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循祥 杨丹禾
无论是就“知识体系和专业实践”,还是从“专业社会化和训练”来看,田野工作及其基础上的民族志都居于人类学学科的核心地位[1]1-2。1980年代后,田野民族志已经进入反思与实验时代。从更广泛的定性研究来说,民族志已经进入“第七时代”[2]15-22。自格尔兹将文化视为“社会现象可以在其中得到清晰描述的脉络”,将民族志视为深描(thick description)之后[3]16,科学民族志工作者过去使用的主要框架都被抛弃了[2]63。社会科学开始向人文学科寻求模型、理论和分析方法。因此,包括民族志学者在内的定性(质性)研究者遭遇到表述、合法化和惯例三个方面的危机[2]21-22。人类学家开始反思“田野”是如何成为人类学中常见语汇和专业知识,以及田野概念是如何束缚和限制了人类学实践的[1]4。
全球化时代,采取多地点民族志方法跟踪各种“流动”(flow)是一种适应跨文化现实的好方法[4]。然而,这一建议或者判断却引起了一些人类学家的焦虑,他们质疑这个过程会使民族志变得“单薄”,导致田野作业深度的消失:田野作业的深度和关系核心如何能够在活动(movement,如传统人类学研究主体的弥散、流动和扩散)的文化现实中保留下来?[5]①
此外,很多邻近学科,也开始为他们的学术成果贴上“民族志方法”这一标签。英戈尔德批评说:“民族志见诸于太多社会科学的版面,甚至成为这些学科的常用语。有多少来自社会学、公共政策、社会心理和教育学领域的研究计划大言不惭地规划将开展‘民族志访谈’,而见诸于实际研究中的不过是几个随机选择的报道人,一串交由软件处理的数据,这些都被申请人称为‘研究结果’”[6]。更令人窘迫的是,新闻界的深度报道已经更快且常常同样有效地承担起经典民族志的描述任务,那民族志调查能够提供什么特别的东西,这是一个值得回答的问题[7]9。
面对危机与质疑,“深度”成为人类学的田野作业以及民族志合法性的一个重要维度。人类学家必须通过更加有深度的田野作业和民族志来回应挑战:“深入的田野工作规定了人类学的学科风格,它是学科自我认同与被他人认同的关键。”[1]195-196而其他学科所采取的“民族志方法”,及其达成的研究成果并未能“浸入”(immersion)研究对象的生活方式,无法满足特定标准下的“深度”[8]20-23。那什么是人类学田野作业的深度?它有什么标准或维度?学界尚缺乏细致的讨论。
笔者认为,人类学的“深度”涉及田野作业的深度和民族志文本的深度这两方面,由以下五个部分构成:田野参与的深度、社会理解的深度、材料描写的深度、材料解释的深度、理论挖掘的深度。比如前两者收集到的是主观的田野材料,后面涉及民族志写作和理论探索。田野材料支撑了民族志写作,写作的问题意识引导着田野材料的整理串联等等。但人类学的学科抱负建立在田野作业和民族志的深度之上,在于文化批评和反思的高度。
人类学需要积累深度的文化理解。邓金建议民族志学者首先应该沉浸于他们研究对象的生活中;在通过努力实现对这些生活的深刻理解之后,产生融入背景的再生产以及对对象讲述的故事的理解;最后,民族志报告将展现经验与理论的完整综合[9]113-136。
克里弗德认为,田野工作的深度标准由参与时间、投入程度、回访情况、语言掌握这几点构成[1]191。我认为这几点在当代人类学依然成立。
一年乃至更长时间的沉浸,有助于研究者将所在社会群体基本的信仰、恐惧、希望和期待融为己有。朱晓阳教授经常在滇池旁边的小村“熬时间”,他发现以长时段为基础的研究虽然会使年轻的学生对人类学的田野工作及其成果感到失望,但它能够得到的重大发现是短时间研究所不及的[10]33。
当然,如果仅仅只是呆在现场,再长的时间也无法保证田野工作的质量和深度:“一个人信息的广度、深度、准确度能否仅由时间来保证?”[11]106-107而许多成功的“兼职”田野作业者,也从另一方面证明了深度的文化解释“需要长时间且密集地探讨意义的生产问题,而不只是长期地进行观察。”[9]22
人类学家不仅需要学习群体之间沟通的常规语言,还需要掌握某个群体的特殊语言与语音上的细微差别,即他们的方言[12]13。汗牛充栋的研究成果展示,正是对至少一种当地语言的有效掌握,能够使田野作业者在尚没有理论或概念问题的情况下顺利地参与研究对象的各种行动,自由地倾听他们的各种会议、谈话,不借助任何中介而进行访谈,不依赖翻译就能了解话语背后的意义。而这是别的学科很少能够做到的。
传统的社区或部落研究中,人类学家与研究对象同吃、同住、共同生活,在长时间的日常生活互动中建立起互信关系,注重对生活细节的收集。人类学家在田野中既投入时间和精力,也投入情感和关注,并通过长时间的投入来察觉、展现人与物之间以什么样的“关系”[13]来相互纠缠、共生、冲突。他们和研究对象之间形成的亲密与熟悉,是调查问卷、心理实验等研究方式所远远不及的。沃尔科特将田野作业视为一种亲密长期关系,并提出了三个公认的“亲密”准则:(1)对于此人睡觉的情况我了解多少?(2)对于此人的衣物怎么收集、洗净、晾干、收好,我了解多少?(3)作为研究者,我对访谈对象的祖父或祖母有多少了解?他并用自己的田野经历对这几条准则一一进行了解释[12]63-69。当然,当代人类学家具体采用的“投入”方式和程度,取决于不同社会群体的文化习性与禁忌。
随着流动成为社会生活的本质特征,当代人类学者必须突破狭隘地理意义,以心理、文化、职业等差异来获得可变的(flexibile)社区感,通过长期、深入的内部人身份来有效地收集资料。“田野工作的精髓在于做的目的,而不在于做的地点。”[12]45问题意识引领着田野作业及其后的民族志写作。何柔宛认为,“标准的单地点每日浸入的田野工作方法可能不是全球金融机构调查中最具生产力的民族志资料收集方法。”但她将华尔街视为“一个广阔的职业社区”,在其中进行深耕,获得了华尔街文化如何运作的整体图景[14]558。瓦格纳的研究也表明,即使是不同国家的小提琴独奏家,也能够形成跨国的职业社区——“小提琴独奏界”[15]5。这说明,长期浸润的局内人身份,有助于人类学家扩展“社区”的意义,将流动、离散的文化群体或职业群体切实地连接起来。
参与观察获知的是人的物品、行为及其模式,而对于物品、行为及其模式之意义的洞见,则来自于个人生命故事、自我传记、各类正式或非正式言论,尤其深度访谈。“理解个体的想法,是解释性深度描述的核心任务。”[16]
深度访谈不同于问卷调查,建立在时间、语言、投入程度、社区感等基础之上,一般都有着经过深思熟虑的访谈提纲。以《清算》为例,何柔宛的大多数观察都是在作为雇员的“预调查”期间进行的。正式调查期间,她的进入受到限制,只能与各大投行的专家进行深度访谈。记录下来的田野调查大都集中在投行家的“谈话”上。她的田野经验说明,长期且深入的参与观察是访谈和写作的前提和基础,而访谈则使这些观察得到深度阐释或理解。这两个维度相辅相成的整体观,使人类学家能在沉浸之后,达成对深层的或隐含的结构与意识的解释学关注。
此外,访谈的深度必然随着田野作业者的经验、阅历、访谈技巧,以及对权力关系的反身性思考等,存在着很大的变数。因此,田野作业者的社会理解成为关键因素。
在漫长的时间里,田野作业者收集的绝大部分材料都是分散的,没有关联性。“最大的挑战是防止材料的片段化(fragmentation)和去背景化(decontextualisation)”[17]52。如何将这些零零散散的生活细节勾连成一篇结构清晰、逻辑通畅的民族志,首先取决于田野作业者“感知并把他/她自身的经历置于背景中研究的能力,以及对他/她没有直接经历过的生活或社会制度背景进行超经验化的能力”[2]63。米尔斯说:“你必须在学术工作中融入个人的生活体验:持续不断地审视它,解释它。”[18]196某一特定历史阶段的社会结构中,个人生活历程的深度,决定了一个研究者的“社会学的想象力”,即将个体困境与“关乎社会结构的公共议题”进行关联的能力。
某种意义上说,任何田野都是人类学家的“自我民族志”。移情(empathy)是人类学者游走于他者与自我之间的一个有效通道。人类学家自身的生活经历有助于他理解被研究群体看似简单的解释,或者给出符合逻辑和经验的解释,并将其上升到理论层次。但如果没有足够的社会阅历,尤其是与被研究者的类似经历,人类学家很难做到真正的移情。当菲律宾伊隆戈人(Ilongots)解释说:“是失去亲人的愤怒促成男人猎头的”时,在罗萨尔多看来,这个表述太“单薄(thin)”了,不足以解释。他甚至没有把它当成一种解释。然而,当他自己的妻子因为车祸去世时,罗萨尔多描述了自己“强烈的内在情绪状态”以及“由于悲伤引起的几乎不能忍受的深深的撕裂般的痛苦”,他才开始理解伊隆戈人在经历丧亲之痛时情感的复杂与深沉,理解失去亲人时可能迸发的愤怒的力量。他详细描述了丧亲时错综复杂的情绪,并将其与文化模式联系在一起,从而产生了对于丧亲之痛的深度描述,进而解释了伊隆戈人部落的猎头行为②。如果罗萨尔多没有经历过丧亲之痛,他就不可能理解伊隆戈人对猎头做出如此“单薄”但真实且有深度的解释。
有着丰富人生经历的人类学家,能够用个人的生活经验滋养他的学术研究,因此人类学家自身的社会经历与其理论深度往往成正比,(调查)经历越丰富,对所研究社会越熟悉,社会理解的深度就越足够,解释、反思的能力就越强。从传统民族志的角度来看,《自我的他性》所展示的田野材料显然是不够丰富的。但作者凭着自己对西方哲学问题的独特理解和中国社会生活的洞察,完成了一部有深度的民族志[19]1-15)。
因此,对材料解释的能力首先取决于人类学家在自身社会中的社会经验,以及在此基础上的反思。为什么即使从没去过田野点的导师能够指导学生的田野作业和民族志写作,能够正确地评价那些公开发表的研究?答案也在于深度的社会理解。人类学家既要承担起“见多识广的读者”这一解释者的角色[10]78-80,还要警惕“民族志谬误”,不能轻信表象,“却视而不见产生和维持这些行为的不太明显的结构和过程”[20]423-424。
民族志作者必须使尽浑身解数,来说服读者相信他所传达的信息——人类学家“他必须让他的讯息可信(原文加重)”[8]83。充满细节的材料描写,不仅能够展示人类学家田野作业的真实——让讯息可信,还能够帮助读者建立起移情(empathy)的通道,进而更好地传递文化理解。
在格尔兹“深描”的基础上,邓金认为,完整的深度描述既是历史性的,又是情境性的、关系性的,但并不是所有的深度描述都是完整的。他区分了微观的、宏观历史性的、传记性的、情境的、关系性的、交往性的、插入式的、不完整的、概括性的、纯粹描述的、描述性与解释性的(即一边描述一边解释)[10]113-136等类型的深度描述。
笔者认为,材料描写的深度可分为两种,一是对某个具体场景的细节描写,二是民族志整体文本中的细节描述。它们都是为了理解所研究群体的意义世界而服务的。
在具体场景中,“浅描”是对某种行为只作出动作性的叙述。而“深描”不仅详细地叙述动作,而且充分展示结果之前的过程的复杂性和曲折性。
在具体场景中,深度描述必须注重有意义的人的行为、物件或社会事件的具体细节和背景信息(context),需要尽可能多地重现研究者的观察和经历,深入细致地刻画动作、神态、气味等细节。比如“她态度很差”这句话是一个结果性的叙述,而“她怒气冲冲地反驳了他,并对着他大吼了好几分钟”包含了很多细节,能够让读者精确地理解“很差”。在这方面,《捡垃圾的人类学家》做了很好的示范:“当双手紧握垃圾袋的手柄或易拉罐边缘时,肱二头肌和前臂会凸起;当身体弯曲时,腰椎骨分开然后闭合,股骨头在髋臼底部转动;当环卫工的肩关节扭转、释放去投掷一个垃圾袋或提起一捆东西时,旋转肌群会绕着肋骨转动。”[21]57这一系列描写不仅用医学术语呈现了倒垃圾的动作与身体的每个关节之间的联系,而且用动作感官与慢动作的形成写出了“动感身体”的美。
在文本整体方面,民族志要以足够多的日常生活细节来进行理论分析和建构。众多的细节描述旨在勾绘人们行为的整体性背景,来构建他们的整体意义系统,从而使其生活逻辑能够被不曾到过此地的其他人理解。
在整体文本中,如果没有丰富的细节描述,作者就没办法进行深度解释。格尔兹用了很大篇幅对他在田野作业期间观察斗鸡时遭遇警察追捕,与当地人一起逃跑,从而从社区里的“一阵风”成了连主教都要召见的人物这一事件做了详细的描述。[3]471-476这个开篇轻快的细节成为民族志方法论的经典案例,更让我们理解巴厘人的斗鸡游戏背后同样存在着深层次的规律。这也说明,长期浸淫看起来收获了了,但其后果都在日常生活的深层次,只有突发事件才让其可见。
细节是“另一种形式的理论”,能够让那些重要的研究问题和理论框架更鲜活,有生活感。项飙曾经为了出版《跨越边界的社区》的英文版,“把大量细节断然抛去,认为它们没有理论意义。我觉得自己做那些细琐描述是因为缺乏规范训练,是缺乏高度概括的学术能力的体现。”而在最新的出版和修改的过程中,“一个主要工作却是把那些粗重叉叉下的细节抢救回来。放下了一些理论焦虑,蓄起了一点历史视角,我重新体会到细节的价值”。“在调查中,这些细节是令我惊讶兴奋、追着捡拾的彩珠。在2001 年它们看似满地杂草。而现在,这些细节又像是从泥土深处探出的芽头,零乱但是包含着坚挺的生命,让我看到原来没有看到的东西”。“细节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理论,但是各个细节都是有‘道理’的,即细节展示人们怎么行动、什么行动导致什么结果的逻辑。”[22]VII-VIII这也是人类学一直强调经验研究的最根本原因。
《捡垃圾的人类学家》《人行道王国》等最新译介的民族志,全书都有很多“多感官”细节和场景描写,对意义和情境信息的传递具有更加具身的效果,使读者有很强的画面感,阅读体验上佳。
我对“深描”的另一种理解,就是通过划分细节描述的不同类型、维度、过程、层次、框架等,对细节背后的社会过程或者意义系统进行合理的逻辑推断或者理论分析。好的解释能够把我们“引入解释对象的内心世界,进而揭示研究对象的行动背后的意义支撑。”深度解释不仅赋予细节描述以意义,而且还能彰显事件(故事)中的理论意义。
用格尔兹的话来说,“深描”就是“寻找深层的乌龟”[3]32,是对事实的深层解释。由于乌龟下面永远有乌龟,人类学家只能寻找到一只相对比较深层的“乌龟”。行为可能是完全一样的,但因人因时因地而各有不同意义。判断田野材料解释的好坏、深浅,就看民族志主体能否找到“尽可能深一层的乌龟”。钱霖亮将民族志视为“悬疑小说推理”:解码文化、探寻意义正如悬疑推理小说的探案过程,从日常生活中寻找线索,在整体的语境中将这些线索交织起来分析,寻找可能的解释路径。他通过访谈与观察,获得了一个脑瘫小女孩对于纸箱与死亡之间联系的可靠解释。③
不过,这些深层次解释,因研究者不同而具有高度的主观性,可能是片面的和不完善的猜想,因此存在着一定的误读风险。如威廉·罗斯伯利就曾指出,格尔兹通过解释学对文本的类推,忽视了文化的差异性,而且没有充分注意到权力的差异,对于巴厘人的斗鸡的理解存在失误,未能在巴厘人的国家构成背景中分析重要的社会仪式,也未能充分注意到巴厘社会的阶级分化[23]。
由于理论与材料的发展限制了阐释的可能性,使得它并非寻求真理(the search for truth),而是不同的理论运用方式。埃文思—普理查德认为,一个人只能从他的经验和他的特质去解释他所看到的。他认为如果有另外一个人进行同样的调查,即使“研究同一民族的不同社会人类学家会在他们的笔记本中记录大量相同的事实时,我相信他们会写出不同的书”[24]59。米德与弗里曼的民族志争论也证明了这一点。
有鉴于此,人类学家必须进行多地点、多文化、多维度的比较和反思,通过广泛的阅读来拓宽解释的广度和维度。
当代人类学者必须具有灵活性,其工作场所应该是包含多个地点的网络。正如马库斯所言:“一个关键的努力方向是:运用独特的策略,追踪进行中的研究项目,了解多个地点、不同行动者和搭档之间的密切联系,以准确考察他们所产生的合作性想象。”[6]12-21拉比诺比较了处于欧洲与塞夫鲁群体、法国与摩洛哥社会、阿拉伯人聚居区、摩洛哥文化过渡地带,以及处于西迪·拉赫森社区之内的四位报道人所体现出的“他性”的差异,以及与自己的“意义之网部分地相互缠绕在一起”的差异,获得了对于自己田野作业的深刻反思[25]147-153。
这里涉及田野作业所遇到的各种差异。性别、权力、经济状态、关系、受教育程度、宗教等任何可能的差异,都可能导致行为、观点的差异。罗萨尔多反复地对照各种本土叙述——“文化持有者的内部眼界”,才建构起一个有效的伊隆戈特历史,并成功地使这一历史符合伊隆戈特人历史意识的形式[26]27。他的书写既满足了西方人类学学科的要求,也没有违背伊隆戈特人的讲述。
持续性的历时(回访)研究,能够呈现文化的变与不变,呈现理解的深度。从1962年起,科塔克对巴西阿伦贝皮村的研究持续了四十多年,“到1980年代,不仅阿伦贝皮的生活水平有所提高,我这个民族志工作者自己也有所改变。我不再常怀怨怼,不再那么个人色彩,对迷人的变迁过程也更少主观判断。”他由此深刻地认识到当地社会的结构转型:“通过历时性民族志研究,我们能够观察到结构性转型、历史和离散的形成。”[27]32、251
在跟踪调查了15年之后,阎云翔的《私人生活的变革》获得2005年度“列文森中国研究书籍奖”。颁奖词如此写道:“1970年代,阎云翔教授曾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在中国东北的某个农村里做了7年的农民,并于1989年以训练有素的人类学家身份回到了那里进行了长达十多年的田野调查,因此他能以知情人的视角,展示出一幅关于个人经历及普通村民精神世界的充满微妙变化的图景。……该文研究深入彻底,分析说理发人深省,文风直白、敏感而感人”。
跨文化比较是人类学建立理论的立足之本。本尼迪克特比较了三个典型的印第安部族截然不同的文化模式,最后论述了社会本质以及个人与文化模式的问题,从而开创了国民性的科学研究[28]。封底而米德通过对三个完全不同的原始部落进行长期的实地考察,认为“两性人格差异是由社会文化所致”[29]307,而并非是男女生理结构的差异,开创了性别研究的先河。
这里只涉及研究者自己对田野地点的持续性回访,以及对研究的重新回顾。不断增加的学术素养,使人类学家能够不断以新的眼光审视过去的田野研究和民族志写作。1948年,西敏司在波多黎各开始了博士论文的人类学田野调查,但直到1985年,他才写出《甜与权力》一书,展示出对糖长达三十年的思考,达到令人难以企及的深度[30]3。
阎云翔从1989年离开下岬村,到2013年一共回去了13次:“我觉得如果我们谁入了这行最关键的不在于你的田野做得多还是少,而在于你对田野作业有一个自觉的认识,知道它的长处和短处。”[31]而脱离田野地点之后的回访和回顾也会让原先的材料凸显新的意义。“直到搬离哈莱姆东区之后,我才意识到吸毒的母亲是一些绝望地寻找生活意义,并拒绝在市中心牺牲自我去养育自己孩子的女人。”[32]217
因此,“延伸个案研究法”(extended case study)提倡“观察者向参与者的生活的延伸,观察在时间与空间上的延伸,微观过程向宏观过程的延伸”。但归根结底,理论的延伸是最根本的延伸,促成了每一种延伸,并使每一种延伸都显示出独特的意义[33]5。
在调查时沉浸于日常生活,在写作上追求细节,并不会磨灭人类学建构、挖掘理论的雄心。人类学家在文化相对论视角下对具体文化(群体)进行深入的整体性调查之后,在深度描写和深度解释之上,通过跨文化比较研究来达到深度的文化理解或批判。理论挖掘的深度首先来自于人类学家的问题意识。
除了发现新的社会现象、群体等“新”的社会事实,人类学者的问题意识还包括理论创新、概念创新、问题(研究视角)创新、研究方法创新等。这种问题意识包括:
西敏司提出的广延(extensification)和顺延(intensification)这一对概念有助于我们深化原有概念。例如,罗安清在第一自然(生态关系)、第二自然(遭到资本主义改造的环境)的基础上提出了“第三自然”,即尽管受到资本主义掌控却仍可维系的生活方式[34]2。而贝斯基追随汤普森和斯科特的道义经济学脚步,增加了生态视角,将其拓展为涵盖工人、管理者及农业环境的“三方道义经济学”[35]49-52。高丙中以中国的社会团体为案例,用社会合法性、行政合法性、政治合法性、法律合法性等对韦伯提出的“合法性”理论进行了重要的操作化[36]。
人类学者在追求深度的同时,要克服社会偏见(social bias)、学术偏见(academic bias)及知识分子偏见(intellectualist bias)[37]39-40。《生命的尊严》等一系列城市民族志用丰富的案例反驳了刘易斯有关“贫困文化”的民族志谬误[35]217。而在增加了从边缘看中心、从实践看观念、从女性反思男性,从情感看理性等多维视角之后,众多的反思民族志让世界呈现出完全不一样的光谱。
长期的投入,使人类学家能够对调查中经常听到的词汇保持敏感,反思习以为常的社会现象或俗语,追问其与群体生活逻辑的关联。“去他妈的”这一粗口脏话,可以上升为无家可归者的“逃避主义”[21]72-75。“过日子”这句口头禅[38],隐藏的是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逻辑。糖与权力之间的微妙联系[33]151-183,简单社会与“糊口经济”[39]1,这些极为平凡的现象背后,也有值得深思的学术矿藏。
而维克多·特纳借鉴“社会戏剧”“表演”等概念,突破传统静态的社会结构研究,让人第一眼就能够领略到社会过程中的仪式和冲突[40]12。张小军借用物理学的波、粒二象性原理,来说明文化与社会是“人类“这同一事物的两种不同的抽象实在:“两种看似不同的性质同时存在于一种事物,只有互补地说明两种性质,才能得到完备的描述”[41]。
当代语境中,田野之内涵不断更新变迁,民族志方法在其他学科的推广,导致了当代人类学家对民族志“变薄”的焦虑。本文从多维度解析田野作业和民族志写作的深度,一定程度上回应了这场危机。
通过挂一漏万的民族志阅读,本文认为人类学可以在资料收集、理解、思考和写作等多个方面“制造”深度,包括以下五个部分:田野参与的深度、社会理解的深度、材料描写的深度、材料解释的深度、理论挖掘的深度。其中,田野参与的深度与社会理解的深度,考量的是民族志者在田野作业过程中经验材料的收集,针对的是田野作业者作为主体所获得的主观知识。而材料描写的深度、材料解释的深度、理论挖掘的深度,建立在前两者之上,涉及民族志写作和抽象理论思考的深度,是针对读者如何判断、理解民族志写作而设置的外部标准。
足够的参与时间、基本的语言掌握、尽可能投入的参与观察,长期参与观察之后的深度访谈,以及积极的经常性回访等,依然是田野作业“深度”的基本评判标准,能够体现民族志方法中的“科学性”。1914年到1918年期间,马林诺夫斯基在新几内亚土著社会总共呆了2年半时间,正是时间、语言和投入感方面的深度,使他以此为基础完成了《西太平洋的航海者》(1922)、《原始社会的性与压抑》(1927),《原始社会的犯罪与习俗》(1927)、《野蛮人的性生活》(1929)、《珊瑚园艺及其巫术》(1935)等一系列的民族志,为我们展示了当地生活的方方面面。
民族志文本将呈现并证明田野作业之深度。田野作业只要具备足够的深度,就能够被反复地利用,进行多重视角和多个理论框架的知识生产与再生产。因此,许多学者会从自己的博士学位调查中反复地获得理论灵感,或由此拓展自己的研究领域。因为这些田野作业基本都满足上述客观标准,具备足够的深度。如果田野材料不够或者缺乏深度,民族志写作否则就会成为蹩脚的文学或者新闻作品。
民族志写作,需要根据不同主题,在海量的田野材料中,挑选一部分进行串联并建构为一个成功的叙事,继而进行知识生产(再生产)。而建立在日常生活细节之上的整体观,以及“从当地人观点出发”的写作态度,是人类学的民族志文本与其他学科区分开来的重要标志。
“小地方,大论题”。优秀的民族志文本,既凸显田野作业的深度,也成就文化解释的深度,最后达到理论的高度。当然,民族志的深度是可以慢慢磨出来的[42],会随着民族志者的社会理解和学术素养的深度而逐渐凸显出来的[43]231。
人类学在根本上关注的是不同种类的差异(或多样性)。除了对于(急剧消失的)文化多样性进行(抢救式)捕捉之外,人类学家还通过特定区域的深度研究建构文化模式、创新社会理论,对己文化乃至作为同一物种的人类整体进行文化批评和知识反思。
现代人类学作为“历史最短、抱负最大的学科”,是最善于反思的学科。米德以萨摩亚人的青春期为反例,否证了西方知识体系的“先天论”,证明“后天”,即文化在人的成长中也具有决定性作用[44]9、25。而反思民族志与实验民族志的兴起,则是人类学在否定自身学科基础上所具备的勇气。科技人类学或科学民族志[45]证明人类学也能站在人类文明的最前沿。
除了呈现差异的细节之外,人类学也善于建构理论,而且人类学理论也滋养了很多其他学科。列维-斯特劳斯建构的结构主义与神话学不但深深影响人类学,对社会学、哲学和语言学等学科也具有深远影响。布朗提出的“社会网络”[46]1、波兰尼提出的“嵌入性”[47]Ⅻ、布迪厄提出的“场域”[48]“社会资本”[49]14等概念,也成为经济、管理等显学学科的思想源泉。
人类学对现代社会的批判也最彻底、最深刻。从资本主义的权力过程,到“发展的受害者”,人类学从每一个维度揭示着资本主义、以知识论为代表的各类“中心主义”的深层次逻辑。当前,后笛卡尔时代的人类学民族志试图解构现代思维中的自然与文化二分的宇宙观,承认现实(realities)与世界(worlds)的复数存在[50]。人类学的高度,不仅仅体现在“物质转向”[51][52]、“本体论转向”[53][54]上,还体现在“动物转向”[55]上。而丰富多彩的深度民族志正是这些思潮的坚实注脚。
注释:
①这些流动包括人们的运动;物质实体的流动;符号、象征和隐喻的传播;情节故事和寓言;生活史或传记;冲突;关注地方问题和世界体系之间互动的、从战略上确定的(单一地点)民族志。
②参见:Renato Rosaldo.CultureandTruth[M].London:Routledge,1989.转引自普拉尼·利亚姆帕特唐,道格拉斯·艾子:《质性研究方法:健康即相关专业研究指南(第2版)》,郑显兰等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3页。本文对其翻译略有修改。这一例证也见于《解释互动论》[9]161-2。
③参见:钱霖亮的《作为悬疑推理小说的民族志写作》,澎湃新闻,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658599,2017年4月10日。
④参见:阎云翔《私人生活的变革:一个中国村庄里的爱情、家庭与亲密关系(1949—1999》,龚小夏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奖辞见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