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海翔花苑突然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惊醒。
疫情期间,闲着无聊,原本不喜欢多管闲事的住户也纷纷打开窗户,站在凉台或窗口向外张望。
郝伟平看见几名保安快速向6栋奔跑过去,于是这声音就有了明确的指向——本小区6栋的一户人家。
海翔花苑沿大南山脚下的西南坡而建,东北高西南低,虽然住同一小区,郝伟平还是羡慕前面的6栋与8栋,那两栋据说户户看海。
尖叫声让郝伟平兴奋,毕竟闷在家里的日子太久了,找个新鲜事刺激一下也不错,反正明天也不用上班,干脆回卧室穿上衣服下去看热闹。临出门,才想起必须戴口罩。
口罩是一次性的,但郝伟平已经戴了多次,每次出门都戴,回来之后用电热风吹干,挂在进门的钥匙扣上,等下次出门的时候再戴。不是郝伟平抠门,实在是口罩太难买,只能将就一点。
郝伟平戴着口罩穿过小区内的中央花园来到前面的6栋楼下,发现与他一样闲着无聊并且充满好奇心的人不少。但没有人进入楼内。单元的大门平常是紧闭的,必须用门禁才能开,每个单元的门禁卡不能通用,就是说,郝伟平平常进不了别的单元,但疫情期间为减少对公共设施的接触频率,所有的单元大门都敞开,否则,刷完门禁卡之后还要用手推开大门,增加交叉传染的风险。
看着6栋敞开的单元大门,郝伟平很想进去看看。不单单是看热闹,他对这种户户看海的房子充满好奇,总感觉与他们的那栋不一样,包括里面居住的人都不太一样。既然有机会,干吗不进去一看究竟呢?
从楼下往上瞧,大家的眼睛都盯着10楼亮着大灯的那户。郝伟平到达10楼后,发觉两户人家大门紧闭。他不好意思敲门而入,因为他不是小区工作人员,也沒有谁请他上来,但既然已经上来了,肯定要顺便看看。这一看才发现,此栋与他居住的3栋结构不同。3栋一层4户,这里郝伟平只看见两扇门,看来,前后楼之间的差别不仅仅是能否户户看海。
郝伟平在楼道里转了一圈,除了两扇门,另有一扇朝小区花园内的窗户。朝窗户外一瞧,才发现自己不是在10楼,而是在20楼!
难道是摁错楼层了?可我明明摁的是“10”啊。
郝伟平重新走进电梯,这次看准了,摁“10”,可电梯却半天不动。再摁一下还是不动。
他怀疑是电梯坏了,打算赶快出来另换一部电梯。一抬头,发觉对面墙上清楚地写着“1001”和“1002”,还分别画着两个箭头,指向那两扇紧闭的防盗门。再看电梯上的键盘,才注意到与3栋不一样,上面的摁键只有一列,1、2、3……一直到10。
郝伟平终于反应过来,此栋为复式结构,每户占据两层,看上去20层的建筑可不就只有“10层”嘛。所以,他没有摁错,此时他确实在10层,但此“10层”非彼“10层”。在楼下看到的“10层”,进来之后就会变成了5层。
郝伟平重新摁“5”。电梯动了。
到5层一出电梯,就发现其中一户的大门敞开,灯光一直照耀到电梯过道上。郝伟平移动两步,顺着灯光看进去,见屋里围着几个人。这几个人或坐或站,但目光都集中在一个女人身上。这几个人都戴着口罩,那女人没戴。郝伟平判断女人是房子的主人,因为人在自己家里一般不戴口罩。郝伟平猜想,刚才发出尖叫的就是这个女人。但肯定不是发生抢劫强奸或杀人越货的事,因为围着她的几个人并没有那么紧张,只是在安慰她,说着“你不要太着急总有办法要相信国家”一类的话。女人脸上仍然焦急焦虑,但情绪得到缓解,不再那么歇斯底里了。
郝伟平站在门口没有进去,也顺着大家的目光看着那女人。
女人三十多岁,憔悴遮不住妩媚,一看就是很有钱平常很悠闲优雅的样子。
郝伟平不算有钱人,但几乎天天和有钱人打交道,他一看,这女人就不属于董明珠那样的女强人,凡能住这种房子的漂亮女人,不是女强人就是背后有一个强大男人。
正想着,一个保安抬起头,生硬地问:“你是谁?有事吗?”
郝伟平心里不太舒服。自己是小区的业主,保安是业主聘请的管家,却总以为自己是“管人的”,拿出执法者的口吻与业主说话。自己作为业主半夜睡觉被尖叫吵醒,出来看个究竟的权利都没有吗?再说,我也没进去,只是站在门口不可以吗?
这么想着,郝伟平就根本不需要回答那个保安的问题,并且目光也从他身上移开,重新看着那个女人,因为,女人才是他关注的重点。
这时候,屋内所有的人都转身看着门外的郝伟平,包括那女人。郝伟平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打算离开,但那保安却仿佛得理不饶人,再次对郝伟平出言不逊。
郝伟平本来已经打算走的,被保安这态度一搞反而有了抗争精神,毕竟,他是业主,他有权利站在任何一家邻居的门口,这时候,他干脆不看保安,挑衅似的继续看着那女人。刚才他只能看见女人的一个侧面,现在女人转过脸看着他,郝伟平正好可以看清楚女人整张脸。
保安向门口走来,一边走还一边用手指着郝伟平。郝伟平则完全漠视保安的存在,继续盯着女人的脸看。
保安很快走向门口,眼看着伸出的手就要指到郝伟平的脸上,郝伟平啪的一下把保安的手打开,大声说:“别动手!”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另外两个保安也赶来支援。
郝伟平在打开第一个保安的手之后,再未动手,眼睛仍然盯着女人看。
这时候,一直坐在女人侧对面的戴眼镜中年男人喊了一声:“都别动!有话好好说!”
保安也冷静下来,其中出来支援的一位非但没有针对郝伟平,反而把第一个保安拉回来。气氛迅速得到缓解。
戴眼镜中年人显然是下沉干部。是为了抗击疫情而临时从区委区政府或街道办抽调到社区协助工作的干部。他与一般保安的年龄不同,气质不同,身上的装束也不一样。中年人戴眼镜,穿着深色夹克,脖子上套一个工作牌,胸口有一枚党员徽章。此时他也站起来,沉稳地走向门口,态度和蔼地对郝伟平说:“不好意思,我们正在处理公务,您有什么事情吗?”
郝伟平对他点了一下头,以示礼貌,然后绕过下沉干部,直接朝里面的女人喊道:“赵思雅,你没事吧?”
三名保安已经退到一边,下沉干部回头问女人:“你们认识?”
女人也站了起来,但她没说话,没点头也没摇头,很茫然地看着门外。
“是我啊。郝伟平。我是郝伟平啊。”说着,郝伟平摘下口罩。但没有全摘,只摘下一只耳朵,并往前跨半步,脚没进屋,脸却伸了进来,让赵思雅看清楚。
女人终于认出郝伟平。非常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眼泪却又涌出来,仿佛遇见了久违的亲人,近乎再次失控。
下沉干部似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马上对郝伟平拱拱手,似要把他请进屋里。
郝伟平原地不动,他并不确定赵思雅是否欢迎他,但面对下沉干部,他示意是自己的脚脏,因为,下沉干部和小区保安的脚上都套着鞋套,他没有。
下沉干部马上问几个保安:“你们身上谁还有鞋套?”
其中的一个立刻掏出一副。
在郝伟平弯腰套鞋套的时候,下沉干部先看了一下手表,又回头看女人一眼,貌似征求主人的意见,然后对三名保安:那你们先回去吧。
走在最后的那位可能是队长,比较懂礼貌,刚才把说话生硬保安拉回去的是他,现在撤离也没忘对郝伟平点头,轻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
现在,屋里只剩下三个人。下沉干部、郝伟平和刚才被郝伟平喊出名字“赵思雅”的女人。
但门仍然开着。这是下沉干部的意思,不清楚是他们下沉之前接受过培训,还是他作为区委或街道的干部素质比较高,知道在半夜处理这种事情必须开着门,还必须保留至少两个人在场。
下沉干部已经相信郝伟平是女事主的熟人或亲戚朋友,因为,自女事主见到郝伟平之后,立刻正常许多,她已经开始为客人准备茶水饮料了,而先头没有。
下沉干部主动掏出自己的名片给郝伟平,郝伟平一边接过名片一边说:“抱歉,我没有名片,我们加个微信吧。”说着,他打开自己的手机,调出二维码,让对方扫。
在下沉干部扫二维码的时候,郝伟平看了一眼他的名片:中共南山区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程玉坤。
这么大的领导?!相当于老家的县委书记吧?郝伟平马上说:“啊,部长好!程部长好!失敬失敬。”同时他忽然明白,对方主动给他名片,不是跟他这个小人物套近乎,也不仅仅是留下联络方式这么简单,而是在说明他自己的身份,那么,程部长是不是也想确认我的身份呢?不管是不是,郝伟平都立刻从自己的腕包里取出身份证,递给程玉坤。
程部长果然接了过去,认真看了,再还给郝伟平,然后脸上的表情显示出进一步的信任,问:“郝先生也住在本小区?”
郝伟平说是,就住在后面的3栋902。说着,又从腕包里取出门禁卡。
这次程玉坤没接,反而用手推让一下,以示对郝伟平的充分信任。然后问:“你们是……”
郝伟平似乎不想说,但又不能不说,最后半哭半笑着回答:“其实……怎么说呢,其实……我算她前夫吧。”
前夫还有“算是”的吗?程玉坤下意识地看一眼在厨房准备茶水的女事主。尽管有点距离,但他们在客厅的对话厨房应该能听见,女事主似默认了男人的说法,难道这突然闯进来的男人真是女事主的前夫?女人先头为之尖叫的女儿也是眼前这位先生的孩子?既然如此,女事主突然获悉在英国读小学的女儿遭遇巨大危险而焦虑万分之际,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告诉前夫呢?
女人为他们端来咖啡。
喝着咖啡,程玉坤再次看一眼手表,不知不觉已经折腾一个多小时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可以走了。既然这男人是女事主的前夫,应对他们共同孩子的突发风险,应该由他们俩共同面对与商量,自己夹在中间不但帮不上忙,可能反而让他们感到不方便。
“天快亮了,”程玉坤对女人说,“您看……”
女人刚想回答,手机突然响起。
是微信视频呼叫的那种声音。这声音程玉坤熟悉,因为他自己的女儿在美国留学,经常和他老婆视频。
“不好意思。”女人说着,不等客人回答,立刻点开视频。
“妈咪,我好害怕呀!”
视频中的女孩比程玉坤的女儿小。大概十来岁。这么小的孩子也出国留学?陈玉坤自己的女儿十五岁去美国上高中,当初还纠结犹豫很长时间,搞得夫妻俩要吵架,现在和女事主一比,小巫见大巫了。
女人看见视频中的女儿,几乎又要崩溃,但当着程玉坤和郝伟平的面,她没有再次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程玉坤想到自己女儿,想到自己老婆刚刚从湖北撤回被集中在人才研修院隔离观察,对外装作坚强无比,半夜和他微信聊天一说起女儿忍不住流泪,他忽然有些理解与同情眼前的这个女人,想着她这样强压自己还不如歇斯底里发泄出来好,又想着自己的老婆在微信里还强忍着泪水,一旦解除隔离回到家里,说不定也要歇斯底里敞开哭一场。再想着女儿程果在视频里很开心满不在乎的样子,更担心女儿是做给他们看的,说不定视频一结束,女儿也同这个女人的孩子一样哇哇直哭。
这么想着,程玉坤也不知不觉掉下了眼泪。
他赶快忍住,并悄悄抹掉眼角的泪水,还下意识地瞟一眼郝伟平,生怕被他看见。
让程玉坤奇怪的是,郝伟平比他还平静,脸上虽然也挂着焦急,但明显是那种应景式焦急,并非发自骨子里。这哪里像亲生父亲啊!
程玉坤又怀疑郝伟平不是视频中女孩的父亲。
他也是做父亲的人,理解亲生父亲对女儿的感情,特别是在疫情突然爆发期间女儿孤悬海外的特殊感情,肯定不是郝伟平對视频中女孩那样。
更让程玉坤没有想到的是,这时候郝伟平居然把自己的目光从女人的手机上移到他自己的手机上。
郝伟平开始看他自己的手机。程玉坤更怀疑郝伟平不是女孩的父亲。
看来自己还不能走,既然郝伟平不是视频中女孩的父亲,那么他这个“前夫”的身份就存疑,半夜三更的,程玉坤不敢留下郝伟平单独和女事主共处一室。
责任感加感同身受驱使程玉坤往赵思雅跟前靠近一点。看着手机视频里哇哇直哭的小女孩,程玉坤再次想到他自己在美国的女儿程果,果果比女事主的女儿大几岁,比这女孩懂事,在视频里与他们对话总是一副很笃定的样子,一次也没有哭过,可谁知道女儿是不是装出来的呢?是不是在关闭视频之后就立刻跟这女孩一样哇哇大哭呢?如果这样,程玉坤宁可女儿哭出来而不要强忍着内心的恐惧与焦虑在视频里对他们强颜欢笑,哪怕是忍不住掉点眼泪也好。这么想着,程玉坤自己的眼泪就忍不住再次涌了出来。
郝偉平继续没心没肺看着他自己的手机,没注意程玉坤,但赵思雅却发现程玉坤脸上挂着泪水。她没想到这陌生的大男人居然陪着她一起流眼泪,似抱歉,也似感动,赵思雅从自己的手中分出一张面巾纸给程玉坤。程玉坤接过餐巾纸,一边清理自己脸上的泪水一边说了一声“对不起”。
听他这样说,赵思雅感觉自己真有些“对不起”了,毕竟,是自己个人的原因惊扰了整个海翔花苑,惊动了小区的保安和下沉干部,眼看天都快亮了,还让这两个人陪着自己,郝伟平多少还与自己扯得上一点关系,可这个下沉干部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居然也陪着自己熬到快天亮,还陪着她一起掉眼泪,自己才是真正的 “对不起”人啊。
“有了!”
突然,郝伟平叫了一声,女人和下沉干部都吓了一跳,因为有那么片刻,他们似乎已经忘记郝伟平的存在了。
“赵思雅,”郝伟平说,“你快看,有人建立了一个家长群,大家联名请愿,呼吁政府派包机去英国接未成年小留学生回国。”
赵思雅于是立刻检索出“少儿留学家长群”,申请加入。而程玉坤则想,既然英国的小留学生如此,美国的小留学生又何尝不可以呢?自己是不是也该检索一下有没有美国小留学生的家长群呢?自己的女儿今年十六周岁,已经完全像一个大姑娘了,还属于少儿吗?他盼望这里早点结束,回休息室他就可以检索或通过微信与老婆联系,让她去做这件事。他已经想好,等赵思雅加入了英国小留学生家长群,在群里与人商讨具体问题的时候,他就告辞。
但女人的入群操作并不顺利,群主为预防无聊甚至居心不良的人混进群里,特别设置了验证门槛,赵思雅要仔细填写自己和孩子的真实姓名,还要填写孩子的年龄和所在英国学校的名称等,错一点都进不了群。女人因为着急,居然两次都没有获得通过,急得快哭出来,搞得程玉坤心里再惦记女儿和老婆,此时也不好意思离开。
两个男人过来帮她。他们一起坐在长沙发上。女人坐中间,程玉坤和郝伟平一人坐一边,把女人夹在中间。
三个臭皮匠果然赛过一个诸葛亮。在他们三个人共同努力下,终于获得通过了,并且通过这个操作,程玉坤获悉女人的孩子叫郝瑶瑶。
郝瑶瑶?这么说也姓“郝”?果真是身份证上这个叫“郝伟平”的男人的孩子?
原本似乎已经搞清楚的问题又重新糊涂了,如果郝伟平真是女人孩子的父亲,程玉坤早就可以告辞离开了,人家孩子的父亲母亲在一起商量孩子如何回国的事情,他一个外人夹在里面操什么心?但是,郝伟平接下来的所作所为,似乎又再次证明他并不是郝瑶瑶的父亲。
“那我们可以走了吧?”郝伟平问。
既像是问女人,也像是问程玉坤,更像是问他们两个人。
“啊,对不起,”女人说,“不好意思,谢谢!谢谢你们!折腾你们大半夜,真的不好意思。”
这显然又证明郝伟平不是郝瑶瑶的父亲,如果他是孩子的父亲,女人还用说“谢谢不好意思”吗?
程玉坤被彻底搞糊涂了,既然男人不是女人孩子的父亲,那他怎么是女人的前夫而且和女人的孩子都姓郝呢?
不管了,程玉坤确实累了困了,而且他心里装着女儿和“美国家长群”的事,他决定借坡下驴,既然郝伟平说走,自己正好与他一起走,但临走之前,他没忘记再安慰女人几句,说有什么事随时找我们,找管理处就行,直接打电话给我也行。
程玉坤这么一说,倒提醒了郝伟平,他马上对女人说:“噢,对啦,我们加个微信吧。我就住后面的3栋902,我家凉台正对着你家窗户,有事随时叫我。别客气。真巧。”
女人扫了郝伟平的微信二维码,又输入电话号码,也说了“真巧”这样的话,只是同样的话,从女人嘴巴里说出来没有郝伟平那么坦然,女人的脸红了一下,似害羞。
程玉坤有满脑子的疑问也只能暂时放在一边了,自己先回去再说。不管这男人与女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有多复杂和深奥,只要自己和这个男人一起离开这间屋子,哪怕这男人刚刚下楼就又跑上来,他们之间发生任何事都与程玉坤一点关系都没有了。自己大可不必咸吃萝卜淡操心,还是赶快回去吧。
女人情绪已经完全从悲痛欲绝中恢复过来。她一直把两个男人送到电梯门口,说了不少感谢话,还说要给他们写感谢信等等。
“要写你写给程部长,”郝伟平指着程玉坤说,“我没单位,写了也不知道给谁。”
程玉坤说不用不用,应该的应该的等等,三个人高高兴兴地分手。
程玉坤烟瘾蛮大,一到楼下就赶紧点上一根烟,他给郝伟平一根,郝伟平不抽烟,所以没有接,但既然人家礼让到了,他也就需要客气一下,于是郝伟平问程玉坤:“要不要到我家里坐坐?”
程玉坤当然不会去,但回绝得比较礼貌,说:“下次吧,今天太累了。”
“那我送送你吧。”郝伟平说着,就随程玉坤一起往左边走,而原本他应该直接穿过小区中央花园到达3栋的,现在为了送程玉坤,往左从西边绕了半个圈。
路上,程玉坤或是好奇,或是见人家送他,出于礼貌必须找点话说说,他问郝伟平:“郝瑶瑶不是你女儿?”
郝伟平摇头,说不是。
“那就巧了,”程玉坤说,“你前妻的女儿不是你的,却正好跟你姓?”
郝伟平笑了,说不是碰巧,是有原因的。
程玉坤很想问是什么原因,但他没好意思问,可郝伟平却主动说了,他说这里面太复杂,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等以后有机会我们再细聊。
赵思雅把客人送走后,才彻底恢复正常。第一反应是浑身发腻,显然先头歇斯底里的时候出了不少汗,现在她必须立刻洗澡。
主卧室与主卧卫生间的过道两边是两排壁橱,左边是她自己的内衣内裤和睡衣,右边是老郝的贴身衣服。尽管老郝已经很久没来了,但赵思雅仍然没有将他的物品清空。一是没有必要,二是保留一丝念想,似希望老郝哪一天忽然回心转意再次降临。尽管这种可能性不大,但并不表示完全没有,毕竟这里有他们共同的女儿郝瑶瑶。
忽然,赵思雅的脑子里闪了一下,意識到送女儿出国可能是一场阴谋,既然女儿瑶瑶去英国了,那么就是离开这套房子了,所谓“这里有他们共同的女儿”的“这里”就不成立了,老郝也就永远不必再回这里了。
这么想着,赵思雅刚刚恢复一点的心情又重新陷入悲凉。
但她很快调整过来,想着只要自己不再对老郝抱有任何幻想,也就不会再有新的失望,更不会绝望。不管怎么说,这套房子是属于她自己的,在英国留学的女儿也是她亲生的,有了这两个基本事实,她就不是一无所有。
其实,这次她从英国回来就是打算卖掉这套房子,拿一部分现金买国债,另一部分在招商银行或平安银行做循环理财,然后回英国陪女儿,靠利息和理财收益生活,最好一辈子不让老郝见到女儿。她不相信老郝老了之后不想念自己的亲生女儿。她打算用女儿的情感报复老郝。老郝已经五十多了,离“老了”还远吗?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谁想到突如其来的疫情把她的一切计划全部打乱。
房子肯定暂时卖不掉了,都不让人出门谁还会这时候买房子?
她打算先返回英国,等疫情过了再说,当时她还庆幸回英国正好可以躲过疫情呢,哪里想到转眼之间英国的情况比中国更严重。她又打算先去英国把女儿接回国。什么优质教育不优质教育,先躲过疫情保住小命再说,可好不容易抢到票却遭遇航班取消,何日复航不得而知。如此,自己去不成,女儿也回不来,不急死人嘛!正当焦头烂额之际,英国那边又宣布停课。寄养的家庭原本就是一对老夫妇,人很好,但眼下他们自身难保,据说其中的一位还疑似感染新冠病毒,怎么能照顾未成年的郝瑶瑶呢?赵思雅怎能放心让瑶瑶继续住在他们家呢?疫情期间,她本人又不在英国,想换一户寄养家庭也来不及,于是越想越着急,越想越陷在里面出不来,终于崩溃,歇斯底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惊动了整个小区,也惊动了保安和下沉干部。但她做梦也没想到会引来郝伟平。
怎么郝伟平也住海翔花苑呢?他不是已经回内地开饭店了吗?可能是当年郝伟平确实回内地了,后来由于种种原因他又回深圳了?但他怎么又能成为海翔花苑的业主呢?这里面的业主谁不是资产几千万甚至资产过亿呀。难道他成大老板了?能住价值超千万房子的主,资产起码得几千万甚至过亿吧,郝伟平要是一家几千万甚至过亿公司的大老板,能逃得过老郝的眼睛吗?况且郝伟平也并没有隐姓埋名。
好了,不想了,事情已经过去十年了,再大的恩怨也被时间消磨得差不多,天大的秘密也可以解封了,今天不是郝伟平主动摘下口罩和我打招呼的嘛。
算了,不想这些,赶紧洗澡,洗完最好能抢着睡一觉,一旦女儿再视频,赵思雅就是困死也不能睡了。
她进了卫生间。尽管整个屋子楼上楼下只有赵思雅一个人,但她仍然习惯性地把卫生间的门关上,并且扭了一下门锁,听到“咔嚓”一声,然后才脱了衣服。
洗完回到卧室,尽管很困,赵思雅还是忍不住先看一眼“英国家长群”。
家长群已经被她置顶,所以一打开手机就蹦出好多消息。
第一条是一位母亲的哭诉:“我的孩子才十三岁。恳请政府派包机将这些未成年的留学生送回国内。我们愿意支付相应费用,也完全愿意服从防疫措施,让孩子回国后居家或者集中隔离。”
赵思雅想都没想,立刻复制,并把“十三”改成“十”,然后重新贴在群里,让这位母亲的哭诉变成赵思雅自己的哭诉。
但群里被复制转帖次数最多的是一份由低龄留学生父母联名签署的请愿书。诉求和那位十三岁小留学生的母亲一样,恳请政府出面安排低龄留学生回国。请愿书还具体列出了三条理由。赵思雅看完,感觉正是她自己想说却很难说这么全面与完整的意思,她立刻复制,然后在后面加上她自己的名字,并按其他家长的做法备注自己女儿郝瑶瑶的中文和英文名字以及在英国留学的城市和学校全称,再重新贴在群里,于是,群里这个请愿书末尾的家长署名中又多了一位“赵思雅”。
请愿书最终被修改为申请,共有包括赵思雅在内的一百六十六个中国小留学生家长联合署名,希望政府能够组织包机将滞留在英国留学的中国中小学生接回祖国。
赵思雅觉得自己不再孤独了。她相信人多力量大,自己与一大群“有料”或有水平的家长团结在一起,让政府派包机去英国接小留学生回国或许真能实现。
群主在群里提醒各位家长要特别注意自己的言行,决不能情绪化,不要发出任何可能激怒舆情的言论,因为网上已经流传许多对未成年小留学生的负面舆论,可能会成为政府派包机的阻力。
赵思雅又赶紧在手机上检索了一下负面新闻,果然不少,有些话非常难听。问题是某些归国留学生面对网友的声讨不够冷静,居然“反击”,无异于火上浇油。一位苏州女留学生面对网民的质疑放出狠话:“放心吧,我们不会回来给祖国添麻烦了,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话当然引起众怒,连赵思雅都愤怒了,你这样乱说话会影响我们的呀!
这位公主公开说自己能成为公派留学生,一靠爸妈二靠所在城市的平台和资源,与个人努力关系不大,网友立刻进行人肉搜索,把她父母甚至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都翻了出来。果然是“官三代”,不但她自己成了众矢之的,而且还连累了父母和各位长辈。
大家愤怒,赵思雅凄凉,因为,这个从小被惯坏了的“公主”还有爹可以被她“坑”,而自己的女儿郝瑶瑶连个名正言顺能够拿出来被她“坑”的爹都没有。郝伟平是有名无实,老郝是有实无名,保护女儿的重担只能落在她赵思雅一个人身上,她必须有足够的坚强,才能挺过这一关。
赵思雅最大的担心是广大网友把对“公主”的愤怒扩大到整个留学生群体上。因为,网上反对派包机的声音已经占绝对主流。反对理由主要两条。第一,担心“投毒”,说不能为了这几万“纨绔子弟”影响十四亿人;第二,虽然这些孩子现在还是中国人,但根据英国移民法,凡是在英国连续合法居住十年以上就可以申请英国绿卡,正因如此,才有那么多权贵家庭从小就把孩子送往英国读书,就打算有朝一日成为“香蕉人”,还指望他们将来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中国人”吗?!
也有少数支持政府派包机的帖子,说这些小留学生都是中国人,根据《战狼2》的剧情样本,只要是中国公民在海外遇到危险国家都有义务接回自己的国民,怎么到了孩子的身上就不可以了呢?说到底还是一种仇富心理。发文指出,孩子是无辜的,我们不能把对贪官的憎恨扩大到对所有精英阶层,更不能扩大到无辜的孩子头上。
有一则帖子更有说服力,说并非所有的小留学生都来自富贵家庭,发帖的人说他的孩子也是在英国的小留学生,但他只是一个来自农村在上海做装修的小包工头,他在上海一没房子二没户口,正因为没有上海户口,孩子在上海上不了好学校,又不甘心让孩子在老家成为“留守儿童”,于是一狠心,咬咬牙把早几年在上海买的一套小房子卖了,供孩子去英国读书,我怎么就成了“非富即贵”呢?我现在只希望孩子能平安回国,哪怕回来之后我把他送回老家当“留守儿童”,也好过小小年纪客死他乡……这位家长还公开自己的身份证号码和在上海租住的租房合同,说随时欢迎反对包机的人来查。
由于这位家长说得太恳切太可怜了,所以舆情发生反转,赢得一大批网民转而支持派包机接小留学生,理由一是不管孩子的父母是做什么的,孩子本人都是无辜的。理由二是“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确实有的小留学生家长就是普通人,还有人站出来证明前面那个发帖人确实是在上海做装修的,说起来是小包工头,其实就是找到活临时喊几个人帮忙而已,连正经的“包工头”也算不上。此外,又有小留学生家长站出来,说自己也不是“非富即贵”,夫妻俩只是普普通通大学毕业生,结婚前省吃俭用各自买了一套房子,结婚后凑在一起过,现在房子涨价了,他们卖了其中的一套供孩子出国而已,之所以这样做,并非“非富即贵”,恰恰是因为无权无势,求爹爹拜奶奶给人磕头也进不了一所好学校,才卖了房子把小孩送出国的。
赵思雅看了这些帖子很激动,但她还没有来得及高兴,网上的舆情又发生了“反转之反转”,因为,反对派马上就说:就算这两个人提供的情况属实,那么其他人呢?如果小留学生家长都像这二位一样公开自己的身份,我们不要求全部小留学生家长都是普通劳动者,只要能占总数的百分之十,我们也支持政府派包机去接他们的孩子。
果然又有三位家长站了出来,证明自己也不是“非富即贵”。其中一位家长是深圳某外企职工,收入确实不低,但也算“劳动者”。还有一位承认自己确实比较富,他是湖南攸县来深圳开出租车的司机,当年他的老乡赚了钱之后回老家盖房子或在县城买房子,而他被一位售楼小姐忽悠得鬼迷心窍,把所有的积蓄用按揭方式在深圳的关外买了几套房子而已,房价涨到这个程度他也没想到,他确实“富”了,但仍然每天开车送人,只是把出租车改成网约车而已,常常半夜起来接单。
这位出租车大叔说得同样令人同情,但相对于成千上万的小留学生总数来说,三五位家长不但远远达不到百分之十甚至连百分之一都达不到。
赵思雅多么希望自己也能站出来啊,这个时候多一个家长站出来证明自己并非“富贵”就多一分让政府派包机的希望。
她自己的身份没问题,因为她根本就是无业,但孩子的家长必须是两个人,有母亲也要有父亲,老郝肯定不能站出来,因为他身份显赫,他要是站出来,不但帮不上忙,还会起反作用,再说,打死老郝他也不敢站出来。
赵思雅急得快哭了。
突然,她想到了郝伟平,因为从法律文本上看,郝伟平才是郝瑶瑶的“父亲”啊!
真是苍天有眼!幸亏昨晚自己那阵撕心裂肺的尖叫惊动了整个小区,把郝伟平给招惹来了,要不然,赵思雅现在就是想起来找郝伟平也未必能找到他。只不过赵思雅又担心,郝伟平现在这么有钱,我拿出什么样条件才能说动他陪自己一起站出来为郝瑶瑶顺利回国出力呢?
郝伟平并没有成为大老板。在深圳的所谓“豪宅”,像他这样坐拥千万房产却仍然打工的大有人在。甚至还有许多负资产的“房奴”,因为他们的房子是按揭贷款买的,每月必须偿还银行贷款,拖一天都不行。
郝伟平的情况好一些,他的房子三十年贷款刚刚提前还完,现在“紅本在手”,完全拥有这套价值超过千万的八十六平方米房产。
大约是大功告成自我庆祝,春节前郝伟平从东莞的一家大酒店辞工回到深圳,应聘一家新开张餐厅的首席大厨。
别小瞧大厨,收入并不比一般白领低,所以租户到期郝伟平也就没有再对外出租,他自己住。反正按揭贷款已经付清,不用收租补贴,他当大厨的收入足以维持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当然,他在餐馆附近租一套小房子住也可以,深圳很多“房奴”都是拿自己买的商品房出租,租金用来偿还银行按揭,本人却租一套城中村里农民房住,郝伟平之所以自己住豪宅,是为了满足父母催他赶快结婚的愿望。
郝伟平今年三十三岁,确实应该结婚了。可结婚是有条件的,郝伟平对女人的“条件”基本上是按照赵思雅设计的,第一漂亮,第二大学毕业。早在几年前,郝伟平就按这个“条件”接触过几位女性,一开始谈得蛮好,但每次最后关头都谈崩了。因为郝伟平声称自己在深圳某高级小区拥有一套三房两厅两卫的豪宅,可是他却不能带女朋友去自己的豪宅看看,只是远远地指着南山海翔花苑的某栋某房说:“那就是我的。”由于他交往的“女朋友”都是靓女且受过高等教育,所以说话比较刻薄,其中的一个对郝伟平说:“你怎么不指着北京的王府井说那是你的家呢?”接受教训,下次郝伟平特意带着房产证,但当时郝伟平的房产证被抵押在银行,他将复印件展示给女朋友看,女方说你干脆说自己是美国名校的硕士博士不是更好?反正搞一张学位证书复印件也很容易,你要真是美国名校毕业,没房子我也嫁给你!现在,郝伟平终于“红本在手”了,并且房子自己居住,看谁还敢拿王府井或洋学位刺激他。
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打破了郝伟平的如意算盘。首先因为疫情,新餐厅暂不开张,所以没人给他发工资。其次近距离社交活动被禁止,找对象也被耽搁。房子自己住当然过瘾,好歹当一把真实的“富翁”,要不然,刚才在赵思雅家门口一伸手一声吼就能把气势汹汹的保安镇住?要不然,相当于老家县太爷级别的下沉干部程玉坤能主动给他敬烟?说到底,还是冲着郝伟平是价值超千万房子的业主。
在深圳,很多人的命运是靠房子改变的。比如郝伟平。
郝伟平第一次见到赵思雅是十年前的事。当时他刚刚通过国家职业四级考试,获得中级厨师证书,跳槽到一家高级餐厅当见习大厨。他看见赵思雅一个人挺着大肚子来用餐,心里想,这孕妇怎么没有人陪自己一个人出来吃饭呢?
这是一家高级酒店内设的专供餐厅,采用国外最先进的服务模式。每位客人都享受专门的服务。客人可以点大厨。当日孕妇赵思雅点的是“随便”。她自以为这样“随便”是不给人家添麻烦,其实恰恰给店家添了很大的麻烦。在这种享受一对一服务的高级餐位,客人点“随便”就意味着她并不特别信任餐厅的任何一位名厨,郝伟平是实习“师傅”无所谓,但在其他正式的“名厨”看来,赵思雅说“随便”就是对他们名气的轻视,于是,经理就只好指定郝伟平为赵思雅服务。
这里的规定是厨师当面聆听客人的点菜,以便准确掌握客人的口味偏好和忌口,提供最可口的贴心服务。那天郝伟平发觉赵思雅很爱吃辣,他觉得孕妇尽吃这么辣的东西不好。郝伟平犹豫了一下,没说,怕说出来冒犯客人,但在后来的制作过程中,郝伟平特意为赵思雅免费做了一道老家的鲫鱼汤。鲫鱼很小,却是野生的,在他们餐厅,这种野生的小鲫鱼并不作为“菜品”上桌,而只是用作提味,体现了高级餐厅不用化学味精只用天然提味品的原则与精神。
郝伟平在赵思雅用餐快要结束的时候亲自端上那一小碗鲫鱼汤,说明是免费赠送的,并说这不是本餐厅的菜品,而是他妈妈经常做给自家人喝的,还说在他们老家,孕妇都喝这种汤。
或许赵思雅本不打算喝这碗汤,但人家专门为她做了,又说是自家的“私房汤”,所以就喝了。谁知刚刚喝了一口就顿时感觉鲜美无比,似一股清香从口腔一直延伸到丹田,再从丹田通过五脏六腑回味至口腔,最后从鼻孔与口腔向外弥漫开来,令她顿觉眉目清爽。赵思雅这才注意到鲫鱼汤里用了野生香菜的根。看不见,却能吃得出,于是,她紧接着就喝了第二口,再忍不住又喝了第三口,一直把那碗汤全部喝完,最后连碗底细小的野生香菜根都在嘴里咀嚼半天。
第二天,孕妇早早就来了,来了就点“小郝师傅”,第一道菜是“妈妈鲫鱼汤”,其他的菜让郝伟平根据她的口味自己配。郝伟平在昨日的基础上,根据孕妇的需要,做了适当的“改良”。取消了“红辣”的麻婆豆腐,增加了一道虎皮青椒,被撤下的老豆腐换成嫩豆腐添加在“妈妈鲫鱼汤”里,使一小碗鲫鱼汤变成一大碗“鲫鱼豆腐汤”。而虎皮青椒里面包裹的肉末添加物也不是生粉,而是捣碎的魔芋,不黏牙更爽口。当最后赵思雅看着一大碗“妈妈鲫鱼汤”时,开心得手舞足蹈,因为她先头就担心像昨日那样的一小碗不够喝,想提醒厨师改成中等大小的碗却没好意思说,现在见这么满满一大碗,似发觉自己心中的小秘密被“小郝师傅”猜透了,不禁害羞又喜不自禁。可是,这满满一大碗加了嫩豆腐的鲫鱼汤又实在太多了,她已经挺起的大肚子无论如何装不下,丢弃又可惜,于是赵思雅让郝伟平和她一起喝。
郝伟平本能地咽了一下口水,说餐馆有规定,厨师可以尝,但不可以“吃”,自己刚才制作的时候已经尝了一小口,味道不错,让赵思雅趁热喝。
赵思雅笑了,问“尝”和“吃”有区别吗?
郝伟平说有。一是量上不同,二是方式不一样。
赵思雅问方式怎么不一样?
郝伟平说“尝”是站着的,“吃”需要坐下。但我们餐厅规定只能站着和客人说话而不能坐下。
赵思雅想了想,让郝伟平把他们经理叫来。
郝伟平答应了“好”,却站着没动,因为客人叫经理来,一般都是投诉,试用期间,如果被投诉就提前解雇。
“放心,”赵思雅说,“我不投诉你。”
郝伟平去了。
经理一来,不管客人是不是投诉,第一件事都是先鞠躬,说对不起,请多包涵。
赵思雅说不要“对不起”,也不用“包涵”,我不是投诉,是表扬。
经理一听,喜上眉梢。
赵思雅说贵餐厅的用料很讲究,小郝师傅的手艺很好,服务周到,很贴心,还知道根据实际状况帮我调整菜谱。
经理嘴上说着“谢谢夸奖我們做的还很不够需要不断改进”,眼睛却瞄了郝伟平一眼,算是眼神表扬。
“但是,”赵思雅说,“听说你们规定师傅只能站着和客人说话,不能坐下?”
经理愣了一下,回答:“一般是这样。”
赵思雅说:“那如果我让他陪我一起吃呢?”
经理愣了更长的时间。
赵思雅问:“你们不是说顾客是上帝吗?”
经理这才回答:“一般不可以。但您是特殊情况,只要您主动提出要求,可以。”
“那我现在想请小郝师傅坐下来陪我一起喝汤。”赵思雅说。
经理先回答赵思雅“可以”,然后小声对郝伟平说:“把帽子摘下。”
厨师的帽子太高,戴着高帽子坐在那里太显眼。
郝伟平摘下厨师帽,仔细叠好,放在旁边,然后小心谨慎地在孕妇对面坐下。
下日孕妇再来,经理早嘱咐咨客把她带到一个相对隐蔽的贵宾专座。
次数多了,“小郝师傅”和孕妇之间就有了对话。刚开始是赵思雅问,郝伟平答。赵思雅问他是哪里人?郝伟平回答是安徽皖南人。赵思雅问他今年多大了?郝伟平回答二十二。赵思雅开心地笑起来,说我们俩同龄呢。她又问郝伟平是几月生日?赵伟平回答四月。赵思雅显得很失望,说你比我大,当不了你姐姐了。但郝伟平也没觉得自己像“哥哥”,对方挺了大肚子一看就是结了婚的,而他则连女朋友都没有。后来进一步熟悉之后,郝伟平也主动对赵思雅提一些小问题,比如你都快生孩子了,怎么总是一个人来呢?你家里人呢?你老公呢?谁知他这样一问,居然把孕妇的眼泪给问下来,吓得郝伟平赶紧收声,不敢再说。
过了一会儿,赵思雅主动告诉郝伟平:我没有老公。
“啊?!”郝伟平张着的大嘴半天没有合上,心里想,没结婚你怎么挺个大肚子?
“但我有男朋友。”赵思雅尽可能装作轻松愉快地说。
郝伟平嘴巴已经合上,这些年他耳闻目睹,对未婚先孕奉子成婚的情况见怪不怪,在他掌勺的婚宴上,亲眼见过挺着大肚子的新娘不但不羞,还一脸光荣。但即使这样,未婚先孕也是孕妇,孕妇身边总该有人陪伴的。
郝伟平斟酌了一下,以关心的口吻建议赵思雅从安全性角度考虑,找一个人陪伴比较好。
赵思雅说有的,是她自己把那人撵走了。
郝伟平问为什么?
赵思雅说那人其实是她男朋友派来监视她的。
郝伟平又不敢乱问了。他好心建议赵思雅尽快把婚结了,越快越好。
赵思雅回答结不了。
郝伟平问为什么?你不都二十二了吗?超过法定年龄了呀。
“他有老婆了。”赵思雅说,“我不能让他犯重婚罪。”
“啊?!”郝伟平又张着大嘴说不出话了。
赵思雅说她其实早几个月就应该把肚子里的孩子处理掉,反正现在打过胎的未婚女人多的是,生活可以重新开始,可眼下说什么也晚了,孩子在肚子里都能踢她了,再打胎等于杀人。
郝伟平承认这么大孩子再“处理”确实等于杀人了。可那该怎么办呢?总得有一个解决办法啊。
赵思雅则反问郝伟平今后有什么打算?
郝伟平说自己刚刚通过国家职业四级考试,下一步是争取早日通过更高等级的考试,拿到高级厨师证书,为此,他打算完成成人自考获得大学专科文凭,目前他只有职业高中文凭,听上去像深圳的“职业高等学院”毕业,其实连普通高中毕业都赶不上。
郝伟平说完,以为赵思雅会表扬他,说他有理想有抱负追求进步等,谁知赵思雅听完直摇头,说你这些都是虚的,没用!你看我,全日制大学本科毕业,有什么用?连一个正经的“二房”都当不了,只能做“小三”,她建议郝伟平的理想实际一点,有用一点。
郝伟平问她怎么实际?怎么有用?
赵思雅说回你老家,自己好好开一个饭店,自己当老板,然后风风光光地结婚生子,比拿个大专文凭和高级厨师证有用。
听她这样说,如果不是在自己上班的餐厅里,郝伟平一定哈哈大笑起来,说这个道理谁不知道?别忘了,我比你还大两个月呢。可你以为现在我们老家还是以前那样贫穷落后吗?花几万块钱就能开一个饭店?
“要花多少钱?”赵思雅问。
郝伟平心里简单盘算一下,租房子、搞装修、工商注册、税务登记、置办炉膛和餐厅用品、外加服务员服装和厨房备料等,没几十万不行。
“我给你。怎么样?”赵思雅说。
郝伟平看赵思雅不像开玩笑,但想到无功不受禄和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问:“什么条件?”
“你陪我去领一张结婚证,”赵思雅说,“等孩子生下上了户口我们再办理离婚手续。然后你回安徽开你的饭店,我是回重庆还是出国或留在深圳与你无关。”
这样的事郝伟平听说过,之前有人为了获得去香港的单行证,花钱和一个香港人办理结婚手续,去了之后再办离婚手续,期间闹出纠纷的情况也有,比如香港的老鳏夫见自己的“老婆”如花似玉想以离婚做要挟行夫妻之实遭女方拒绝而发生“婚内强奸”等,但以前郝伟平只把这些当趣闻听,没想到今天类似的事情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可惜对方挺着一个大肚子,否则很难让他不像香港的老鳏夫那样想入非非。
郝伟平足足愣了几十秒,然后问赵思雅:“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孩子我肯定是要生下来的。”赵思雅说。
郝伟平点头。
“但我不能让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父亲。”赵思雅又说。
郝伟平这次没点头,他在思考赵思雅的话。
“如果你帮我这个忙,”赵思雅接着说,“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名正言顺的,就可以解释为他出生后父母离婚孩子判给母亲了。单亲家庭的孩子多呢,也不一定受歧视。可如果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父亲,甚至说不清楚自己的父亲是谁,不仅户口报不上,而且长大后他会怎么想?他怎么面对社会?难道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是黑户就被人看不起被人笑话吗?”
说到最后这一句,赵思雅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郝伟平也下意识地跟着摇了一下头,然后问:“孩子的亲生父亲呢?你男朋友呢?”
“他有老婆。”赵思雅哆嗦着说,“我跟你讲过了。他不方便出面。也不可能出面。如果方便,他怎么不陪我吃午餐呢?但他不是不管我们母子。他晚餐是陪我吃的。”
郝伟平想难怪你只来这里吃午餐却从来没来这里吃晚餐。难道晚餐在家里或有另外一处更加隐蔽而浪漫的地方?
赵思雅点燃了一根细细的香烟,那时候深圳还没有全面禁烟,当时在这种高级餐厅的贵宾专座上,女士点燃一支细细的香烟还是一种别样的优雅。但赵思雅此时显然不是为了优雅,而是她进入了某种状态。
“你认真考虑一下,”赵思雅说,“不急。我也是临时想起来的。虽然是假夫妻,但也要看缘分。说实话,如果不是你,我也想不起这个法子,所以无论你答应不答应,我都得感谢你。”
郝伟平没说话。他确实需要考虑。
“如果不是你,”赵思雅又说,“我是说如果你不同意,我去找其他人,你觉得我这法子可行吗?”
郝伟平想了想,说:“这要根据你自己的需要,如果你必须生这个孩子,必须给这个孩子一个名正言顺的出生身份,而孩子的亲身父亲又实在不方便出面不能給孩子名分,那么找一个人假结婚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停顿了一下,郝伟平接着说:“其实……其实你如果找其他人,可能用不着几十万,比如找一个已经结过婚又离婚的男人,可能给几万块钱就可以了。”
“No、No、No,”赵思雅摇着手里细细的香烟说,“钱不是问题,他给了我一张没有限额的卡,刷几万还是几十万对我是一回事。但如果找一个完全不靠谱且经历复杂的人,万一被对方讹上怎么办?讹钱搞成无底洞还只是一方面,弄不好不但没有为孩子争取一个名正言顺的出生身份,还摊上一个混蛋无赖的假‘父亲’,那就弄巧成拙了。”
赵思雅这样一说,郝伟平就想起香港的“婚内强奸案”,觉得赵思雅虽然是“临时想起来的”,但已经考虑得很周到。
“再说我讲了,”赵思雅说,“假夫妻也要看缘分。一点缘分没有,完全作为利益交换办这种事不仅不放心,而且我心里也不舒服。哪怕是假的‘父亲’,我也不希望孩子的假‘爹’太歪瓜裂枣或简直就是一个大混蛋。”
郝伟平点头,表示理解,同时他头脑中产生温馨的画面,想到如果赵思雅没怀孩子,这样漂亮的女大学生真给我当老婆我不是赚了?但他立刻在心里否定自己,人家这么漂亮的女大学生,怎么能瞧得上我?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第二天再见面,一切如常,但在最后的喝汤阶段,郝伟平直接把自己的思考结果告诉赵思雅,说昨晚几乎想了一夜,彻底想通了,即使没有你那几十万,我也愿意帮你。
赵思雅一口汤含在嘴里没来得及咽下,居然又涌了出来。
“我不是说大话,”郝伟平说,“我是真这么想的。其实这种事只要想开了,对我并没有多大损失。我将来真要找对象,是不是结过一次婚并不是关键,如今的婚姻我也看明白了,往大道理说是看感情,往小道理上说是看实力。只要有实力,哪有大老板找老婆对方在乎他是不是离过婚的呀。因此对我来说,是不是有过一场名义婚姻不重要,可对你就至关重要了,关乎两代人,甚至三代人,如果孩子没有‘父亲’,估计在你父母那边也不好交代吧,所以,这个忙我愿意帮你,你给不给钱我都愿意帮你。”
赵思雅瞪着大眼看着郝伟平,仿佛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别不信,”郝伟平说,“我是真这么想的。”
“我信。”赵思雅点着头说,“我当然信。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
郝伟平问:“你是怎么想的?”
赵思雅说:“我是想即使你不同意和我去领证我也愿意帮你一把。反正我这卡多刷几十万少刷几十万无所谓,但对你可不一样了,这几十万能彻底改变你的命运,所以我也愿意帮你一次。不过,这事你应该征求一下你爸爸妈妈的意见吧?”
郝伟平摇头,说他昨天晚上就想好了,这事不能问父母,因为不用问就知道他们肯定百分之百反对,“如果我对你说我需要征求一下我父母的意见,那就等于是找理由拒绝你。”郝伟平又反问赵思雅,“你生孩子假结婚这么大的事情征求你父母的意见了吗?”
赵思雅摇头,说:“没有,当然没有。”
“还是啊,”郝伟平说,“这事我们自己说了算,就这么定了。”
“定了!”赵思雅端起汤碗,与郝伟平碰碗,就像喝酒碰杯那样。
赵思雅又说:“这事要快,因为我男朋友又帮我找了他一个亲戚来照顾我,还请了保姆,以后我恐怕不能单独来这里吃饭了。”
郝伟平说:“行,我下午就陪你去领证,反正你不再来这里吃饭之后餐厅也要炒我鱿鱼的。”
“炒你鱿鱼?为什么?”赵思雅问。
“无所谓,”郝伟平说,“反正我拿了你的钱之后就回老家自己开饭店了。”
“钱肯定没有问题,”赵思雅说,“只要你找一个地方能刷出信用卡我就随时给你。听说后面巴丁街上有一家专门卖港货的士多店其实就是做这种生意的,损失一点手续费而已。等下你陪我去问一下,我一个人不敢去。”
郝伟平说:“行,没问题。”
赵思雅又说:“但是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说只要我不来这里吃饭了餐厅就炒你,为什么?”
郝伟平说只是他一种感觉,从经理和同事眼神与态度中看出的感觉,因为餐厅规定我们不能坐下来陪客人一起吃饭,但顾客是上帝,你的情况又很特殊,你当面提出了要求,经理只能网开一面,可一旦你不再来这里吃饭,“上帝”不在了,他们肯定会把这笔账算在我头上,反正我在试用期,根本就不用“炒”,说一声提前结束试用就行了。
赵思雅听了赶紧说对不起,都是我给你添的麻烦。
“无所谓啊,”郝伟平说,“当厨师的只要有真手艺,到哪都有饭吃。再说你给钱我就回老家自己当老板了。”
随后,两个涉世不深却又以为自己早已经把人生看透的年轻人就非常轻松愉快地去领了结婚证,非常轻松愉快地去巴丁街上那家港货店刷信用卡“消费”几十万再转几十万到郝伟平的借记卡上,只是赵思雅多次连续大额“消费”的行为通过银行短信提醒了她男朋友。男朋友不是心疼钱,而是担心她被坏人骗了,特意打电话询问。赵思雅原本不想说,因为她当时有些赌气,认为她自己的事情完全可以自己做主,但经不住男朋友的一再追问,又担心信用卡额度被限,才不得不像挤牙膏一点一点说出全部真相。男朋友没有责怪赵思雅,却安排自己司机盯着郝伟平,看着他登上飞机离开深圳。至于他什么时候又跑回深圳了,并且恰好也成为南山海翔花苑的业主,赵思雅就不清楚了。
郝伟平后来回深圳和赵思雅办理离婚手续,但从他下飞机到去民政局办手续再到上飞机,全程由她男朋友的司机陪同,赵思雅和郝伟平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并且从那天之后她再没与郝伟平联系,郝伟平也接受司机的警告,不敢与赵思雅联系,所以,对郝伟平怎么又回到深圳并且恰好也成为南山海翔花苑的业主赵思雅真的一概不知。可是现在,既然苍天把郝伟平又突然送到赵思雅面前,为了能站出来证明自己的女儿郝瑶瑶并非出身权贵,为了能增添一份派包机接孩子回国的希望,赵思雅再次想到了郝伟平这个假“父亲”。
十年前郝伟平带着卡上的几十万回到老家打算自己开饭馆当老板,直到签约的当天,才偶然获悉九华山路即将封路扩建,即使签约的饭馆不被拆迁,起码也要关门两年,郝伟平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深感生意场上的凶险。这之后,他又仔细观察了别人的经营,发觉开饭馆并不容易。家乡不比深圳,地盘小,客流少,吃客多是熟人,喝醉了拒绝买单你好意思拨打110吗?他职高同学开的那家饭店,就是这样被熟人赊垮的。回深圳和赵思雅办离婚手续那次,郝伟平就打算顺便看看有没有另外的機会,没想到从出机场到再进机场,一路都是赵思雅男朋友的司机陪着,表面是热情周到,其实是限制自由。但那天遇上航班晚点,航空公司安排乘客去宾馆休息,乘客中的一位“大姐大”不干,说既然今天飞不了,我去合肥就没用了,要求退票,而且是不收手续费的全额退票。郝伟平觉得“大姐大”说得有道理,就站在一旁帮腔,结果他俩都退了机票。“大姐大”邀请郝伟平和她拼车回市内。路上聊天,郝伟平获悉“大姐大”是中原地产的一位销售经理,赶去合肥参加明早一家新楼开盘仪式,既然飞机晚点走不了,只能索性不去了。她问郝伟平为什么也退票?郝伟平说自己原本打算回老家开店,可又发觉并不容易。
“当然不容易。”对方说。
“大姐大”是东北人,讲话比较直,说合肥的楼盘代理销售业务是她拓展的,她曾在那里待了半年多,发觉安徽那环境和东北差不多,生意不如深圳敞亮,打工挣钱,深圳肯定比合肥挣得多,享受生活,深圳也比合肥方便,比如洗车吧,出再多的钱,合肥的洗车行也拾掇不出深圳的光鲜,所以,小兄弟,你既然来深圳了,除非实在混不下去,否则干吗回去啊?你傻啊?!
“大姐大”还问郝伟平打算回合肥做什么生意,郝伟平说自己原本是厨师,在深圳挣了一些钱,想回老家自己开个饭店。“大姐大”说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当老板,我看你小兄弟就嫩了点,回老家开个饭馆每月挣得未必比在深圳当厨师多,做赔了也说不定,不如继续留在深圳做厨师,拿打算开饭馆的钱按揭一套房,深圳的房价将来肯定会涨到每平米十万。
郝伟平听了差点笑出来,立刻想到王婆卖瓜。
“你别不信。”“大姐大”说,“你来深圳几年了?你想想你来深圳的时候房价一平米多少钱,现在多少钱?”
郝伟平心里一算,正好翻了一倍。
“你再算算,”“大姐大”说,“涨到十万听上去可怕,其实也就是再来两次翻一倍。”
郝伟平不相信能再翻两次一倍,但再涨百分之五十他相信,可回老家开饭店不敢保证能赚百分之五十。
“大姐大”又说,也该咱俩有缘分,这样吧,小兄弟,告诉我你能首付多少钱,我帮你寻一处性价比最高升值潜力最大的楼盘,还给你打个九五折,保你稳赚不赔。就这样,郝伟平按揭买下南山海翔花苑的房子,终于熬成了“红本在手”的“千万富翁”。可眼下遇上疫情,他也担心坐吃山空心里发慌啊。熬了两个多月,终于看到各地支援湖北的医疗队开始撤回,以为疫情即将结束餐厅很快开张,没想到此消彼长,英美那边又闹起来,特别是昨晚在赵思雅家看到她女儿郝瑶瑶在微信视频里哇哇直哭,更直观感受到欧美那边的疫情传播比中国严重许多。地球就这么大,只要英美那边不消停,我们这边二级防控再维持几个月也说不定,老板不可能在此情景下让新饭店开张,可郝伟平每天必须吃饭,每月缴纳管理费和水电煤气卫生费等等,卡上的人民币只出不进怎么行?
首先要解决吃饭问题。
郝伟平作为厨师,之前最不操心的就是吃饭问题,但现在吃饭却成了他最现实的问题。不仅要花钱买,还要花时间做,关键是疫情期间快递小哥不能进入小区,点外卖都不方便。正当他开始为此焦虑之际,碰巧结识了下沉干部程玉坤。郝伟平相信,只要跟一面之缘的程部长处成朋友,不仅能解决自己眼下的吃饭问题,说不定对将来解决深圳户口也有帮助。
经过认真思考,郝伟平决定给程部长微信留言。这样对领导的干扰最小。如果打电话,万一领导在开会或向领导的领导汇报工作怎么办?微信留言比微信留字亲切,又不会对领导形成干扰,领导可以在有空的时候听,甚至是闲着无聊的时候才听。只要听到就可以。
酝酿了几遍,郝伟平给程玉坤留言:“程部长好!你好你好!我是小郝啊。郝伟平。海翔花苑3栋902的业主。昨晚在6栋501赵女士家和您在一起的那位。记得吗?我在家闲着无聊,听说你们那里有志愿者参与抗击疫情,我想请您帮忙,让我也当个志愿者。可以嗎?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谢谢您!谢谢!谢谢!”
微信录音每次只有六十秒,郝伟平不敢说得太多,一个请求分成两次说,这样可以避免领导听了烦。所以前面这段话说完之后,他又接着说了一段:“我是厨师,有高级技能职业证书,如果可能,我可以去帮你们做饭,让抗击疫情第一线的同志吃得更好。拜托啦程部长!认识您是我的幸运。谢谢谢谢!给您添麻烦啦。欢迎来我家喝茶,您说过下次来的。随时欢迎。谢谢!谢谢您!”
后面的补充除了加深印象,也有意说明自己的身份。郝伟平不想让程玉坤把他误解成有钱人,他估计当领导的对有钱人会保持警惕,担心有钱人给他们找麻烦,也担心纪检部门不乐见他们与有钱人拉拉扯扯发生权钱交易,但作为一名普通劳动者,只要提出的要求合理,领导反而容易助人为乐。另外,郝伟平也希望干自己的老本行,如果做普通的志愿者,估计就提供一份工作餐,而当志愿者里专门做饭的厨师,则疫情期间的一日三餐全解决了。
留言发出后,时间不长就收到程玉坤的回复:“我在外面忙,等再去你们小区的时候找你。”
程部长来找我?!
郝伟平高兴得差点把手机掉到地上。他立刻开始收拾家,准备迎接最尊贵的客人。忽然发现“家”很重要,如果他不是住在海翔花苑的自己“家”里,而是住山下城中村的一间出租屋里,好意思把程玉坤这样尊贵的客人往家里请吗?
虽然是自己的“家”,但家具并不是郝伟平自己买的。这房子十年之内换了三四个租户,每个租户入住的时候都根据自己的喜好配置一些家具或电器,走的时候却并没有带走,除了第一个租户因为配置的东西比较多,临走的时候象征性地收了郝伟平两千元补偿费就把当初花几万元买的全套家私和电器全部留下,后面的租户偶尔添置的小东西根本就没跟郝伟平算账,所以,现在郝伟平这屋子里虽然什么也不缺,但总觉得和赵思雅的家没法比,自己住无所谓,要接待领导最好还是收拾一下。
原则是不花一分钱,只做减法,就是把一切不必要的东西统统扔掉。比如鞋柜。这房子买的时候带精装修,有墙壁式鞋柜,可之前的租户大约人太多,又添置了一个,郝伟平年前回来住的时候就感觉这添置的鞋柜多余,可他看它是实木的,又舍不得扔,现在赶紧扔了。还有饮水机,好好的,但郝伟平一个人用电热壶烧开水喝蛮好,也不买桶装水,留个饮水机干什么?扔了。另外阳台上有两张藤椅,松了,不好看,扔了。这样七扔八扔,果然腾出不少地方,屋子看上去比之前宽敞明亮不少,虽比不上赵思雅那屋,但好歹像个“家”了。郝伟平知道程部长喜欢抽烟,特意到小区里的天虹小超市买了一包最贵的香烟,与打火机一起摆在客厅的茶几上,耐心等待贵客的光临。
刚刚拾掇好,就听门铃“叮咚”一下。
这么快?!
郝伟平赶紧再看一眼被他拾掇的家,快步奔向门口,一边小跑还一边说着“来啦来啦您来得真快”,打开门一看,却是赵思雅。
“是你?”郝伟平明显感到失望,但马上又绽放笑脸,说着“你好你好欢迎欢迎”一类的客气话。
赵思雅站在门口,手上还拎着东西,不像是邻居串门,倒像来求领导办事的。
主要不是手上的东西,而是脸上的表情,赵思雅脸上的表情不像串门而像求领导办事的样子。
我可不是领导啊!郝伟平心里想,能帮你办什么事情呢?派包机去英国接小留学生回国?这样的事也不是一般的领导能决定的呀。
让进屋,在沙发上坐下,郝伟平问赵思雅要喝什么?茶还是咖啡?刚才他买烟的时候,特意买了这两样东西,但他是为程部长准备的,现在既然赵思雅先来了,也不能太怠慢,莫说自己并不是领导,就算真是领导,群众提着东西登门拜访,也不能不给杯水喝。
赵思雅说她刚刚在家喝过了,不渴。
其实不用问,按照昨晚在她家的标准应该上咖啡,可郝伟平拿不出昨晚她端上来的那种咖啡,没有专门的咖啡托盘,也没有盛鲜奶的专用奶盅,他家连鲜奶都没有。算了吧,她家确实就在对面,站在郝伟平家凉台正好看见赵思雅家窗户,她真要是渴了,回去再喝也可以。
“就你一个人?”赵思雅这样问的时候,脸上恢复了自信,不再是小老百姓求领导办事的样子,大约是她看出郝伟平家的摆设不像“大老板”吧。
“就一个人。”郝伟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之前我一直在东莞,年前刚回来。这房子一直是租给别人住,用房租偿还银行按揭贷款。年前租户到期走了,我就暂时没对外出租,自己先住段时间再说。”
“你的生意在东莞?”赵思雅问话的口气和脸上的表情已经完全没有小老百姓求领导办事的样子了。
“哪有什么‘生意’,”郝伟平说,“还是当厨师。”
“还是当厨师?”赵思雅似乎不信。
郝伟平更加不好意思甚至有点羞愧的样子说,他是想回老家自己开饭馆的,尝试了一下,不顺利,还差点赔钱,只好又回来当厨师了,考虑到你男朋友的司机让我“别再回深圳”,就到东莞找了份厨师的工作。
赵思雅已经完全没有了进门时的拘谨,这时候一边听郝伟平说还一边打量他房子的格局与陈设,问:“那么这房子?”
“哦,”郝伟平似乎坐直了一点说,“这还要谢谢你呀。既然不开饭店了,我就拿你给我的那笔钱做首付买了这套房,这不,三十年按揭提前付完,第一次回来住。真要谢谢你。”
赵思雅点着头,像是接受了他的谢意,嘴上却说:“谢什么,帮忙都是互相的,当年我帮你,你不是也帮我了嘛。”
“我那算什么,”郝伟平说,“举手之劳。”
“我也是举手之劳啊。”赵思雅说。
郝伟平笑笑,点头,算是承认他们二人当年都是“举手之劳”。
“再说,”赵思雅又说,“说不定今后我还有事求你呢。”
“你客气,”郝伟平说,“你哪里还能再求到我。”
“是这样,”赵思雅说,“网上闹得凶,反对派飞机接瑶瑶他们,说凡是把小孩送到外国留学的非富即贵,政府是人民的政府,不能只为极少数非富即贵的人服务。”
郝伟平心里想,我看也是,嘴上却说:“哪能这么讲呢。平等嘛,不管是誰的孩子,都是祖国的花朵,穷人家的孩子要接,富贵人家的孩子也要接。一视同仁。”可刚说完,他自己就想,哪有穷人家的孩子送到英国留学的呢?
“就是嘛,”赵思雅说,“谁说不是呢,再说,小留学生家庭也未必都是富贵,其中就有一个进城务工搞装修的,好像就是来自你老家安徽农村的,早年碰巧在上海买了一套房,如今把房子卖了凑钱给儿子去留学,你说他哪里能算‘富贵’呢?”
郝伟平一听是他老乡,马上就点头,高度认同这样的家庭确实不能算“富贵”,可转念又想,这样的小留学生家庭或许仅此一例吧?政府不可能为这仅此一例派一架飞机吧?
“再比如我,”赵思雅又说,“我现在的情况还不如你。你好歹还能靠手艺吃饭,现在应该是真正的‘大厨’了吧?月薪过万了吧?可我呢,没工作没收入没老公,标准的‘三无人员’,你说我算富贵吗?”
郝伟平差点就说“算”,看看你住的复式楼就该算,再说,你孩子的爸爸不是大官吗?不是大官十年前干吗就躲着不敢露面让司机出面呢?不过,郝伟平这时候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瞪着眼睛看着赵思雅。
赵思雅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忽然又恢复拘谨,声音顿时低了八度近乎乞求地说:“我是想让你陪我一起站出来,证明我们家郝瑶瑶也并非‘富贵’出身,她父亲就是一个大厨,十年前房价低的时候碰巧买了套房,现在房价涨了,卖了供女儿出国读书,没想到一学期没读完就赶上疫情,现在我们去不成女儿也回不来,急死人了,恳请政府出面派包机去接小留学生回国。费用我们自理,回国后保证服从隔离,并教育孩子一定要记住祖国的恩情,从小学会感恩,做人不能忘恩负义……”
赵思雅后面还说了很多,但不知道是她的声音越说越低,还是郝伟平听了“忘恩负义”而走神,总之,郝伟平没听清赵思雅后面到底说了什么,只感觉她确实怪可怜的,嘴巴一张一合,像案板上的活鱼,只有口型并无声音。郝伟平想,自己如果能帮她,真该再帮她一次,反正如今结婚手续简单,复婚更简单,只是他认为政府是否能派飞机去接小留学生回国,与他是否能和赵思雅假复婚不存在任何关系,赵思雅现在这么主动上门求我“复婚”,到底是急糊涂了,还是想与我假戏真演呢?如果是后者,她图我什么呢?除了这套房子,我有什么呢?而我这套所谓的“豪宅”,与她住的那套看海的复式相比,又算什么呢?
郝伟平并没有与赵思雅办理“复婚”手续。不是故意拖延,实在是疫情期间办理结婚或复婚手续要网上预约,而国家对接小留学生回国的事情又特别重视落实得很快,郝伟平和赵思雅预约的“复婚”日子还没到,“家长群”里就传出国家已经决定派包机去英国接未成年小留学生的消息了,并且给出“最小优先”的规则,郝瑶瑶不说“最小”,起码也是“最小之一”,已获悉包机将于当地时间2020年4月2日下午从伦敦飞往中国济南,郝瑶瑶等一百八十多名中国小留学生即将回国。既然如此,赵思雅当然不需要再与郝伟平假“复婚”了。
但赵思雅仍然很感激郝伟平。匆匆忙忙赶往济南之前,还不忘记对郝伟平说:“如果你愿意,我从济南回来后与你真‘复婚’。”对此,郝伟平一笑了之。一方面,他不需要女人以“感激”的方式与他结婚,尽管赵思雅完全符合他设定的两个条件——“漂亮且大学毕业”,另一方面,他是否打算与一个离异并带着孩子的女人结婚还没想好,尽管当初与赵思雅“离异”的那个男人就是他自己,孩子也正好姓“郝”。不过,他又感觉赵思雅确实是能给他带来好运的女人。十年前的那一次就不用说了,就说这一次吧,赵思雅半夜一阵尖叫,让他有幸结识区委下沉干部程玉坤,而程玉坤不愧是相当于老家“县太爷”级别的领导,一句话,就让郝伟平成为抗击疫情志愿服务队的一员。虽没工资,但防疫用品和工作餐还是提供的,而疫情期间,这两样东西正是郝伟平最需要的。
不仅如此,郝伟平通过参加志愿服务结识了一大帮新朋友,他们是深圳市义工联的积极分子和社区工作站的工作人员。这些人很阳光,充满热情,整天给郝伟平传递正能量,他们对郝伟平也很关心。当他们获悉郝伟平还是单身时,马上就有人帮忙牵线,说他们义工群体中就有很多漂亮的女大学生。郝伟平没有回应,他想,至少要等到赵思雅从济南回来,二人当面取消网上复婚预约才考虑下一步打算。但是,当郝伟平委婉地打听怎样才能把户口从老家迁来深圳时,这帮新朋友却非常吃惊,其中一个说:“干吗要迁来深圳?我还想把户口迁回老家呢。”
他们七嘴八舌,说如今农村户口更吃香,这个说,他们那里按人头分红,那个说,他们村里土地被征用,每个人都分到城里的房子和现金补偿。并问郝伟平:“你们老家没有吗?”
“我在老家就是城市户口。”郝伟平不好意思地说。
“哦。”众人惋惜。
“那你真可以把户口迁来,”其中的一个说,“很容易。”
众人又七嘴八舌,说像郝伟平这样已经通过自考取得大专文凭并且考取国家职业技能高级证书的,本身就是人才,只要在深圳参加社保,或把在东莞的社保转到深圳来,就可以申请入户深圳,还说他拥有深圳本地自主产权住宅并参加义工组织,都有额外加分等。
郝伟平忽然发现,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虽然给他的生活造成了暂时的不便和一定的经济损失,却也意外地为他开启另一扇窗,让他看到更广阔的世界与前景,而这个“意外”,正源于赵思雅那场半夜尖叫。
他还是没绕过赵思雅。或许这就是命。
【丁力,安徽人,老深圳。小说家。中国科学技术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工程师,文学创作一级。深圳作家协会副主席。吉首大学特聘教授。出版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說集五十部, 2021年,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中国专业作家作品典藏文库丁力卷财经小说系列”。】
责任编辑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