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韩《皇明五先生文隽》编选探赜

2022-01-14 14:05王如月
广东开放大学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卷首王世贞书籍

王如月

(兰州大学文学院,甘肃兰州,730000)

选本批评带有理论与实践的双重含义,既能体现编选者的编选思想与批评意图,又是编选者意图的批评实践,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重要方式。同时,选本对文本经典化的推动作用也不容忽视。明代时期,选本受到空前关注。《四库全书总目》著录选本中以明代数量最多。有学者将明代选本以嘉靖为界分为前后两个阶段,认为前期以“载道”为核心,后期尤其是万历之后的明末时期,选本风格趋于多元化[1]。而编撰于天启四年的《皇明五先生文隽》(以下简称《文隽》)恰好处于万历至天启年间的过渡阶段。此时,复古运动第二次高潮已褪,第三次高潮正在酝酿,浪漫主义的末流还在蔓延,但其本身也表现出向复古主义回归的倾向,从而构成呼唤再一次复古运动到来的合力[2]369。天启文坛呈现出“性灵”与“复古”相交织的复杂风貌。《文隽》承载了这一节点特有的时代痕迹。其编选者苏文韩官至文华殿中书舍人,职专“奉旨书写书籍”[3]1156,其编撰思想与编撰实践成为窥视天启年间选本编撰的一隅。然而这一选本并未被《四库全书》收录,在学界虽偶有提及①瞿冕良编《中国古籍版刻辞典》载有“苏文韩,明天启间人。刻印过自辑《皇明五先生文隽》(李梦阳、李攀龙、王世贞、汪道昆、屠隆)204 卷。”(瞿冕良《中国古籍版刻辞典》,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307页)许建平《王世贞书目类纂》将《文隽》作为王世贞版本之一。(许建平《王世贞书目类纂》,南京:凤凰出版社,2012 年,第856 页);胡益民《明清徽州历史人物碑传研究》撰述汪道昆《太函集》版本时,称有“三十二卷本”,“题《汪伯玉先生太函集》,明天启四年苏文韩刻‘皇明五先生文隽’本”。(胡益民《明清徽州历史人物碑传研究》,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第123 页),却未被系统研究过。《文隽》的编撰几乎整合了所有明代选本的独特之处,又带有时代痕迹,尤其是选本以当代文人文章为选取对象,更能体现明代文章的批评特点与时代风潮。那么,《皇明五先生文隽》是在何种情态下被编撰?其编撰宗旨为何?又究竟为何以“五先生”为选文对象?选本究竟有怎样的特征,体现了怎样的时代风潮,其书前集序与传记的删改与拼合究竟体现了编选者怎样的考量因素?《文隽》编选又展现了怎样的社会生态?本文拟对以上问题进行探究。

一、“文家正鹄”:《皇明五先生文隽》编选宗旨

《皇明五先生文隽》二百零四卷,以李梦阳、李攀龙、王世贞、汪道昆、屠隆为选文对象,选入《李空同集》八卷、《李沧溟集》七卷、《王弇州正续四部稿》一百一十五卷②《文雋》目录虽标明王世贞选文为《王弇州正续四部稿》,但查其内容,其以《弇州四部稿》《弇州山人四部续稿》为主,但也选入《弇州山人续稿附》《弇州史料》《国朝丛记》《史乘考误》《觚不觚录》诸书。、《汪伯玉太函集》三十二卷、《屠纬真集》四十二卷。现藏于浙江图书馆、武汉大学图书馆、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台湾傅斯年图书馆、美国国会图书馆等处。《千顷堂书目》《明史》《中国古籍善本书目》《中国古籍总目》《中国善本书提要》《中国丛书目录及子目索引汇编》《中国丛书广录》等皆有著录。

《文隽》版本简单,现存多为明天启四年刻本。每半页九行,行二十字,左右双边,白口,单鱼尾,书口镌“五先生文隽”。首卷卷首题“皇明五先生文隽卷之一”,“如皋苏文韩宏道选,张玉成成倩订”。书前有邹元标《皇明五先生文隽序》与苏文韩《选五先生文隽叙》,序后有载录作者字号与历任官职的《皇明五先生姓氏》、五先生文集序③李维桢《弇州集序》、黄省曾《空同集序》、张佳胤《李沧溟集序》、徐益孙《由拳集序》、黄汝亨《鸿苞序》、程源《白榆集序》、王锡爵《弇州续稿序》、陈继儒《弇州史料叙》、李维桢《太函集序》以及邹迪光《栖真馆集叙》。与五先生行实④《江西提学副使谥景文李献吉公行实》《河南按察使李于鳞公行实》《太子少保刑部尚书王元美公行实》《兵部左侍郎汪伯玉公行实》《礼部仪制司主事屠纬真公行实》。。

《文隽》最为凸显的便是版本价值,王世贞、汪道昆、屠隆文集版本梳理时皆提及《文隽》。许建平《王世贞书目类纂》多次提及《文隽》,而由其主持整理的王世贞文集,便以《文隽》为校本之一。《文隽》装帧精美,字迹清晰,版本价值又极高,其所选王世贞文集内容少有讹误,又对原有讹误有所校正。原有讹误可分为脱、衍、讹三种类型,《文隽》对其校正的同时也会出现两通的现象。今试举数例以说明。(一)脱。如卷五十四“徙鄆之”下“湏”字原阙,“以为颍公”下“功”字原阙,据《文隽》补。(二)衍。卷一《赋静姬》中“以谗赐退”下原衍“性而行见憎后进以谗赐退”,据《文隽》删。(三)讹。如卷一《赋静姬》有“叶”字与正文混淆,“叶”实与韵律相关,若置于正文则文意不通,据《文隽》改为小字。卷四十九“朝起镰耒”中“耒”字原作“来”,卷九十五“日夜驰谒”中“谒”字原作“竭”,皆据《文隽》改。(四)两通。卷七“而姿态溢出”中“姿”字原讹为“盗”,后据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改为“姿”,而《文隽》作“恣”,亦通。卷六十三“不置季政”中“季”字,《文隽》作“寄”,亦通。此外,《文隽》对原文也有所补充。如卷三十二《寿观察宁齐季尊师七十序》一文中,《文隽》于篇末补充“李翁,名德甫。嘉靖甲辰进士,历宫■■使”一句。《文隽》内容讹误少,其对所选五先生文集的校正可信度也较高,也就是说《文隽》为五先生文集提供一个极为可靠的校本,同时对文本经典化的推动作用也不容忽视。然而学界却较少关注其编选。

《文隽》编选者苏文韩,字弘道,江苏如皋人,生卒年月不详。天启年间为“例贡”“民牧子,候选文华殿中书舍人”[4]41b,崇祯二年嫁女时已是贡士民牧子文华殿中书舍人。《明史·职官志》载“文华殿舍人,职专奉旨书写书籍”[3]1156。苏文韩以贡士身份任职文华殿中书舍人,必然学识丰富。邹元标说他“躬抱简文之癖,于古今书无所不读”[5]卷首《皇明五先生文隽序》,这与其良好的教育背景与家庭氛围相关。苏文韩的祖父苏愚于嘉靖四十一年考中进士,任广西左布政使,撰有《襟海纪怀集》十三卷[4]32a,时人称为“襟海公”。苏文韩在书香门第中长大,又“家富邺侯之藏”,自然而然顺应士人道德理想追求,修撰书籍以惠及后学。他编撰有四部著作,即《晋书纂》六十卷、《通鉴性理节要》十八卷、《周易本义补》四卷、《皇明五先生文隽》二百零四卷。前三者皆为万历年间编撰,《文隽》于天启四年编撰。此外,前三者皆在原有书籍基础上重新编纂或钉补,唯有《文隽》为苏文韩独自编选,因而也集中代表了其编选思想与文学理解。

苏文韩以“文家正鹄”为宗旨选取当时文坛顶峰文人的文集,凝合为《文隽》一书。实际上,“文家正鹄”最初并非由苏文韩所言,而是其友人张玉成所下断语。“吾友张成倩,渊博俊赏之士,鉴予编削之勤,乃谓:是集也,华疏彩会,兼至并长,有全牺纯驷之美,无追丝蚀理之疵,若贯珠圆而琢璜考,可谓文家之正鹄。”[5]卷首《选五先生文隽叙》张玉成,字成倩,撰有《唐七言律准》五十四卷,与苏文韩同邑且关系亲密,此前还为苏文韩《晋书纂》作《晋书纂序》,自称“交弟”。二人渊源颇深,《文隽》又为张玉成订阅,他所下“文家正鹄”的断语未必没有苏文韩自身的想法,尤其是此断语写于苏文韩自序的情况下,暗示着苏文韩对“文家正鹄”断语的极为认同。苏文韩期望编选出语意洗练,文章全纯,逻辑浑圆连贯又细究雕琢,可称为文家撰文典范的选文。但在实际选文中,苏文韩选文标准未必从始至终一致。《文隽》选文几卷合一的特点极为明显,如《续稿》卷二十六与卷二十七两卷“序”文选出《文隽》卷十九,《续稿》卷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三卷“记”体文选出《文隽》卷四十四等,有着诸多两卷合一,三卷合一的情况。邹元标推测此集为苏文韩平日读书时有所感而选,“盖其平日丹铅检乙,手泽存焉,不忍溷之笥中,特为拈出耳”[5]卷首《皇明五先生文隽序》。但这种选文方式并未降低选集质量,邹元标云“五先生之文尽于此也”。相对于外在形式的转变,苏文韩遵照“摭其会心之邮者”的选文核心,更能凸显出苏文韩真实编撰思想。

《文隽》所选五先生皆为明代文学复古运动的中流砥柱,“之五先生者,各标一帜,狎主齐盟”[5]卷首《皇明五先生文隽序》,又隐隐以王世贞为选文谱系的核心。《文隽》共计二百零四卷,选《王弇州正续四部稿》一百一十五卷,占半数以上。然而若除去原文集中诗歌与赋体散文,得其收入卷数占《文隽》比例与《文隽》所选文集占原文集比例如表1。王世贞选文比例并未占有显著优势,甚至因为王世贞著述繁多而稍显劣势。王世贞选文谱系的核心并非由此凸显,而是基于选文对象与编选者推崇而得。五先生中,李梦阳掀起第一次复古运动的最强音,最得王世贞推崇。汪道昆与王世贞相善,“旗鼓相当,至于老而交不废”[6],而屠隆早年追随王世贞复古文学主张,王世贞称赞其“文笔不可当”,将其列为“末五子”之一。五人中有三人与王世贞关系密切,苏文韩又极为推崇王世贞。李攀龙与王世贞同为后七子领袖,虽然王世贞操柄文坛20年,对文坛的影响力非常人所能及,《明史》称赞其“才最高、地望最显、声华意气,笼盖海内”,已达到“一时士大夫及山人词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门下,片言褒赏,声价骤起”的地步[7],但苏文韩将王世贞置于李攀龙之上,“以历下总摄于弇州”,稍显刻意。且苏文韩在选入原集序时又似有偏重。李维桢原撰《王凤洲先生全集叙》认为王世贞文品大胜白居易与苏轼,“先生于唐好白乐天,于宋好苏子瞻,儒雅酝藉,风流标致,二公盖有合者,而文品则大胜之矣”[8]卷首《王凤洲先生全集叙》,王世贞后人梓印《弇州山人续稿》时,或为避免争端,将“胜之”一词改为“径廷”。也就是说,苏文韩并未如文集前其他序文一般照搬原序,而是沿用李维桢原有说法。在苏文韩所构建的整个文学谱系中,王世贞处于最核心的位置,其所选文隽之五先生皆与王世贞有着极为紧密的关系。

表1 五先生文集收入卷数占《文隽》比例与《文隽》所选文集占原文集比例

二、“抒真”与“求实”:《皇明五先生文隽》编选倾向

复古是明代思潮主要特征,五先生皆崇尚复古,邹元标称献吉文“古而朴”,于鳞文“古而棘”,元美“古而庄”,伯玉“古而致”,纬真“古而华”[5]卷首《皇明五先生文隽序》。但复古并非明代中后期文学的唯一特征。“在复古运动第二次高潮与第三次高潮之间,即从万历二十年左右到天启末、崇祯初的三四十年中,一种与复古主义截然对立的浪漫主义思潮曾席卷整个文坛”[2]363。刻于此间的《文隽》便带有“性灵”特征。邹元标核五先生品目,称“皆各有一种英雄本色,故发之为文章,揆貌不同,而抒真则一”[5]卷首《皇明五先生文隽序》。更进一步分析,在复古思潮的时代背景下,苏文韩既以五先生文集为选文对象,那么便以古朴、法度为底色,而性灵成为《文隽》编选更为鲜明的特色。

“性灵”在天启文坛上逐渐分化成“抒真”与“求实”两种倾向,即诗文创作的情感至真与史学质疑潮流下的追求真实。诗文创作上,文章当抒性灵之观点为时代文人之共识。而这在诗歌创作上更为凸显,后七子继承前七子文学理论主张,“继续把批判诗歌创作的理性化倾向、强调诗歌的情感特征放在首要位置”[2]247,延续至《文隽》编选之时,情感成为衡量文章质量的标准。黄省曾甚至直接指出,只有发人肺腑、抒人真情的语词才能够流传后世,“盖词非伪借之可传,语必肺本,而攸永来世方远焉”,“良由出之恻怛,嗟叹之真,自当流诵于无极也”[5]卷首《空同集序》。而正文前所抄录集序中,十篇中就有六篇皆将文章抒发情感作为文章重要功能⑥即黄省曾《空同集序》、张佳胤《李沧溟集序》、徐益孙《由拳集序》、黄汝亨《鸿苞序》、程源《白榆集序》、王锡爵《弇州续稿序》。。苏文韩选文自然也凸显“抒真”,“真”或为真事、或为真情、或为真理。他所选篇章大多为作者真实情感或理性思考之文,王世贞书牍节选便是其中代表⑦王世贞文章节选集中于“书牍”文体并非偶然。书牍文体体量为王世贞文集中最大,仅正续稿便有48卷之多,而《文隽》共收录世贞文集115 卷,书牍收入6 卷,如何选取其中精华又减小体量是编选者面临的首要问题,那么节录便势在必行。且书牍节选已有先例,苏文韩承继先例便更容易被读者接受。杨慎《赤牍清裁》裁剪辑录明以前书牍,王世贞以此为基础增修编成《尺牍清裁》。剪裁成为一种编选尺牍的方式,虽然遭受梅鼎祚抨击,但在面临篇幅巨制情况,再次节录是必要的。(梅鼎祚《书记洞诠·凡例》载有“杨王《清裁》,业称精博。所未喻者,截长适短,操刀惜美锦之伤;用舌代豪,移的负就羽之失;抑或代疑名舛,间偶强合误离”,认为杨慎裁剪尺牍的做法截长适短,有伤文章原有脉络,且其摘取《左传》中言语辞令以充作尺牍,实为不该,有舍本逐末之嫌,或者其代作者质疑出现舛误,以致“强合误离”。梅鼎祚《书记洞诠》,明万历刻本,国家图书馆藏。)。苏文韩基于既定的标准衡量书牍,在选本基础上再次节录,构成双重节录局面。对读这36篇节选文,因书牍双方关联角色的不同,被保留的语段据内容可分为评论时事之语、书写自我情感之语、恳切劝告之语、论人论文之语四类,内容皆为表达自我情感与观点。而被删除的部分多为对对方的恭维之词与官场客套之语、日常生活与朋友交往的零零碎碎感慨、事情起因背景信息等,这些虽然承担了传达信息等功能,但编选者显然更偏爱作者发自肺腑的语句,隐藏其中的“抒真”意识更为凸显。

在文学复古运动的推动下,不仅诗文创作要求情感至真,更是催生了史学质疑潮流。钱茂伟对此有深入论述,他认为文学复古运动直接推动史学古籍重刊,进而在理论与实践两方面推动明代史学建设工作[9]。葛兆光认为明中后期出现三股史学思潮,嘉靖、隆庆、万历年间是维护史学客观性、严肃性的思潮,进而是有些狂飙风气、大砍大杀、弃旧史学而不顾的思潮,而后渐渐转变为以经世实用为口号的史学思潮[10]。纵观明代史学发展,明初史学因《明实录》修撰出现众多篡改历史行为的记载,而逐渐丧失文人心中“信史”地位,王世贞甚至发出“国史之失职未有甚于我朝者也”的慨叹,进而野史崛起以填补史学空白,但又出现“挟郄而多诬”“轻聴而多舛”“好怪而多诞”等弊端[11]卷七十一《明野史彚小序》,是以考辨之风渐行,王世贞《弇州史料》、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谈迁《国榷》等皆对当代史有所考证。考辨之风盛行意味着史学求真思潮的逐渐兴起,无论是有些狂飙风气或是提倡经世实用的史学思潮都以此为基础。至情求真,成为明代中后期文人精神领域中最为凸显的思潮,天启四年《文隽》之编选便清晰地展现了这一思潮。

在这一思潮的影响下,《文隽》作为文学选本选录史学著作便不足为奇,尤其是王世贞为文史通才。《文隽》所选录的《史乘考误》《国朝丛记》《觚不觚录》为王世贞所撰私史,其史学书写依然存留撰者个人风格。至真求实的思潮影响,加之对王世贞的推崇,苏文韩全录王世贞所撰史传,在文体分类上又单列“考证”“史传”“史论”等类,使文学与史学相融,构成相对圆融的选文体系。“考证”一类显然不属文体划分依据,而属于治史方法之一,然而苏文韩既以其单列,便极为清楚史书选文与文集选文的截然不同。《文隽》卷首所收录的陈继儒《弇州史料叙》,明确辨析文史区别:“大抵文人之才在善用虚,史官之才在善用实。虚者得自创,而实者不得不因”,认为“其前载年表、志考、世家、列传、公皆为史。而史者也,其后撮志状碑表为故,实而以丛记,记录附之,公虽不史,而可以入史者也”[5]卷首《弇州史料叙》。文史互融,又以“文隽”为名,显示了苏文韩较为广义的文学观。

明代天启文坛以复古为底色,呈现出复古与性灵相交织的复杂特征,催生出诗文创作上“抒真”与史学质疑下“求实”相交融的时代风潮。《文隽》选文带有时代特征,文章择选上凸显抒真倾向,文体分类上又兼顾到史学求实倾向,文学与史学互融,构成相对圆融的选文体系。

三、“印记”与“传承”:《皇明五先生文隽》编选体例

《文隽》选文带有时代特征,其编选体例自然也带有时代印记。明代被称为辨体时代,以吴讷《文章辨体》、徐师曾《文体明辨》、许学夷《诗源辨体》为代表的辨体总集的出现,意味着明代辨体达至巅峰。不同于纵向辨析文体演变而不经意形成的“汉魏六朝诗文、唐诗、宋词、元曲各有偏重的编纂姿态”[12],《文隽》在文体辨析上更倾向于横向辨体。苏文韩以承载文章的物质形态或内容作为区分文体的根基,如其将与“跋”相关的文体分为“杂文跋”“跋”“佛经书后”“道经书后”“墨迹跋”“碑刻跋”“墨刻跋”“画跋”“佛经画跋”“道经画跋”10种之多。苏文韩辨体意识强烈,“明兴,作者至五先生而体裁极备,彬彬盛矣”,然而在其所选王世贞文集涉及的50种文体中,多数如“跋”那样划分细致以致流于琐碎。值得赞赏的是,苏文韩并非按照选入文集的原有文体划分文章,而是基于文章编选重新划分文体,这与文章更为贴近,比如“史传”“史论”“考证”等类的划分,虽与文体划分并非完全契合,但从其文体分类中体现着编选者与作者对文章的不同认知。原属《弇州山人续稿》“佛经画跋”类的《题八仙像后》《全真四祖八仙像》《仙奕图》等文章,却在《文隽》中被划归“道经画跋”类,显露出二人对宗教意涵的不同理解。

《文隽》作为文章总集,延续了唐代以来收入作者传记的编撰惯例。从唐代姚合《极玄集》到明初吴澄《吴文正公集》,作者传记逐渐形成体系,囊括了传记、墓志铭、神道碑、祭文等多种文体。《文隽》在此基础上又有所突破,评论传主文论等文章被删节选入。这些传记经删节与拼合后,形成片段拼合的作者生平。而每段片段前以大字书写传记作者与官职,如“顾大司寇璘”“王大司寇世贞”“殷文庄公士儋”等,以小字标明来源书籍,如《李空同先生传》《国宝新编》《明诗评》《艺苑卮言》等。这些片段力求全面、真实、公正、客观地叙述传主生平与思想,如《李空同先生传》中,编选者删去其中对了解李梦阳生平无用的无效信息,又按照传记模式于行实文末增添“万历末,礼部以共谥请,天启元年赐谥曰景文”一句[5]卷首《江西提学副使谥景文李献吉公行实》,增添卒年等信息以补全李梦阳生平。删去撰者袁袠对李梦阳极尽夸饰的诗论评价与身世命运遭际,而补之以顾璘《国宝新编》、王世贞《明诗评》《艺苑卮言》中评价李梦阳的节选。相比于李空同传记末尾的浅尝辄止,顾璘对李梦阳及其诗歌评价论述更为深入。王世贞补充“李梦阳醉骂文成侯”之事以塑造其气节之士形象,却也不避其劣迹。《艺苑卮言》载李梦阳与御史有隙,却“率诸生手锒铛,欲锁御史”,以至于“御史杜门不敢应”[5]卷首《江西提学副使谥景文李献吉公行实》。苏文韩以行实囊括传记、墓志铭以及诗论等内容,多种声音在传记副文本空间中碰撞,力求最真实也最为客观地记录五先生事迹。“传记”为人之历史,是了解人之品行品格的重要依据,其被放置于文本之前,无疑更加参与读者阅读印象的生成,更具前瞻性。传记逐渐成为编者眼中辅助读者阅读书籍的文本,是理解作者的途径,对读者阅读文本产生辅助性影响。

而《文隽》卷首收录各家集前旧序是基于文本解读的进一步传承,它既编织了文人学者论争的时代平台,又极大拓展了选集周围的副文本空间,尽可能完整收集原有书籍的编撰背景信息与书籍刊刻等信息,构筑书籍历史。集序又为学者集毕生心学所撰思想的凝聚,相较于其他文体也更能凸显明代文人的精神文化世界[13]。这种时代精神既烙刻下时代印记,又是文人世代相传的文化记忆。《文隽》所录旧序涉及明代存有争议的大部分文论,如文章崇尚的标准、才与法何者为重、文与史之关系、诗与文的情感抒发以及言语风格等等。《文隽》将各集旧序集合在一起,形成跨文本交流的副文本空间,撰者反驳他人观点,又书写自己所倡导的观念,驳斥与认同构成明代文人精神文化世界的深厚根基。

时代印记与传承成为《文隽》编选体例的显著特点,而这与苏文韩内心所坚守的书籍传承的时代责任感分不开。苏文韩家境优渥,又痴迷于读书,于古今书无所不读,更为可贵的是他不困于古人之意,而是自有判断与趋向。他编撰书籍讲求“得其义而曲畅通之,以我会意,不以意泥”[14]卷首《周易本义补序》,因而能够看到书籍编撰与流传中产生的乱象。无论是因成于群臣之手而前矛后盾者甚多的《晋书》,还是“弥近是而大乱真”[14]卷首《周易本义补序》的《周易补义》,在编撰与流传过程中都有所失。苏文韩并未以一种将自己置于古人之上的优越感指点江山,而是以一种传承的姿态去重修古书,因热爱而不忍其为人所讥,“予心仪之,第至与宋元两史同类而共讥之,则予之所未安也,故予有筑于中而谬为是纂也”,又希望“诸君子”能为“宏文之嘉运,昭代之景勳”承继力量[15]卷首《晋书纂序》。

四、“历史”与“责任”:江南普通士人的书籍编撰

明中后期,书籍编撰群体扩大,江南尤其是南京、苏州等地成为全国书籍编撰与集散的中心之一。据大木康分析,出版于嘉靖、万历至崇祯的大约一百年间的书籍,占据从宋至明末的65%[16]。伴随着刻印工艺的改善以及纸墨等材料获取难度的降低,时务书籍、制艺、小说杂书等种类占据书籍数量大头,加之经济的繁荣推动着识字阶层的扩大,而识字阶层的扩大又反过来促进书籍编撰的蓬勃发展。然而追求利润的商人本性,使得书籍编撰的质量参差不齐,尤其是万历以后,“侩魁渔利,坊刻弥增,剽窃陈因,动成巨帙,并无门径之可言”[17]。在书籍爆炸的时代,书籍成为普通士人获取社会声名与地位的资本之一,精英文人与普通士人的界限也越发不明晰。仅从精英文人的思想出发,更难看清明中后期文坛的真实风貌,特别是时代思潮迭起的交叉时段。关注这些之前不被重视的普通士人的总集编选,探究普通士人的书籍编纂思想与编选实践,或许能更多填充文学史构筑的细节,也能更贴近历史真实。

明代后期,文学权力从中央向地方流动[18],中央对地方的管辖力度实际上呈现渐弱趋势,而地方历史也得以被重视,地方志在明中后期的繁荣编撰便体现了这一点。国家图书馆现存万历时期吕克孝纂修的《如皋县志》,在此之前便几经重修。以苏文韩为代表的江南文人以书籍重修与历史传承为己任,并未因古籍散乱或质量不高而鄙夷前人,而是以一种时代变迁的必然表示理解,他说“时代累迁,诸籍虽存,闻见不一,而鄙俚芜秽,时复有之画饼涸流之诮、糠秕粪除之馀,固所不能免也”[15]卷首《晋书纂序》。在这种潜在历史观的影响下,苏文韩以一种平和的心态看待书籍流通的历史。即使文人所编书籍存有瑕疵,却也依旧承认其镌刻书籍的“嘉惠后学之盛心可尚”[14]卷首《周易本义补序》。这种辩证历史观的形成,与江南书籍流通中心的社会现实分不开,而这种承担历史与传承的姿态在万历以后更显得弥足珍贵。

万历年间,明王朝内忧外患加剧,文人也逐渐走向两层分化。精英文人或为政治所困而转向内心修行,普通士人依旧朝着举业与官场看齐,然而想要取得功名的群体数量与能够取得功名的名额对比惨烈。处于万历至天启的特殊年代,文人求真的社会责任感与外部快速堕落的社会风俗相悖,形成极大心理落差,从而走向遗弃社会现实转向主体性命与关心政治性命两种方向,但某种程度上,两者皆对文学本身有所忽视,虽然客观上推动了抒真求实文学作品的涌现,但是书籍编撰思想与编撰理论依旧没有长足发展。苏文韩是众多普通士人中的一员,虽任职文华殿中书舍人,却为从七品官员,无甚地位。所幸的是苏文韩靠近中央文学风向,加之祖上进士及第的荣光,他浸染了向中央文学靠拢的意识。苏文韩于万历三十一年重编《性理大全》,承继有明一代以程朱理学立国的信念,“都人士洵能剖破理窟,获龟兔壳,忘筌蹄以适,剔蠹奂之目。夫是之谓学此义区区公馀意云”[19]卷首《性理节要自叙》。

不可否认的是,苏文韩江南文人的印记极为明显,他有着江南文人在书籍编撰上的雕琢与自信,承担起了历史传承的责任。他编选《文隽》时强调“无追丝蚀理之疵”,要求整体上圆融连贯,细节上考究雕琢。苏文韩编撰书籍又极为认真,“非敢窜只字于旧文,剟瑕砾而搴萧稂”[15]卷首《晋书纂序》“然实非妄赠谬说也”[14]卷首《周易本义补序》。再加之他重修书籍并非因商业利益而行,而是出于自我爱书之初心与惠及后学的仁心,“差是摛藻者之资,学览者之捷径云尔”[15]卷首《晋书纂序》,希望自己所编撰的书籍能够于后学者有益。这种仁心与用心让苏文韩对自己所撰书籍极为自信,他说《周易本义补》“斯集也,详而有要,简而逼真,总归于奥义之中。令四圣崛起,当年玄解,宁有超此?……吁,此本义之有补于名教也,学《易》者恒日置诸座右可也。”[14]卷首《周易本义补序》将自己所编撰的书籍与“四圣”玄解相比肩,学《易》书的人可恒日置于座右,从此句便可看出苏文韩内心对自己书籍编撰质量的自信与傲气。

在万历至天启的复古与性灵交织、抒真与求实共进、内修与奢靡纠缠的复杂时期中,作为底层文官的江南文人苏文韩以谨慎、传承的姿态对待文学与书籍编撰,身具时代所呼唤的文人责任感。苏文韩的《文隽》,除其所明显具有的版本价值外,《文隽》编选倾向与编选体例凸显出明代复杂的思想风潮、书籍编撰的时代印记、书籍文化的时代传承,而其编选者苏文韩更是明代江南文人历史观与文人传承责任感的典型。这些氤氲在江南文化中的普通士人不可避免地展现出江南文人对书籍编撰的雕琢与自信。他们不同于文人巨匠能够引领文学的时代转向,但他们在文学传承与经典化建构中的作用不容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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