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一万年太久

2022-01-13 12:21丁威
广西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杏树

从嵩山的喧嚣人群走到静寂的终南山,像“水消失在水中”——一个人终于可以把自己——换一壶新茶泼洒出去。由你手中泼洒出去的,含着信阳毛尖的洗茶,分散成百余颗粒,落雨一样润湿地面。泼在树影的阴凉里,有风来把你吹干;泼到干燥的砖石上,就有穿透干净空气的明亮阳光,把你拽起身来。在腾空而起的那一刻,甚至还能瞧见你是如何幻化成了水蒸气,迅速气化成风,成山间潮湿的空气,与万物因此有了通联。可以说,借由一杯泼洒出去的毛尖的洗茶,我这桩木头一样的躯体,终于是,流水一样漫摊在一座山上、一间房舍里了。

就坐下来,坐在院子里喝茶的石碾盘边,石碾盘的粗糙颗粒和耐性,适合倾倒茶水的随意,适合看它洇染开散漫的样子,也适合任何一只昆虫翻爬的毫不突兀。

清晨的阳光还没攀过山脊,还没越过屋脊,山与房子投下清凉的阴影。我就坐在那儿,坐在它们为清晨片刻的闲静设好的品尝里。这样独个儿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说,看茶水静静,尝尝院子内外各色草木、各色音响,各色光与影……

二冬今年的院子,对得起“草盛豆苗稀”,也对得起一片闲云一只野鹤的随意停歇。他每日每日地浇水,却并不偏重于任何一株植物。杏树生得很旺,芭蕉生得很旺,蜀葵生得很旺,连同稗草、荩草、小飞蓬、荆三棱,和其他各类杂草,也生得很旺。太慵懒了,以至于它们都生长得过分自由,那些世俗观念里,应该往上蹿爬的辣椒、番茄、黄瓜,一样样都要自力更生,都要艰苦奋斗,与那些生命力异常旺盛的野草分一线雨水、一块粪肥、一片阳光。因此,今年的园子,二冬用漫不经心的懒,来让它们物竞自择。

一个野气横生的院子,像是混沌之初,万物都还没有名字,需要用手指指点点,一一为其命名。

漫山遍野的杏子,从初春发芽到满树硕果,虫子吃去小半,人吃去小半,剩下的大半就用来掉落,用来腐烂,用来散播甜腻,谁也不去管它,谁也管不着它。你能想到一枚成熟坠落的杏子,跌下山涧,一路滚爬,从崖畔到崖底,生儿育女,用百年春秋,让一座山家族兴旺。有一棵杏树挪步到了二冬院北角,此刻,正在面前的石碾盘边垂首,一亿颗细胞的加工厂储酸酿甜,我只需伸手无须起身,更无需清洗,杏肉就在我唇齿间汁液迸溅。会不会因为这样几个清晨,我因此改观了对杏子的看法,以后再想起青杏,再不是意念中酸涩地流口水,而是饱蘸了阳光酝酿的甜蜜?

杏树下的两株盆景间,布着一张蛛网,阳光从杏树间筛下条条缕缕的明暗,原本就清凉如水的清晨,这一只聪明的蜘蛛,又把家安在杏树下,简直是有了天然的空调,比之院子里的我,比之其他植物,它有了更长久的凉爽清晨。此刻,它——一只长腿瘦蜘蛛含着长腿一动不动,惬意享受着清晨的蜜意,更或者,它此刻还在睡梦中,风轻轻摇动着它,像是悠长的梦境中,轻轻的摇篮曲。伞面一样撑开的蛛网上,空无一物,只有它坐拥辽阔疆域,而又稳如泰山,这样不急不缓,这样无为而治,庄子一样悬空,庄子一样乘风扶上九万里,这样高阔的梦境,身体呢,却只安闲地像一条船那样停泊在橙蜜的晨光里,蚊虫、飞蛾还没到来,昨夜剔透的露水,已饱果了它的肚腹,正好,它端坐在世界的中央,享受悠长的晨光。阳光落在一线细丝上,落在它的周围,光在游移,拨动丝弦,寂静里,只觉万物风吹草动,都是光在静静弹拨。

番茄、黄瓜还没有起身,那些为它们而设的升天的桅杆,还没紧紧地抓住,辣椒、茄子瘦得仿如杂草,只比挤挤攘攘、蔫头耷脑的青草们——因为是自家园子——多了一丝趾高气扬,硬撑着一般,把脑袋举到众草头上去;唯有那几株专为听雨而种的芭蕉亭亭如盖,每日簇新,高高探身,群山在望。

只是等待一场雨的时间太久了,问起二冬,记忆里上一场雨的时日,已经像是多年的风雨侵蚀的门锁,攀上斑驳的铜绿,模糊不清了。因为没有一场雨落下来,所以想象中就该有一场倾盆大雨。雨疯了,园子里的植物也就跟着疯了,这样寂静的山,遇上这样一场喧腾的雨,像是北美洲的原始丛林里,一群印第安人,手脚并用地拍击着大地与自身,那声音在密林中旋绕、回荡、激越,声音与声音交合,汇流成天空中抖落的闪电那般,响彻着整个广袤的平原,树木都被撼动了,连风也一起来助兴,把这些声响一亩一亩地送出千里之外。想象中的雨水,是雨中的风暴,是园子的狂欢,是每一条根须都从土壤中攀爬出来,伸出焦渴的舌头裹卷雨水的甘霖,通上电流一般,枝干也开足了马力,把每一口裹卷的雨水都通达到每一片叶子上,每一个花朵的芽苞上,叶子舒展,芽苞弹开,每一株植物都在雨水的浇灌下,挺直了腰杆,覺出了活着的畅快。杏子更加与众不同,它们的青色是鲜亮的,黄色是绯红的,像是激情退去后的潮汐,挂满了脸的雨水,将落未落,那是喜极而泣的哀怜,越发动人的哀怜。雨过天晴的时候,你去摘一枚这样的杏子,一拽,树又落了一阵雨,杏子芯是凉的,雨水也一并吸到嘴巴里,你还能说什么?你只好不言语,把一枚杏子吃到只剩一个核,天上有虹彩,地上立着个你,雨水中的植物发着光。院子很小,只需站立不动,把眼珠轻轻转动,就把所有雨水过后的清亮都看到了,那清亮似乎蒸腾着飞升起来,作一朵小小的雨雾的云,飘过你的眼睛,停驻,你的眼睛也因此清亮了,像那句歌唱“风中有朵雨作的云”,此刻,它在你的眼睛里。

当然,这一切都只存在于想象里。此刻的清晨,万物清凉,却有一点焦渴的心。我像那只安卧在蛛网上的长腿蜘蛛,坐在石碾盘的茶几边,茶水已经喝完三杯,毛尖的青绿渐次褪去,我一样焦渴的心,连通着终南山与小城固始,焦盼着一场雨。云飘过来荡过去,一点雨的意思也没有,雨痕也是两三个月前的雨痕,一道道的干焦和卷曲。我呢,三杯茶水喝完,把剩余的一点茶底泼洒在石碾盘上,而后,躲进屋子里(阳光那时已经越过屋脊,在院子里照得一片明亮的燥热了),那一点雨的想象的尾巴还留在我的脑子里,所以,那泼洒的一点茶底,也借着我想象的余味,在阳光里升腾起来,作一点雨意,一杯水的雨落纷纷,代替我的想象,敲打青色的屋瓦和院墙,敲打木桩和它托起的盆景,敲打空空的院外石碾茶几,和几块随意错落的石头,也一并敲打雨声清越的芭蕉,让它——这株芭蕉——从这茶水作的雨中万物声响里,侧身而出。

一只豹纹蝶落在地上,并不飞起。这大地多么坚实啊,对于一只压不弯一根草茎、撼不动一朵蜀葵花的豹纹蝶,一只像眨动眼睫毛那样轻的豹纹蝶,落到地上,有无限的踏实。慢镜头一样起落它的翅膀,惊不起一点风吹草动,只像是你喜欢的人,你瞧着她,瞧着她一下又一下眨动着眼睛,像那睫毛上的一粒水珠,轻轻落下睫毛的暗影,像那暗影一样细微,像那水珠一样曳动。这只豹纹蝶就这样轻轻地越过了一块土坯,越过了匍匐在地的草,也越过一只被豹纹蝶的影子吓慌乱了脚步的蚂蚁……我看着它,不到半米的距离,它的翅膀只划动了三四个半圆,那些它原本振翅就能越过的草茎、土块,它统统翻爬过去,对于往日里,一振翅就能飞越千山万水的豹纹蝶,这段距离太短促又太漫长了。它为什么选择这样攀爬呢,是不是像李元胜那样“虚度时光”?

连落日一起浪费,比如散步

一直消磨到星光满天

还要浪费风起的时候

坐在走廊发呆,直到你眼中乌云

全部被吹到窗外

…………

满目的花草,生活应该像它们一样美好

一样无意义,像被虚度的电影

…………

一起虚度短的沉默,长的无意义

一起消磨精致而苍老的宇宙

…………

直到所有被虚度的事物

在我们身后,长出薄薄的翅膀

时间过去了多久,它这样爬过了一生中的多少时间?比之我此刻坐在茶几边喝茶、无所事事所“虚度”的一生中的时间,它又 “虚度”了多少?我的眼睛越过墙外,那一痕痕的山脉起伏,只一瞬间,我的眼神就能越过所有起伏的连山,比之我,它只爬了一步之遥的距离。但是,倏地,它抖动巨大的风暴,一转眼越过土墙,飞向山脉间,消失无踪。

叫郑佳的狗卧在屋檐下,一动不动,这是它日常的状态,八九岁,对于一条狗来说,已经有了垂暮的疲态,在早些年的一场打斗中,伤了的左眼眯缝着,只拿一只眼远近看着,因为身形高大,性格里也有了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的严肃,平日里,多有一种疏离感,屋檐下长长的假寐里,能忆起多少过往岁月呢?是否会想起山下的生活呢?当然,对于一条狗而言,自由也一样重要,甚至更重要,困守在一条锁链里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它可以时时充分享受着自由的乐趣,跟随我们的脚步翻山越岭,在月光水亮的晚上,远远地跑在我们前面,为我們打草惊蛇,窜前窜后的,为我们探查未知的凶险,更多的时候,用浑厚、底气十足的吼叫,为我们拒绝不速之客的叨扰;此刻,它左右张望,像一头沉默的狮子那样,缓缓起身,踱到石槽边,清晰地卷起一口又一口水。

叫土豆的狗,性格与郑佳截然不同,虽然也已经七岁高龄了,可因为身形和一脸傻乎乎的样子,就给人一种仍身在童年的感觉,喜欢与人亲近,又乖巧,做错了事,批评两句,下次几乎绝不再犯,你去唤它,它经常是一愣神,在那一愣神时,脸上的呆相凝固住,让你忍俊不禁,而后那四条短腿朝你飞奔而来,肚皮几乎擦着地面,连朝着你飞奔时,也像是在傻乎乎地笑着;这样仔细看过,你就能感受到山上的狗和山下的狗的区别,土豆的脸上几乎没有愁容,没有锁链的束缚,满山遍野任其飞奔、驰骋,也不必担心人来人往,谁人呵斥,它的眼睛里看到的经常是“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也是“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此刻,它卧在院子的砖地上,一整个清晨,它或者卧在那里,或者沿着砖地来回独步,你在院子里外进进出出,都要绕过它,时间久了,竟在砖地外踩出了一条拱桥似的小路来;午后,它经常是把脑袋搭在门槛上,朝着屋里张望,你躺在竹椅上望它,都能看到它在专注地看你,或者是把目光在屋子里来回逡巡,午后外面阳光热辣,屋里仍凉如清晨,它在屋外哈喇着舌头,一口口地换着热气,只要你冲它招招手,它马上就一个箭步跳到了屋里,你不赶它,它就不肯再出门去了;在你身边蹲守一会,你不再理它,它就自在地把身体摊开,准备在这凉爽的地面上,美美睡上一觉;但在睡梦中,它也时常翻动眼皮,瞥你一眼,仿佛确认什么。

没有名字的猫,是这山上唯一没有名字的动物。比如,叫凤霞、建国的鸡,叫幼婷的鹅。没有名字,就没有人唤它,猫这一种动物,与人虽然亲近,但没有多少忠诚可言,几乎是谁给它好吃好喝,它就跟着谁,可谁又规定好,一只猫,乃至其他动物,就一定要因为豢养,就必须要属于谁呢?和狗获得的“丧家之犬”这样凄凉的词比起来,一只猫归属于大自然,成为一只野猫,比之一条狗成为野狗,可要来得潇洒、自在得多。一只野猫可以在黑夜里潜行,像闪电那样转眼消遁于无形,也可摆出一副凶相,在人面前张一下声势,使得你也不敢近前,并因为野气,而更显生机勃发,身手矫捷。而一条狗成为野狗,就晚景凄凉得多了,时常与垃圾堆为伍,身形消瘦,面色枯槁,整天把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处处小心翼翼,提防着随时飞来的一块砖石,一根敲到脑袋上的棍子,或者一块蘸上迷药的馒头——那笑里藏刀的善是裹满了糖衣的毒药,也有龇牙咧嘴的吼吓,但明眼人一看就底气不足,叫时,先把自家尾巴夹紧了,随时准备仓皇而逃。远远的,经常是听到一阵“呜呜呜”的哀鸣,那便是“丧家之犬”,是活着的提心吊胆,是四海为家却处处无家的凄惶,是过得了今天见不到明天的绝望……如今,有多少人,在他一生中的某些时刻,也在影子里,显出这样一条“丧家之犬”的形象呢?

当然,这一切不美好都与这只没有名字的猫无关,它还不到一岁,天真似顽童,在一座以悠闲、无为而闻名的山上,它大可以一生如在童年,优哉游哉,过着“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的生活,把这一颗干净的脑袋、纯粹的脑袋,不去沾染一丝俗世的杂尘,不去吞咽一点愁苦的晚景,许多年后,在垂暮的床榻上,无愧地说出:我来过,真正地活过。

都还遥远,未来的日子漫漫长长,对于它,时光的流水才刚刚似山巅的皑皑白雪融化,也方才从山涧中流出,“如鸣佩环”的声响,正是它此刻生活的伴音。因此,它踩着时间的鼓点,在一根根木桩上的盆景里跳动,流水跌入深潭,由跃动进入平静,它的平静一如深潭的平静。此刻,那杏树下的一盘盆景,盆景坐着的一截枯木,枯木上的一只猫,像洗净的衣服抖在风中那样,把自己瘫在了枯木上。杏树筛下阴凉,明明灭灭的晨光随风晃动着,像一双手同时筛下清凉和温暖,一遍又一遍抚摩着它。隔段时间,它就变动一下睡姿,把自己朝更舒适的姿势上引。睡梦中,那流水的声响隐约,作它梦中的伴奏,给它以舌苔倒刺的无限的甘美。

我的视线越过院墙上青色的瓦楞,与远处的一脉脉连山交融,与近处的一声声鸣唱应和,我只身坐在一方椅子里,却也似“扶摇直上九万里”——

在这万亩青山的寂静里,人的听觉筛除了俗世的车马喧嚣,耳郭的绒毛根根站立,听觉的神经根根绷紧,你只消静下心来,就能与一座山同频共振,耳朵的触手就足以抓住任何一丝颤音,那时,你是纯粹的,声音也是纯粹的,没有世声的闷热、潮湿,一滴水的落音,也似滴在了盘古耳边,一切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初夏的第一只蝉,在地下孕育了七年的蝉,刚蜕去满身的尘土,历经艰辛爬上枝头,空空的壳留在身后,是一座住了七年之久的房子,如今,为了高远的空中的鸣唱,舍弃了它。基因里的故事告知它,忍得了七年漫长泥土的黑暗,唯有朝着天空攀爬,在最高处用歌声响遍远近山谷,那蛰居的卧薪尝胆的苦涩,才能得以回报。它一路攀爬,带着基因里的向导,七年漫长的黑暗,只为一个炎夏的纵情高歌,黑暗与光明像是一双手的正反面,想要翻手为云雨,何其艰难!其中的苦熬,只有跳过龙门的鲤鱼懂得。所以,从泥土中脱身而出,向上的基因是义无反顾的,蜕壳的坚决和不再回望也是义无反顾的,而同样,攒尽七年黑暗的劲气在炎夏里纵情地欢唱也是义无反顾的。

这也让我想起小时候,我们遍寻村子里有蝉声鸣唱的柳树,如果没有前人的惊扰,那一只蝉没有逃跑到另一棵树上,也没有被别人捷足先登,我们总能在柳树的半截腰上,寻到一只空空的蝉蜕。拿树棍轻轻一拨,它就从树上跌落下来了。一只蝉蜕,如此轻盈,几乎像一片叶子那样飘落下来,同时,它也像一片干燥枯萎的叶子那样生脆,一点点的气力就足以捏碎了它。我们小心翼翼地捡起它,让它像一片云那样降落在手掌心,手掌蜷曲,仿佛它还如同活物,随时要从手掌里攀爬出去,也随时像一只蝉那样振翅而去。

仔细看它,一层灰褐色的薄膜,因为干燥而显出油亮来,浑身有麦芒一样的绒毛,绒毛上还残留有晒干泥土的粉末,一对前足像钳子那样举在前头,就是这两只前足的力道紧紧抠住了树缝,像攀岩者那样朝着一百八十度的天空攀爬。背后的裂缝如同裙裾的拉链,让你想象着,如何褪去蝉衣,换一身青绿色的衣衫,简直要比碧玉的颜色更青亮,是那种让眼睛如沐清泉一般的青亮,蜷曲的翅膀经络分明,一片嫩白里引着几道青绿。这样美好的瞬间,有一刻让人直觉造物者的公平,那七年泥土里的黑暗,换来了这一身世間最青翠碧嫩的衣裳。在它一生的舞台上,台下的十年工夫,换来这一朝的绝代芳华,如何不值得呢!

这一只初夏的蝉,在我的想象里,它还是宛如新生的青绿,太过柔嫩,因此我听到它,便记住了它。

昨天它在午后试了试丝弦,只短促的几声,连最近旁的树叶也惊扰不到那样,就止了声息。像是一个人奔到高处,望着远行人的背影,想要喊一声,话才刚出口,就先自因为内心的曲折,把一半声响吞回了肚子里,也只好把无力的手在空中招一招,任远行人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招一招,就颓然落下来。几次三番的短促,那短促中间,是较之那短促而言,漫长的空白,这样短促而空落的蝉鸣,或者因为太过轻微,不足以称之为蝉鸣,像空空山谷里一枚杏子的跌落,泉涧中的一个水泡破裂。一张初夏午后的宣纸上,是大片大片的空白,那蝉声作了这初夏午后的水墨画的点缀。

今天早上,我坐在院子里,像一缸睡莲那样平静和无所事事,它又轻轻拉动,一样胆怯又短促。我因此确信了,仍旧是它,仍旧是一身青绿衣衫的它。漫长的夜色还没有染黑它的周身,那一对嫩白的蝉翼还是青玉经脉,腹腔的鸣声也还是透明的,永远也不会发出那种炎夏尖利、悠长、泛着沉郁绿色的声音来。就是这只蝉,它的羽翼太过柔嫩了,承受不住哪怕最轻微的蝉音,一天时间里,只叫了那短促的三两声,像是生来就只为初夏试一试丝弦,其他,再别无所求。

又有多少人像它,像爱那样,想触碰,又收回手,像一滴眼泪的悬而未落,那期间故事的辗转与深情,又能向谁去道说,也只好,如这一只蝉,化为初夏无声的韵脚,来过,也如同“无”。

噤若寒蝉,这是一只噤若初夏的蝉,是一只因为羞怯而静卧在那里,恐怕,夏天来临,夏天过去,它藏在深闺,只化成一包深秋的露水,也没有敢好好唱出它的歌。

当然,也有打从天明唱到天暗的,是一只鸟,又一只鸟,又一只鸟。六点晨起,它们早已先我在枝头唱了许久,满山都是树,仿佛是每一棵树都像挂满树叶那样,挂满了鸟鸣。此刻,我坐在石碾盘边等着茶水烧开,清晨的阳光还远远地在山那边,连屋脊也还未照到,它充满了蜜意,甚至你觉得那阳光也变成清凉的一种了。喝足了一夜水的植物们,此刻也都在凉爽的清晨里,抖擞着精神,每一片叶子都像眉头那样舒展开来,清风吹着,响出一片好听的声音。

正是在这样万物交响的背景里,一只鸟辟出一方舞台,另一只鸟辟出另一方舞台,舞台与舞台之间,是山峰与山谷连绵,是杏树与核桃树遥望。在这样杂声寥寥的山脉间,它们的声音如此突出,每一声都是朝着天空扶摇上去,又朝着四方荡漾开来,你只需把耳朵提一提,轻轻地,如握一只夜色的麻雀那样,就能准确地把一只鸟鸣捕捉到耳蜗里,让脑子去聆听、分辨,造一层脑神经的麻酥。

布谷,总是布谷,处处都是布谷,从平原到丘陵,从泉涧到茂林,你的耳朵总能与一只布谷相遇。

打一开春,阳光也才露出一点毛茸茸的暖意来,河水也才在阳光的照耀下,喧哗出清凉的流淌来,枝桠上的叶子多数还沉睡在枝干里,只有为数不多的探出攥紧拳头样的小手来,只要你留心听,布谷总能远远地把声音播送给你。赶上这样的好春光,并上这样和煦的暖风,柔软湿润的泥土气息,仿佛是,布谷一叫,藏了一冬的心事就被打开了,万物抟动的气力也从根须上发轫开来,布谷鸟一叫,春天的嗓门也就亮了。

还有喜鹊,那一身黑白相间的羽毛,黑与白,皆油亮生动,发散着健康的生气。鹊巢在一棵高大的刺槐顶上,那么大,足足占满了整片树顶,声音从鹊巢里飘落过来,一只喜鹊的尾羽露出,又一上一下一开一合地颤动。不止一只喜鹊在叫,我这片山头的喜鹊叫一阵,另一片山头的喜鹊也跟着应一阵,一声高,一声低,一声近,一声远,哪怕只有一种喜鹊的鸣唱,因为高低远近,这声音也便有了层次感。一振翅,喜鹊从刺槐顶跳到了院门前的空场地上,吃那为鸡撒下的苞谷粒,那警觉而慢悠的踱步、张望,真配得上那一身燕尾服的优雅。

当然,连绵的山脉,不止于布谷、喜鹊,还有斑鸠、白頭翁、伯劳鸟……

我坐在院子里,闭目聆听,为了寻找一丝隐约的鸟鸣,需要把风吹草动筛去,需要把鸡鸣狗叫筛去,也需要把那些我方才听过的鸟鸣筛去,像从满头黑发中寻找一根白发那样,把那丝隐约的鸟鸣抽离出来,让它在我干净的耳蜗里回荡那么一会,这样,我就再去寻找另一种鸟鸣。这样的聆听,抽丝剥茧一样,分辨出最纯粹的那一丝声响,为此,我的耳朵常常需要翻山越岭,穿过重重树木,走上十几里地。

万亩青山在望,我独坐杏树下,一亩鸟鸣赶着一亩虫唱,我的耳朵能剥离出最纯粹的一丝声响,也能让万千声乐汹涌灌满。我的神经如此丰盛,比得上一座山上的草木,一座山上草木的纷繁枝叶,如何聆听,如何辨认,如何让一座又一座山的音响为我演奏,是独唱,还是交响,皆由我一人定夺。

天地如此阔荡,我只拥有一块座椅,或者说,我在世界的中央,拥有一块座椅,天地因而如此阔荡。

我在杏树下坐了两个清晨和两个黄昏,像一个人的左右手,我仔细端详了一双手的正反面,又仔细端详了另一双手的正反面,光照温煦的那一面是清晨的掌心,光照温情的那一面是黄昏的手背。

一个人,只要把他的心平静下来,花上所有值得不值得浪费的时间,像在端详一双手那样端详一座山的晨昏,他必然有所思,也必然能从中有所得。

那一条条经脉何尝不是院外的一脉脉青山隐隐?那一根根绒毛何尝不是青山上的草木葱茏?那褶皱的高低错落何尝不是青山谷峰的跌宕绵延?那一道道纹路何尝不是瘦白小径和山涧清泉的蔓爬?那一块块光洁的指甲正是山的光脊背,没有草木覆盖,可由李白写最雄浑的诗,再由张旭写最狂放的字,庄子呢,只好在这脊背上舒展筋骨,梦一回蝴蝶……

布谷、喜鹊、白头翁,一声声地叫,一针缝着一针,像是在为一座山织着声音的锦缎。越叫,山就越发显得清幽了。我也就把一颗心从万亩青山上收回,只停落在一座小院里,这里的草木菜蔬、房舍屋瓦,它们的呼吸吐纳,都在我的鼻息间。

终南山,长安南面的一座山,短暂居留,我成了它蛰居七年的蝉,成了它餐风饮露的草,成了它如鸣佩环的鸟,在一把椅子里独坐,看见了它的前生今世。

回到山下,容纳了车马喧嚣、庞杂无尽的人间碎片,才晓得,这三日,是人生的熔炼,在山穷水尽时,抵达的,是生活的晶体。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

我只觉得它来得新鲜,

是浓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劳作、冒险。

仿佛前人从未经临的园地

就要展现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我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丁威,1989年生,河南固始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曾获第十二、第十三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作品见于《山花》《青年文学》《萌芽》《美文》《山东文学》《滇池》《青春》《牡丹》《北方文学》《中国校园文学》等杂志。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月夜的狐狸》、散文集《大河拐大弯》。】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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