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芬
一
殷红失眠好些日子了。
殷红失眠,是因为她的顶头上司,一个三万多人的出口贸易公司的老总——冯志华。这些年,在他的呵护里,殷红的地位稳若泰山,殷红的生活随着奖金的递年增成了同龄人羡慕的对象,殷红的人,在这些滋润里,开得更艳了。每次见到殷红,冯总都是一脸的自豪,他微微眯起的视线里,是藏也藏不住的骄傲。而冯总脸上的这种表情,让殷红心里有了种说不清的东西,殷红常常迷失在这份说不清的东西里,她分辨不出这些东西的经脉,为此,折腾死了她好多脑细胞。
十年前,殷红通过一个亲戚的介绍荣幸地走进了这家企业,半年后,又荣幸地被推荐到上海大学深造了三年,再回来,就进了企业的财务科,一年后,正式坐上了财务科长的位置。殷红的同学都羡慕地说,殷红的人生简直就是完美无缺!事业上平步青云,家庭又是幸福无比。殷红自己也有这种感觉,觉得自己就是个幸运儿。因老天的垂爱,摊上了个好老公,摊上了个好婆家,摊上了冯总这么好的领导。
殷红还很小时,妈妈找瞎子给她姐妹俩算过命。算命的说,殷红一生不缺贵人相助。殷红才不信这些呢,可从遇见了冯总,不相信命运论的殷红,不得不承认冯总是她这辈子的贵人。
殷红不是贪小便宜的人,可面对冯总给予她的那些恩惠,她只能乖乖接受,虽然接受得有些忐忑,可她找不到回绝的理由。这就是冯总的霸道!他早就给这些物质定了性,他封杀了所有她能找到的拒绝理由。俗话说,得失得失,得到就意味着要失去。所以每次面对这些得到,殷红的心总会迷乱一阵子,可一想到冯总的为人,殷红又忍不住骂自己,怎么可以把冯总和一俗人的作为联系在一起呢?这样想着,就释然了,瞬间又是一脸的灿烂。
可是那天,冯总的一个轻轻转身,让殷红有些恍惚了。
那是个礼拜天,殷红和妹妹正在逛街,电话就响了。殷红一看是冯总的,赶紧接了起来,冯总问她手里可有二十万现金,殷红说:“没有人提前通知,公司一般不留现金。”殷红想冯总一定是急着用钱,怕他焦急,扫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说:“冯总您别急,我这就过去,银行再有半个小时就开门了,我去给您提。”挂了电话,殷红扔下妹妹就直奔单位。
走进公司大院,殷红看见了冯总的车。不是上班日,殷红没回办公室换上那规矩的套装,直接“噔噔噔”跑上二楼,敲开了冯总的门。
“这么快就来了?”冯总微笑地打量着殷红。冯总的脸一般情况下是二八月的天气,不冷不热,这样的天气该是好天气,是人们最喜欢的,可人的表情如果处在二八月,那就叫人捉摸不透了。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透过它,可以看到人的内心,可殷红看了,冯总的眼睛根本不是窗户,哪里有这样的窗户?窗户打开,应该是一目了然,应该是明晃晃地世界,可冯总的窗户,却深得看不到尽头。
冯总的脸今天突然间从二八月转换成了阳春三月,这让殷红有些不适,也让殷红有点欣欣然,所以殷红这株在二月里一直打着朵的桃花呼啦一下子就开了,三月里便有了花香,便有了桃红柳绿。
“衣服真漂亮。丝巾也漂亮。”冯总很少赞美人,尤其是女人,不过冯总赞美过殷红好多次了,那赞美多是针对殷红的穿着。殷红穿起衣服确实有女人味,这话是殷红的同学和朋友们说的,说她就是个衣服架子。冯总很喜欢靓色,这是殷红从他赞美的角度去猜测的。今天,殷红穿的这件连衣裙式的黑绿条纹低胸羊绒衫,单从颜色上看并不算是妖艳的那种,可殷红偏偏给自己搭配了一条色泽亮丽的粉蓝真丝长巾,这就给衣服平添了三分彩。其实这身衣服去年就穿过好几回了,只不过平日里都被职业装代替了,所以冯总一直没机会看见。
别人夸殷红的衣服好看时,殷红会展开双臂夸张地原地打上一转,做出一副陶醉的样子,还会故意回问一句:“漂亮吗?”漂不漂亮都在她那张脸上写着,就算没人回答也减弱不了她的自信。可面对冯总的赞美,殷红就不能轻举妄动了,那样就有点轻狂了。她站在原地,低眉扫了一眼身上的衣服,和耷拉在胸前的丝巾,脸微微一红,带着羞涩道:“去年买的了。不值钱的。”
“好看。好看。”冯总一边赞美着,一边起身走向殷红。
“丝巾是真丝的吧?我看看。”说着话,冯总人已经走到了殷红的面前,说话间就把丝巾捏在了手里,他很懂行地用拇指和食指捻摸着。搁在他人身上,和老总保持这么近的距离,该紧张了,殷红却依然微笑着站在原地。在她看来这很正常,她眼里,这就是一个长辈和晚辈之间的距离,这样的距离在他们之间时常存在。比如她每个礼拜五向冯总汇报有关账目时,她就是这么近距离地站在冯总的身边,一笔一笔地指点给他看,身体磨擦是常有的。还有一次更离谱,那是陪冯总去应酬,不胜酒力的她几杯下去就酩酊大醉了,回来的路上,她一无所知地倒在冯总的怀里,酒醒后才想起自己吐过,可能还吐了冯总一身,第二天她电话里向他道歉,冯总却一个劲地责怪自己,说:“都是我不好,不该放任你喝那么多的,放心,以后不会再让你醉了。”冯总说到做到。从此后,只要有冯总在场的酒席,殷红再也没有醉过,别人敬过来的酒统统进了冯总的胃里,殷红为此感激的不得了,这真是一个知道疼爱晚辈的男人。殷红心里,冯总早就是她的叔叔了,只不过这个叔叔有点严肃,不可以随便的在他面前撒娇,如果可以,她很想搂着他的脖子正儿八经地撒撒娇,就像在父亲面前那样。
二
“让我抱抱。”突然,冯总拿出了他一贯的霸道,话一落地,不由她同意与否,伸手就把她揽在了怀里,那一刻,殷红像一只短了路的机器猫,一下子瘫痪了。
冯总的房间宽敞明亮,有殷红那个房间三个大,殷红现在站着的位置正对着其中一扇窗,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大院里的人来人往,可今天看不见了,不只是因为礼拜天,因为窗帘不知何时给拉上了,殷红从进屋到现在,一直没觉察到光线的暗,只是短路那一刻,她的眼无意中飘向了那扇窗,才发现外界已被隔离。
冯总的手隔着衣服在她的身上漫游着,从肩部慢慢到了臀部,又从臀部慢慢漫游到身前的小腹上。他的手一旦到了敏感的地方,都会做出短暂的停留,每一次的停留都会让殷红的心跳不自觉地加速,可她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
殷红的感知还处在朦胧里,冯总的大手突然就从她的小腹一下子窜到了她的双峰,殷红的心脏也本能地跟着窜到了嗓子眼,一张嘴巴就有冲出来的可能。那一刻,殷红筛糠一样哆嗦了几下,大脑也从假死中苏醒了过来。她的思路开始在长幼间徘徊着,思量着该怎么开口。
“别,冯总。别,冯总。”冯总的手得寸进尺,通过她的低领一下子窜到了里面。他手忙脚乱,有些急躁。这时的殷红才下意识地抬起了手开始阻挡。可冯总依然我行我素,他的大手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在她的双峰间来回穿梭着,一只不够,另一只也跟了进去,一副不可阻挡的趋势,嘴里还小声嘀咕着,没事,没事,摸摸,摸摸。他的话语,让殷红心里升腾起一份厌恶,吃了苍蝇的感觉,想吐吐不出。
男人,看来没一个好东西,一本正经只不过是一件披在狼身上的羊皮,一旦见了羊,便原形毕露。想到此,殷红两手用力一推,声音也跟着抬高了几个分贝,道:“冯总!”
殷红的这一推,把她的冯总一下子推回了现实,刚刚还是霸王硬上弓的样子,眨眼间,便成了另一个人,看上去无助得很,像一个可怜巴巴的孩子,殷红的心立刻就软了,刚刚地愤怒也跟着飞到了九霄云外。
“再让我抱抱。”冯总被她推开后就一直那么原地站着,像一个挨罚的学生,此刻,他再次走向殷红,可怜兮兮的样子,恳求的声音,半张着怀抱,一脸的无助。面对这样一个有恩于自己的上司,面对这样一个憔悴得令人心疼的长辈,殷红真的不忍拒绝。
他很守信,说是抱抱,就是抱抱,走上前,把木桩一样的殷红轻轻拥在了怀里,两手交差在殷红的背部,不说话,也没有任何不规矩。殷红也不说话,垂着两手,直直地竖在那儿,如僵尸,不过她听到了他的心跳,还听到了他渐渐加粗了的呼吸。
三
时间在这样的拥抱里一分一秒地溜走了。落地窗帘,隔绝了外界的繁华如流,深树里的知了,还在嘶叫着已经走远了的夏天。
一阵手机的铃声响起,殷红仰起脸看着他,他正微闭双目,一脸的满足,气息不再那般急促,殷红的心头再次涌上一丝酸楚,她不知道眼前这个人为什么这般让她疼惜。
手机还在响,他充耳不闻。殷红读着他的脸,轻声道:“行了吧?”那人终于放开了手,睁开双目,点了点头,算是回答。殷红转过身子,掏出了包里的手机。是妹妹,妹妹说爸爸来了,在她家里,让殷红两口子中午去她那里吃。
“需要去银行吗?”接完妹妹的电话,殷红扭头问她的上司。
“算了吧。你回吧。”那人又坐回到了他的老板椅上,微闭着双目,很累的样子。
“那我走了。”殷红的声音很轻。”
“走吧。”他像在闭目养神,声音也很轻。
“等等。”殷红还没走到门处,冯总就开口了。殷红停下,心跳再次加速。她不问他,只是转过身子读着他的脸。
“去会仙酒楼吃吧。我这就给他们打电话。”殷红的手机音量设置在最高处,刚刚和妹妹的通话肯定被冯总听了个一清二楚。他依然在闭目养神,声音依然很轻。他的声音一直就很轻,不像有的领导,喜欢大声说话。冯总做人做事都喜欢低调,也不允许他的部下过于张扬,这一条,是殷红最为敬重他的原因,也是殷红接受他对她以及对她家人照顾的原因之一。对不怀好意的人的恩赐,殷红是不会接受的。
冯总对殷红说过好几次:“以后家里有聚餐,就到会仙酒楼,到了给我个电话,签我的名就行了。”殷红每次都点头答应着,可她一次也没去过,不是公司安排,她平日连会仙酒楼的门都不曾踏进,省得被冯总看到责怪她见外。小城的名吃好多,酒店也不少,哪里不能吃?冯总对自己的照顾已经够多了,怎好得寸进尺连请客吃饭都让他报销。
“谢谢冯总了!不用了,你也听到了,妹妹在家都弄好了。”今天,幸亏妹妹的电话摆在眼前,要不然,殷红真不知道该怎么来拒绝冯总的好意。
“你就是不听话。”冯总微微睁开眼,目光软软地落在殷红的脸上,殷红微笑着低着头,不言语。他又加重了语气:“永远不听!”殷红还是不说话,盯着自己脚尖,听他不再说话了,便抬起了头,迎着他的眼睛道:“我该走了。他们在家等我呢。”
“走吧。”冯总的眼神还在殷红的脸上哀怨地游离着。
“你不走吗?”将要离开那个房间时,殷红回头问了一声。
“你走吧。我再等会。”吐出这几个字,冯总将眼神扯到了另一扇窗户外,殷红跟着他的眼神看过去,院子里空空的,冯总却看得很投入,扎进去了似的。殷红的心一疼,将眼神缓缓收回,低低地说了声:“那我先走了。”谁知殷红的身子还没回转呢,冯总的话就砸了过来:“殷红,我真的喜欢你。”殷红转了半个的身子便僵硬在那里了,心一阵哆嗦,她的目光停留在对面墙上,墙壁洁白洁白的。
“这么些年,你真没感觉?”冯总的话再次从身后软绵绵地飘来。殷红的心“咯噔”一下子,她慢腾腾地将身子转过来,迎着他的眼神,很想问一句:“这些年你对我的好,对我们家人的照顾,难道就是为了今天?”可她最终还是没问出口,那样会伤了他,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害怕伤到他。
殷红脑子一阵混乱,她不知道眼前这个人为什么这么让她心疼,是亲情之间的那种疼?还是另一种?她自己也理不清了。
四
就是从那天起,殷红开始了失眠。
失眠了的殷红打破了她的作息规律,表面看起来还是像以往一样九点半左右准时上床,还是夫唱妇随的样子,可她知道,这只不过是为了蒙混海洋。海洋是个急性子,火爆性子,殷红生怕一个不小心露出了心思,海洋的死心眼会出事,会毁了这个家,毁了冯总,这不是她所愿。父亲常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冯总对自己、对自己家人所做的一切,足够抵消他那天的鲁莽之举。殷红把冯总那天的举止定性为鲁莽了,这就可以原谅了。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原谅与否,决定权在女人手里,女人想原谅你,你就算犯下滔天大罪,她也能找到原谅你的理由。想到这个问题,殷红打了一个激灵,她把冯总那天的举止转移到周边几个男人身上试了试,试了好几遍,最终一个也不能接受,一个也不能原谅。这样的结果让殷红害怕起来,难道自己和冯总之间的关系真的走样了?
本来在这方面殷红是很谨慎的,不应该出现这种纠结,是冯总的道行太深?还是自己对这份情的刻意扭转麻痹了感官?想到此,殷红有些害怕了,这些扯不断理还乱的情,真是要人命。
正理着她和冯总的那堆乱麻,防盗门被“咔嚓”一声打开了,殷红微闭双目,透过半开着的房门看见外出散步的海洋回来了,他手里拎着在早市买来的大包小包,对着殷红的房间看了一眼,人便溜进了厨房。
吃早饭时,手机响了,姐妹雨欣约她上午去四季春茶楼喝茶,殷红就想,或许可以和她说说自己和冯总的事,听听她的意见。
秋末的风格外高,把天空吹得深蓝深蓝,路两边的法国梧桐的叶子已经变成黄绿,有几片早已坠落,在路面上忽闪着,像随时准备飞走的蝴蝶。
搁在往常,殷红或许会弯腰捡几片落叶拿回家珍藏在某本书里,可今天,她没这个心情。
赶到茶楼时,雨欣已经等候多时了,两人要了一壶菊花茶,殷红喜欢吃甜食,夹了几块冰糖放进了杯子里,雨欣则喜欢茶的原滋原味。在升腾起来的袅袅的茶香里,两人闲聊着。
“怎么搞的?怎么有黑眼圈了?”化妆品再好,看来也不是万能的,早上起来,殷红对着镜子差不多化了半个多小时的妆,结果还是功亏一篑。
“不知怎么搞的,睡眠不好。”在家时,本打算和雨欣掏掏心窝子,把自己和冯总的事向雨欣透露透露,可话到嘴边,还是打住了。不是对雨欣不信任,殷红怕影响到冯总。冯总的好名声可是小城数一数二的,坐在这样位子上的人,哪个没有一星半点的绯闻?冯总就没有。所以殷红不想因为自己坏了他的名声,虽然她知道雨欣不会说出去,殷红还是觉得这样的事除了天知地知最好没有第三人知。
“有心事?”雨欣关切的眼神给了殷红一份温暖,也让殷红有些忐忑,她怕雨欣那双辣眼一下子把她看穿。她努力包裹着自己,笑笑,不咸不淡地说:“我能有什么心事?可能晚上敲字时间太长了。”
两个人就这么东一句西一句闲聊着,什么都可以成为话题。她俩聊天,从来没有固定的话题,随便一扯,就能聊上半天,雨欣的话,这就叫知己!
两人正聊得起劲,殷红的手机响了,又是冯总。冯总说有要事,让殷红现在就去公司,殷红应着,说马上就到。雨欣只好打道回府,嘴里嘟囔道:“可惜了一壶好茶。”
和雨欣一通瞎扯,心情舒畅多了。有朋友真好。知心朋友不求多,一个足也。
五
心情好了,步子也快了,眨眼就到了公司的大门外。门卫还那么恪守着自己的职责,礼拜天也不忘了把白色的栏杆横挡在那里,只留着右边那个步行出入口。
大院里仍旧空荡荡的,只有冯总的车停在那儿。殷红的心“咯噔”了一下子,欢快的心随即沉了下来。和上次一样的场面,上次也是礼拜天,大院里也是这般空寂。心里这么猜测着,耳边紧跟着又响起了冯总上次说的那句话:“我真的喜欢你。”想着想着,她就犹豫了,步子因此也慢了下来。可眼前又飘出冯总那张温和的脸,还有那个温暖的声音:“还好吗?一切还好吗?”这张脸和这个声音一出现,殷红就跌进了阳春的三月。浑身上下都暖融融地,人在三月的暖阳里便开成了花。殷红知道,这些年,一直有一个肩膀等着她去靠,只不过她不想去靠。像她的宗旨一样,即使靠了,那也是精神上的靠,肉体并没贴上去。
“殷红。”不知不觉中,殷红已经跨上了二楼,人经过冯总的办公室往西下去了,差几步就到了自己的办公地点,幸亏冯总这么一喊。
“忘记是礼拜天了,还以为正常上班呢。”殷红的脸一红,为自己的走神解释道。
“给你。”冯总微笑地看着走进屋的殷红,手里擎着一个纸袋。
“什么?”殷红看了一眼冯总,盯着纸袋问。
“打开就知道了。”冯总把纸袋递到了殷红的手里,殷红不接,抬头又问:“到底是什么?”
“股份。公司的一成股份。”冯总盯着她的双目解释道。
“给我?!”殷红惊大了双眼,她看看纸袋,又抬头看看冯总,脑子一片混沌。作为财务科长,她知道这一成股份的重量,有了这一成股份,从今往后,她和海洋的生活就更上一层楼了。
“给你!”冯总肯定着。殷红看到冯总脸上的表情比上一次又递进了。如果把它比喻成花朵,那么上次还是含苞待放的样子,今天花儿已经展开了,眨眼间就春色满园了。他的嘴角都翘起来了,这是很少见到的。他的笑一般是微笑,且不是他人那种由面部来演绎的,他的微笑是由眼睛来表达的,这种表达一般人觉察不到,因为殷红喜欢捕捉人的眼神,所以她看到了。此刻的殷红有些晕头转向,她知道自己已经迷失在这座姹紫嫣红的花园里了。这能怪谁呢?明明知道它不是花园,是深不可测的两潭水,像苏小妹的眼睛那样,“几回拭泪深无底”,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时不时就想走进去探个深浅,这下好,掉进去了。
“为什么要给我股份?”殷红的脑子还是一片混沌。
“生日快乐!”冯总终于道出了谜底,此刻,他已经站在了殷红的面前,手里依然捏着那个纸袋。
“今天我的生日?”殷红恍然大悟,眼珠飞转着,在脑子里把阴历和阳历对照了一下。这一对照,殷红的眼睛就红了。冯总那么忙,从知道了她的生日那年起,每年的今天他都会送件礼物给她。殷红骨子里是个浪漫的女人,浪漫的人都懂得惜情如金。冯总的此举,早就把她感动得稀里哗啦了,可冯总就是不给她报答的机会。爸妈过意不去,送来了自己散养的小鸡,送来了自己种的花生,可冯总一样也不曾收下,他说,家里人口小,吃不下,浪费了可惜,硬是让爸爸又拿了回去。殷红告诉爸爸,算了吧,冯总从来不吃员工的一口东西。殷红暗暗想,等他老了,等他退了,等他需要人照顾时,再说吧。她想,总有一天她会把这份情回报给冯总。
理着冯总对自己的好,想想他上次说的那句话,殷红的心便乱了,泪儿也跟着无缘无故地下来了。冯总以为殷红是感动得哭了,一低头,就把她拉进了怀里,哄孩子一样:“好了,没出息的样子,不就是一成股份吗?值得吗?”冯总的怀暖暖地,他的手在她的头上轻轻抚摸着,这让殷红想起了爸爸。小时候,每当受了委屈,爸爸也是这样搂着她,也是这般疼爱地抚摸着她的头。但她知道,冯总毕竟不是爸爸。冯总想要的,恰恰是爸爸最心疼的。可是人在屋檐下总要低头的,再说,这些年她享受尽了阳光雨露,总不能一毛不拔吧?
冯总的卧室就在办公室的内侧,殷红被冯总半拥半抱地进了这个房间,心想,就放任自己一次吧,就当是报答他的知遇之恩吧。可她不知道这一步迈出去,她和冯总是否还会回到以前。她看过的书不少,听说过的故事也不少,男女这事最怕认真,不把它当真,如何做都是好。就像外国大片里的那些男男女女,双方喜欢上了,就交融了,一梦醒来,艳阳高照,伸个懒腰,笑着说:“昨晚很开心。”或是:“今天天气真好。”之后,或许继来继往几次,或许再不往来,就各就各位了,和天涯路人差不多。这样的镜头,其实挺让人羡慕,最起码过后没有痛楚可言。可能够做到这样的有几个?
六
“别,冯总。别……”当冯总把她抱上了床,当他急不可耐地甩掉了自己的外套,当他把她的风衣解开,当他一百五六十斤的体重压在她柔弱的身上时,殷红猛然醒悟过来。“人活着,除了使命,还有责任。”这话是冯总说的,当时她还问他:“难道人活着就没有一点点是为自己吗?”冯总说:“没有责任的人自然就是为自己了。”她没有责任吗?她有女儿,有家庭,人不为自己活,还要为亲人活。想到这儿,她使足力气推开了冯总,翻身爬了起来。因为没有提防,冯总被弱小的她一下子掀翻在了一边,他仰面喘着粗气,两眼盯着天花板,一脸的沮丧。
“对不起冯总!如果人有下辈子,我一定还你今生的情。这辈子,就让我做你的女儿吧。你说过,人活着就有责任,我们不能为了自己不顾身后那几个无辜。不想他们走路时为我低着头,更不想,坏了您清清白白的好名声。您放心,等您老了,等您的身边不再前呼后拥了,等您床前需要人了,我会尽到一个女儿应有的义务。”殷红哆嗦着身子站在那里,眼泪汪汪。
冯总无动于衷,一副颓废的样子,一言不发地盯着天花板。刚刚还精神抖擞的一个人,刹那间好像老了十几岁。殷红的心一阵疼痛,眼泪簌簌地落着。
“如果……如果你真想要我,就……就随便吧。”殷红的道德底线彻底崩溃了,彻底输给了情感。此刻的她,想起了自己在文集里的一段自我剖析:“一滴泪儿一个故事,一滴泪儿一段情,亲情友情爱情都是情。为情而生,为情而活的一个女子。”有人看了她的这话曾对她说:“看得出你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女子,可把情看得太重并不是什么好事,终将被情所困。”当时她不解,现今明白了,如她这样一个女子,或许就不该注重感情,更不该涉及到儿女情上,这下好了,陷在沼泽里了。
殷红紧闭着双目站在那里,脑子一片混沌,任凭泪儿悄无声息地落着。此时此刻,她想把自己交给命运。
好久,冯总来到了她的身边,再次把她拥进了怀里,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久久无语。殷红想,就算冯总这次真的要了她,她也不会拒绝了。她像在跟什么人赌博似的,赌自己的命运,也赌冯总对她的爱到底有多深。
时间在那一刻停止了,她再一次听到了冯总的心跳,和她一样,跳得很快,也很乱。
“好了,今天是你的生日,不许哭。”冯总右手拍打着她的头,动作很轻盈,话语也暖暖的,完全一个父亲的样子。她抬起头,泪眼簌簌地看着他:“那,您不怪我?”
“不怪。”殷红抬头看他时,他也正低垂着眼帘目视着她,那目光,浑浊不堪,殷红努力想让自己看得深切一些,却走不进去了。见殷红如此看他,他的嘴角微微一翘,把她的头再次按进了自己的怀里,像上次一样,柔声说:“再让我抱会。”
她的手机又响了。她仰脸看看他,他微闭着双目,若无其事。手机响了片刻,他才慢慢松开了手。她转身拿过手机,是海洋。
电话里海洋说:“别在外边吃饭,今天你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