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烜
(纽芬兰纪念大学,加拿大 圣约翰斯 A1B3X8)
象形文字是一种集图像和语义为一身的文字。中国的象形文字系统具有西方拼音文字不可比拟的美学优势,其体积小、容量大,呈方块,适合像集装箱一样在单位空间内堆叠而不失美感[1]。中华文明中较早产生的文字抽象化,则形成了表意时倾向于使用文字而非图像的思维文化习惯。另外,中国人历来喜爱雕琢词语、对仗词句,写作要求精炼、简短、易于识记,并通过压缩字数来最大化表达效用,自古以来兴盛的摩崖石刻、匾额楹联就是这种典型审美的终极体现。对西方人来说,中国书法与中国画似乎并无二致,在英语里是用paint(画)而不是用write(写)来表示中国书法的创作。
由于汉字是图像和语义并存的极佳材料,标语成为汉字传播阵营中不可忽视的一大组成部分。标语在我国的应用广泛,主要由各级机关单位自行创作出具,其目的是宣传、通知和动员。在网络Z世代的社交扁平化下,基层标语一改曾经自上而下的严肃面貌,逐渐生动活泼起来。我国抗击新冠疫情过程中的标语被称为“硬核标语”、“土味标语”,得到诸多关注。相比较而言,西方文化中的graffiti(墙绘、涂鸦)恰好与中国文化中的标语具有类似的功能和特点。例如,两者的功能都是传播、宣传,并具有非正式、下层、秘密、非正统,以及反叛性、民间性、流行性和暂时性等特点[2]。但其主要区别也很明显,即西方的涂鸦等墙绘确实含有文字(字母),但主要是把文字(字母)“图像化”,图画是涂鸦的主要内容,而中国传统是直接使用汉字作为标语。相比具象化的图画涂鸦,要理解由汉字组成的标语,则具有一定的识字壁垒和传播门槛。因此,国外语言学家把标语、涂鸦和弹幕这类语言现象统称为“块语”(block language),指的是“在有限的信递语境中使用的缩略结构”。[3]
Z世代指的是1995年以后出生的人口群众,这个世代的特点是高度电子化、互联网化、消费化和流动化。这批人正在逐渐取代70后、80后,成长为促进消费的中坚力量,因此对于Z世代的研究显得日益重要起来。对Z世代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商业、消费、品牌与社交媒体这两大方向,不论是国家政策机关,还是嗅觉灵敏的各行各业,都十分注重对这批人气质特点的研究,以便有针对性地进行高效的受众传播。“Z世代出生于中国改革开放的新时期,也是中国经济体量日渐庞大、物质基础更为雄厚、综合国力不断增强、国家软实力逐步提升的时期,多元时代不仅给予他们多元化的思考和研判、多视角的观察与领悟、多层面的需求与甄别,而且给予他们更高的精神自信、价值追求和信念坚守”。[4]这批“网生代”习惯于电子支付与AI娱乐,不日将影响整个世界的互联网生态。因此,Z世代下创作和使用的标语、弹幕和涂鸦,必然也与之前世代的方式和特点不尽相同。本文旨在探讨在Z世代下,标语、弹幕等民间文艺所具有的时代特征与新鲜脉搏。
西方的涂鸦主要分为三类。第一类是通过将拼音字母变形而创作的涂鸦,第二类是文字与图像相结合的涂鸦,第三类是纯图像的涂鸦。作为涂鸦的一个分支,手绘宣传板在西方的总统竞选、抗议集会等多数场合有着充分的创造和使用。比如,在2017年2月的一场反美国前总统特朗普的游行中,一幅手持板将特朗普与希特勒的头像各画一半,并拼合在一起,达到影射特朗普极权统治的效果。①(1)①https://telanganatoday.com/thousands-anti-trump-protesters-president。访问日期:2021年3月9日。而最近在北美进行的Anti-Asian Hate(抗议“仇视亚裔”)的游行活动中,群众的手持板则大多是纯文字的,较少是文字与图像结合,极少见纯图像。这也许与亚裔中的华裔和日裔均使用汉字及随之形成的抽象思维方式有关。
1947年,朱自清发表《论标语口号》[5],台湾作家龙应台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也发出过《为什么台湾的标语这么多?》的喟叹[6],可见,热衷使用标语是汉字文化圈的一大共性。台湾政客在政治游说中常常使用和大陆一样的标语式横幅,而不是拼音文字系统中的图画与文字相结合的涂鸦方式。归根结底,这是两种不同的文字系统的差别,是抽象思维与具象思维的差别。香港在本研究中并没有代表性,以2019年香港地区的游行为例,香港人大量使用英文的手持板,其目的是为了被国际社会“看见”,而不是被通晓母语的“自己人”认可。
杜绍斐在2020年7月22日通过其同名公众号发布了一篇《为什么全世界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在玩弹幕?》,这篇文章独具慧眼,一定程度上为笔者解释了多种流行的民间文艺形式之间的关联。从文字表达的角度讲,我们可以把弹幕、标语和涂鸦相提并论。“弹幕”一词是由日语引入我国,是日本最早在视频网站中植入弹幕功能。2006年12月,“为了……实现更强烈的同屏观影效果,‘niconico动画(仮)’上线,首次将用户评论叠加到视频荧屏之中……日式弹幕文化也迅速应运而生,很快,所有UP主都不得不在自己的视频下标明‘弾幕禁止/弾幕自重/弾幕推奨/弾幕歓迎’等标签,来照顾粉丝属性”。[7]后来,随着AcFun和Bilibili两个小众视频网站在国内的流行,弹幕文化逐渐在国内打开市场。现在,B站正在通过其Z世代用户的快速成长而力压暮气沉沉的爱优腾(爱奇艺、优酷、腾讯),已然从二次元非主流晋升为势头强劲的主流视频网站,其最明显的特点就是对弹幕文化的鼓励和推崇,以及对Z世代社交需求的迎合。
早在2014年,《小时代3》曾经小范围地做过弹幕电影的尝试。现场观影群众可以将自己想说的话通过短信的方式发送,即时地在大屏幕上滚动播放。在此之后,一些影院也做了《绣春刀》《我不是药神》等影片的弹幕场,甚至《纽约时报》也做了相关报道。美国科技新闻网站“瘾科技”指出,一般来说,在电影院频繁玩手机被认为是不礼貌的行为,但是在中国,“看来社会的容忍度更大,不仅随便玩手机没事,手机上敲的文字,甚至可以变成电影内容的一部分”。[8]虽然弹幕电影并没有成为常态,但弹幕文化已然在Z世代的年轻人中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研究者普遍认为,弹幕的作用是让物理空间上相互隔离的个体观看者产生“参与感”“归属感”,被“看到”并找到组织的身份认同。弹幕所提供的虚拟场所,“使得观众可以在场所中发言、互动,并通过他人的发言确认自己是否与这一集体相容,满足自己构建身份认同的需求……这种‘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的感觉,是B站弹幕用户最核心的体验追求,也是B站生态能够区别于其他视频网站的重要原因之一”。[7]换言之,哔哩哔哩通过弹幕的方式进行了社区重构,增强了用户粘性和忠诚度,将年轻的受众集合于品牌之下。因此,B站UP主的迎合度也很高,他们会用插件自动爬取一些评论充作弹幕,使原本弹幕较少的屏幕热闹起来。
为了在英文网站上也享受到发弹幕的快乐,中日网友自发研制出了各种浏览器插件,但是这些插件没有永续性,也容易被淘汰。弹幕文化无法在汉字使用区之外的地方流行开来,究其原因,是由于汉字使用者和拼音文字使用者在阅读习惯上很不一样。比如,我们的电影电视甚至视频都必须配备底端字幕,这形成了我们看视频类产品的时候感官已形成双渠道甚至多渠道的接收习惯,一方面要注意影片的声像等内容,一方面也在读屏幕底部的汉字。有时甚至形成了如果屏幕上没有字幕,反而会产生缺失感和不适应的状况。而欧美的电影电视和视频网站极少配有字幕,除非主动运用“自动添加字幕”功能。网友一语道破:“一个连字幕都不看的国家怎么培养看弹幕的习惯。”因此,弹幕也可以被当作是字幕的一种变体。
在解释为何只在中国和日本两个运用汉字的国家热衷于弹幕,杜绍斐认为,原因之一是中国历史上有给文献做注的传统,比如金圣叹和脂砚斋对四大名著的点评等。但是,给文献批注是用“文字点评文字”,这只能解释为什么中国人喜欢进行点评和分享自己的观点,与给视频插入具有即时点评功能的弹幕具有本质区别。事实上,汉字表意功能的强大使得弹幕成为可能。因为拼音文字在屏幕上单位面积内所能呈现的信息量,是远低于汉字的。
语言学家冯志伟通过计算单个语言单位的熵来表示这个语言单位所负载的信息量。熵因语言符号的数目和出现概率的不同而有所不同。在接收到语言符号之后,不肯定性被消除,熵等于零。因此,在接收到语言符号之前的不肯定性越大,在接收到语言符号后,需要剪除的熵就越多。熵因此成为一种衡量语言负载信息量多少的指标。熵越大,语言负载的信息量越多,熵越小,语言负载的信息量越小。通过计算,冯志伟认为,一个汉字的熵为9.65比特,而拼音文字语言中一个字母的熵值均在4比特左右(如图1,英语4.03比特,德语4.10比特,法语3.98比特等)[9]。诚然,冯志伟用一个完整的中国汉字和拼音文字中的一个字母相比较,很难说具有可比性。他甚至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提出了汉字应该大量减少字数、大力向拼音文字转移的建议。这样的意见在今天已经犹如化石出土般令人不可思议。但是,他对汉字熵值的研究仍然有一定的借鉴意义,因为他证明了在同样的符号长度下,汉语所负载的信息量明显高于其他语言。因此,汉字特殊的图像结构和表意系统,是汉字文化圈流行标语和弹幕的主要原因。拼音文字扫读困难,视读效率低,因此无法作为弹幕流行。
标语在《宣传舆论学大辞典》中是这样被定义的:“发挥鼓动作用的短句,以书写的形式张贴或悬挂。标语是口号的物化。口号是口头语言的短句,标语则是用文字记录在传播媒体上的口号,具有暂留性或永留性”。[10]中国共产党成立初期所具有的资源非常有限,不像国民党具有完善的广播电台、报刊杂志、剧院等。在国民党的连番围剿压迫下,中国共产党本身处于巴赫金所谓的“反叛”和“革命”的不代表“主流”的下层,缺乏有利的宣传条件,失去了大中城市的宣传平台,却在农村另辟蹊径。“标语口号作为一种简单易行的宣传方式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弥补共产党的宣传弱势,它可以适应不同的地理环境,哪怕是在竹林险滩、悬崖峭壁,党和红军也可以就地创造出河流标语、石刻标语等”。[11]
中国共产党在初建时期格外重视宣传工作,标语口号常常作为其在革命斗争中的宣传手段,成为党史文化的重要载体和表现形式。当时由红军刊发的《红星》报曾做了《写标语》(1935年第12期)、《写标语的模范连队》(1935年第12期)、《学习陕西写标语的模范》(1935年第13期)等系列报道,可见中国共产党对于标语宣传的重视和身体力行的正面态度。学术界对中国共产党标语口号的梳理研究已趋完备,学术专著和期刊论文数量都不少,主要集中于党史研究、马克思列宁主义哲学、语言学、传播学、广告学等学科中的专题性研究。其脉络清晰,基本依照国民革命(1924—1927年)、土地革命(1927—1937年)、抗日战争(1931—1945年)、解放战争(1945—1949年)、社会主义确立(1949—1956年)、建设(1956—1966年)、曲折(1966—1978年)、改革开放(1978至今)这个时间线展开。其中,中共苏区、长征时期和改革开放与计划生育政策阶段的标语口号史料最为丰富和完备。
由于标语具有简便、快捷、醒目、富有震撼力、号召力的特点,中国共产党曾大量利用标语对无产阶级革命和马克思主义进行宣传,在其恢弘的革命历史中起到了“四两拨千斤”的作用。例如,遵义地区的群众曾这样描述:“红军一到,满街热闹,墙上鲜红,好似过年”。[12]国民党贵州沿河县邮政局局长戴德初发现了共产党的标语宣传对革命的战略性影响,曾打报告:“(共产党)对于宣传工作尤为注意,标语之多,满街满衢,门窗户壁,书无隙地。人心归附,如水下倾”。[13]为了遏制红军宣传的影响,云南民政厅厅长向红军所过地区发出指令:“顷闻凡匪经过之地方,标语甚多。或用文字张贴,或用石灰红朱涂写墙壁,遍处皆有。应速令各县责成乡长派人随处搜寻,发现有此种标语,即予撕去或铲除洗涤,勿稍留痕迹为要”。[14]孟培总结了共产党撰写标语的地点和材料,认为党和红军的宣传活动种类丰富、形式多样,除了颁发布告、开会、演讲、谈心以及唱歌、演剧、绘画外,最常用的就是刷写或雕刻简单明了、短小精焊的标语口号。红军留在各民族地区的标语,都是充分利用了各地的地理环境,包括板壁、院墙、石碑、巨石、悬崖等等,书写标语的材料也是做到了物尽其用,包括石墨、石灰、黑炭、锅灰等等。红军书写、錾刻的标语不仅庄重、大方、醒目,而且不易被敌人损毁,有许多石刻、墙壁、传单标语至今完好无损[11]。
改革开放以后,主要流行时效性、可收纳性和临时性强的横幅类标语。这些标语通常表现为红底白字或者红底黄字,制作流程简易,用完即可取下,“吸睛”度极强。2020年“全球大流行”爆发以来,标语曾三次登上高光时刻。第一次是在2020年2月举国居家抗疫时期。大年初五,《人民日报》微信公众号发文《看看这几条标语横幅,你就明白为什么要依靠人民群众了》。2月4日,《中国妇女报》发文《土味标语显示群众智慧》[15]。2月17日,新华网转发《人民日报》(海外版)文章《民间文艺齐发力,全民创作助防控》[16]。这一系列文章显示了官方媒体赞扬和认可“土味抗疫标语”在抗击疫情中的巨大作用。第二次是2021年春节,由于春运临近,新冠肺炎小规模多点爆发,国家提倡就地过年,控制返乡人流。最后一次是近期鼓励接种新冠疫苗,完成全民免疫。这三次抗疫行动对标语的大量运用,展现了生动的社会动员图景和鲜活的群众文艺形式。
需要说明的是,这三次抗疫标语都是自下而上、由基层工作人员甚至人民群众自己创造的,与其他常规时期自上而下制作派发的官方标语具有明显差别。比如,2020年2月4日,临湘市江南镇人民政府公众号曾发布《关于征集群众自创“抗疫”标语口号的通知》。通过网格化体系的微信群散发传播,在信息发布的三个小时内,“各种接地气、有创意、通俗易懂的标语口号(被)创作出来,共收到标语口号561条,由镇指挥部精选200条制作成横幅和喷绘,张贴在返乡人员家门前和各值守点路口,对于入选的标语口号实行奖励”。[17]很多出圈的标语是由居委会、街道、村委会制作的,体现了基层智慧,具有鲜明的Z世代语言特征。比如,“戴口罩总比戴呼吸机好,躺家里总比躺ICU强”是由“遂宁市河东新区管委会”落款,“口罩还是呼吸机,您老看着二选一”是“七里棚社区宣”。
“抗疫系列标语”是带有政治性任务的行动主体自己创造的标语,并非是对国家指令的简单复制。虽然政治性目的是自上而下派发的,但其创作形式是粗放的、创新的,具有自下而上的性质,并未受到层层筛选、被审查(censored)和“去粗取精”,保留着最原真的状态。四川古蔺县大寨乡创作的四条标语通过《人民日报》微信公众号的发文流传到全国各地,其创作者、基层工作人员牟星称:“以前拉标语都比较规范,内容都是宣传好的政策……此次抗疫防疫形式的严峻程度,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在危急关头为了实现目的而不得不采用的群众的语言”。县上对基层人员放权,“没有具体的内容,只提了‘铺天盖地、不漏一人、方法不限、管用就行’的主旨”。[18]牟星意识到事态紧急,便在县委的放权和鼓励下,放手大胆去做。大年初三晚,他在办公室的电脑上编了十多分钟便敲出了十六条标语。第二天一早,这十六条标语就被挂了出去。
除此之外,由于是人民群众和基层工作人员的自发创作,抗疫标语具有典型的民间文艺特征。它们简洁、语义明晰、通俗易懂,带有民间文艺特有的颗粒感、会心一笑的幽默感和灵机一动的默契(wit)。比如,“今年过年不串门,串门只串自家门”这条标语就引用了“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脑白金”的俗语套式。大量以“今天/年XX,明天/年XX”(今天到处乱跑,明年坟头长草;今天走亲或访友,明年家中剩条狗)为排比的标语都很典型。土味抗疫标语还具有包含传统文化意象、与时俱进、使用最新语言元素等特点,包容来自各个阶层背景的人民群众的情感需求。在以下这组标语中,头七、黄泉路、地府、孝帽、神仙、瘟神、鸿门宴等意象,都是浸染于中国传统文化、具有共同文化背景的人才能理解的。还有几条标语使用了“丈人”、“丈母娘”等民俗意象,说明这些民俗意象在重视人伦的中华传统文化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放在标语里可以起到一定的警示作用。还有一些标语纳入了外来语等新颖用语和流行语汇,具有年轻化的Z世代特征。比如,“C位”来源于英语center,指合照时的“中间位”;“试试就逝世”也来自网络流行语汇,并巧妙地运用了谐音双关,是典型的优质抗疫标语之一。
(1)不带口罩乱聚集,家人含泪过头七
(2)隐瞒症状不上报,黄泉路上提前到
(3)今天沾一口野味,明天地府相会
(4)出门不戴口罩,可能就戴孝帽
(5)神仙也要戴口罩,疫情不是开玩笑
(6)配合政府抗瘟神,大家最好不出门
(7)现在请吃的饭都是鸿门宴
(8)老实在家防感染,丈人来了也得撵
(9)老实在家防感染,丈母娘来了也不见
(10)偷吃野味,黄泉C位
(11)不带口罩你试试,试试就逝世
关于倡议“就地过年”的标语,大多是由吸引挽留人才的城市出具,或者由公司和单位自行发布,以“逼婚”“相亲”“多赚四五千”等与人民群众息息相关的切身经验出发,关心民众需求,解决民众关切问题。比如以下标语:
(1)是否被逼婚?是否被相亲?何以解忧,唯有留守。
(2)没有攀比,没有纠结,唯有留守,逃过此劫!
(3)与其返乡隔离十四天,不如留苏多赚四五千!
但有趣的是,这些标语上网后,得到了广大群众的热情回复“跟帖”,产生了类似弹幕的效果,以及民间文艺的超场域互动。比如,针对“回家是冒险,钱包还会扁!过年留公司,亲情不会减!”这条标语,有网友创制了对应的标语:“回家过年钱包要扁,公司守夜寿命会减。”回应中还包括一些体现普通员工的真实心理的标语,比如,“今年过节不回家,留在公司被压榨?”体现了Z世代民间文艺创作的即时性、匿名性、艺术性和复杂性。
最近火起来的“疫苗接种标语”,同样拉了一波热度。比如,“建立全民免疫,需要你的一‘臂’之力。”最火的一条是将流行歌曲《学猫叫》改编成标语,“我们一起打疫苗,一起苗苗苗苗苗。”热心网友在后面跟帖,将整首歌的歌词都改编过来:
我们一起打疫苗,一起苗苗苗苗苗
打完疫苗撒个娇,哎呦喵喵喵喵喵
我的心脏怦怦跳,全是疫苗的味道
你不打疫苗不能喵喵喵……
网友表达,怎么“这条标语还会唱歌”,或者念着念着“就哼起来了”等。类似还有改编自流行歌曲的疫苗标语,比如,“别等到一千年以后,你才打疫苗”,以及同济大学挂出的“突然很想你,你会在哪里,没打疫苗少出去”和“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去打完疫苗再回来”等。
2020年的新冠肺炎让“土味标语”一再登上“热搜”的同时,也让人们重新思考何为“土味”。2015年前,“土味”一词是中性甚至偏正面的,比如媒体就有《土记者写稿要有土味》《记者下乡土点好》《晚报文化新闻要办出土味来》这样的文章来指导新闻记者向群众或者村民靠拢趋附。“土味”一词真正进入大众视野始于2015年“快手”的昌盛。2018年“抖音”崛起,延续了“快手”颠覆与戏谑以及“沙雕”视频制作的传统。之后,土味文化、土味情话、土味顶流的讨论甚嚣尘上。“土味文化”主要指由群众自发创作的文艺所形成的未经润色抛光的大众文化,其核心在“土味”。土味短视频不需要专门的策划和摄影技术,道具也很简陋,一台手机就可以完成拍摄,每个人都可以同时成为镜头前的“网红”和镜头后的编辑者和UP主。观众乐于看见的是未经雕琢的最原本、最粗糙、最真实的生活。“‘土味文化’的走红,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被视作小丑‘加冕’的过程——让一个普通的底层人物成为家喻户晓的网络红人”。[19]
与“土味”最接近的英文学术概念是vernacular。在民俗学中,区别于folk的“农民”和popular的“大众”的含义,vernacular指的是地方性、土著性,在中文的语境中可译为“土味”。Abrahams把“vernacular”定义为“(处于地位或身份的)低位者与高位者的话语,及其反复的表达、再表达的过程”。[20]这个词由偏重以物质文化研究为主要载体的Folklife的民俗学者Henry Glassie对地方性建筑/民居的研究而发扬光大。“地方性建筑被称为vernacular是因为它们不具备某些被传统建筑学术界所珍视的特点”。[21]因此,小长谷英代认为,vernacular作为让那些被遗忘的事物变得可见的词汇,建立起新的建筑研究,这种研究带有向垄断学术领域的正统派提出异议的意味[22]。
但是,与“土味”是一个成分复杂的词汇一样,与“土味”相关的民间文艺,也面临着来自社会各阶层的褒贬评价。以抗疫标语为代表的民间文艺被一些文化精英和知识分子嗤之以鼻。他们以精英和高位自居,对下层文化常以蔑视和判断的姿态进行评价,什么都要问一句“现不现代、文不文明”。在他们的评价下,民间文艺鲜活的特色失去了,民间文艺的生命力也遭到了“精英话语”的阉割。罗岗发现,1980年以来的中国文学研究界,“基本上采取了‘纯文学至上’的标准,自然而然地对‘通俗文艺’‘大众文艺’采取贬斥的态度”。[23]Amy Shuman等学者则反思了精英阶层对“土味”的“污名化”(stigmatization of vernacular)。如果“土味”可以被替换的话,“下层文化”、“原始的”、甚至“农民”等词汇都将被使用。Amy Shuman和Diane Goldstein认为,民俗学恰恰是研究那种被一部分人视作骄傲的同时却被另一部分人当作污点的文化表达。污名化的方法包括贴标签(labeling)、他者化(othering)、陌生化(estrangement)等[24]。但是,民俗学家要研究的不应该仅仅是污名化的经验,还应该是污名行为的表演,污名化的过程,以及被污名化的人群的政治表达(the political representation of stigmatized populations)[25]。
这种来自学界的对土味文化的反思、同情和拥抱,成为群众文艺复兴的有效注脚。当接受了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或文人在讨论土洋的时候,他们似乎忘了中国还有几亿农民住在山里,镇上,田间。他们需要他们能够看得懂的文字,听得懂的语言,来弥补信息的鸿沟。作为宣传的大师,毛泽东曾指出:“无产阶级团结起来”这条标语应该进行“大众化”处理。“‘无产阶级’是什么意思呀?老百姓不懂,你说是‘穷人’,人家就明白了”。[26]早在红军时期毛泽东就曾对标语口号的拟定、制作,甚至张贴的时间和地点等都作出了详尽的布置。他提出,宣传的文字要让对象“顷刻间能看完,要精警,使他们一看起一个印象”[27],“我们的政策,不光要使领导者知道,干部知道,还要使广大的群众知道。”共产党的标语制作适合战争年代的需要,适合受教育程度较低的群众,“一改过去‘读书认字’高高在上的固有形象”,在语言上具有“简洁、语义明晰、通俗易懂的鲜明特点,大量使用祈使句和简化字……简单朴实的大白话,内容简单、朗朗上口,贴近底层群众”。[28]
积极包容与吸纳群众文艺创作,对民众粗犷的、未经雕琢的文化进行赞扬、鼓励和再创作,是实践“群众路线”和使民众和知识分子很好地结合起来的方式。尚媛媛总结:“标语口号人际宣传的内容多从生活方面入手,涉及工农群众的衣食住行、民风习俗、生老病死等实际问题。……国民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标语口号宣传之所以能够团结广大民众,根本在于其制定的标语口号不仅反映了时代的需求,还结合了民众的的愿望、呼声和要求,宣传的观点符合人民群众的认知水平和觉悟程度,也就是所谓的‘接地气’”。[29]此外,关于文明和现代化的思考,逐渐在后现代主义中被反转和解构。人们渐渐不再认为土味儿与洋味儿是对立的,反而对土味文化感到好奇和共情,并且从土味儿中得到了新鲜的认识和情感上的共鸣与快乐。土味标语抗疫的优势也被学者承认:“这些标语满足了受众参与仪式的交往需求,释放了人文主义关怀,引发社会共情”。[30]抗疫标语的幽默能够缓解人们在居家隔离状态中的焦虑。抗疫标语的转发、创作等话语再生产,增强了信息的有效传递,强化了警示作用,加深了抗疫的共同信念在群众中的渗透。
标语在我国的流行具有充分的历史原因和现实原因,并与汉字的象形文字系统密不可分。充斥着红色标语与扰动荷尔蒙的集体动员方式,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特有的景观形式,也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政权实践的遗产之一。在某些情况下,人们可能并不会在意标语的内容,但是只要身处悬挂着标语的红色场域内,就会产生对国家的情感认同。标语具有极强的生命力,作为史料的作用明显,其时效性虽会过期,但其欣赏价值不会过期。在抗击新冠肺炎的几个阶段中,抗疫标语的政治动员能力强劲,风格鲜明,语言诙谐幽默,代表了基层群众对突发事件的理解和反应,符合党和国家的政治需要,是鲜活而真挚的民间文艺的表现形式。而以标语、弹幕和涂鸦为代表的Z世代群众文艺重新得到评价和审视、模拟和再创作,将扭转改革开放以来由官僚主义和精英主义把持的文艺界现状,重新向“人民”靠拢,不断欣赏和鼓励普通群众的自发性和原生性创作,将有利于丰富社会主义文化生态,形成百家争鸣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