岔 路
一
去年七月的一天,大表妹在深夜给我发来微信,说她的小弟小凱因诈骗罪被逮捕了,被关押在河南某看守所。她说,躺在床上想起小弟这二十三年的人生,她睡不着。“这孩子算是毁了。”说完,她发来一个双泪长流的表情。
我当时看完书正准备关灯睡觉,被这个消息一炸,睡意全无。
小凯是我姨父的私生子。
二十三年前的中秋节前夕,姨父抱回来一个几个月大的奶娃娃,他把这个娃娃塞给我满脸疑问的姨妈,然后很坦诚地跟她说,这是他在外面跟别的女人生的孩子。“虽不是你亲生的,但我们家的香火总算是续上了。”说这话时,姨父没有多少愧疚。
那天,那个娃娃在床上爬来爬去,边爬边哭,口水鼻涕丝丝缕缕地挂在下巴上,姨父坐在他身边抽烟,抬腿挡着床沿,生怕他掉下来。十九岁的大表妹寻思着,要不要抱起那个肉团团从窗口扔出去,最终还是没敢。避着她爸,她苦口婆心地劝我姨妈离婚:“妈,这日子过不下去了!现在妹妹们慢慢长大,我已经工作挣钱,我们苦点也能熬过去,你就跟他分开吧,凭什么要帮他养野种?”姨妈一直哭,只摇头,哭完后,抹干眼泪,就忙着为那个嗷嗷待哺的娃娃准备米糕去了。大表妹气得胃疼,又无可奈何,跺着脚跟姨父大吵一架后,提前结束假期,回到她打工的城市,眼不见为净。
我当时正好在家,姨妈一向疼我,她受到这种欺侮,我觉得我不能坐视不管,我跟我爸妈说,作为姨妈的亲人,我们要去给她撑撑腰,再叫上我舅和表弟,人多势众,趁机给姨父一个教训。
撑什么撑啊,我爸叹气,你姨妈敢闹敢离吗?生了五个女儿,她理不直气不壮,她要是有跟你姨父横着干的胆量和能力,也不至于混到今天这个地步。再说了,把他们闹散了,你那几个小表妹怎么办,她们蚂蚱似的一串,到时还不是要我们大家接济?算了算了,有个儿子,你姨父或许就收心踏实过日子了,以后你姨妈也有了儿子养老,说不定因祸得福。
我妈想了想,说她要回去问舅舅的意见。第二天,我妈回来告诉我,舅舅同意我爸的说法。
那个奶娃娃就这么在我姨妈家落户了,取名小凯。村里的人都在等着看姨妈家的笑话。是啊,收养丈夫的私生子,这世上有多少女人能做到呢?那毕竟不是一条小狗小猫,那是时时晃在眼前的耻辱牌,像一场折磨人的慢性疾病,生命不息,折磨不止。他们断定,姨妈忍不了几天就会大爆发。
但姨妈让大家失望了。她叫这个孩子六儿,每天用背带背着他在家里操持家务,在田间地头劳作,他饿了就喂,哭了就哄,脏了就洗,跟带自己的五个女儿别无二样。
小凯就这样一天天长大,长得白白胖胖,活泼可爱,每天围着姨妈“妈妈妈妈”地嗲叫着撒娇。听小表妹酸溜溜地说过,小凯睡觉有个习惯,必须一只手搂着姨妈的脖子,另一只手捏着姨妈的耳坠,小脑袋枕在姨妈的肩窝里,而姨妈就那样温柔地配合着,保持一个姿势,直到他睡着为止。
妈妈都没这么惯过我们。表妹们经常吃醋。
姨妈笑骂,你们都是这样带大的,别长大了就不认账。
村里有些长舌妇不甘心,等小凯长到三四岁时,有意无意背着姨父姨妈拿话逗他:小凯,你不是你妈妈生的,你是野种。
小凯刚开始有点蒙,委屈地答,我是妈妈生的!后来听多了,知道“野种”不是好词,就哭,有一次,他哭完后跑回家问姨妈,什么是野种。
姨妈气得直哆嗦,但知道别人的嘴是捂不住的,她一把搂过小凯,抹去他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泡,顺手揩在自己的裤腿上,安慰他说,别听外人烂嘴巴嚼舌根,你当然是妈妈的孩子,妈妈最喜欢你了。以后谁这样说你,你就当是疯狗在叫,走远点。
我也问过姨妈,心里真的没有隔阂吗?姨妈叹气,说没有是假的,但是,大人造的孽,不能怪在孩子身上,他以这样的身份投生,又摊上这么个只管生不管带的爸,已经够可怜了,我要是再嫌弃他,让他怎么活呢?
二
因为跟大表妹年龄差不多,两人的家又相隔不过几里地,我们经常玩在一起。自从有了小凯后,我们不止一次聊到过姨妈的委屈和隐忍,表妹到底是姨妈的女儿,我表示不解,她看得清楚。她说,可能还是我妈太在意我爸了吧,把他惯坏了。
大表妹说,姨妈总是在她对父亲心怀不满时替他说好话。“你爸的良心并不坏,就是脾气差了点,做事随性。当年他做生意赚了钱,看到村里哪个家里困难了,总是给钱送物帮一帮,别人来开口借钱,过后确实没钱还,他也不计较,权当送人情了,好多人都说他为人大方豪爽。”姨妈说起姨父的这些好来,眼里都是笑意。
我听说过姨父年轻时的故事,说他不到三十岁就成了万元户,是我们当地第一个买嘉陵牌摩托车的人,第一个开录像厅和旅馆的人。在上世纪80年代,大多数乡村姑娘还不知道香水为何物,姨父已经喷得全身芬芳,香气袭人,所以,招了不少被熏晕了的“花蝴蝶”。刚开始在外面“打野食”时,我姨妈也跟他闹过,他跟我姨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算过命,算命先生说我这辈子必定有两段以上的婚姻,我不想抛弃你和孩子,但我又不能跟命运逆着来,这算是折个中吧,你理解一下,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姨妈明知他在说鬼话,却也无可奈何。
听姨妈说,当年做生意有了钱,被人恭维多了,姨父开始飘了,把生意交给别人打理,自己每天的正经事就是打牌和请客。每天早上带一口袋的钱出去,晚上回来,除了一网兜水果和下酒的烧卤,钱已没影了。
耽溺于享乐中,姨父的生意很快败下去,到90年代初期时,家里的钱所剩无几了。
姨妈倒不在乎姨父有没有钱。这个牛一样的女人,所有的孩子都是自己带,田里地头的庄稼也一样都没落下。由于生育过多和操劳过度,她的脸看上去像是一张发了霉又被岁月晒黄的报纸。她偶尔到我家走亲戚,我妈总要张罗一些营养品给她带回去,然后满怀担忧地说,你这一大家子,往后可怎么过哦……姨妈总是笑笑说,没钱可能更好,男人没钱大概就不会出去折腾了。
她做梦都没想到吧,在她四十三岁这年,她的男人给她折腾出一个私生子。
三
日子就在这样的跌跌撞撞中过了下来。
但我姨父还是以前的姨父,并没有因年龄的增长变得更有智慧更理性。这个无业人员早出晚归,出门前头发梳得溜光,皮鞋擦得锃亮,了解他的人知道他是出去玩,不了解他的人以为他这是要出席什么代表大会。
姨妈在小凯十三岁那年,终于在姨父又一次绯闻和家暴中灰了心,在几个女儿的“撺掇”下闹起了“革命”,离家出走,辗转于几个女儿家帮着带外孙。
少了姨妈的操持,小凯经常在电话里跟姨妈诉苦,说爸爸老在外面打牌,每周就塞点钱给他,让他自己在学校买吃买喝的,周末放学回家,家里冷锅冷灶,他经常饿着肚子睡觉。
妈妈,你带上我吧,我不读书了,你去哪我就去哪。一次,小凯在电话里可怜巴巴地请求姨妈。
姨妈也很无奈,回家吧,早晚被姨父气死,不回家吧,小凯着实可怜。带着小凯辗转在女儿家?那更不行了,怕是要把女儿们的家也拖垮。
姨媽左右为难,只得安抚小凯,崽啊,不是妈妈不要你,妈妈确实没有能力把你带在身边,你听话咧,照顾好自己,努力读书,长大了就好了。
那天,小凯对着电话哭,他问姨妈,我要等多久才能长大呢?
家里没有温暖,小凯就学会了在外面找温暖,先是逃学泡网吧,后来早恋。
姨父教育小凯的方式一向简单粗暴,不听话就打一顿骂一餐。至于不听话的原因,懒得细究,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反正打就对了,棍棒底下出孝子嘛。
一天,小凯又给姨妈打电话说,妈妈你知道吗,爸爸昨天把我从网吧拎回家,差点掐死我,可我一点不怕,想着,死了也好。说这话时,小凯居然轻声笑了,像在说别人的事。
姨妈吓坏了,当时她住在二表妹家,经得二表妹同意,姨妈在假期里把小凯接了过去。那天晚上,快十四岁的小凯执意要跟姨妈睡一张床上,但他睡不着,辗转反侧,良久,他像小时候一样捏着姨妈的耳坠说,妈妈,跟你说个秘密,前不久,爸爸带着我去见了一个女人,说那才是我亲妈。说完他就搂着姨妈的脖子哭了,眼泪打湿了姨妈的睡衣。
那晚,安抚小凯睡着后,姨妈一夜没合眼。
没人知道小凯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很明显,自打被证实自己确实是“野种”后,他变得沉默。
十六岁那年,小凯没考上普高,死活不去上技校,也不愿意复读,闹着要出去打工。姨父托关系求人,总算找到邻村一个在深圳开物流公司的老板,他愿意带小凯去公司打打杂。小凯还算争气,在这个老板手下做了三年,从勤杂工做到片区经理。
这三年,小凯迅速成长为一个有阅历的社会青年,穿戴洋气,春节回来时,给村里的长辈散高档烟,邀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去县城唱歌玩乐,吃喝全包,俨然已有成功人士的模样。姨父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高兴之余也会提醒,崽呀,存点钱咧,莫全花光了,以后用钱的地方多。
小凯答,没事,你崽能挣钱,再说了,朋友多了路好走。
三年后,小凯跟姨父说,不想替老板打工了,现在自己有经验了,想跟人合伙开物流公司。
工作说辞就辞了。那个老板打电话把此事告知姨父,说,你这个崽,一言难尽啊,聪明是聪明,就看他用不用在正途上,老许啊,以后你得多教导点。
儿大不由爹,姨父也没啥正经东西好教给儿子。姨父有自知之明,他自己一向闲散好赌,儿子没有有样学样,已经阿弥陀佛。如今他有志向自己做生意,这是个好事,好男儿总要闯荡打拼,才有个锦绣前程。
小凯的启动资金远远不够,便拉着姨父跟几个姐姐说好话,向姐姐们借了一笔钱,又说动姨妈,把这几年存下的一点点养老钱一并拿了出来。
小凯的物流生意开始有模有样地做起来了,每天都在朋友圈发报价和出货图,还到处跑客户。一年后,旧债未还,又向家里借钱,说要扩大规模。
2019年年中,大家得到一个消息,小凯的公司做不下去了,关门歇业、网贷缠身。
在姨父的追问下,小凯透露了实情,创业之余,为了赚快钱,他染上了网络赌博的嗜好,输了就在网上借钱翻本。
姨父是比较传统的赌鬼,一般玩麻将扯字牌,赌色子推牌九,很少接触网络,不懂网上赌博有多可怕。他让几个女儿凑钱给儿子还网贷。“他还年轻,你们借钱给他还清了债,以后他挣了钱加倍还给你们。”姨父下着保证。
一入赌海难回头,姨父的一生就是明晃晃的案例。大表妹严词拒绝,跟姨父说,原先借出去的钱,他有能力就还,没能力以后再说,但想让大家帮他还赌债,门都没有。
要不来钱,姨父急得老泪纵横,狠狠撂了电话。
后来听老家的亲戚说,姨父卖着老脸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总算凑了一笔钱,帮小凯把窟窿填上了。
四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来了,全世界的人都不好过。大表妹不知道父亲和小凯是怎么过的,她尽管担心,但硬起心肠没有过问。她想,说不定经过这两年的教训,小凯和父亲能明白,这世上所有的美好事物都是要经过踏实奋斗和用心经营才能得到,亲情如此,财富也如此,那些轻易就砸在你头上的,不是金粒子,是鸟屎。
大表妹还是天真了些。这不,七月,姨父到底打电话给她了,说小凯为了轻松来钱,在2019年年底,跟几个狐朋狗友加入了诈骗团伙,搞了半年,骗了不少人,被举报,河南警方跨省抓人,他跟他的朋友们,全部进去了。
八月的一天,姨父又来电话,说小凯托人带信回来,让家里帮请个律师,再寄点钱和衣服过去,他在里面不好受,希望能早点出来。“我就是问问你的意见,你是家里的大姐,看能不能想到些办法。”姨父的语气里有了怯弱,尽是讨好的口吻。
大表妹只得耐心跟姨父解释,小凯触犯了法律,自然要受到法律的制裁,不然对受害者不公平。再说,诈骗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请律师有什么用,难道还能辩个无罪释放?别说她一辈子没跟警察、律师打过交道,就算有门路,她也不敢帮。
姨父这次难得地没有怪大表妹,他在电话那头叹气,说,很后悔当年不顾后果要下小凯,害了他一辈子,还连累了女儿们。一切都是他的错。
这是大表妹平生第一次听到父亲的自我反省。大表妹后来跟我语音,语气里尽是痛悔,她说,小凯走到这一步,她们姐妹几个可能无意中做了推手,当初要是不叫妈妈出来,小凯有妈妈管着,说不定就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我理解大表妹的心痛,但这世上的事,谁又能说得清楚因果?或许,小凯的悲剧在他出生那天就有了伏笔,只是我们都无力去纠正和改写。跟大表妹聊着这些时,外面的阳光正好,我家窗外的大樟树绿得快要从窗缝里挤进来,空气因着这绿意而热腾腾的,知了和不知名的鸟此起彼伏地卖力唱着,一切都充满活力。可是,年轻的小凯,怕是在未来的许多年里都体会不到这自由庸常的夏日了。
想着这个难以挽回的现实,我突然像被谁用塑料袋裹住一样,有喘不过气来的憋闷。
五
去年中秋节,我回了趟老家。想到姨父一个人在家过节,我爸一大早给他这个连襟打电话,让他來我家聚聚。
临近中午,姨父来了。手里拎着两瓶白酒,一小袋苹果,一只鸭子。姨父倒是个讲礼数的人,再潦倒也不会忘了习俗。
去年冷得早,中午也要穿件薄外套,姨父却仿佛更怕冷,穿了一件皱皱的明显没洗干净的厚西服,还戴了顶不搭调的红色鸭舌帽。近两年不见,他老了许多,眉间的川字纹刀刻似的嵌在那里。一转眼,他也是六十好几的人了。在他微佝的身子骨上,再也找不到曾经的万元户的影子。
在等开饭的期间,我和他坐在堂屋看电视。他手上点着根劣质烟,心事很重的样子,抽一口,便陷入沉思,让烟在指间自燃。
为了缓解尴尬,我只得找话,问他小凯的事。他叹口气说,还没宣判,在看守所关押着,没判之前是不允许家属看望的,就寄了衣服和钱去。听人说,现在诈骗犯判得重,他们那一帮人骗的数额也大,估计得三到十年的刑期。
我看他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只得安慰他,说你在这个事上也别太自责,更不要怪姨妈和表妹们,路是他自己选的,他不学好,谁也救不了他。
姨父抹了把眼睛,摆摆手说,他现在谁也没怪,要怪只能怪自己,亲手种的苦果现在只能亲自尝。
吃饭时,说起往事,姨父与我爸频频碰杯。姨父感叹连连,说他们附近的村邻自从得知小凯被抓了后,看他的眼光让他受不了,像是他跟他儿子一起犯了罪似的。“我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做这行,我要是知道,我打断他的腿也不会让他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他反复强调。
吃热了,姨父将帽子取下来放在一旁,我这才看到,他头顶秃得差不多了,整个脑袋像一条被磨光的大马路,只剩路基旁的杂草,有气无力地耷下来。我记得,两年以前,他头发还是很茂密的。
看我望着他的头,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又把帽子戴起。
我突然一阵心酸。
在微信里把这些说给大表妹听时,她半天没说话。良久,她回信息说:这几天我一直在跟我妈聊小凯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有一年临近春节,我爸跟我妈吵架的事吗,当时你在我家。
我记得。那年腊月二十八,大表妹带老公孩子回家过年,我也去了姨妈家。姨妈家只有三间房,全家人都回来了,根本住不下。吃晚饭时,大家在饭桌上商量怎么安排,说着说着,姨妈就忍不住数落起姨父来,她说你看,村里面户户都起楼房,就我们家还住平房。你当初要是不瞎搞败家,孩子们也不至于回来没地方住。
当着女婿和外孙的面,姨父下不来台,当场拍了筷子,拂袖离席。姨妈越想越伤心,放下饭碗,躲一边哭去了。就在我们面面相觑时,小凯已经起身去哄姨妈,他搂着姨妈说,妈,你别难过,等我长大,我努力工作挣钱,帮你起全村最好最高的楼房,给姐姐们一人留一间!
那时,小凯十二岁。我现在还记得,那个少年在说这些豪言壮语时,眼里闪着灼人的光。
回 家
小姑姑在电话那头说,我要回家,侄女,你有空过来接我回家吗?
小姑姑的嗓门粗大,操一口福建普通话,因为年龄大了的缘故,她耳朵有点背,跟我说话时总是用喊的,但此刻的声音听起来像因迷路而找不到家的无助孩童。
四十余年来,小姑姑在我的生活中出现的次数并不多。一路追溯回去,我对她最初的印象应该来自我三岁那年,某天上午,小姑姑不知道为了什么事跟奶奶顶嘴,被奶奶摁在灶门前殴打,她一边号哭一边挣扎,卷卷的头发被奶奶扯得稀散,满是雀斑的脸上是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抓痕,十分狼狈。十八岁了还被老娘痛打,于她一定是耻辱,于我却是惊吓。都说人因为大脑发育的问题,五岁以前的事是不大记得的,奇怪的是我现在还记得当时哭着去抱奶奶的脚,想阻止她打小姑姑的场景。可能是受刺激太大了。
我妈后来补充说,那天,小姑姑在灶台的地上躺了许久,死了似的一动不动。奶奶看也不看她,撇着嘴,说有本事你就一直躺着不要起来。我妈妈看不下去了,去拉她,她拨开我妈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快中午了,小姑姑还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奶奶嫌小姑姑躺的地方妨碍她做事,便用烧火棍去捅她的脚板底,说,起开,要装死去床上装。小姑姑实在没办法了,只得爬起来,在床上接着躺。
在这不久后,小姑姑就远嫁他乡。
我长到十五岁时,小姑姑第一次回娘家,也是她到目前为止唯一一次回家。是姑父陪她回来的。那时的小姑姑已是三十多岁的少妇,矮,胖,脸上的雀斑越发地多,头发依旧卷着,说着我从来没听过的福建话,哇啦哇啦的像是在说外语。她就用这样的“外语”跟乡亲们打招呼,村里人听不懂,但能从她有些害羞和抱歉的表情里看出她的意思来,便宽容地用家乡土话回应。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在显摆她的福建话,后来我才从她眼里的惶惑和忧伤中发现,她是真的忘了家乡话该怎么说。我第一次意识到,环境和时间是多么可怕的恶魔,它会将人记忆和骨子里的东西掠走,只留下碎片,任你怎么拼凑,也拼不出一个完整的过往。
尽管言语已不通,但家常是要拉的。爸爸抱怨地问他这个小妹,你怎么十几年不回家看看?小姑姑虽不会说家乡话,但还是听得明白,便眼圈一红,低着头说,我一个人回不来,你知道我不识几个字,不知道怎么回,也没钱回。爸爸听了半天终于听懂了,就长叹一口气骂道,怎么这样笨,那地方那么穷那么远,你当初摸着黑也敢嫁!小姑姑被戳到痛处,眼泪“哗”地就出来了,她拖着长长的哭音说,还不是两个姐姐介绍的鬼地方,当初一心只想离娘远些,少挨点打……爸爸便只吸烟不说话了。
我很好奇,贺知章在他的《回乡偶书》中写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按理说,乡音是一个人烙在身上的符号,轻易剔不掉的。我的姑姑才出去十几年,怎么就把家乡话忘得一干二净?小姑姑被我问得很害臊,连说带比画地告诉我,她是他们当地唯一一个湖南人,没有人跟她说家乡话,我们村里倒是有个本家姑姑跟她嫁在同一个县,但她们素无来往。他们那里的人老是笑话她一口湖南话,欺负她孤立无援,为了融入当地的环境,得到认同,她只能拼命学当地话,久而久之,家乡话倒给弄丢了。
那天,她刚卸下一天一夜的旅行疲惫后,就央求我爸带她去爷爷奶奶的坟地看看。他们出发几分钟后,前山祖坟处便传来惊天动地的闽南语哭诉声,持续半小时不止。回来时,小姑姑由姑父和爸爸搀扶着,一身的泥和汗水,头发上尽是草屑,嗓子已哑得说不出话来,好像她刚刚涉山过海历尽艰险到另一个世界跟她的父母见了一面回来。看着这个哭得全身瘫软、气若游丝的女人,我仿佛在一瞬间长大,一边帮她摘着头发上的草一边想,小姑姑多年的委屈和无奈,地底下的爷爷奶奶是否听到了?
晚上,趁小姑姑睡着后,妈妈躺在被窝里跟我重提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她不止一次带着偏见地跟我说起我那早已过世的奶奶。你奶奶不是盏省油的灯,她积怨难消地说。那晚,我便在头顶那十五瓦电灯泡照出的昏暗光线里,又一次看到奶奶的平生和小姑姑成长的影子。
因着狠和泼,奶奶在我们那十里八乡名气很大。据说,她的丈夫、妯娌、六个子女都打心底畏惧她。她跟人交战从来没输过,不管是文斗(吵骂)还是武斗(打架)。她在身高和体力上没有优势,就胜在气势和不屈不挠的精神上。与村人发生龃龉时,骂战结束后,她嫌不过瘾,还有发挥的余地,便端着砧板拿把菜刀坐在家门口边剁边骂,直骂得对手不敢出门方才作罢。在我们老家那边,剁砧板是一种很恶毒的诅咒,一般是不会用在邻里纷争上的,但是我奶奶不管那么多,她披散着头发,一边扬起刀狠狠砍在砧板上,一边唱骂,骂词粗俗,音调忽高忽低,刀随着音量的节奏挥舞,砍出了在战场上杀敌的气势,让人望而生畏,等到鸣金收兵时,她的嗓子多半已沙哑,嘴角两边也聚满白沫;撕扯抓挠搞不过人家时,她会用牙咬,用头撞,各种格斗手段轮番上阵,总之要占个上风。打孩子也从不手软,子女身上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地方都潜伏着她的指甲印和牙印,个个被她调教得服服帖帖唯命是从。我妈在嫁我爸之前就听说了我奶奶的厉害,但她初生牛犊不怕虎,嫁进门斗了几个回合,亲眼见证了她的风范后,才知道别人所言非虚,从此低眉顺眼。
奶奶还重男轻女。家里有好吃的,先要紧着我爸和两个叔叔吃完,我三个姑姑是不能上桌的,每餐都只能端着饭碗在灶门口蹲着吃。家里孩子多,穷,但奶奶不会让三个儿子穿破烂衣服,就算是打补丁,也要打得漂亮整齐,她说她的儿子们长得俊,他们是要撑家里的门面的。女儿们嘛,总要嫁出去的,家里有什么就穿什么,不要那么多讲究了。
两个大点的姑姑天资聪颖,又读了点书,知道“顺娘者昌逆娘者亡”,在我奶奶面前便装得无比乖巧,少挨了不少打;小姑姑自小就木讷些,小学一年级没读完便死活读不下去了,脾性也烈,总是犯犟,于是挨打受骂便成了家常便饭,长成大姑娘了还动不动就被当娘的摁在墙角一顿狠揍。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吧,在那个年代,姑姑们唯一的反抗就是急急地把自己嫁出去。大姑和二姑相继嫁在海南,两个姑父都是那边一个农场的割胶工人,她们嫁过去后,经常要深更半夜地爬起来,跟着自己的男人去割橡胶。小姑姑是两个姐姐做的媒,把她介绍给了一起在海南做事的福建仔。
福建仔家里更穷。据说小姑姑第一次跟小姑父回到福建的家时,心跌进了冰窟窿,那是什么家嘛,三间黄土垒的房子,顶上盖的是稻草,屋里住着三个兄弟两个妯娌和两个老人,全家人在一起,转身的幅度大点都能碰着头。在老家,再不济,她好歹还有间单独的闺房呢!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小姑姑哭了两天后,只得认命。不认命怎么办呢?都跟这个男人打了证进了洞房,她哪还有脸再回湖南老家,老娘不抽死她才怪!
因为这门亲事,小姑姑跟两个姐姐翻了脸,她认定是姐姐们收了福建仔的好处,才把她往火坑里推。大姑二姑直呼冤枉,说她们又没有去福建仔家看过,就听他自己说家里多么多么好,哪晓得他人那么不实在呢?
三姐妹因此事多年不相往来。
说到底都怪你奶奶心狠,打女儿跟打仇人似的,把她们都打怕了,不然你几个姑姑哪会嫁那么远?说起这些,我妈语气里尽是埋怨。我心里笑我妈是因为对奶奶有“私人恩怨”,所以说得有点夸张。虽然我也看到过一次奶奶暴打小姑姑的情景,但奶奶给我的印象总体来说还是慈祥的,跟所有疼爱孙女的奶奶并没有差别。
她对你还不错,这点我不否认,可能因为你是她的第一个孙辈。这也是我唯一感激她的地方。我妈陷在回忆里,脸上终于泛起微笑。
奶奶死于我五岁那年的冬天,享年五十一歲。起因是,同样嫁在福建的那个本家姑姑回来探亲,带回一个好消息,说她出嫁快两年的小女儿为她新添了个外孙子。打归打,小姑姑到底是奶奶身上掉下的肉,两年不见,她应该也想女儿了,听到这个好消息,乐得眼缝儿都找不到,当即找我爸要路费,说要去看看小姑姑。她从来没出过远门,我爸不放心,便打发正读中学的小叔陪着一同前往。
这一去,奶奶便再没回来。
听说奶奶只在小姑姑家住了一晚就匆匆走了,实在受不了小姑姑家那种闹哄哄的逼仄和一句也听不懂的闽南话。返程的时候她又去了海南我二姑家,跟二姑聊了很久小姑姑的现状。二姑后来说,奶奶那天很反常,她反复问二姑,你们三个为什么要嫁那么远?二姑只得把心里话当成玩笑话说,嫁得近怕你打咧!奶奶听完后,好半天没有言语。那天晚饭前,奶奶坐在二姑家的正厅里,一边吸着大喇叭烟一边默默掉泪,劝都劝不住。在二姑的印象中,奶奶每次哭都是爆发力极强的哭,惊天动地的那种,哭里夹着骂,恨不能把房梁的灰震下来。而那次的哭,简直可以用“文艺”二字来形容。二姑只当奶奶终于有了当娘的温柔,知道心疼女儿了。心里还暗暗为奶奶的转变开心。
为了开解奶奶,当天晚上姑父陪她喝了两小杯酒,吃力地听她用他听不大懂的湖南话絮絮叨叨说着过往。睡下后,半夜里,奶奶突然极难受地哼哼,跟她睡一个屋的二姑在睡梦中惊醒,问她怎么了,奶奶已经答不上话了。奶奶是在被送往医院的途中去世的,医生说,死于心肌梗死。大家都想不通,平时一餐能喝小半斤自酿高度红薯酒的奶奶,怎么就变得那么脆弱了?
小姑姑当时还在月子里,听闻这个消息后,闷闷地在床上躺了三天,吃不下东西,导致新生儿断了奶水。上世纪80年代初期,交通还很不发达,奶奶的遗体不方便运回湖南,大姑和二姑做主,将奶奶就地葬在海南,小姑姑和我爸以及在部队当兵的大叔都没来得及去送她最后一程。直到我十四岁那年,我爸才抽空去了一趟海南,把奶奶的遗骨运回湖南重新安葬,奶奶得以魂归故里。
她这一生太对不起你小姑姑了,所以最后为了你小姑姑把命丢在遥远的他乡。因果报应啊!妈妈叹息着为奶奶的一生做了总结。
“因果报应”这四个字有点沉重,让当时十五岁的我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它听起来很玄,但细究起来,却似乎有一定道理。如果当年奶奶有足够的智慧和慈悲去应对内部家庭和外部人情,很大可能姑姑们是不会背井离乡的,那么她们的命运便会截然不同,而她自己,也不至于在那个年纪就客死他乡。在生命的最后那个下午,我奶奶,那个叼着旱烟默默流泪的妇人,她应该意识到自己的暴戾和强悍铸成大错了,可是,她已无力去改写女儿们的命运。
那天晚上我久久无法入睡,想了许多以前从没深想过的问题,比如婚姻、亲子关系、女人要怎么做才能有个安稳幸福的未来等。我非常不解,我那矮小的奶奶是经由怎样一个家庭长大,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事,让她变得那么暴戾?她曾经应该也纯净无邪得如一颗晨露吧?《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说,女人都是水做的骨肉,他还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我想不明白,我的奶奶是怎样从一颗珍珠变成一颗鱼眼睛的。她如果还活着,我也许可以在跟她聊天的过程中探触到一些蛛丝马迹,但她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失眠。听着住在隔壁的小姑姑的呼噜声,我很想爬起来去摇醒小姑姑,然后问她,她内心是否早就原谅了奶奶。
那一次回乡探亲,因为不放心三个留在家里的儿女,小姑姑只住了一个星期便匆匆返回。回去前,她摘了手上的夜光手表给我戴上,用带着闽南腔的湖南话说,侄女你是读书的人,有块表方便些。经过一个星期的家乡话浸染,姑姑总算找到了进入乡音的路径,虽然说得很别扭。姑父皮笑肉不笑地跟我说,你姑对你真好呀,这是她唯一值钱的东西了,竟然舍得给了你。我有点不知所措,从手上撸下表来要还给她,她把表使劲往我口袋里塞,抓紧我的手说,不要听你姑父的,我以后有钱了再买。
这只绿莹莹的夜光表陪伴了我七年,我把它当作最珍贵的物品随身带着,直到我出嫁前夕,它的指针突然就不走了。我黯然地把它换下,藏在一个木头盒子里。结婚后搬家,东西太多,这个木头盒子不知被我弄到哪里去了,怎么也找不到。
有意思的是,我也是远嫁,我竟于有意无意中沿袭了姑姑们的选择。结了婚,俗事就多了,我忙于自己小家庭的建设,一年也难得回一次家乡。姑姑和叔叔他们都散在全国各地,没有大事,我们从不通电话。距离像一瓶强力清洗剂,无论是精彩的还是不堪的过往,最终总能被它洗得干干净净。十几年过去,要不是被提醒,我都快要记不起,远在福建的某个地方,还生活着一个与我有着亲密血缘的姑姑。这些年,我只断断续续从妈妈和叔叔口中得知,小姑姑在夫家那边总受排挤,姑父也不疼她,日子过得很不如意。没有文化再加上糟糕的生活环境,小姑姑脾气很是暴躁,对孩子动辄打骂,孩子们对她并不亲近和尊重。前几年,姑父病故,两个儿子约好了似的去了外地打工,并在当地安家落户,一年也不回家一趟,只留她的小女儿,久不久回家看她一眼。
像个魔咒,她到底还是活成了她一心想逃避的母亲的样子。
小姑姑后来从小叔那里要了我的电话,隔一年半载会主动打个电话给我聊天,反复就那么几句,问我在婆家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老公对我好不好,等等。我说我一切都好,她就会高兴地说,侄女你比我当年有出息。她的福建普通话听起来实在吃力,但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是不想我经受她曾受过的苦。
曾有朋友问过我远嫁的感受,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跟她说,远嫁最大的坏处就是,跟夫家人闹矛盾时,无所依仗,四周寂静空荡,如同身处悬崖和荒野。说这话时,我心里闪过我小姑的影子:这么多年,她是怎么在悬崖和荒野中求生的?
今年,我妈生了一场大病,历经几个月的治疗才逐渐好转。小姑姑得知消息后,在某天夜里打电话过来,询问我妈的病情,说要回老家看望并照顾我妈。侄女,我好多年没回去了,想回家看看。她在电话里用力喊给我听。我有点感动,更多的是心酸,这个女人,在最需要娘家人时,没有人出头给她支撑,而听到娘家人有什么不好时,却想着尽自己的绵薄之力。我说那你就回吧,在家多住一段时间,或者干脆别回福建了,在家乡跟我妈结伴养老算了。她很高兴地答应着,激动了一会儿,情绪突然又低落下来,我不知道怎么回去,我的孩子们也没空陪我回去。她喃喃地说。
我不知道怎么回话。是啊,现在都是网络购票,特别是这两年,因为疫情,出行都要用智能手机扫码,做啥都离不开手机,而我六十出头的姑姑,只会用老人机,她独自一人怎么回呢?我承认我有点自私,心有顾虑。以我目前的现状,要请假去福建接她回家,然后还要保证她在家乡的生活,这真有点难度,我连我自己的娘都没有照顾好。見我沉默,她下了决心似的说,我一定要回去,让我的女儿请假陪我回去!挂了电话后,我心里五味杂陈,半天不想对任何人说话。说什么呢?我是那么无能为力。
又过了几天,她再次来电话,无比幽怨地说女儿请不到假。我要回家,侄女,我想回家!她在电话里一再重复,像个愿望得不到满足的孩子。我只得安慰她,让她再等等,先不急,家和家里的人都好好地在那儿等着她的。容我各方面都宽裕了些,我再去接她回家团聚。她只得答应着,郁郁地挂了电话。
等。小姑姑等了大半辈子,不知道还有几年可以等。我想,我和小姑姑都明白,人生经不起等待,这世上所有的事都经不起等待,一等便是物是人非,一等便是沧海桑田。写下这些文字时,我告诉自己,我要尽快,赶在时光还没有把小姑姑完全变老之前,赶在自己的心还没有被生活打磨得坚硬如铁之前,远赴福建,接回我那渴望回家的姑姑,陪她将家乡熟悉而又已然陌生的山山水水,完整地走一遍。
【桂琼丽,笔名昨夜冷月,在《广西文学》《南方文学》《文苑》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多篇。桂林市文学院签约作家,桂林市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 韦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