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

2022-01-13 12:21倪晨翡
广西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陈力内衣母亲

七月,傍晚,北京三环外,李璇在培训学校参加完期末总结会后坐公交回家,临时在大润发下了车。从大润发一楼的扶梯直达二楼的服饰区,会看到母亲常穿的那种造型土气的杂牌衣服,李璇看不上眼。李璇在几排衣架间快步穿梭,上面色彩艳丽的花纹、平平无奇的设计,使得李璇心里产生了一股厌恶之意,她甚至闻到了母亲身上那股特殊的气味。踩着小牛皮高跟鞋的李璇,上身是一件丝绸的墨绿色短衫,下身是一条卡其色短裙,她挎着她用两个月薪水买的Prada包,鄙夷地扫过正摩挲着这些低廉衣物的中年妇女。李璇想要从这之间挑选一件送给母亲,按照母亲的喜好。

绕了一圈,走到拐角处,李璇被一群人吸引了注意力。他们围在外面,里面传来动感的节奏音乐。那是抵达扶梯的必经之路,于是李璇只好走过去,出于好奇她在外围停了停。身旁的男人穿着一件走形的白色背心,李璇闻到了一阵浓烈的狐臭。李璇当时并没有一下注意到陈力,在一众身材高挑的女性中陈力并不是多么起眼。在其他模特摆完造型向围观群众展示她们身上的内衣时,陈力才姗姗上场。当然,这里的绝大多数人是只看不買,甚至全当这是一场热闹。看热闹不必付门票也无须筹码。李璇正准备离开,可就在这时人群中有个男声高喊了一句。接下来,身旁作为背景音的聊天、笑闹声很快消散,恰逢一首歌的结束,整个空间尤为安静,人们似乎都注意到了台上的那个肉色球体。球体滚落到最前面的模特脚边停下,模特好奇地用右脚轻轻踢了一下,只见那球体接着又往前滚动了一段距离。此时,从舞台靠后的位置冲出来一个模特,她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不小心滑了一下,狠狠地摔倒在地,然后,另一个球体也从她的内衣里滚了出来。

模特踉跄跑远后,人群依然兴奋不已,他们每个人似乎都沉湎在一场密谋的快乐之中。李璇退了出来。女厕的灯坏了一个,李璇从包里抽出两张纸巾想进到最里面的隔间却发现上了锁,于是她进到隔壁。昏暗的灯光下,蹲坑周围的秽物根本看不清,李璇怀抱着她的Prada挎包总算勉强蹲下。等到李璇准备起身时,她突然听到最里面被锁上的那间传来了哭声,那是男人的哭声!

当李璇回到家,躺在床上,她回想起在大润发女厕里见到的那个人。李璇不知道她哪来的胆量,在冲出隔间后又停住脚步,那扇门之后就像一个充满暴动和狂热的王国,破坏、未知以及恐惧,这些字眼充斥在李璇的大脑里,带给她一种奇异的快感。李璇觉得那是陈力,是她的高中同学,虽然他们已经十年没有见过,但一个人的气质很难改变。李璇躲在门后,直至隔间里的人走出来,她是那个在展会上逃走的模特。李璇看见仍穿着内衣的她脱掉了假发露出底下的寸头,然后重新固定好,接着她从塑料袋里取出了那两个肉色球体,安置在内衣的兜罩里。

两天后是李璇的生日,李璇不想过生日,这与李璇的母亲有关。每次生日母亲总会从老家县城坐一天的火车赶来为她庆生,二十九岁的生日,李璇终于跟母亲挑明了。在母亲拍手唱完生日快乐歌后,李璇跟母亲说她不想过生日了,她厌恶母亲那副中年妇女的模样,粗俗、鄙陋,母亲因多年独自操持着家里的水产摊以致身上染上一种洗也洗不掉的腥臭味。李璇为了更好地生活,她想她必须同过去那些卑微而杂乱的事物划清界限。母亲每次来都会提前一天打来电话,李璇每每总说工作忙没时间,但母亲每次却都还是来了,并会从家里带来一箱李璇爱吃的螃蟹。去年春节,母亲为了李璇在家里的卫生间装上了一个简陋的洗澡间。母亲说她先洗,为了暖热没有地暖的屋子。母亲洗完后,李璇手足无措地站在那个被三面防雨布包裹的一立方空间里,突然想要撕毁它。水汽凝结在防雨布上,沿着弯曲的纹路往下滑,冷气从粘连处疯狂地往里钻。李璇打湿了身子便逃了出来,防雨布打开,冷气迅速包裹了李璇。李璇费力地穿上衣服后仍瑟瑟发抖,此时她瞥见挂在澡篮子上的一件肉色文胸。那定是母亲换下的,李璇用一根手指挑起内衣的鸡心处,那件内衣的背带已经磨损得发亮,左边肩带甚至在断掉后打了个结。李璇突然很想流泪,真是够冷的,她兀自说了一句。李璇三岁时父亲死于矿难,母亲直到如今都没有再嫁,李璇搞不懂母亲的想法,她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活成这副样子。如果母亲觉得再嫁会对不起父亲,对不起自己,那大可不必。对于父亲的记忆零星于无,母亲早出晚归,李璇生命中的绝大部分时光都是她的独处,所以李璇认为母亲是怕她飞得太高太远,忘记曾经哺乳过她的那对干瘪的乳房。假期结束,李璇坐上回北京的火车,她觉得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生日前一天上午,李璇接到医院的电话,说血液检测结果出来了,有时间的话来一趟。医生拿着那张化验单看了好一会儿后跟李璇说,还需要再做个CTC检查。再次抽了血,而CTC检查的结果要在下午两点才能出来,李璇决定离开医院,在附近走走,打发时间。

艺术购物中心前的小广场上有一群穿着晚礼服的人在排演舞台剧。李璇坐在台阶上,留意到了一个女人,李璇感觉到那女人也留意到了她。那女人像是昨晚在大润发厕所的那个模特,不过衣服和发型都变了,女人顶着一头波波发,瘦削的脸庞在太阳光下更显棱角。

“陈力,换你了。”一个头戴黑色礼帽的男生挥了挥手,音乐继续,舞步停下了。

陈力?果然是他,李璇看见一个留着络腮胡的男人走到陈力面前,陈力低着头,男人两只手搭在陈力的肩膀上。穿着黑色长裙的陈力几乎跟那男人一般高,因而这幅画面看上去有些别扭。一分钟后,男人让在场的人休息十分钟。李璇没想到陈力朝自己的方向走来,然后坐到了她身边。

“别看了。”陈力直视前方,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李璇知道那是说给她听的。

“你还记得我。”

“李璇,你还是那么让人讨厌。”

“什么?”李璇怔住了。

“跟上学时一样,总觉得自己有多么不同。”

“陈力,我可没惹你吧。”

“我只是不喜欢别人那样看我。”

“怎样?”

“以为看穿了我一样。”

“刚才那个男人跟你说了什么?”李璇转移了话题。

“导演建议我在演出中现场脱掉假发和裙子。”

“为什么要这样?”

“那你昨晚为什么要偷窥我,你不就是想看看这个不男不女的人究竟是谁吗?”

回到医院后,李璇回想起陈力的那番话,仍然觉得心头发堵,自己真的是这样想的吗?医生坐在她面前,将手里的化验单轻轻放在桌上。

“结果显示,CA153过高。”

“什么意思?”

“还需要做进一步检查,初步判断有乳腺癌的可能。”

“乳腺癌”三个字像是一次核爆在她的敏感神经里轰炸开来。李璇沿着路边的人行道往家的方向走,走几步便会被乱停的共享单车挡住去路,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生日的前一天收到这样的噩耗,李璇用脚狠狠地踹了其中一辆,那辆车被轻而易举地踹倒了,李璇听见有人在背后吼她,她头也不回地跑了起来。回到家后,李璇一下瘫倒在床上,她从手机的百度搜索中输入了乳腺癌三个字,企图在那纷乱的文字中找到解救自己的方法。大同小异的文字。李璇脱掉自己的上衣,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她在观察自己的乳房。终于,李璇还是在靠近左边腋下的位置摸到了一枚鵪鹑蛋大小的无痛包块。

晚上,李璇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母亲跟她说明天不能来看她了,母亲没说不能来的原因,草草挂断了电话。李璇听着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说知道了,然后哭了出来。房间里散发着名牌香水的气味,李璇赤裸地躺在床上,她用一床被子紧紧裹住自己。没有人能够回忆起在母亲子宫里安睡的感受。两天后是复诊的日子,一切猜想都将在明天被定夺,而现在,李璇感到无比疲惫,那种感觉就像是推着巨石上山,以为快要看到尽头,巨石却又滚落山底,那块巨石是她三十年来始终不曾丢弃的东西。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李璇从枕头下翻找出手机想看一眼时间。一个未接来电。她拨了过去。接通后,对方问是不是李璇,李璇半梦半醒地嗯了一声。我是陈力。陈力,哪个陈力,李璇这才觉出对方的声音有些耳熟。陈力沉默了一会后问李璇能不能帮自己一个忙。李璇本想婉拒,她想说她太累了,很抱歉,可最后李璇准备挂断电话之前,她跟陈力说好,什么忙。

临近傍晚,母亲果真没来。李璇的朋友们知道李璇的母亲每年都会为李璇庆生,所以她们大都通过微信红包聊表心意。此时,李璇倒觉得有些寂寞。李璇给自己煮了点清汤挂面,当作长寿面。吃完午饭后,李璇看了一眼手机,距离跟陈力约好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李璇用二十分钟简单收拾了自己的房间,后来她坐在桌前,无事可做的等待让她很快产生了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李璇的手不时地触摸乳房的包块,这个小小的肉块真的会让自己死掉吗,李璇并不确定。一个小时后,陈力打来电话,说自己已经到了李璇家门口。不知为何,李璇突然紧张起来,她打开门,看见陈力一身男装站在门外,有点讶异。这似乎才是她更熟悉的陈力的模样,不着精致的妆容,不穿高跟鞋和女性服饰,而只是男生简单的工装裤和T恤。进屋后,李璇给陈力倒了杯水,陈力却问有没有酒,李璇愣了愣,陈力耸了耸肩说喝了酒也许不会太过尴尬,李璇想想也是,恰好前天她从大润发买的两听啤酒还没喝掉。陈力看了一眼那两听啤酒,问只有这个?李璇觉得陈力似乎在通过啤酒讥讽自己,她说对,我们一边喝一边开始吧。

李璇将座椅摆放在光线相对较好的位置,但今日天阴,整个房间看上去都不够明亮。李璇一回头,看见陈力正在脱衣服,她急忙捂住眼睛,问陈力在干吗。陈力问不是要换衣服吗,陈力见李璇仍遮挡着眼睛便说没事,你当我是个女人就好了。李璇没再说话,她听着陈力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逐渐将紧闭的双眼皮启开一条缝隙,但两只手仍然没有放下。透过手指的缝隙,李璇将陈力纤瘦而美丽的身体一览无余,她看见他修长的锁骨、香蕉型的肚脐以及那团黑色森林之中的沉睡野兽。这就像是一具无性别的身体,李璇大脑里的绘画理论都失去了用武之地,她呼吸变得急促,虽说曾有过两段感情经历,但当她毫无预备地看着赤身裸体的陈力,还是会紧张。

“就这样吧。”

“我可以睁开眼睛了吗?”李璇装模作样地询问陈力。

“可以了。”

是陈力拿掉李璇挡在眼前的手掌的。陈力走过去,坐在椅子上,问李璇这个姿势可以吗。李璇问陈力确定要这样吗,不是要穿上内衣吗。陈力笃定地说确定,开始吧。作画的过程不知持续了多久,但当李璇放下画笔,说画好了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画中的陈力同样是赤裸的,因而李璇在这期间已用双眼反复触摸过陈力身上的每一处。陈力自己选择用跷二郎腿的姿势,他说这个姿势比较舒服,但李璇知道,陈力是在有意遮挡下身,被一个人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必然会感到不适。陈力对这幅画不置可否,他跟李璇说了谢谢,然后将画收进了挎包。临走前,陈力说他会好好珍藏的,李璇不知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句话,她问陈力可不可以和她吃晚饭。陈力站在门口,停了几秒,说好,我请你。李璇突然有一种感动从心里涌起,她讨厌这种感觉。陈力问李璇想吃什么,李璇说海鲜可以吗,要让你破费了。陈力点了点头。李璇说我们点外卖来吃吧。一大份小龙虾、四只清蒸大闸蟹以及两瓶啤酒。李璇面对着穿回男装的陈力,以为他们会聊起高中时期的事,但没有,整个吃饭的过程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们只是各自吃着手里的小龙虾。陈力说他不爱吃螃蟹,于是只吃了一只,剩下的三只都是李璇吃掉的。最后杯盘狼藉,小龙虾和螃蟹都只剩下了空空的壳。李璇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陈力回过头来,看了看李璇,问她是在哭吗。

李璇突然绷不住了,她仍闭着双眼,像在自言自语:“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帮你吗,因为我快死了,我帮你不是因为我想帮你,我还是看不惯你不男不女的样子。”

陈力没说话,起身拉起了窗帘:“你说得对。”

陈力从包里翻找出那张画像,画像上的他不是那个活了十八年的陈力,而是从十八岁开始才真正属于自己的陈力。画上人的一对乳房温暖柔软,那是陈力始终幻想的,但他可能永远都无法拥有。

“明年也许我就要结婚了。”

“为什么?”李璇睁开了眼睛,她湿润的双眼在灯光下亮了一下。

“不结婚的话我也许会死吧,”陈力笑了一声,“我爸给我规定了最后期限,我有一天还是会回去的,我现在的样子,真的很可笑吧。”

陈力躺到了李璇旁边,他们有一段时间没说话。这时,李璇突然握住了陈力的右手,然后将那只手放到了自己的右边乳房上。李璇明显感到陈力的手颤抖了一下,借着酒意,陈力的手逐渐舒缓,两只手一只引导另一只,在大胆探索着一个女人的秘密。当触摸到那个包块的时候,李璇感觉到陈力的手再次紧绷,她知道陈力察觉到了,但两人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们就像自由的精灵,此刻正穿梭在山间的幽闭王国,密谋着新的一天。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李璇发现陈力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并且带走了昨天的垃圾。李璇用一只胳膊撑着身子,她的头很痛,所以李璇清楚昨天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当李璇起身,门口傳来了敲门声。李璇穿上拖鞋,问是谁,没有人回应,李璇以为是陈力忘了什么东西,但当李璇透过猫眼看见站在门口的竟是母亲的时候,她突然不想打开这扇门,并且她后悔自己问了那句话,她多想营造家里没有人的假象。是的,李璇还没有做好面对母亲的准备。母亲叫了李璇的小名。李璇终于开了门。母亲还是带来了一箱螃蟹以及一个小小的生日蛋糕,李璇观察着母亲,她穿着宽松的暗红色小衫、黑色长裤,脚上穿着拉了丝的黑色短袜,而那双半跟凉鞋的扣带已经磨掉了皮。母亲还是这副中年妇女的模样。母亲拉开窗帘,打开了窗户,真是个好天气,母亲感叹道,接着她转身问李璇吃没吃早饭,想吃什么。李璇从桌底下拿出了一个简易的红色塑料袋,说是送给母亲的。母亲捧过去,骂李璇随便乱花钱。李璇让母亲打开看看。母亲打开了塑料袋,从中拿出了它,一件肉色文胸。母亲突然间不说话了,她只是看着手里的那件肉色文胸,就那样看着。李璇让母亲换上,看看合不合适。母亲说不要了,她将内衣推到李璇手里,让李璇把内衣退了。李璇问为什么,她有时恨母亲的倔强。母亲支支吾吾了半天,说她穿着干活不方便,喘不过气。天很明亮,风从窗口吹进来,温热、舒适,母亲身上的小衫拂动,李璇这才看见母亲身上那隐约的轮廓已经快要垂落到腹部。李璇突然哭了出来,她想自己的生命从这一刻重新开始了。

【倪晨翡,1996年生于山东,文学硕士。作品散见于《天涯》《作品》《中国校园文学》《山东文学》《大益文学》《当代小说》《散文诗》等刊,曾获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

责任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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