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

2022-01-13 12:21陈宏伟
广西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淮河罗兰饭店

1

办公区走廊的尽头,拐个弯有间电工房,旁边是厕所,有时如厕之后,我会到电工房遛一圈,抽支烟,喷喷闲嗑。电工房有两个青工,一个是福建人,叫沈小吉,跟随他师傅来到X市闯荡,被我们起个绰号叫“小蛮子”。另一个叫刘书青,淮河饭店扩建时的拆迁户,家里祖产被征用,他作为特殊安置对象由淮河饭店招工,一进来就是正式工。电工房也是饭店的维修室,各种电器设备坏掉了,电视机黑屏,空调不制冷,甚至马桶漏水,都由他俩负责维修。刘书青又黑又瘦,像根干柴棍一样,戴着个眼镜,看上去很文弱,他对电器维修几乎无所不通,唯有一样他修不了,就是电脑。用他的话说,看见显示屏上蹦蹦跳跳的字母就头蒙。而修电脑恰恰是小蛮子的专长,可能是为了显摆自己的本事,他用的电脑不要主机箱,直接将主板钉在破旧的工作台上,每次开机,他就操起一根细线,往主板边缘的接线柱上一插,电脑屏幕立刻“嘀”的一声开始闪烁。就凭这一点,我感觉小蛮子虽是临时工,技术上却压过刘书青一头。这么说吧,刘书青干的活儿多,领导却不太知道,而小蛮子干的活儿虽少,但人特别机灵,总能出彩儿。

我有一台山花牌电唱机,唱头开裂了一道缝,就用铜丝缠了几圈,再播放唱片时却跑音,邓丽君那美妙动听的歌声,“绿草苍苍——白雾茫茫——”如同喝醉了酒。我抱着电唱机去维修室,问他俩是何缘故。刘书青说,得换个唱头,不过现在这老古董也不好买配件啊?他看了看旁边的小蛮子。他俩每人一张工作台,桌角放着一只可伸拉的台灯,总是手持电烙铁凑到台灯下对着线路板戳戳杵杵。小蛮子抬头笑了笑,白牙一闪,说,唱头不可以用铜丝缠。我疑惑不解,为什么?在外壳上缠一下,又没破坏里面。小蛮子说,你在唱头上缠几圈铜丝,压力虽然不大,但落在细尖尖的唱针上,压强就会成倍增大,不跑调才怪。日!我瞬间明白了,羞愧不已,我可是正牌的大学生啊,但脑子比不上小蛮子这样一个青工。见我吐出脏字,刘书青冲我“嘘”了一下,示意身后有人。

我回头,才发现门旁边的破藤椅上坐着个女的,穿着带毛领的羽绒服,两侧的绒毛衬得她的脸蛋非常美。不对,她本来就美。我们淮河饭店阮总有很多相好,最漂亮的当数餐厅领班江思雅,但我觉得江思雅跟她比還差一截。江思雅仅仅是美得标致,而她的美,令人头晕,想要窒息。奇怪的是,她像是刚刚哭过,她的眼睛大不说,眼白还多,眼珠一转显得妖媚而俏丽。她好像是故意木着脸,脸颊上还有泪痕。我说,哇,美女,这是咋的啦?女的不吭声,却掏出纸巾一下子蒙住脸,将头埋在腿上,露出粉嫩的脖颈。刘书青叹气说,还能咋的,嫌“本色”的工作时间晚呗,每天都凌晨两三点才下班。我有点摸不着头脑,问,这位是……小蛮子冲我努努嘴,说,刘书青家的。我震惊不已,看了看刘书青,其貌不扬的他,骨瘦如柴的他,竟然讨得这么美若天仙的老婆,令人不可思议。那大概是最冷的凛冬,电工房里没有暖气,靠烧煤炉取暖。煤炉口沿装个“L”形铝皮烟囱伸出窗外,铝皮外面缠裹着报纸,手贴上去很温暖。我双手搓着烟囱,觉得气氛有点尴尬,就说,咋不开心,刘书青欺负你啦?不说话还好,我一问,那女的忽然站起身,抓过旁边的一只红色挎包,捂着脸就冲出电工房。

小蛮子冲刘书青说,曹蓉跑走了,你还不追出去看看。刘书青头也没回,淡然地说,她去上班,我追她干啥。我说,好汉没好妻,赖汉娶个娇滴滴,刘书青你真厉害。他摇了摇头,掏出烟来抽。我问,你老婆叫曹蓉?她在本色搞什么工作?刘书青说,进门的存包处,她负责给客人存包,所以下班走得最晚。噢。我没再说什么,比我想象的好一点。

X市有四大夜总会,本色、后宫、滚石和魅力四射,本色是规模最大的一家,它原来是工农兵电影院。我去玩过几次,露骨艳舞,震天嘶吼,出来以后有一种头重脚轻、重返人间的感觉,就再没去了。在夜总会里挣钱,好比沙滩上拾贝,不小心总会打湿鞋子,我不知道刘书青会不会有一些不好的联想。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飘起了雪花。白天下过一阵雪粒,到了傍晚时分终于变成了大雪。我抱着电唱机离开时,忍不住问刘书青,曹蓉凌晨才下班,你放心吗?他故作轻松似的说,这天下雪了,我就去接她呗。我说,为什么不换个工作?刘书青立刻来了精神,说,陈主任,你有路子吗?我说,最起码不能干刀口舔血的事。

刘书青立刻明白我的意思,他没吭声,但脸色很难看。

2

淮河饭店扒掉一、二号旧楼,重建一幢十九层的新楼。阮总说必须是十九层,十八层是地狱。名字都起好了,准备改名叫淮河国际大酒店。但新楼框架刚起来,资金链断裂。阮总四处借债,搞一笔钱,干两个月,然后歇工,再忽悠来一笔,又干几十天停摆。如同用柴火烧一大锅水,柴火准备不足,水温刚烧至六七十度,断火了,锅开始凉,等再上山砍来柴火,又得从三四十度开始烧。如此反复,拖累得淮河饭店的经营每况愈下。不仅职工的养老保险费缴不起,连基本工资也打折开支。饭店就将临时工全部辞退,哄他们说等新楼盖好再回来。只保留正式工,靠三号楼不到一百间客房的收入苟延残喘。上面放出话来,要对饭店进行“改制”。消息像浪花一样,一波一波向外扩散。

那一段时间罗兰的情绪很糟,跟随一小撮职工纠集起来去市政府上访,我觉得是自取其辱,劝她别去她不听。上访几次毫无结果,但她搞清楚了改制的意思,就是将淮河饭店的单位性质由事业改为企业,然后给职工买断工龄下岗。我是饭店的班子成员,据说会另行安排工作,她是客房部的副经理,算是中层人员,自然在下岗之列。她愁眉紧锁,坐餐桌旁翻看一些报纸上的招聘信息,常常忘记做饭,端起水杯喝水时总是走神,时不时一口水就喝呛住了。我在家里走动都小心翼翼地,生怕惹到她。她像一条河豚,一触肚皮就鼓得很大。

一天夜里,刘书青忽然来找我,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口,探出脖子朝我家客厅瞟了瞟,低声问,罗兰在家吗?我回头看了看,说,在,咋的?他摆摆手,说,你出来,我有事情要跟你说。罗兰这时已看到他,说,书青,你怎么来啦?我说,有事进来说。他欲言又止,痛苦万分,最后一咬牙走进客厅。我给他泡茶,他不喝,兀自掏出烟来抽。他不知道罗兰最烦闻烟味,我都不敢在家里抽烟,所以茶几上也没有烟灰缸。他苦着脸说,陈主任,你在市里交际广,认识有法院的人吗?我摸不着头脑,问他,打官司吗?你也不是爱惹事的人啊!刘书青低头不响,闷了半天,抬眼看了看罗兰,又沉默不语。罗兰见状,就识趣地走进卧室。他这才说,曹蓉和我离婚了。

我耳边如炸响一记闷雷,此前一直觉得刘书青艳福不浅,老婆漂亮得不可思议,也隐隐替他感到不安,没想到还是走到这一步。我脱口说,这么好的婚姻,为什么不好好珍惜?他平静地说,曹蓉不是个好女人……我打断他的话,她是个好女人,关键是你缺乏对她的统治力。刘书青先是摇摇头,接着又点点头,不置可否的样子,最后吞吞吐吐地说,你不、不了解她……我一拍茶几,说,若是我,打也得把她打服了,看她怎样敢炸刺!刘书青嘴角嚅动几下,很吃惊地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终于还是闭嘴没说。

阳阳爸爸。罗兰忽然拉开门缝喊了一句。阳阳是我们的儿子,每当她这样叫我的时候,都是要说到一些严肃的话题。你怎么跟书青说话呢?我回头看看她,河豚的肚子好像马上就要鼓起来,连忙赔着笑脸说,好好,没你事儿,你睡觉,我们好好聊聊。

罗兰这一插嘴,刘书青更加难堪,又掏出烟来抽,我找只茶杯给他当烟缸。你们闹离婚闹多久了?我耐心地问。他说,离婚半年了。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说,都离过婚了,你还找法院有个毛用?恢复你们的婚姻关系?咋想的你!刘书青说,不是想复婚,这女人我肯定不要了。我心想,你不要,我想要啊,可惜不能。

她……她又到法院把我……告了,要求把儿子判给她……抚养。刘书青吞吞吐吐地说。我问,离婚时咋说的?刘书青万分无辜的样子,说,离婚时儿子判给了我,当时她完全同意的。我越听越着急,那她为什么现在反悔了?刘书青想了想说,因为她的卵巢切掉了一个,再婚后一直未能怀孕。我说,那她现在的新夫能同意吗?刘书青点头说,同意,有一个小孩,就算不是亲生的,也比没有强吧!我很替他不平,又一拍茶几说,当初离婚已经约定儿子归你抚养,现在岂是她说夺就能夺回的吗?不是有判决书吗?刘书青眼睛闪闪发亮,像给我讲述大道理似的说,法律规定离婚时没有取得子女抚养权的一方,可以根据实际情形追诉要求重获抚养权,所以理论上曹蓉随时可以向我要回儿子。

我一愣,这个倒真没听说过,狐疑地问,凭啥?他低下头,喃喃自语的说,就凭我在淮河饭店要下岗,她起诉书说我没有抚养儿子的能力,这符合法律规定。我陷入无语,既恨其不争,却也无能为力,法律条文他都吃透了,我能怎么办?你是想让法院驳回曹蓉的起诉,把儿子留给你,是吧?我问。刘书青连连点头,如瘦鸡啄米,是,就是这意思。我心想,事情哪有那么简单,淮河饭店的几桩法律纠纷我都参与过,请法官吃喝玩耍多少回,最终还是该咋判咋判,饭店一点便宜没捞着。我突然心里冒坏,问他,曹蓉的卵巢怎么切掉一个?是不是在本色里乱搞导致的?刘书青脸一红,摇头说,我不知道。

阳阳爸爸。罗兰猛地将卧室门一推,旋风般地蹿了出来,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说话要点脸不?我讪笑道,没别的意思,随便聊聊嘛,曹蓉实在过分。她再过分你也不能这样说人家,做人要嘴下留德。罗兰教训我一通,又对刘书青说,离了也好,曹蓉我见过,大眼睛,大长腿,一看你就hold不住她,那根本就不是过日子的人。刘书青尴尬地笑笑,说,是,是。说着就要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又叮嘱我一句,陈主任,我就拜托你。

我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以示安慰,又悄悄问他,曹蓉找的男人是干啥的?刘书青说,他是本色的DJ。我想了想说,不是啥好鸟。

3

我认为刘书青不会办事,他空着两手来找我,这没有关系,我们是同事,理应帮忙。但让我去找法官,甚至连个许诺也没有,办事求人,能空嘴说白话吗?我根本无法张口。话说回来,我又觉得他有点可怜。阮总有一句口头禅,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知道他是否晓得这句话,应该反思之。

我把这事儿跟阮总说了一下,他经常跟法院一个副院长打牌,希望他在牌桌上帮忙打个招呼。幸亏阮总喜欢打牌,我们办公室的人偶尔遇到假钞,又没勇气拿出去花,就找阮总换真钞,因为他可以把假钞混进成板的真钞里面,反正牌桌上哗哗哗只查张数,谁又不会一张张地验真假。连搞几次这事儿,阮总就不高兴了,他认为把假钞给他,包含一种心理暗示,他可能输钱。他希望自己根本不用掏钱,揭牌就一直赢,要假钞干什么?有一次,他在外面没钱了,让司机给他送一万块钱,交给他的时候司机多了句嘴,够吗?他连连摆手。等他回到办公室,怒发冲冠,当着我们的面将司机痛骂一顿,说,给我送钱还问够吗?导致我一万块钱输得干干净净!你应该说多赢点,怎么能问够吗?奶奶的腿,烂乌鸦嘴!我们都窃笑不已。话说阮总人真是好,听我说罢刘书青的悲惨遭遇,满口答应问问他的事情。

大约半年后,上面给饭店成立了改制组,饭店也彻底停业。因为营业就意味着赔钱,赚的钱水电费都裹不住,停业还少赔一点。所有职工都要签订买断身份协议,这项工作分了很多个小组,策略是对职工分组包围,逐个瓦解。我被分配了三个名额,也就是负责说服三名职工签订《职工安置协议书》,我选了刘书青,觉得他比较好说话。想起他与前妻曹蓉争夺儿子抚养权的事情,他后来没有追问,我也不知啥结果,想起来真有点惭愧。

他家在旧城改造的安置区,那天傍晚我带着买断身份协议去找他,安置区的环境真是脏乱差透顶,他住的那幢楼下面竟然被人种上了一丛甘蔗,甘蔗林旁边到处污水横流,令人作呕。楼梯更为奇怪,上二楼不用拐弯的,像商场的扶梯似的,直接一个长坡走到头,也没有台阶,小孩子当滑梯倒不错。

我敲门很久,刘书青才闪出身影,像是蒙头睡了一整天。陈主任?他揉着眼睛,吃惊不已。我说,在睡大觉?他嘿嘿一笑,说,昨晚值了夜班。进屋坐下,我将带的一包徐福记点心放在桌上,说,带给孩子吃的。他摇摇头说,我没儿子啦,打输了官司,儿子被曹蓉争去啦!我心里一沉,没想到事情发展得这么快,愣了半晌,问他,咋搞的?我让阮总跟法院的人打了招呼,也不管用?刘书青手一摊说,没办法,我的生活条件的确不如她,她两口一个月工资七八千,我只有饭店发的一千多块,儿子跟着我也是遭罪。

我没好气地说,什么她两口,那是奸夫,是姘头,是一对狗男女,你呀!刘书青微微一笑,不以为然的样子。我看他想得挺开,心里稍微好受一点,可是到底意难平。没事儿,我每两周可以把儿子接回来住一天,我們约定好了。刘书青反倒安慰我说,你坐一会儿,我下去办点事,马上就回来。

他的房子格局非常逼仄,一个狭长的客厅,足有十多米长,却只有两米多宽,靠里面隔了一间小小的卧室,一室一厅,咋看咋别扭。客厅没有沙发,几张木椅围着个玻璃茶几,椅子还是淮河饭店淘汰的,上面喷着“市招”两个字。我心里感叹,难怪曹蓉会跑,人家长得那么漂亮,就算换作姿色平平的罗兰,这日子怕也过不下去啊。

刘书青竟然下楼买了几道小菜,卤猪耳朵、炸花生米和凉拌千张,还有两瓶酒,一瓶牛栏山二锅头,一瓶劲酒,说,你轻易不来,我们喝两杯,你喝劲酒。看来他知道我酒量有限,还真贴心。他将卤猪耳朵和凉拌千张推到我面前,自己只吃炸花生米,上来就自己喝了一大杯二锅头,约有二两,看样子是想喝完那一瓶来陪我的劲酒。

我说,你人长得干瘦,酒量倒挺大。他笑着说,别的比不上你,喝酒比你强一丁点。我说,你刚才说昨天值夜班,现在在哪儿上班?他掏出烟来抽,说,还干老本行,在沃尔玛超市当电工。我知道火车站广场新开了一家沃尔玛,罗兰最喜欢去逛,我嫌停车不方便,一次都没去过。待遇不错吧?我问。他微微一笑,嘴角叼着烟,说,比在淮河饭店强一点,也好不到哪儿去,不过我一个人过,够了。我说,有合适的,再找一个。他手一挥,说,女人没好东西,我这样挺好。我笑着说,眼前你这样想,只怕时间长了,你还是得找个女人。他闷声不响。

我想起此行的任务,要说服他在买断身份协议上签字,就得把话题往协议上引,问他,你离婚是签的协议还是判决书?我看看,到底是咋输的?他想都没想,走到床边将床垫一掀,从下面抄起几页纸,递给我。在他掀开床垫的瞬间,我看到下面藏有几千块钱。我说,你的钱就这样放啊?他哈哈一笑,几杯酒下肚,黑瘦的脸放出油光,说,我所有的家当都在床垫下面,理论上说,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瞄了瞄他递给我的几页纸,是一份法院判决书的复印件,陡然发现原告曹蓉下面写着另外一个名字“沈小吉”,我心里一动,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脱口念出,沈——小——吉……这是哪个沈小吉?刘书青喷口烟雾说,还能是哪个?福建的小蛮子呗!我的心呯呯乱跳,嚯地站起来,质问他,就是你们电工房的小蛮子?怎么能是他啊!刘书青低声说,我也觉得不可能,但事实如此,他被淮河饭店辞退以后,跑到本色夜总会干DJ,不知啥时候就和曹蓉好上了。

你老是说DJ、DJ,我以为是何方神圣,原来是那个杂种羔子!我一拳砸在茶几上,盛卤猪耳朵的盘子差点被我震翻了。刘书青连忙伸手扶住盘子,动作敏捷,令人又生气又好笑。我愤然说,刘书青,这事儿你也能忍?还是男人吗?他用手捏起几颗花生米放进嘴里,滋溜又喝一大口酒,说,这都是命,我有啥办法。我说,命不是天定的,要和命运搏斗,要相信命是可以改变的,你太容易服软!太容易投降!刘书青沉默不语,有些发呆。

我站起身,在狭窄的客厅里来回踱步,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关键是身上缺少杀气,缺少男人该有的气场,若是我,得把沈小吉的腿打断,得骟了他个狗日的!刘书青一下子哭了起来,他的嗓音很尖,像个娘们,哽咽着说,好歹我、我有个儿子,得为、为儿子着想,父母都不在了,我若出了事,儿子可、可咋办?交与何人啊?他这一哭,鼻涕眼泪一块流了出来,我也没招了。是啊,逞嘴上英雄容易,真豁出去斗杀沈小吉,何尝不是犯傻?

我喝完那瓶劲酒,刘书青的牛栏山二锅头也快见底了,我怕他等会儿醉得不省人事,就掏出职工安置协议书,向他介绍饭店改制安置的政策,刚说了个开头,他就捉笔签了字,爽快得令我意外。过后想想,如果不是喝高了,我真没勇气给他看协议,那种情景下跟他谈买断身份的事儿,无异于往他伤口上撒盐,真不是人干的事啊!

离开他家时,刘书青执意要送我到楼下,走在那丛甘蔗林旁,他忽然用异样的声音说,陈主任,你把我当兄弟,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你知道。我说,什么?月亮之下,他的腿瘦如两根甘蔗,牙齿倒显得很白,忽闪忽闪的,只听见他的声音,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我跟你说曹蓉不是个好女人,你一直不信,是因为你不了解她的过去……她以前是淮河饭店的服务员,和阮总好过,闹着要去纪委告阮总,又要投淮河自杀,阮总让我和她结婚,答应给我转正……你能懂我的心吗?

黑夜之中我听得背后直冒凉气,浑身一颤。

4

第二年春天,我陪阳阳去沃尔玛玩攀岩。商场大厅里立着几根蓝黄相间的铁架,上面焊有许多小圆环,入场的孩子身后绑着安全绳,抓住小圆环往上攀,下面有张网接着,以防万一。身手敏捷的孩子,两分钟就攀到了顶,一松绳,刷地飘下来,收费五十元。明摆着哄钱的玩意儿,孩子们叽哇乱叫,只要看到了,几乎都吵着要玩。我正在感叹商家赚钱有术,忽然有人碰了碰我。我回头一看,是刘书青,龇着牙站在身后,旁边一个小男孩,六七岁。

刘书青拍拍小男孩的头说,喊陈叔叔。男孩笑笑,嘴却抿得死死的。我说,这是你儿子啊?真帅,大眼睛像他妈。说完我就后悔了,这话显然欠妥。哪知刘书青好像并没多想,说,是的,我儿子会长,若像我就完蛋了,以后女朋友都找不到。我问,咋回事?不是判给曹蓉了吗?怎么跟着你。刘书青拍拍小男孩,说,你去跳跳床上玩球球。小男孩跑开之后,刘书青问,你在这儿干什么?我指了指正在攀岩的阳阳,说,陪儿子来玩。他瞅了几眼,说,你儿子像你,也会长。我哈哈一笑。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捣了我一拳,笑嘻嘻地说,你说得对,命是可以改变的,我转运了。我不明所以。他凑到我耳边说,曹蓉将儿子给我送回来了。我更加糊涂,问,这是咋回事?那女人良心发现了?刘书青回头看了看他的儿子,说,曹蓉怀孕了,谢天谢地,再有几个月就生了,这儿子她自然不想要了。

原来如此,我气呼呼地说,你就任凭她耍弄你啊?把你当什么了?玩弄于股掌之间。刘书青嘿嘿一笑,说,毕竟是好事儿啊,她也没明确说把儿子给我,但实际等于默认给我了,这一个月,她连个电话也没打来,可能把儿子忘干净了。我说,你心态真好,想得开。他的表情像是陷入某种陶醉之中,说,我现在真心希望她生个大胖小子,平平安安的,别再来找我打官司就好,跟她打官司,我准输。

我不知说什么好,想起他说过曹蓉切除卵巢的事儿,问,卵巢切掉还可以怀孕吗?他郑重其事地说,女人有两个卵巢,切掉一个,理论上仍然可以怀孕的。像是怕我没听懂,他又补充说,曹蓉比较幸运,她就怀上了。我调侃说,日,你女人的卵巢真强大啊!

【陈宏伟,1978年生于河南,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00年开始写作,发表小说作品一百多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等刊选载。小说集《如影随形》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5年卷。曾获第七届万松浦文学奖、第二届杜甫文学奖。现为河南省文學院专业作家。】

责任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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