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执浩的诗

2022-01-13 12:21张执浩
广西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鱼鳞瓦片文学奖

比 手

我越来越害怕在家人面前

伸出手来,这双手过于白皙

时常插在充满歉疚的口袋中

因无能为力而无力自拔

有一天晚上

全家人都圍坐在炉火旁

只有我兄弟还在户外

就着尚未结冰的水清洗藕泥

直到我出门解手才顺道

把他喊进屋

天寒地冻,却并未下雪

我们哆嗦着

在水龙头下面洗净手

回到火炉边烤火

白炽灯静静地照着

六七颗亲人的头颅

热气在我俩的指缝间缠绕

仿佛小时候我们共用过的那块毛巾布

我兄弟突然伸出手来

拉过我的手,轻轻摩挲

而后笑道:“这才是手。”

鸡蛋是好的但是坏了

可惜了

这么一大盒土鸡蛋

大多都坏了

白天敲开几个后

就认定了的事情

居然又出现在了夜晚的梦中

真讨厌啊,一整晚

我都在敲打这些臭蛋

明明知道接下来

仍旧是坏蛋

为什么我还是忍不住

去逐一敲碎它们

父亲从房顶走过

最近时常梦见父亲,一个

恐高的男人昨晚又爬上了

年久失修的屋顶

他要抢在下一场暴雨来临前

捡拾瓦漏。那些灰白的瓦片

一块一块摞在椽梁上像一片片

风干的鱼鳞,事实上它们

就是鱼鳞,在无尽的旱季等候雨水

父亲的工作是将那些散落

缺损的鳞片一一修补完整

我站在木梯下面,眯眼望天

只见父亲颤颤巍巍

手脚并用爬到了烟囱附近

瓦片在他身下发出哗哗啦啦的

响声,而他在响声中

突然直起身来,半截身子

高过了烟囱——这是我记忆里

父亲最高大的一次,只有这一次

他是完整的,从头到脚

都显现在蓝天白云下

但很快,就淹没在了

母亲点燃的炊烟之中——

我在梦醒后推攘着身边的黑暗

感觉刚刚消逝的这一幕

来去无踪,却别有深意

我们的家乡

他们生了太多的儿子

名字不够用了

就依次叫:

金、银、铜、铁、锡……

他们生了太多的女儿

名字不够用了

就依次叫:

芳、秀、花、梅、菊……

他们和他们一起下地干活

婚丧嫁娶,苦不堪言的时候

就用顺天由命来稀释

我们看铁锈,梅落

我们看越来越空旷的家乡

叫不出名字的人偶尔从草丛中蹿出来

叫得出名字的人都在墓碑上沉默不语

透光的翅膀

欲望减少后身体会变轻

宿醉者知道,第二天

自己会厌世恶生

窗前有蝴蝶飞过,一只

追赶着另一只

操场上有一群蜻蜓

薄翼无声地震颤

活着美好缘于你想得美

生活不幸,你

在胸口画十字

坐 井

朝没有盖子的井下扔石子

石子越小回声越清净

直到你扔完了身边的所有

才想起天上还有

月亮,和星星

你活在够不着

天空与井底的地方

上升的梯子

下放的绳索

你够不着我。那时候

我多么清冽

时常在井沿旁探头探脑

下面的天空等于上面的天空

我活在其间

看浮云来去匆匆

来来去去都与我毫无瓜葛

没有送出去的伞

要下雨了

我独自在家

唯一的一把伞歪靠在天井一角

我思忖着是否要抢在下雨前把它送出去

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分散在房前屋后

我拿起伞站在屋檐下

乌云在天空中翻卷

过了一会儿就堆积成山,再也不动

风也停了,站稳的树枝上只有蝉鸣声

我走上开阔的土台四处张望

隐约看见家里的人都分散在房前屋后

我拿定主意把伞送到芝麻地里

姐姐正在地头弯腰锄草

我拿定主意的时候

雨已经落了下来

豆大的雨点把我赶回了家中

撑开的雨伞好几天没有收拢

上花坡

拳参、柴胡、漏芦、毛建草和麻花头……

我叫你们的时候,你们惊讶地望着我

我叫你们的时候,你们要簇拥我

紧随我去世界的尽头生活

蓝天、白云、阳光和月亮,还有风

我叫你们的时候,你们要

同时出现在这面山坡上,你们要

相互包容,彼此印证和成就

我们在世界的尽头同织一床百衲被

我们在光天化日下各做各的梦

也将因为这些梦的圆满、遗憾和残破

而丰饶,而配得上曾经受过的苦

【张执浩,1965年生于湖北,现为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武汉文学院院长,《汉诗》主编。湖北省作协副主席。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宽阔》《高原上的野花》《万古烧》等,另著有长篇小说及中短篇小说集、随笔集多部。曾先后获得人民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诗刊》年度诗歌奖、《扬子江》诗刊奖、十月文学奖等奖项。2018年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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