坐,并转身从后面的一个咖啡色碗柜里拿出两个高脚杯。“二舅也来了。”他说,“快坐,快坐。”
我们在他们对面炉子边的两个方凳上坐了下来。
“刚来一会儿。过来灌点酒,和二舅过阴天。”我说,接过了他递来的红酒杯。二舅没接,愣怔怔地看着那女子。我用肘子捣了捣,他才忙不叠地接了酒杯。
二舅晃了晃酒杯,掩饰了一下。“我不喝这个嘛。喜好马场散酒。”二舅说着,又拿起放在炉台上的酒瘪子晃了晃。
郑大似乎看出了二舅的疑惑,也许还有别的端倪,解释说:“这是我的合伙人,一起往武威贩洋芋。她是武威人,认识那边洋芋加工基地的人。”又说,“先喝上一杯这个,再灌散酒。”
我抿了口红酒,无话找话地说:“生意好吧?”
“挺好,挺好。”他“咳咳”着说。一提这,郑大很是兴奋,脸上洋溢出一股志得意满的高涨情绪,“说实话,老同学面前不隐瞒,贩一个月的洋芋比开一年小卖部都强。我都打算把这铺子关了算了,说了几次,老婆不同意。”郑大说着,用一种熨贴的眼光看了看那女子。“她叫殷红。”他说,声音里带着些不安,似乎又有点别的。
“那就好。”我说,“不过,何必关铺子呢?洋芋也就秋后才贩,其他时间,也不闲着吗?”
“忙不过来嘛。”郑大口气很强地说,像是在责怪,“往车里装洋芋得快,慢了延误了时间要给司机加运费的。让她去,她死活不离开小卖部,那就得多雇人,划不来嘛。”我知道他说的她指的是谁,生怕让她听到不好,暗示性地望了望他。
“这个——”我说。
他才不管。“这几年开的铺子多,生意很淡。小卖部一个月挣的还不够我请一顿客的饭钱。”他说,提高的腔调里还带上了埋汰。
二舅不知所措地缩了缩脖子。
郑大肯定看到了二舅的这个动作,咳了两声,转了话锋。
“二舅还没媳妇吧?”他说,一副关切的神情,“快三十了吧。”
“嗯,”二舅说。
我也说,“是啊,得抓紧说个媳妇了。”
“我給你介绍个。”郑大哂然一笑说。
二舅憨笑了一下。
“有合适的话,那就好。”我说。
“有。”郑大说,很坚定的样子。他思谋了一会儿,望了一眼旁边那个叫殷红的女子。“就她,行吗?”
那女子一直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笑,一下把脸上的笑容展开了,像突然绽放的花朵,艳丽迷人。这时,我才细细端详了一下:那女子穿着一件火红的风衣,披肩发从后面被一枚凤凰型的发卡拢着,脸上或许是化了过分的妆,白得发着瓷质的光,让人感觉用手指一敲定能发出脆响。但眼神里却透出的是疲沓和慵懒,甚至是一种说不清的涣散。这当儿,那女子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没说反对,只是狠狠地瞅了一眼二舅,在郑大的身上拍了一把。
二舅本就黑红的脸,一下成了猪肝子。他“吭”了一声,低下头的同时,偷觑了一眼殷红。
我得接茬。“殷红多大?她同意吗?”我不是犯傻,明知离谱,还得唱和下去。我看了看郑大,又看了看殷红。
“她有啥不同意的,既然没嫁人,就有可能。”郑大端肃了一下表情,收住了那股无赖的笑。“问她。”他说,“她肯定同意。”又说,“你说呢?”像是给殷红递着什么暗示。
没想到殷红居然连连点了几下头。
“你看。”郑大惬意地说,“我就说嘛。”
二舅猛地站了起来。“我去灌酒。”结嗑地说着,二舅已出了里屋门。
“三十的人了,还害羞呀。”郑大讪笑着,又大声冲着外面说,“就这么定了,二舅。”
我也不由自主地笑了。殷红突然“噗”地笑了一下,马上又收敛住,不能自持地拍了一把郑大。
听到外面二舅和汤霞说着话,我端起酒杯,一口喝完了剩余的红酒。郑大又要给我倒,“再喝点,”他说。我赶紧用手挡在了杯口,站起了身。
“我得和二舅回了。”我说,“回去了和二舅喝散酒,他好那个。”
回去的路上,我们一直沉默着。后来,二舅干咳了一声,想说什么,但又被一种情绪给噎住了——我能感觉得到。
突然,二舅说:“你觉得可能吗?”
“啥?”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明知故问地说。
“殷红。”他说。
可能吗?明眼人谁看不出来,那个殷红与郑大的关系有些过界?无非是郑大无事取笑罢了,但我还是说:“也许吧。过几天我打个电话再问一下郑大。”当时,也就是给二舅个安慰,没想到,我后来突然兴起,还真给郑大打了电话,问起了殷红。
打通后,我直接问殷红和二舅的事成吗,那边半天了不说话。我以为他当时只是个玩笑,我倒当了真,惹得他不高兴,认为我不识体统。我想挂机,郑大却低沉地说:
“殷红不在了。”声音消极,全然不像一向咋咋呼呼的他。
不在了?我以为离开了他,不和他合伙了。
“怎么了?”我说,“你们闹翻了吗?”
“死了。”他说,猛地就挂了手机。也许是他觉得失礼,马上又回打了过来。但我没接,却给他发了个莫名其妙的短信:节哀。“节哀,”那女人究竟与他有多大关系?我自嘲地笑了笑,放过了对一次死亡的纠结。
但后来,我还是从别人口中知道了那个叫殷红的女人的死因。
说是郑大和殷红开车从武威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是殷红开的车,与迎面来的一辆大卡车相撞,他们的小车被撞翻后,殷红当场死亡,而郑大磕断了一条腿。我给郑大打电话那阵,郑大正在医院里住着。
二舅也知道了。后来我见到他时,是他主动跟我说的。说的时候他脸上满是痛惜和悲愤,仿佛这件事里他陷得很深。
那么,草滩上的那只死去的鸟呢?那只一直鸣叫的鸟儿是它的情侣、兄弟,还是仇敌?它是怎么死的呢?是在天空中飞翔时,与一只大鸟相撞跌落的吗?是情杀,还是和情侣争吵气绝身亡的?也许就是平常的生老病死,它的伴侣悲伤地鸣叫着久久不愿离去。
但不管怎样,没有多余的一只鸟儿叽叽喳喳地说三道四,甚至闲话成一种臆造的天下。那么,我是不是惟一的一位闯入者,涉入了它们私密的禁区,打搅了它们平静的生死呢?
那只活着的鸟又会有怎样的一种生活?
我径直开车到了二舅家门口。几年前我来过一次,知道他们的家。当时是有人带信要承包二舅的地,我正好在大哥家,就开车和二舅来了。那时,谢君正在外面溜得欢实, 一阵子东南, 一阵子西北, 在搞贩卖生意。
我在他们屋后的养殖大棚四周转了一圈,就先去找谢君。我想从他那儿听点说法。院门虚掩着,我敲了几下,没有动静,就推开门走了进去。院子里也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鸡在一个垃圾堆上刨土觅食。花池里一只大红公鸡“咯咯咯”地叫着,招引垃圾堆上的那几只母鸡。其他几只都只是仰着脖子看了看,又埋头各自觅食了,只有一只闪着翎光,显得花枝招展的紫红母鸡看了一圈其他几只,佝了佝头,貌似羞涩,但还是扭扭捏捏地向花池里的大红公鸡走去。
我走到房门前,敲了几下门,没人应门,又推了一下,门锁着,又向上房门走去。这时,我听到身后有些响动,一阵“唦唦唦”的脚步声,一回头,看到是谢君。看情形,他应该是刚从后院转出来的,穿着一身迷彩服,手上满是泥。
“我以为进来贼了,原来是二哥。”我刚要搭话,谢君已粗声粗气地说开了,带着不冷不热的表情。我感到,在这盛夏的天气里,他的话有点像烧红后,又蘸了水的钢尖,生硬生硬的。
“你忙啥呢?打扰你了。”我说。
“鸡圈前几天让雨泡塌了,修补一下。”谢君说着,摊了摊手,“一天忙的,尽是屁事。哪像二哥,闲来闲去的。二哥大老远来有啥事?总不是姐夫让你来的吧。”
我明白,不能在他这提更多的东西了。
“哪里,我正好有事到大哥家来,看到二舅的书和书箱还有一些东西没拿,就给送来了。”我说,带着热切。
“是这样呀。”谢君说,慢慢地变了腔调,聲音温和了许多,一副无辜的样子,“他的那些个东西我又不懂,不拿也就不拿了,还让二哥辛苦一趟。快进屋。”虽这么说,但我能感到他依然心存芥蒂,对我有所防范。“啥生意都不好干呀,谢宝的那些羊品种不行,卖不上好价钱,连草料钱都不抵。把人愁的。”看看,他的墙从这儿堵来了。
何必呢?事情已经这样了,我又能怎样?我听大哥说,他现在的羊群都是刘亮贩过的公羊“刀郎羊”胤下的,品种好,身板大,又肯上膘,卖得好价钱。
我不想和他纠缠这些,忙说:“要不你先忙你的去,我去二舅家放车里的东西。”
他哈哈一笑,“是到了无人烟的地方,还是我的门上扎上白刺了?”他说,甩了一下泥手,又一挥,“快进,进屋里说。谢宝又没在,放羊去了,晚上才能回来。知道你和他亲,你住下,他来了,晚上了好好说你们的知心话去。”
我咬了咬嘴唇,进了屋。
他在屋里的后窗上喊了几声,一会儿,他的妻子就进来了,也扎着泥手。
茶端上来,没喝几口,他就拿过了酒瓶。
“我不会喝酒。”我推诿着说。
“不会吧。”他朗声说。
“真的,滴酒不沾。”我说我还是过去把东西先卸下来再过来,“凤玲总在吧?”
“也好,没下酒菜,你可能空肚子不喝酒。正好让女人赶紧做饭。你放下了再过来。”他说,“你可不能偷着走啊,等谢宝回来。”
他把我送到门口,指了指,就悄然无声地回了。其实,谢宝家和他家就是隔壁。我犹疑着,出了会儿神,走到了车边。
我先提着大哥给的那个包袱进了门。凤玲正在做饭呢,见我进去,喜得不行,完全没了我第一次在大哥家在山根的羊房里见到她的那种羞涩。她忙接过我手中的包袱,急切地打开。车里还有书和书箱,我准备去拿,但一想,还是让二舅来了让他亲自去拿吧。我留了个心眼,看二舅对那些东西还是否热衷。
凤玲已打开了包袱,把衣物摊得满炕都是,兴奋劲不亚于发现了宝藏。突然,她停住了毛躁的动作,急忙从衣物间拿起了一个东西,对在眼睛上,一摇一摇地观望着。我眼睛一亮,那不是我给他们的小孩买的万花筒吗。她急急忙忙乱翻一气,原来是找那个。
“孩子呢?”我才想起,“点点呢?”
我急切地问。
她转过身,看了看我,又举起万花筒端详着。而后,她愣在了那儿,像是在使劲回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点点在武山呢。上次回家,让爹妈留下了。”她拧紧眉头,带出了点痛苦的表情,“他们说他们闲得没事,孩子留下他们带呢。回来,谢宝把我狠狠地一顿数落。”她叹了一声气,又说,“这么长时间了也没工夫去看,只能是电话上说几句话。”
我问起他们的生活,她只说好着呢,不多言语,再就是沉默。
我跟她说起了大哥,她说姐夫是好人。她说当初她被羊贩子刘亮从别人手里买过来后,刘亮因为偷羊,被人追赶,跌进沟槽里不在了,要不是姐夫收留她,给她和谢宝成了亲,不知道她现在在哪漂泊呢。我问她那为什么一年了不去看一下大哥。她半天不说话,抬头迷惘地望着窗外。她揉了揉眼睛,转身去给我倒了杯茶,而后又坐在了炕沿上,侧脸对着我,抠着指甲缝里的面泥。突然,她用一只手抹了几下大腿面子,仿佛作了一个决断。她把手指交叉着拢在一起,平静但很有力量地说,哥对他们很好——这个哥当然指的是谢君,“这么多年了,爹妈都没音讯, 是哥想尽一切办法联系上了他们,也是哥那几年到处跑,认下的人多。要不是哥,恐怕这辈子我都见不到爹妈了。”她说,接着,好像有什么东西猛地侵蚀了一下她的心,她颤抖着,闭了会儿眼睛才又说,“爹妈要我好好对待哥呢。”
二舅赶着羊群回来已经很晚了,天已擦黑。他见到我没了以前的那股活络劲儿:又是给我看他写下的小说,又是问这问那的。但他还没忘了我的嗜好,爱吃烤洋芋,赶紧让凤玲在炉子里烤了一厢洋芋。我说我把他的书和书箱带来了,和他去车里取,他慢腾腾地说:“这长时间都没摸过书了。”表情冷漠,但他还是随我去车里把书和书箱拿了回来。他找了个位置把那些东西放好后,漠然地坐在了一边,似乎那些东西与他没任何相干。但一会儿,他又情不自禁地到书箱边,拿起了上面撂的一本书。他一本一本地翻着书,而后,他把书撂在炕上,打开了书箱。他拿起自己写的一个本子看了起来,突然,他把那本稿纸猛地放进了书箱,看神情,还带了点气恼。
“这个——”他说,坐在了椅子上,不再言语,眼睛空茫地望着屋顶上的某处。
“吃饭吧。”他说,凤玲已把饭端上了桌子。
这时,谢君两口子进来了。谢君手里还提着瓶酒。
谢君两口子已经吃过了。坐下后,他在我和二舅面前一人倒了半茶杯酒,又给自己倒了半杯。“边吃边喝。”他说。
我说,“给你说过的,我不会喝酒。”
他支棱了一下眼皮,拿起杯子碰了碰我面前的。
“我知道你喝酒的。谢宝给我说过,你一回乡里,就和他在羊房子里喝散酒,还唱民歌。那会子你不喝是因为谢宝没在,我也就没有为难你。”他说,一口把半茶杯酒喝干了。我尴尬了一下,马上就释然了。本来就这么回事嘛。我拿起他碰过的杯子,向他笑了笑,抿了一口。
谢君的妻子给凤玲咕哝了句什么,凤玲扒了一口饭,没有说话,低着头,像是沉思。
“你们两个说的啥?”谢君说,“大声说不行吗?”
谢君的妻子斜睨了一眼谢君。
“你耳朵还灵得很。”她说,“明天是镇上集市的日子,我问凤玲去不去。”
“哦,这我还给忘了。”谢君佯装计算的样子,思谋着,“明天十五号了。”
“屋里不是给你说了嘛。”谢君的妻子说。
“我咋没听见?”谢君说,“你啥时候说的?”
“你脑子里想的啥,谁知道。”谢君的妻子觉得自己说了句好笑的话,自己笑了起来。
“人都一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能想啥?”谢君说,一副无辜的样子。
“你去不去,凤玲?”谢君的妻子追问凤玲。
凤玲看了一眼二舅,不经意间又看了看谢君。
“我还是不去了吧,喂那些热羔子呢。”她说。
“就是。”二舅冷不丁插了一句。
“也是,”谢君说,“我明天还准备进城去趟畜牧局呢,听说局里要引进一批新品种的种羊,看能不能挂个号,要上一只。”向妻子和凤玲仰了仰脸,“要不你们都不要去了。”
“那可不行。”谢君的妻子说,“一月就三次集市日,五号的时候,娘家有事,没去成,这次再不去,又得等到二十五号了,谁知道又有啥事阻遏。”转向凤玲,“集市上的东西便宜多了,你不去的话,有啥要买的,给我说,我给你带上。”
“也没啥可买的。”凤玲说,也许是觉得过意不去,佯思了一下,“那就买个万花筒吧。小孩的玩具。”说着,她望了望我,带着点愧疚的神色。
“行行行。那喂羊羔的事,就辛苦你了。”谢君的妻子爽朗地笑着,拿起谢君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酒。
见我们都吃完了,谢君又在各自的杯子里添了酒。
“来,我们畅快地喝几杯。”
原本想,二舅回来后,我单独和他说会话就回大哥家去住下,明天回县城,看来谢君两口子一时不会回,我又喝了酒,不能开车,只能住在这儿了。明天和二舅一起上山放羊去,有的是说话的机会。
谢君的妻子腆着脸关切地问我:你明天回城吗?把谢君带上。
谢君一愣:你别麻烦人家。
我说:我要和二舅上山去。
羊出圈前,我刻意注意了一下,二舅出门的时候,在背包里装了一本我新带来的书。一路上,二舅试探着向我问起了文学上的一些东西,还问我,我给他推荐的那篇小说能否发表。这个话我一直装在心里不说,是想看看他对文学的态度,我留着,观察他究竟放弃到了什么程度,再拿出来鼓舞他。看来他尚未改变初衷。
“那篇小说我推荐给了省上的一个刊物,去年就过了终审,但编辑打电话说,稿件积压太多,得等一段时间。”我说,“应该快了。回头我再问問。”
“那个能上省刊吗?”二舅激动得几乎变了脸色,有些哽咽地“吭吭”了几下,才又怯生生地说,“那可是省刊啊!”
“是的。”我说。
“那可——我得——”二舅不知道说什么好,连连搓手。
“是你的东西好,本色,原汁原味,非常有吸引力。”我说,“这是编辑说的。”
“真是?”
“真是。”我说,又带有隐含地说,“所以,不管什么情况下你都要坚持下去。我还会给你带书来的。”
“那是——”二舅说,仿佛被什么阻隔了一下,声音又低沉了下去。
羊群已漫到了一个山沟的草坡上,稳步地吃起草来。我和二舅上到了山嘴的一个平台上坐了下来。
一些话我在脑子里已反复了好多遍了。
“你是怎么想的?”我说。
“啥?”二舅有些模棱两可地问。
“和大哥分羊群的事。起初买羊的钱可是大哥出的,当时,你初中没毕业就没学上了,你的父母在地震中遇了难,谢君又不管你,你也不愿回圈沟村家里来,大哥为了你的生计,把煤矿上的合同工都辞了,和你一起养羊的。”我说,“听说大哥还给你单独办了张卡,每年都往里面打一万元。去年年底,我到大哥家,大哥给我说,乡上给他分了一套改造房,就在乡政府附近,离学校不远,他自己不打算住,准备下,你孩子再大点了,让凤玲领上孩子去住下,伺候孩子上学。”
“这个——”二舅沉吟了好一会才说,“这些我都知道。”
“他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还要分羊群?听大哥说,连养殖大棚都分了一半,大哥给了谢君十二万呢。”我有些来气,但我自持着,马上平静了下来,缓了口气,“不过,事已至此,我也就是说说而已。你该怎么生活就好好地生活吧。”我平和地说。
二舅一脸的委屈。
“当时,哥去姐夫家,只说是分上一半,赶到村里来,乡上要来人验收,为的是报养殖户,报上养殖户的话,镇上要给补贴一大笔扶持资金呢。可是,”二舅说,声音有些颤抖,停了停,才又说,“可谁知道姐夫和哥签了个什么东西,就那么一页纸,我只看到姐夫在纸上签了字又按了手印。我又没细看,那时我非常气哥,连话都不想和他说,但也没有办法,就默许了。刚到村里,他就让我随着一伙养殖户,被乡上派到外地学习去了,他却拿上那片子纸去找了姐夫。我从外地学习回来,事情就成这样了。”
“那——”我说。
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说,定定望了会儿二舅。
“那你为什么一次都不去看一下你姐夫姐姐?”我说,脸上颤动着。
“我哪有脸去呀。”二舅低沉地说,一下又提高了声音,“我对不起姐夫姐姐呀。”他抹了一把脸,把牙齿咬得“咯咯”响。他还有话说。
“凤玲说啥也不让我去呀,她说她怕,不知道怕的啥。我也没办法。你也知道,我三十多了才成了个家,不能再败了。她说我要去,她就回武山。”二舅说着,像是很难受地搓着额头。
我也感同身受地搓了把额头,长出了一口气。
“下辈子吧,我再报答姐夫姐姐。”他几近沉痛地说。
明显,这句话就像一个塞子,塞住了所有的过往。
而后,我们谁都没说什么,沉默着坐了好久。我不想再沉闷下去,站起身。“我到山上各处转转去。”我说,拍了拍他的肩膀。
二舅没起身,只是“嗯”了一声,他还沉在一些东西里。
我下了山嘴,上到对面的山梁。回望这边的山坡,看到那些安定吃草的羊,忽儿这只动一下,忽儿那只动一下,黑白相间,很像是一盘正在下着的围棋。二舅还在平台上。细一看,他用放羊棍把毡衣支起来搭了个凉篷遮阳,他在下面看书呢。我心里猛地一颤,仿佛又看到了过去的那个二舅。
我转过身,向北看过去。隐隐约约地,能看见红土崾岘梁上的梁家墩。其实,梁家墩就是个烽火台,不知道啥原因叫了那么个名字。小时候,我们放驴或者拾田时,常到墩上面去玩。墩的中间有个洞,谁都只是趴在洞沿上往下看,没人敢下去。后来才知道洞下面是个地道,一直通到我们村的东山脚下,出口离大哥家在山根的羊圈不远。我和二舅打着手电筒进去过。当时一只羊丢了,我们试探着进去,从那里面找到的,我们还好奇地走到了头,从梁家墩的那个洞里爬出来,又返回去。地道很长,我们来回足足用了两个小时。
我沿山梁向前走了一阵,又折回,向前山的方向走去。不一会儿,我就下了山梁,前面成了小圪梁。一上一下的,几经周折,我终于找到了回村的一条正路。
一拐弯,在不远处的一个岸湾里,我看到了一个破败的羊圈。我喜欢烽隧呀羊圈呀古堡呀这些旧东西,总觉得那些地方留有一种说不出的生存密码,要人去破译。每每见到那些遗迹,我都要流连忘返地踅摸着看上好久。我向那个破羊圈走了过去。但,还没到跟前,几声撕心裂肺的怪叫把我吓得不轻,以为是遇上了什么灾星,让我惊恐得蹲下了身子。
叫声一阵紧似一阵。我向羊圈那边瞅了过去,原来是两只肥大的猫儿,一只追着一只在羊圈墙上边跑边叫呢。但我还是惊魂未定,稍平静了会儿狂跳的心,才站了起來。
我身体里猛然来了一股力量,感觉连头发都立了起来。仿佛是被刚才的惊恐逼出来的,我要以同样的突然还回去。我跑了起来,边跑边大声地喊着,那两只猫倏忽间不见了踪影。
我停了下来左顾右盼,判断着那两只猫儿的去向。这时,从羊圈墙后面探出了一个头,紧接着出现了半个身子,并且向我狠狠地喊着:
“呾,你干啥呢?”
我感到莫名其妙,我吆喝猫,与他何干,又不是他养的,再说了,也没听说过谁在山里像养羊一样养猫。我依然向前走去,身子的那种惊乱和兴奋已被一种不快代替。
那人也向我迎了过来。
“你乱喊叫啥?”那人来势凶猛,仍旧怒火中烧。
“我以为遇上啥了,把我吓的。”我说,又补充说,“那种怪叫。”
“那是猫儿发情呢。”他说。一想,小时候听过那种叫声,半夜里,猫儿就是那样“吱儿哇儿”地叫着蹿过房顶,把人吓得缩成一团,好久都睡不着。
“你到这里干啥来了?”那人说。
“我是二舅的亲戚,和他放了会儿羊,转回圈沟村。”我说,看着那人“呼哧呼哧”的脸相。
那人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你是说谢宝?”
“嗯,对。”我醒悟似地点着头。
“老实人呐。”那人莫名其妙地说了句。
“你呢?”我试探地问,“你在这里干啥?躲躲藏藏地。”我摁停住不说了,但还是说了出来,“像个特务似的。”说完“哼哼”地一笑。
那人一听,也“扑哧”笑开了。
我赶紧掏出烟盒,给他递了一根,又给他点上。那人脸黑黑的,看起来很老,但坐下来,细一端详,年龄和我差不多。
那人急急地吸完了那根烟,像是很过瘾。我立马又递了一根,他推辞着,但同时已接了过去。这回吸得慢了。
“那是两只野猫儿,我在那儿下了扣子,要捉一只。”他努了口气,慢慢放松着说,“那两只猫就到扣子跟前了,被你几声喊得吓跑了。”
“捉野猫儿干啥?”我好奇地问。
“治病嘛。”他慢条斯理地说。忽而,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有些得意地说,“你不知道吗?野猫儿治哮喘可利索了。”
“对不起。”我说。
“没事。”他倒不以为然,“那两只猫就在羊圈里住着。我在这观察几天了。会上扣的。”
“哦,那就好,不要耽误了你的事。”我说,又套近乎似地说,“你也是这村里的吗?”
“是啊,不是还能是哪的。”他说。
“也姓谢?”我又问。
“不,我姓扁。村里有三姓人家,姓谢的姓扁的和姓汤的。”他说。
我醒悟似的点着头,站了起来。我得走了,肚子也有些饿了。到村里吃上点东西,回吧。我掏出烟盒,从中取出几根,想给他,但停了一下,把那几根又塞进盒里,连盒给了他。
我先到二舅家门口,院门从里面闩着。我又到了谢君家门口,门上挂着锁子,我才想起谢君去了县城,谢君的妻子也去镇里逛集市去了。凤玲呢,一定在屋后的养殖棚里喂羊羔呢。他们的后院有一个通向大棚的小门,昨晚,凤玲就是领着我从那个小门穿过去,看二舅赶着羊群从另一边的大门里归圈的。
我从院墙周围绕了一圈,到了大棚的大门那儿。门关着,但一推就开了。我走了进去。棚里的每个圈槽里都是空空的,只有最里面的那个圈槽里有响动。走近前,我看到十几只羊羔,头镶在栅栏上咩叫着。并没有凤玲。我转了一圈,又挨个儿看了一遍每个圈槽,顶棚的每个角上都有一个摄像头,像一只只眼睛盯视着。
没人。我没加思索,就从小门进到了后院,又从后院转到了前院,院子里寂无声息。我先去昨晚我睡觉的那间侧房里,里面有我随身带的一个装着一本书和笔记本的小包,我想取上,然后给凤玲打个招呼就回大哥家,离得又不远,到那了吃饭也不迟。我刚要推门,听到里面有人说话,紧接着传出一阵奇怪的声音。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潜意识里有种可怕的东西在向我袭击。我僵住了,不仅仅是身体,连脑子也僵了,一片空白。二舅的诚实相在我眼前一闪,我心里产生了一种绝望的恐怖,仿佛我在干一件不光彩的事,像贼一样心虚。
我蹑手蹑脚地下了台阶,向屋后走了过去,尔后,从后院的小门穿过养殖大棚,走了出去。我往前走了几步,四周看了看,拐进了另一个巷子。迎面过来一个老汉,疑惑地看着我,似乎要说什么,但他动了动嘴唇,睥睨了我一眼,向前走了。我感到特别茫然,木然,不知道怎么走到了车边。四周依然很安静。我打开车门,坐进了车里。
凤玲是刘亮掏了三万块钱从别人手里领回来的。刘亮因偷羊时被人撵急了,连人带车跌下山死了。因为几年了也没生下个孩子,刘亮一死,家里人更不待见凤玲了。有天下午,凤玲无奈地打了个包袱,从刘家走了出来。她沿着东山根的一条小路,一直向北走,走到新泉村大哥家在山根里的羊圈前时,天已黑了。又冷又饿,她就在二舅的羊房前坐了下来。二舅从大哥家吃饭回来,发现了她,就叫来大哥。问明情况后,大哥收留了他,后来还请来村上的几个长辈,一起撮合着二舅和凤玲成了家。一年后他们生下了孩子点点。
我想就此开车回去,但心里有种东西却阻挡着我的行动。
我想找个方式驱赶身体里的阴霾,打开了车载音乐。响起的是苏阳的摇滚:你不嫌我丑,见面招招手,山高呀路远就一样地走。我不嫌你黑,黑得像个鬼,举起杯还就嘴对嘴。平时最喜欢听的歌,反成了噪音,仿佛有种东西在咬啮着我的心、我的整个身子。我关了音乐,闭上了眼睛。
院门“哐”的一声开了,我抬起头一看,但马上又缩回身子低下了头,惊吓不小。门里出来的是谢君。
我觉得我更不能走了;我觉得我还有话要和二舅说。
我在车里坐了许久,尽管肚子很饿了,但我不想独自面对某些东西。又坐了一阵,我灵机一动,下车找到了村上的小卖部,买了些吃的,又回到了车上。
车里闷热,我睡得几乎虚脱了。
直到羊群归圈,我才下车进了屋。二舅问我咋才回来,我说走得远,在山里迷了路,差点转不回来了。二舅“嘿嘿嘿”地笑我。
吃过饭,我说有话要对二舅说,把他叫到了我睡觉的那个侧房里。
“我……”我说,我什么呢,到嘴边的话却成了另一个意思,“我觉得那本书非常好,你好好琢磨。我都看了三遍呢。”我指的是这次给他带来的、他今天上山时拿的那本《我在秘密生长》。他明白我的意思 ,到另一个屋里拿来了那本书。
他翻到了一处,指给我看,那里有他作的标记。
突然,院门外一阵嚷嚷声,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咋了?”二舅说着,放下书,急急地走了出去。我也紧跟上出了院门。
外面,手电光乱晃着,只见一个人身上背着一个“哼哼”呻吟着的人小跑着,后面几个声音很大,有呵斥的,有安慰的。这时,迎面开来一辆四轮拖拉机。“停下,停下。”有人喊着,拖拉机停了下来。车厢里两个人抬着块床板跳了下来。两人把床板放在了地上,迅速接过背上的那个人,把那人放在床板上,抬进了车厢里。
我在人堆后面站着,二舅已看清楚了事情的原委,走到了我身邊。
“咋回事?”我问。
“被野猫儿伤的。”他说,“扁成,在山里捉野猫儿去了,一只眼睛让野猫儿挖掉了。”他说。
“扁成——”我念叨了句。“突突”声中,二舅把我向边里拉了一把,拖拉机从面前开了过去。
我心里一揪。
“我也回了。”我给二舅说。
我的车一直随着那辆四轮拖拉机,直到拐上公路时,他们向南,我向北去大哥家,才分开。
大哥问,怎么这长时间才回来?我说上山游了一天。
大哥突然说:“二队的郑大死了。”
“咋死的?”我骇异地问,“啥时候?”
“就你来的头天晚上。在山根里挖贮藏窖时,窖塌了。”大哥说,“这几年,郑大生意干大了,不光是贩洋芋,还贮藏洋芋,春上时给其他种植户高价卖洋芋种子。已经有三个贮藏窖了,今年又挖了一个。”大哥“唉”了一声,不知是什么意味。“那么大的工程,也不雇个人。夏天里没可贩的了,郑大就推着辆架子车一个人干。郑大非常能吃苦,贮藏窖旁边有个看窖的小窑洞,他吃住都在那里面,累了休息上一会儿,白天黑夜连着挖。前三个都是那样挖成的。是早上,汤霞给他送饭去时发现的。”
我若有所思地“啊”了一声。
那只鸟,我并没有向灌木丛中扔出去。我犹疑了一下,收回了手,然后,找了个地方,用手挖了个坑,把它埋了。这时候,我才想到,这种做法究竟对不对,是不是有点越俎代庖。也许,鸟儿有它们自己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