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甜
“乡村振兴,道路先行”,在全面推进乡村振兴过程中,道路建设经常是政策的着力点,农村公路作为农村地区最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交通运输方式,是农村脱贫攻坚和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加快推进农业农村现代化的重要基础和条件。“十四五”时期,我国仍将以西部地区为重点,加快国家高速公路待贯通路段、普通国道低等级路段等建设,进一步推进西部地区综合交通运输体系发展(1)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国务院新闻办发布会介绍深入贯彻“十四五”规划,加快建设交通强国有关情况[EB/OL].[2021-02-24].http://www.gov.cn/xinwen/2021-03/28/content_5596319.Htm.;推动“四好农村路”提质扩面,提档升级普通国省干线公路,提质扩面和乡村客运“金通工程”全面实现(2)四川省人民政府网.四川省“十四五”规划和2035年远景目标纲要(全文)[EB/OL].[2021-03-17].http://www.sc.gov.cn/10462/10464/10797/2021/3/17/2c8e39641f08499487a9e958384f2278.shtml.。中国近年来急速推进的道路建设政策不仅收获了道路里程数的快速增长,还引发了社会、文化的巨大变化。上世纪五十年代,向川西延伸的成阿公路,打破了原有地理阻碍,让休溪羌寨被纳入交通网的辐射区域,休溪村民能够循路而出,通过打工增加收入;“5.12”汶川地震后,灾后公路建设使休溪羌寨直接与交通网相连接,因路兴起的旅游业,进一步增强了当地与外界的互动,不但推动了休溪的经济发展,也促进了休溪人民与外界的交流交往交融。现在,休溪羌寨的生活条件大为改善,休溪村民不再羞于介绍自己的来处,而是骄傲于自己是组成中华民族的古老民族,骄傲于自己拥有独特的民族文化。通往休溪的现代公路,是致富路、发展路,也是民族团结之路。
在涂尔干看来,空间是社会的建构物,空间所具有的情感价值、空间分类等社会属性皆源于社会(3)爱弥尔·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M].渠东,汲喆,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578.。福柯更直接地认为,空间是社会公共生活形式的基础,是权力运行的基础,是权力的眼睛,更是一切权力要实现其功能的载体(4)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新远婴.译.上海:三联书店,1999:222-234.。斯科特以巴黎的城市交通为例,认为由公路、铁路、运河等交通路线织成的路线网,是为了将沿途地区纳入中央的控制,欲说明现代交通网络同时也是中央集权化的行政网络,由此揭示道路背后承载的国家观念与权力控制的特征(5)詹姆斯·C.斯科特.国家的视角:那些试图改善人类状况的项目是如何失败的[M].王晓毅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2:326.。近几十年,路学(Roadology)虽然尚未形成一个独立、完整的学科研究体系,但是相关的研究成果颇丰,极具借鉴意义。周永明以川滇藏区的公路建设为案例对“路学”具体的研究方法进行尝试(6)周永明.路学:道路、空间与文化[M].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6:16.。学者在道路研究中多将重点放到两个方面:一方面是道路修建的目的以及修建主体的意图;另一方面是道路与经济、社会变迁的相关研究。道路在实现不同人群和区域互通互动之后,存在由权力控制和文化意识形态层面的碰撞引起的张力,而这种张力呈现了道路的修筑与空间、权力及文化观念等要素之间的关联(7)周恩宇.道路研究的人类学框架[J].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3).。故一部分学者认为国家在考虑修建一条道路时,会站在国家便于管理与社会稳定的视角,具有一定的政治色彩。方铁结合历史学与人类学,呈现了中原王朝借丝绸之路往边疆地区派兵、移民、设置管理机构以此实现国家权力渗透的过程,认为丝绸之路拓宽了中原王朝的管控范围,促进了中原王朝对边疆地区的治理,维护了国家边疆的稳定(8)方铁.论元明清三朝的边疆治理制度[J].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 (1).。赵旭东等学者将黔滇驿道视为“通道”,认为疏通黔滇驿道有助于推动民族国家的建构,国家与地方的这种互动,促成了新型的民族关系格局(9)赵旭东,周恩宇.道路、发展与族群关系的“一体多元”——黔滇驿道的社会、文化与族群关系的型塑[J].北方民族大学学报,2013,(6).。道路是国家权力的一种地方表象,路的修建对不同族群的生计方式、社会关系产生影响,同时道路带来的国家效应影响着百姓对国家的理解和评判(10)李志农,胡倩.道路、生计与国家认同——基于云南藏区奔子栏村的调查[J].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3).。道路的贯通对于道路的起点、终点以及途经的地方,都在潜移默化地使地方发生变化,这种变化包括经济、社会、文化和社会结构等方面(11)朱凌飞.修路事件与村寨过程——对玉狮场道路的人类学研究[J].广西民族研究,2014,(3).。杨梅通过凉山彝区公路建设的案例指出,道路的修建在不同时期呈现不同的目的和意义,民国时期乐西公路的建设与民族国家建构密切关联,新世纪雅西高速公路的建设与国家现代化建设相关,而在建的高速公路以及成昆复线与国家的稳定脱贫政策、地方经济的可持续发展紧密相关(12)杨梅.人类学视阈下凉山彝区现代道路建设及其意义探析[J].西昌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3).。道路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静态物体,道路与地方人群相结合,被赋予了太多的社会特质。从人类学的视角出发,道路不单是一个地方的基础设施,而且可以带动各地方之间人口、物资、信息等方面的流动,是改变村庄与外界关系模式的方法之一(13)朱凌飞,马巍.边界与通道:昆曼国际公路中老边境磨憨、磨丁的人类学研究[J].民族研究,2016,(4).。于是另一部分学者将关注重点放在了筑路对经济、社会的多元影响上。农村的现代化以及城镇的发展都与交通网络的发展息息相关,城市贸易体系网络由内向外辐射,最终延伸到依附于它的中间市场和中心市场。边缘地区的经济发展最终成为现代化城镇,得益于该边缘地区与中心城区连接的道路(14)施坚雅.中国农村的市场和社会结构[M].史建云,徐秀丽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21-39.。鲁朗作为一个边缘社区就是借助川藏公路而实现了“旅游中心化”及去边缘化(15)孙九霞,王学基.川藏公路与鲁朗社区的旅游中心化[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6).。休溪羌寨作为边缘地区,因道路的连接被纳入大成都中心地区的经济、文化、社会关系网络,从而受到“中心”的辐射带动(16)赵旭东,周恩宇.道路、发展与族群关系的“一体多元”——黔滇驿道的社会、文化与族群关系的型塑[J].北方民族大学学报,2013,(6).。羌峰村在道路发展的过程中被重塑的案例说明了道路的连通打破了地区间的隔离,一步步打开地方与外界交流的大门,扩大了地方与外界沟通的范围,地方与外界沟通的范围越大越快捷,村落发生变迁的涉及面也将越广,村落重塑的作用与效果也将更强(17)王田,邢珍珍.道路转换与村寨社会变迁——以汶川县羌锋村的民族志考察为例[J].民族学刊,2020,(5).。休溪也是因为道路的延伸与升级,逐步实现了经济与社会的发展。
休溪虽然没有邻近主干公路,只有一条乡道与外界相连,但这条乡道却使休溪连接上了外界的整个公路“网”,让原本位于偏远山区的休溪羌寨不断融入主流的发展进程。距离灾后重建结束已经过去多年,羌族地区迎来了大力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和全面推进全域旅游发展战略的时代机遇。在边远山区民众与国家之间的关系发生深刻转变的大背景下,从地方的角度呈现道路的修建对地方有何影响,具有重要的意义。本文旨在将道路这一物质实体作为线索,从历时与共时两个维度考察作为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的“发展”是如何借路上山的。从道路修建的目的与过程以及道路给休溪羌寨带来的具体变化,分析现代公路的修建对村落社会、经济生活等方面的影响。
羌族是中国西部一个仅有三十万人口的古老民族,自称“日麦” “尔玛”,被称为“云朵上的民族”。“羌”,原本泛称华夏以西的游牧部落。春秋战国时期,羌人建立义渠国,此后与秦交战长达170多年,以羌人为主要成分的诸戎逐渐融入秦国。而居住在黄河上游和湟水流域的羌人仍处于“少五谷,多禽畜,以射猎为事”的状态。此后,羌人进一步发展和分化,一些西北的羌人迫于秦的压力,进行了大规模、远距离的迁徙(18)李绍明,松岗正子.四川的羌族[M].日本:风响社.2010:21-23.。羌族人经历了数千年迁徙的历史,形成了充满特色的羌族传统文化体系。蒲溪沟人喜欢用“弟兄祖先的故事”说明自己的来历,故事称当时有几兄弟从黑水逃到这里,兄弟射箭分地盘,射到哪里就在哪建自己的寨子,于是就有了蒲溪沟的这几个寨子。
休溪羌寨位于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理县蒲溪沟东南部(见图1),海拔2570米,是典型的高山村寨。休溪羌民以农业为主,养殖业与采集业为辅,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当地海拔高平均温度低,农作物一年只能种一季,农业产出少。加之山高地势陡,开垦出来的梯田坡度大,存不住水分与营养,种植出来的作物品质低。即使在今天人们采用了更加先进的耕种技术,休溪农作物的品质与沟外的大多数地区也有巨大差距。河坝地区种植出来的莲花白一个能有七八斤,休溪的只有两斤多。
图1 休溪村区位图(19)王明珂.羌在汉藏之间———川西羌族的历史人类学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8:70.
羌族虽不种植大米,但大米却是羌族人日常饮食中重要的食物,从实用性看,大米的口感比玉米、青稞等口感更为细腻,且丰富的碳水能够转化为充足的能量。除此之外,大米还是“尔玛”用来区分不同群体的重要标准(20)王明珂.青稞、荞麦与玉米——一个对羌族“物质文化”的文本与表征分析[J].西北民族研究,2009,(2).。以前交通不便,大米运送进来成本较高,能够吃上来自川西平原汉人地区的大米,说明经济条件算得上富足。获取大米的主要途径就是通过用洋芋或玉米置换,但是休溪的作物产量低且品质差,相应的能够兑换的大米也就不多,所以大米在曾经的休溪人饮食中占比不高,在吃大米的“尔玛”看来,休溪人就是吃玉米的“蛮子”。在服饰上蒲溪沟内外也有所不同,沟外的羌族受嘉绒藏族影响较多,比如妇女的头巾都是搭在头上叫“搭帕子”,但蒲溪沟的妇女是“包帕子”。蒲溪沟内的语言与沟外并不互通,当他们与沟外的“尔玛”交流时说的是汉话,但是他们说得不如沟外人好,因此也被认为是讲话不清楚的“蛮子”。
蒲溪沟这样的地方在他人看来就是穷山恶水,蒲溪沟山穷、人穷,本地村寨民众很受外面人的歧视。在国家民族识别之前,本地羌族自称“尔玛”,但蒲溪沟的人被叫做“尔玛尼”,也就是黑羌族的意思。清乾隆改土归流之后,理县的村寨民众被授命为光荣的清政府的屯兵,但蒲溪沟村民并未在此荣誉之列,过去打仗时,蒲溪沟的人只够背背子、背粮食。因此,过去理县薛城等乡的羌族可与临近的嘉绒藏族打亲家,但不愿与临近的蒲溪沟人结亲(21)王明珂.寻羌—羌乡田野杂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9:163。即使是在进入2000年后,蒲溪沟的人也时常遭到歧视。休溪老支书回忆起去县上开会的经历说到:
“零几年的时候我们去县上开会,分住宿的时候是两个人一间,我们分到跟朴头乡的住一起,他们不愿意跟我们住,嫌我们穷、不卫生,宁愿自己重新订房间或者开车回朴头也不和我们住一起。”(22)2021年3月访谈休溪前村支书MZC,时年67岁.
蒲溪乡书记也说到:
“其他乡镇的人想竞选村干部,都是为了有个身份好去拉项目做生意,但蒲溪乡的人竞选村干部就是为了每个月能多一两千的补贴,蒲溪太穷了,导致眼界也比较局限。经济条件蒲溪乡排全县最后一名,村干部去县上开会也是穿的最破烂的。”(23)2021年3月访谈蒲溪乡书记ZZH,时年49岁.
对休溪而言,现代公路的进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为“主动脉”的进入,即上世纪五十年代成阿公路的建设。在解放阿坝地区和建立民族自治州的过程中,一方面为了维护四川西部少数民族地区得到的解放和安定,另一方面为了改善川西北地区交通不畅的状况,促进当地经济的快速发展,巩固党和政府与川西少数民族友好相处的关系而修建此路。公路修筑以成都为起点,阿坝县为终点,故称成阿公路。当成阿公路向川西延伸的时候,原有的地理阻隔被打破,此时的成阿公路虽然没有直接途经休溪羌寨,但是经过了休溪所处的蒲溪沟沟口,这意味着休溪进入了公路的辐射区域,但此时的影响是间接的、有限的。
1949年11月中国人民解放军发起川黔战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整个西南地区,1949年末解放成都后,军队乘胜追击一路北上,1950年解放了茂县、汶川、理县、小金等地。从前,由于河流沿岸悬崖陡峭,山间小路蜿蜒曲折,河流湍急难渡,进入川西少数民族地区的道路只有徒步或骑马才能通过,极为危险。1951年在党和政府领导下,中国人民解放军与各地百姓积极参与,修建了成都市至阿坝县的公路,即成阿公路,从此结束了阿坝州8万平方公里土地上没有一寸公路的历史(24)四川省交通厅公路局.四川省公路志[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4:39.。成阿公路的修建打破了川西山区羌族村落间隔绝的局面,将其串联贯通,自此羌族人民的历史翻开了新的篇章。1953年,在茂县专区的基础上成立四川省藏族自治区。1955年更名为四川省阿坝藏族自治州,并通过民族识别划定族群范围,相应在羌族聚居地的区、乡建立了同级的自治政权。1987年7月,遵照羌族人民的愿望,经国务院批准,阿坝藏族自治州更名为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25)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交通志》编纂委员会.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交通志(内部资料).1992:78-81.。
1953年成阿公路修到理县蒲溪沟口段时,当时的蒲溪公社从每个村寨都抽调了村民去支援道路的修建,村民们被编入不同的中队,每天按八斤米的标准对村民进行补贴。村民王伯对当时支援修建的记忆依然清晰:
“那个时候我们属于蒲溪羌族公社,抽人去修路把我选起了,那会第一次看见那么大的卡车,轰轰隆隆,一车车把石头水泥运进来。路沿着杂谷脑河修,危险得很,一不注意就要梭(滑)进河里。原来我们懂不起,像通化、汶川那些地方的话跟我们不通,结果那些外头进来修路的解放军说我们这一截的人都是羌族,还说我们都是中华民族。修路之前我们蒲溪沟出去的人少,没有汶川那截的人出去的多,听出去的人说走路到都江堰去要走好几天,路也不好。公路修好之后坐车才跑得快,一天就到都江堰了。但路刚修好没有什么车在路上跑,更别说客车了,70年代才开始有客车的。”(26)2021年3月访谈休溪村村民WYS,时年89岁.
据村民回忆,大约上世纪70年代,每天有一班从理县发往成都的客车,从蒲溪沟沟口到成都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单程票价为5元。因为成阿公路仅是途经蒲溪沟沟口,与休溪村还相隔几十里山路,所以在这一时期成阿公路对休溪的影响是间接的。但由于成阿公路的进入,休溪已被纳入了大成都的辐射范围,为未来交通支线网络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要得富,找门路。”成阿公路的辐射给休溪带来的最大影响就是村民多了外出打工寻找副业的机会。休溪的农耕自然条件差,不光作物产量低,而且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都处在农闲状态。迄今为止,虽然村民通过当地的农牧业能解决温饱问题,但他们还面临像婚丧嫁娶人情往来这些极其耗费钱财的事。随着社会的现代化发展,人们有了送子女外出求学、买车等大件生活用品的需求,外出找钱就成了休溪村民改善生活条件的重要手段。农业生产的低效率和对外来物品的高度依赖,愈发加剧了休溪人外出找钱的势头。事实上,农业民族从来都是男耕女织,半工半耕,都必须在农业之外寻找更多的出路。以前因为交通不便外出十分困难,外出打工难以实现,成阿公路建成后休溪受现代公路辐射带动,使休溪村民有了“循路而出”的可能。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开始陆续有休溪的村民在沟口搭车外出打工。据王姓村民回忆:
“差不多九十年代开始,就开始有出去打工的说法了,最先是那些有亲戚在外头的,就喊年轻娃娃些出去找活路干,说是机会多钱多。我们家是我幺爸先出去,他在都江堰玉堂那的修车厂,他干了半年他们老板说还要人,他就把我带下去了。刚开始我车子不会弄,就打杂,平时跟到他们看跟到学。刚开始只是包吃住没得钱拿,后头会换点轮胎、零件才开始拿钱。有些去的工地上,那个就拿钱快,去了就能拿,幺爸说修车能学技术,就喊我在这好好干。后面我的儿子初中毕业也跟着一起来干修车了,现在他跟朋友合伙开了个修车店。”(27)2020年8月访谈休溪村村民WSR,时年43岁.
孟姓村民也说到:
“那会过年的时候打工的就要回来,我好羡慕他们哦,穿起西服还戴手表,洋盘得很,过年小娃娃些都围到他们,喊他们给我们摆(说)外头的事情,娃娃些都想搞快长大出去打工挣钱。虽然我们这地不好(耕地收成不好),但是我们到外面去打工,现在一个人一年还是能挣六七万,一家三四个人打工这个钱还是有数算!”(28)2021年3月访谈休溪村村民MQW,时年35岁.
除了通过成阿公路往成都方向打工的,还有近三成的村民沿着成阿公路进入藏区通过修砌石房赚取收入。王姓石匠讲到:
“我们蒲溪沟的人石头房子修得好,嘉绒藏族喜欢住石头房子,但他们自己不会修,就找我们蒲溪的师傅去给他们修,房主会给我们包吃住。我们去修一家房子一般会去6个人,4个同乡的工匠2个学徒,一个工匠一天能砌2平方米,1平方米工钱是一百多一点,石头房子修的慢。现在年轻人不爱学这个了,太辛苦。”(29)2021年3月访谈休溪村村民WSD,时年52岁.
通过村民的描述以及乡政府的文件记录可知,正是由于现代公路的修建,改善了交通条件,为耕地贫瘠、生活困苦的休溪村民外出寻找副业提供了机会。外出打工的村民打工的地点多为成阿公路所经过的成都、汶川、米亚罗等地,此时外出打工的多为男性,外出打工周期长,逢年过节才会回休溪来。直到今天,外出打工依然是休溪村民家庭收入的主要来源。
2008年的汶川地震灾后重建,为休溪的道路建设带来了新的契机。在这一次灾难中,休溪所在的区域受到全国乃至全世界的瞩目,原本处于“边缘”的休溪引起了“中心”的注意,获得了国家政策的倾斜,国家出资重建了标准乡道,将休溪与主干道路连接,改善了当地的基础设施,这一次标准的现代公路修到了休溪,让休溪更为直接地受到了公路所带来的影响。
2008年汶川地震,昔日修筑的公路毁于一旦,交通阻断使得休溪再次沦为“孤岛”,正在他们孤立无援之时,国家及时抢通了救援生命线,在接下来的灾后重建中,负责对口援建的湖南省投资400万完成10公里“蒲溪乡道”的沥青铺设,随后又投资170万完成休溪村2.4公里的水泥路建设,自此休溪村开启了公路新时代(30)理县志编纂委员会.理县2008年统计年鉴[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9:85.。村民回忆地震时的情形说:
“地震的时候是白天,还好大家都在地里头,有些房子垮了,但没伤到人,刚地震的时候,山上的这些公路都断完了,那个时候也没得电话、电视这些,不晓得外头是啥子情况,乡镇府的人走路上来说是严重得很,下面已经有铁军来帮我们把路抢通,铁军厉害,几天就把路修通了。后头才晓得地震那么严重,汶川、北川、茂县全部都是羌族住的地方,死了好多人喔!有些人还在想是不是羌族做了啥子遭报应了,政府的人说不是,说是因为我们住在山上,是地震带。原来我们有两个组的人住在下寨,专家说那不得行要滑坡,让我们全部搬到上寨来了。地震了国家又帮我们修路,还要补贴修房子这些。有党和政府我们就安心了!”(31)2021年3月访谈休溪村村民WSX,时年54岁.
时任村支书谈及灾后重建说到:
“地震之后原来的路基本上都垮完了,现在的路全部都是地震之后重新修的,修得比原来好的多,现在全是水泥路还比以前的路宽,车子好过多了。修路的时候前前后后投了几百万,还采取以工代赈的方式,组织村民一起来修路,每人每天发120元。危房重建还有补贴,加上政府补贴、红十字会补贴,这些补贴加起来村民地震的损失都补得差不多了。政府还帮我们争取了好多改造项目,现在家家户户门口都是水泥路,路上都有路灯,寨子比以前漂亮多了。”(32)2021年3月访谈休溪前村支书WXJ,时年52岁.
标准乡道的落成,为后续的村寨改造建设工作提供了关键保障,改造的建材通过全新的四级公路得以运输上山。孟姓村民说:
“以前各家各户挨的紧,屋顶搭个木板作桥把家家户户都连通了,寨子里迷宫似的,外面的人进来会迷路,修成这样主要是为了防御,敌人进来找不到路,如果有小偷来了还没跑出去就被我们捉住了。但是地震之后怕房子挨这么紧不安全,加上这几年经济条件、治安环境比原来好多了,政府就提出了要房子间隔疏一些,公共通道多一点的要求,更强调卫生了,改造的钱还是国家出的。我们家现在这个厕所就是政府出钱修的,地震之后路修好了,他们就从外面把水泥和砖拉进来,给每家每户都修了的。”(33)2021年3月访谈休溪村村民MZC,时年74岁.
在过去,由于资源匮乏,为争夺和保护资源,经常发生暴力冲突。为了抵御外敌,休溪羌民便把寨子建在半山坡,并让石砌的房子紧紧地挨在一起,筑成防御工事。地震之后村民欣然接受政府的建议,改变长久以来的建筑布局与生活方式,并且接受了现代性语境中的“干净、卫生、健康”等理念,足以体现出休溪羌民逐渐开放与包容的心态变化。在2009年的“四改两建”(改厨、改厕、改圈、改院坝、建沼气池或太阳能)中休溪全村完成改造,而且休溪结合以工代赈项目,进行了风貌改造、路灯建设、村庄改造、垃圾处理池、水泥路建设、寨门改造等工程,家家连上自来水,户户用上太阳能,坐在家里就能通过电话与外界沟通了。休溪还率先完成幸福美丽村庄建设,并通过省、州验收,在全县起到了很好的示范作用(34)理县志编纂委员会.理县2009年统计年鉴[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10:91.。当休溪因乡道与外界的交通“网”连接上之后,交通“网”的提档升级使休溪获益不少。2012年在成阿公路基础上修建的317国道理县段完成三级路改二级路(35)理县志编纂委员会.理县2012年统计年鉴[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2:56.,休溪到成都的时间从原来的七八个小时缩短到了4小时。2019年蓉昌高速理县段开通后,休溪到成都仅需3小时。现在休溪村大多数村民家里都买上了汽车,并且还有一班随时往来于休溪与县城之间的农村客运,村民们已基本实现了出行自由。
1. 因路兴起的旅游业
位于高山上的休溪,由于地质条件差、耕地面积少,农作物仅供糊口难以有经济产出,很多青壮年只得外出打工。地震后,得天独厚的自然景色和民族色彩浓厚的传统碉房和碉楼渐渐引人注目,加上其地处四川省内最为黄金的旅游线——九环线的辐射区域,羌族地区又被确定为政府主导的“藏羌走廊文化区”,独特的羌族文化、便捷的交通,使休溪也搭上了旅游发展的快车。地理位置原本是休溪的劣势,却因为交通的改善反而成了休溪的优势,现在的游客愈发追求“险远”之处的“非常之观”,高山上的休溪展示出的是一种神秘古老的文化意境,能够激起游客到羌寨探寻民俗风情的欲望,便利的交通为游客提供了可能,来休溪旅游的游客说:
“原来我们觉得阿坝州好穷哦,但这两年阿坝州旅游搞得好,我都来耍过几次了,现在发展得还是多好的,这次来这是我们朋友推荐的,休溪在山上,世外桃源一样,现在路也方便,从成都只要三个小时就可以到,周末就能过来玩,羌族的房子、羊皮鼓舞这些好有特色哦,而且寨子里干干净净的,不是想象中落后脏乱的样子,好像前几年这还被评了什么最美乡村,还是传统村落,觉得阿坝州的生活条件比外头有些地方还好,来了觉得还是很值。”(36)2021年3月访谈遂宁市游客YHR,时年48岁.
曾经休溪给外界留下的印象是贫穷与落后,旅游业的兴起为外界提供了了解休溪的契机,从过去比较闭塞的背对背到现在更多的面对面交流,逐步改变了外界以往对休溪的刻板印象。
从2012年起,蒲溪乡恢复举办夬儒节。夬儒节原是蒲溪沟羌族的传统祭祀活动,当地政府将其打造为一个独特的羌族民俗节庆,主会场设在休溪,祭祀仪式和羊皮鼓舞是夬儒节的两大看点。随着夬儒节的名气越来越大,一些村民也开始回到家乡,主动参与和传承家乡原生态的羌民族文化活动,学习羊皮鼓舞。笔者在田野调查过程中,随机采访了几位村民,他们几乎都自豪地说:
“休溪的羊皮鼓舞是最正宗的!国家还派我们到处去表演。”
休溪有许多村民借助羊皮鼓舞表演的机会到过成都、上海等大城市,甚至还有不少去了日本、美国等国家。在此过程中也诞生了一批以羌族技艺为生的表演者,蒲溪乡书记介绍到:
“现在休溪村有近两成的村民专门从事羌族文化表演行业,他们在休溪旅游旺季的时候就在村子里进行演出,淡季的时候会被汶川、茂县等羌族地区邀请去表演或者授课,还有几位老释比(37)释比:是羌族中最权威的文化人和知识集成者.被邀请到县里的传习馆常驻去了,也正是因为交通方便了、通讯发达了,村民们才会有这些机会,要放在以前,路都不通哪还能到处去表演嘛。”(38)2021年7月访谈蒲溪乡书记ZZH,时年49岁.
在与游客的互动过程中,村民察觉到自己习以为常的文化正在新的历史境遇中被人追捧与喜爱。当村民看见游客与寨子里的柴垛或者有花纹的木板合影时会说:
“游客些好笑人哦,那些烂木头板板有啥子好看的嘛,但他们喜欢这些的很,爱跟这些合照。”(39)2021年3月访谈休溪村村民YXH,时年41岁.
在休溪开设民宿的村民说:
“游客来了喜欢吃我们在火塘上做的金裹银(40)金裹银:羌族的传统食物,由玉米粉与大米混合蒸制而成.,觉得柴火烧的饭香,不吃我们用电饭锅蒸的饭,而且现在大家都觉得玉米这些粗粮吃了对身体好。”(41)2021年3月访谈休溪村村民WQJ,时年35岁.
经过前几年的铺垫,2014年起休溪的旅游业如火如荼,一年里仅留宿的游客就多达2000余人。当年夬儒节,龙康的民宿无力接待所有游客,他在村里挨家挨户问有没有谁想要接收游客暂住的,一个人按80元算。他发动了许多村民,游客才都被安置下来。近年来在旅游旺季的时候,休溪村民们纷纷将当季果蔬、菌类等摆在自家门口售卖,收入颇丰,这让曾经瞧不起休溪羌寨的外寨人羡慕不已。其他村寨的人甚至把自家的东西背到休溪去卖,这让休溪村民十分骄傲,不再觉得自己比其他村寨的人差。以前休溪的人羞于说出自己的身份,怕别人歧视自己是山上来的“蛮子”,但现在休溪的人能骄傲地介绍自己的来处,光明正大地承认自己是蒲溪沟的羌族。当世界各地的游客慕名前来参观房屋建筑,欣赏舞蹈艺术时,这些不仅为休溪羌民带来了经济收益,改善了他们的生存现状,还使他们认识到了本民族文化的重要意义,这强化着他们的民族认同,并有选择地对本族文化进行传承与更新。他们骄傲于自己是组成中华民族的古老民族,骄傲于自己拥有独特的民族文化。
2. 尝试经济作物种植
随着直达休溪的现代公路落成,休溪到县城的车程仅需五十分钟,到邻近的薛城镇只要半个小时,村民常常将自家种植的小菜拿去城镇的集市售卖。
除了这样小规模的农作物零售,休溪村民开始尝试起规模化经济作物的种植。上一任村支书龙康2008年退伍回家帮助休溪灾后重建,回来之后看着村民们种着产量极低仅能糊口的非经济类作物,他就想到既然现在公路已经修到了家门口,那村民们可以种植经济作物运出去售卖赚钱。2010年,龙康四处联系之后,一位成都的老板愿意出资20万让龙康在休溪尝试药材种植,20万作为启动资金,如果效益好就可以进一步合作,当年龙康买了上千枚羌活幼苗,免费发给村民们种植,通常情况下羌活在种之后2-3年才采收,但是一年之后龙康发现休溪村民种植的羌活长得小,就算继续养下去质量也不会很高,于是就发动村民把羌活采收了,在这个过程中,种植羌活的村民每户平均挣得一千多元,但是这个效益远达不到老板的投资要求,所以在休溪进行药材种植的计划也就失败了。
2017年,休溪村民又开始尝试种植红脆李,全村种植约6000棵,每亩可种植40-50棵。种植红脆李是休溪村民的重要决定,休溪村之所以会选择种植红脆李,与茂县、汶川和理县桃坪等羌族地区红脆李种植的成功有密切的关系。红脆李的种植对土壤的要求不严格,只要不是盐碱地、不积水的地方都可以种植,非常适合在云贵川等地种植,以四川地区种植效果最佳。红脆李属于晚熟品种,海拔越高成熟时间越晚,成都地区这边的海拔在400米左右,成熟时间一般在7、8月份左右,而在阿坝州羌族山区等海拔高的地区,红脆李的成熟时间一般在8、9月份左右,能与成都平原地区的李子错峰销售。晚熟的红脆李在海拔高的地方种植,成熟时间晚,口感也会比别的地区种植的要好,市场的经济效益也会更高。理县自2010年开始推广红脆李种植以来,红脆李的产量逐年攀升,2017年全县红脆李产量达到了10000吨左右,全县种植面积17000余亩,主要分布在县城以下的河坝地区,如桃坪镇、薛城镇、木卡镇等地区,近年来红脆李的批发价格大概是每斤3-7元。其它地区红脆李的成功种植为休溪提供了宝贵的学习经验,在政府的牵头下,休溪约有42户村民加入了红脆李的种植队伍。由政府统一购苗,村民按每棵苗20元的价格支付。红脆李树苗种下之后不会立即有产出,要等待约四年之后才会结果。今年是红脆李种植的第四年,村民们都期盼着能够结果。
虽然在休溪村民的几次尝试中,暂时还未获得规模化种植经济作物的成功,但是在不断尝试的过程中,村民也积累了经验。毋庸置疑,正是因为现代公路的进入,交通运输条件的改善,才让休溪村民有了种植经济作物的机会,面对未来休溪经济作物产业的发展,村民依旧充满了希望。村民针对经济作物种植这样说到:
“现在路好了,种的东西运出去很方便,不像以前货车都上不来,作物根本就运不出去,今年我们自家种的玉米,拖到县城去卖还是赚了将近两千块钱。药材老板觉得在我们这不赚钱,但我们觉得还是不错的,当年种药材我们家还是分到了一千多元,现在大家都在种红脆李,我们家也种了三亩地,开春的时候剪完枝翻了地,我们两口子还有我爸爸就出去打工,平时我妈妈一个人就能把李子树照顾过来,忙的时候我爸爸也可以回来帮忙。希望今年李子树就能结果,我们也不求卖好多,就当多点收入,如果一年能多挣一万就好了。现在的条件比原来好多了,原来只能种些玉米,种些豆子青菜自家吃,现在出去打工挣的钱,加上平时去街上去卖点小菜的钱,一年还是能挣好几万。”(42)2021年3月访谈休溪村村民WSX,时年38岁.
从休溪羌寨的发展变化可以看到,现代公路对地方的经济、社会有着重要的影响。直达休溪的公路使交通更为便捷,缩短了出行时间,各地之间的人流、物流、信息、资源等各要素之间形成紧密的联系,相互之间互通有无,促进了经济发展以及文化交流。2008年地震之后阿坝州境内的山体疏松,每到雨季,无论是317国道还是蒲溪乡道都容易因山体滑坡受阻。这样就导致生活物资运不进去,旅游业受打击,对休溪村民的影响巨大。而这些道路仅凭当地百姓是无法维护的,因此国家每年都为此投入巨大的维修经费以保障这条道路的畅通。休溪的王姓羌族老党员提到这些总是不禁赞叹:
“要是没有共产党的话,我们现在的日子没有这么好喔,所以我年轻的时候就加入了共产党,希望能尽一份自己的力!现在我有两个儿子也是党员,现在党和国家还在大力搞乡村振兴,让我们更有盼头了。”(43)2021年3月访谈休溪村村民WBR,时年58岁.
从休溪的现代公路的修建历史可以看到,主干道成阿公路进入阿坝州,打破了原有的地理阻隔,将休溪纳入现代公路的辐射范围,缩短了休溪与外界的距离,前往成都的时间从以前的几天缩短到了一天,休溪村民能够循路而出寻找副业改善生活困境,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生产方式中解脱出来加入到社会分工的市场经济中去。2008年支线乡道的落成,打通了休溪“最后一公里”的困境,将休溪直接纳入现代交通网络中,随着交通的改善,人们克服了以往的空间障碍,极大地压缩了单位时间内跨越空间所需要的时间,从休溪到成都仅需3小时。因路而兴的旅游业不仅促进了当地的经济发展,而且增进了文化交流,增强了民族自豪感。在经济作物种植方面,休溪村民们借助公路之便,开始调整种植结构,虽然还未形成成熟的规模化种植,但道路的修建为村民提供了尝试的可能。随着阿坝州“基础设施扶贫工程”的实施,高速公路、干线公路、农村公路等基础设施建设项目在高山羌区进行的如火如荼,使得休溪与周边区域无缝连接,从而不断弱化由于地理等自然环境带来的阻隔,促进了区域性整体全面脱贫(44)四川省人民政府办公厅.四川省人民政府关于批准北川羌族自治县等15个县(市、区)退出贫困县的通知(川府函[2018]130号)[EB/OL].[ 2018-08-02].http://www.sc.gov.cn/10462/c103045/2018/8/7/981d63277ab145cc955a3ef129e5d23c.shtml.,为进一步的乡村振兴打下了坚实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