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共同体视域下哀牢内属研究

2022-01-01 12:11杜周军钟乐海
民族学刊 2022年5期
关键词:永昌西南中原

杜周军 林 科 钟乐海 刘 阳

“绥哀牢,开永昌”是中华民族发展史上影响深远的盛事,秦汉“经略西南”,促使哀牢“内属”,由此积淀了两千多年的永昌文化,就成为了探索建构中华民族共同体最为宝贵的历史经验,以及促进国家统一、民族团结、兴边富民和共同富裕最为重要的理想原型。哀牢地处我国西南横断山区南部,作为我国历史上第一条国际商道“蜀身毒道”必经之地,古代各大文明都天然地以此地作为交流联系的重要枢纽,是古代中国与东南亚、南亚乃至由此走向更远的西亚、非洲、欧洲交流的“世界十字路口”。两千年前,哀牢因族群同源和文化认同而逐步内属华夏中原政权,由此基本上确定了我国西南的大体疆界,贯通了中原地区与西南边地的联系,加速民族融合,巩固国家统一,助推边地经济社会全面发展,直接促进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形成和发展。本文通过探索哀牢漫长的内属之路,分析其中的民族交流融合、文化互动共生的典型案例,希冀重启这一“南方丝绸之路”的重要门户,为建构中华民族共同体、区域发展共同体和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更多的审视与思考。

一、史籍寻踪:还原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演进历程

“哀牢”一词首现于东汉思想家、文学批评家王充(27年—约97年)《论衡》一书,在《宣汉》《恢国》《佚文》三篇中各出现了一次。其中《论衡·佚文》提到了东汉孝明帝永平十一年(公元68年)冬,成都人杨终(?—100年,字子山)进献《哀牢传》,“孝明奇之,征在兰台”一事。[1]312《哀牢传》是东汉校书郎杨终根据哀牢使臣讲述而作的记述哀牢人历史的最早资料,但卷帙无考,或早已佚失。东汉孝明帝永平十一年(公元69年)春,哀牢内属并设置永昌郡,首次载于《东观汉记》(60年—160年)“十二年,以益州徼外哀牢王率众慕化,地旷远,置永昌郡。”[2]20东汉史学家、文学家班固(32年—92年)在《东都赋》里也记录了这一盛况,“春王三朝,会同汉京。”[3]1364哀牢内属的盛事在后世典籍都悉数收录,特别是年代相近的东晋史学家常璩(约291—约361年)《华阳国志》和南朝宋时期史学家范晔(398年—445年)《后汉书》都较为详细地记述了哀牢内属和设置永昌郡前后的事迹。哀牢内属之前不见于被称为中国“史学双璧”的《史记》和《汉书》,疑是因其在内属之前或语言存在沟通障碍,或交通存在山川阻隔,不被中原人士所了解而不得记;亦或是《史记》《汉书》记载之事分别止于公元前122年和公元23年,而这时的哀牢部落联盟正处于发展时期,和中原鲜有接触且名号未定而不得记。哀牢部落联盟兴起之世正值汉武帝时期(公元前156年—公元前87年),哀牢不曾有自己的史书典籍,我们只有尝试从此时开始,在浩瀚的历史典籍中寻觅蛛丝马迹,以求厘清哀牢发展脉络的同时探寻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演进历程。

(一)投石问路:求道西南

1.从蜀宜径,主动经营

“张骞通西域”的历史故事流芳百世,张骞因“凿空”之举名垂青史,更因其提及“蜀身毒道”,成功将世人的目光聚焦于中国西南。“蜀身毒道”这条国际贸易之路直到此时才进入中原人的视野,但其开通之时可追溯至春秋战国时期或者更早,民间“蜀贾”有首辟之功,是中国最古老的国际通道之一,现世誉称为“南方丝绸之路”或“南丝路”“西南丝绸之路”。蜀地作为“蜀身毒道”的起点,最迟不晚于公元前四世纪就有民间“蜀贾”将蜀地的“蜀布”“邛竹杖”和丝绸等物品运抵哀牢地域,在此以物易物、互市贸易、互通有无,更有甚者走向更远的身毒地界直接交易也未有可知。周慎靓王五年(公元前316年),秦国出兵攻占巴蜀,秦灭巴蜀后改行郡县制,达到了“富国、广地、强兵”目的的同时客观上加强了中原与西南地区的联系,促进了巴蜀地区的经济社会发展。秦始皇一统中国后,秦国经营巴蜀已近百年,贯通了直达滇东北的“五尺道”,加强了对西南地区的控制。秦灭汉兴之时因为“关蜀故徼”,蜀郡通往西南的官道曾一度关闭,但不影响巴蜀之民私出西南“故徼”开展民间商贸活动。这是因为不同于北方土石城墙之围的“塞”,南方竹木栅栏或江河湖水为限的“徼”,是一个随着时空变换、极富弹性的边界。随后历经文景之治,汉武帝“威加海内”,曾“欲通西南夷,费多道不通,罢之。”[4]7288西汉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汉武帝听取张骞关于“蜀身毒道”的汇报和“从蜀宜径”的建议后,为了“指求身毒国”而“复事西南夷”。由此开启了长达两百多年由近及远、由浅入深、由表及里的经略西南,在此期间西南各民族文化逐渐相互适应、吸收、融合,最后都走上了仰慕汉德而内属和归附之路。

2.治以故俗,推行郡县

西汉武帝建元六年(公元前135)至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26年分两期开发西南地区,第一期止于元朔三年(公元前126),于建元六年(公元前135)设立犍为郡;第二期是在间隔四年后的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开始的,于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先后设置牂柯郡、越雟郡、沈黎郡、汶山郡和武都郡,并在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设立益州郡,至此成就了“卒为七郡”的“非常之功”。并在归顺的少数民族地区分封了夜郎王和滇王,实行具有郡县和王国双轨政体的初郡制。“以其故俗治”为核心理念的初郡制度,是汉朝在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初次设郡的一项制度,保留各个民族特有的风俗习惯及人文风情,免征赋税和轻赋,实行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王、侯、邑长等土官体系与中原王朝的守、令、长平级并行,这就是后世“羁縻制度”的雏形。这是在“无为而治”“四海之内皆兄弟”等治国理念下,萌发的“以人为本”“差异治理”政治思想创新,可以说是中国最早期的“一国两制”思想。其中,元封六年(公元前105年),汉武帝将吕嘉(吕不韦的后人)族人从南越流放到西南,并亲赐“不韦县”,此地与巂唐紧靠哀牢地域,此二县的设立是后世“哀牢内属”所下的先手棋。“汉德广,开不宾。”[3]2849随着初郡连为一体,又新开通了宽敞的“灵关道”(也叫零关道、西夷道、零官道、洱海道)等官道,西南道路进一步连接贯通,各族人民大量集群聚落,横断山区的南部形成了畅通无阻的民族走廊和文化通道。中原王朝通过和亲通婚、经贸互市、文德教化、徙民实边等举措积极经营西南,既巩固了国家统一,促进了兴边富民,又加强了各民族交流融合,最终达到了“宣示汉德,威怀远夷”的终极目的。

(二)顺势而为:哀牢内属

在天下统一观的施政方针指导下,历代中原王朝在西南少数民族地区施以“仁政”、感之“德化”,越来越多的“徼外”之民渐受熏染、去俗归德,自愿改变自己原有的风俗走上归附中原之路,逐步融入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大家庭,促进国家统一,进一步推动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形成。历经秦汉两百余年“以文化远”“以德怀远”经略西南的文德归化过程,西南地区与中原互动交往日益频繁,逐步实现了族群融通、物资流通、政令畅通、文化汇通的良好局面,逐渐强化的民族共同体意识奠定了哀牢内属的重要文化心理基础。哀牢内属是顺应“大一统”形势的必然之举,史籍中记载的“两次战争”和“两次内属”表明了哀牢内属时审慎的心路历程以及务实的明智之举。

1.两次战争:战威逼人

(1)平叛栋蚕

巂唐、不韦二县设立后涌入了大量来自内地的迁徙之民,带了先进的思想文化和技术工艺,直接促进了西南边地的经济繁荣、文化昌盛和人民富足,益州郡等徼内人民过上了令人羡慕的好日子。但因各族人民风俗习惯、语言文化、宗教信仰、礼仪秩序等方面存在较大差异,族群冲突偶或难免,加之在初郡政策实施过程中“人为”因素较大,如遇郡县守令长官清正廉明、勤政爱民则可保一时一地太平,但是遇上贪官污吏、繁刑重赋就会引发一些反抗斗争甚至武装冲突。东汉光武帝建武十八年(42年),益州郡内的西南夷首领栋蚕联合滇池、昆明等部落反叛,不仅杀死了长吏,还击退了益州太守繁胜的镇压。次年,朝廷派遣武威将军刘尚率广汉、犍为、蜀和朱提四地各族军民13000人征讨,叛军闻风丧胆,弃垒逃散,节节败退至临近哀牢的不韦县。刘尚率军连战数月,穷追不舍,在不韦县与栋蚕叛军展开了最后决战,战况十分惨烈,最后栋蚕兵败被斩。三年的平叛栋蚕之战,期间虽有波澜,但最终还是以汉军大获全胜而平息。斩首7000余人、生俘5700人并缴获战马3000匹、牛羊30000余头的战果,让哀牢人直接见识了汉朝强大的军事实力,从而心生敬畏。

(2)鹿茤之战

平叛栋蚕的战争就发生在哀牢国境附近,持续三年之久的战争虽然给予了哀牢人极大震撼,但正值哀牢国强盛之时不可一世,为了扩大联盟活动区域,开始攻伐临近的其他部落。作为一方霸主的哀牢王可能觉得直接与汉朝产生正面冲突大可不必,于是选择刚内属的弱小的鹿茤来敲山震虎,一来可以展露联盟不可一世的强大实力,二来可以试探中原王朝对于内属部落的态度。建武二十三年(47年),哀牢部落首领贤栗(即扈栗)遣兵乘箄船沿江而下攻打内附汉朝的民众弱小的鹿茤部落。怎料哀牢进军途中突遇雷雨风暴,使得河水逆流,狂风怒浪将哀牢人所乘竹木筏掀翻沉没,溺死了数千人。哀牢出师不利心有不甘,随后又增派六个邑王率万人攻打鹿茤。鹿茤王亲自迎战,在汉朝军民的帮助下杀死了哀牢六王,大破进犯的哀牢军。兵败鹿茤之后,哀牢人在战争中再次感受到了中原王朝的强大威慑力,以及在其庇护之下免受欺负的安全感。畏惧中央王朝派出大军前来讨伐,为了避免一场没有必要发生的而有可能一触即发的大战,哀牢王采取权宜之计,派遣信使告知越嶲太守,愿意率领所属族人归义奉贡,请求内属。

2.两次内属:归附汉朝

(1)贤(扈)栗内属

建武二十七年(51年),哀牢部落首领贤(扈)栗信守承诺率领所辖的2700余户1.7万哀牢人正式归附中原王朝,被封为君长,在保留其部落首领所有权益的同时,其辖地内的所有人民还是由其管理,每年只需进朝纳贡。永平十年(67年),东汉中央政府又在贤(扈)栗所辖部落区域和益州郡西部的不韦、巂唐、比苏、楪榆、邪龙、云南等六县基础上设立了“益州西部属国”,委任为官清廉的四川广汉郡郪县人郑纯为属国都尉,深得民心和厚爱。属国是在边郡归附的少民族地区设立的一种民族管理制度,“稍有分县,治民比郡”,普遍得到所辖各族人民的拥护属国都尉则是属国内的最高军政主官。

(2)柳貌内属

在同宗同祖“四海为家”的“大一统”思想熏陶下,对于已经内属的哀牢人民发展进步较快的现实情况,哀牢王柳貌心生羡慕。其子扈栗在归汉18年以来一直得到了善待,埋藏于柳貌心中所有的顾虑日渐消除,归汉意识也就日益强化。永平十二年(69年),哀牢全境77个部落55万余人,在哀牢国王柳貌率领之下全部归附东汉中央王朝。汉明帝在哀牢所辖地区又设置了哀牢和博南二县,并与益州西部都尉所辖六县合设永昌郡。至此哀牢全部归附,西南实现统一,“绥哀牢,开永昌”作为国家盛事,以一场盛大的宫廷庆典被载入史册。

(三)精心经营:永昌治理

我国在西南“极边之地”设立了东汉全国第二大郡“永昌郡”,“永昌”之寓意堪比“长安”之盛名,寄托着“边疆永固、永世昌盛”的美好愿望。范晔盛赞“俾建永昌,同编亿兆”[3]2861,郭义恭称颂“永昌一郡,见龙之耀,日月相属”。秦汉精心经营西南数百年,终于迎来了“襟沧江而带怒水”永昌郡的设立,很早就划定了我国西南边疆的大体范围,加上行之有效的永昌治理延续千年,成就“殊方异域之地”“西南一大都会”的美誉,为构建中华民族共同体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1.以故俗治、渐迁其俗

永昌治理沿用“贤人之治”的初郡制度,选用深受哀牢等各族人民爱戴、政绩显著的郑纯为首任太守继续施政倡教,安抚民众,团结带领各族人民因地制宜、因俗而治,共同开展民族区域管理,得到了永昌郡内少数民族群众的普遍拥护,起到了固边兴民和勤政爱民的表率作用。特别是郑纯规范施政行为,因地创立哀牢人易于接受的“常赋”而被记载于史籍。“纯与哀牢夷人约,邑豪岁输布贯头衣二领,盐一斛,以为常赋,夷俗安之。”[3]2851西南各族人民在“以故俗治”的潜移默化中自愿“渐迁其俗”,先后慕义贡献。郑纯任职都尉、太守共计十年直至去世,永昌郡内各族人民感念其德政,歌颂其美德,建立祠堂世代祭祀他。汉明帝还把他与开国功臣的画像陈列于东观(类似于国家图书馆)之中纪念其“身化蛮夷”之功。永昌徼内外各族人民渐迁其俗,主动融入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建设之中。

2.恩威并施、抚顺抑逆

哀牢慕义倾服、归顺东汉,设置永昌郡,诸侯朝觐会同洛京,为哀牢王颁发了“哀牢王章”,以及在哀牢施以德政,推行轻徭薄赋政策,毫毛不犯边地生民,这些都是施行恩义抚顺之举。斩首类牢之类的武装镇压则是开展军威抑逆的举措。建初元年(76年),永昌郡哀牢王侯类牢与守令发生争执后杀死守令,随即率领3000余哀牢人反叛,还进攻了巂唐(今云南永平西)和博南(今云南永平南),一路烧杀抢掠。永昌郡太守王寻逃奔楪榆(今云南大理北)避其锋芒。汉章帝派人招募永昌各族人民9000余人讨伐,其中邪龙县昆明夷首领卤承等应募加入讨伐类牢的队伍,一起进攻退守博南的类牢。卤承率队一举大破反叛的哀牢一族,斩杀了最后一位哀牢王侯类牢,被封为破虏傍邑侯,赐帛万匹。为儆效尤,类牢首级一路传至洛阳,震慑四方,有效宣扬了中央王朝的威严。平叛最后一代哀牢王侯类牢后,哀牢就此灭国,退出历史舞台,其族民分流衍化为众多现代民族。哀牢灭国不仅给心怀“二心”之人发出威慑信号,增强了中央王朝的凝聚力,更重要的是进一步维护了边境的统一与和平,营造了安定融洽的环境。南方丝绸之路广阔官道随即贯通,徼外敦忍乙王、掸国王、焦侥种夷纷纷遣重译奉献奇珍异宝,中央王朝均回赐印绶、金银,可谓是“威加四海”“德服天下”。

二、族源神话:有待挖掘的中华民族文化认同富矿

“神话终止于何处?而历史又从何处开始?”[5]58愚认为神话终止于历史被文字记载之时,历史从神话开始直到被文字记载时即成为信史。流传于西南多个民族的“九隆神话”作为哀牢族群没有文字记录、没有史料留存的集体记忆,是哀牢地域内众多民族的自我认识和历史样态,也是解读哀牢内属对中华民族文化认同的富矿。文化认同形成凝聚合力,为民族融合打下思想文化根基。“九隆神话”被详尽记载于《华阳国志·南中志》《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等汉籍正史中,标志着趋于成熟、基本定型的哀牢神话完成了历史化的蜕变,是哀牢内属寻求民族认同的重要表现,也蕴含着哀牢等各族人民认同中华文化和合向心的隐喻。

(一)两个版本传承

千百年来“九隆神话”极富生命力,跨越了漫长的历史考验而不绝于史书,至今还在云南白族、布朗族、彝族、傣族等少数民族中传颂。由于文本记载和口耳相传存在差异,于是就有两个版本传承于世。两个版本的变与不变之处,都是研究中华民族文化认同的标本和活化石。

1.文献文本

汉籍文献传承的神话作为被写定的历史,具有相对较强的稳定性和较全的完整性,有助于读者重构历史场景和还原历史面貌。自东汉首载“九隆神话”的《哀牢传》问世,被后世历代的正史和方志悉数收录,虽然也存在文献编著者的不断加工,但整体呈现出文献特有的历史传承固态,已由历史文本转变为待人解读的文化标本。“九隆神话”被反复记录于册,提醒着后来人重视哀牢内属这段历史,学习借鉴这一中华民族文化认同的典型案例。

2.口耳相传

口耳相传的神话故事存在较大差异,后世覆盖添加、附会改编在所难免,在不同民族中也就会有不同的版本,但对比看来基本上都保留了存世文献基本的人物设置。流传“九隆神话”的众多民族中,只有白族现存的神话传说接近于汉籍文本原貌,很有可能是汉籍经典文本广泛传播后又回流至民间而深入人心,最终内化为白族共同的心理认同。这一现象也从侧面反映文化认同是一个双向互动的过程。

(二)两次文化整合

回顾汉籍中所记载“九隆神话”的文字,明显存在文化积沉的现象,不像是一时或一人完成的。“九隆神话”首次被翻译成汉文前,至少经历了两次文化的整合,最终为了实现哀牢内属的现实需要,又被精心加工过。这两次文化整合是哀牢族群心之所向的集体无意识记忆,也是对于中华民族文化认同的集中展现。文化在整合和被整合之中,得到了相互接受和被接受。

1.引入龙文化

哀牢人崇拜龙,自称是龙的传人,其祖先就是他们的始祖母与“沉木”化龙的始祖父所生的,为了实现内属的愿望,还托词是龙宠爱的传人。从其他感生神话看,妇人触沉木而孕,即完成了始祖母崇拜的感生神话叙述,后来随着龙文化在横断民族走廊渗透,哀牢人开始接受了以“龙文化”为代表的中原文化的认同,将“沉木”化龙追认为始祖父,从此以“龙的传人”自居。“沉木化为龙”是九隆神话中最为精彩传奇之处,龙的出现成为族群认同的重要依据。九隆因为得到龙“舐而黠”,作为“龙选之子”被推选为首任哀牢王。在崇龙观念影响下,哀牢族人“刻画其身,象龙文”[3]2848,在身上纹上龙纹,积极展示龙图腾,是龙文化的继承者、传播者,将其作为族群身份认同的外显标志。

2.与王权整合

哀牢的始祖母名叫“沙壹”,未曾记载始祖父的名字。只知道母亲的名字,不知道父亲的名字,暗指“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母系氏族社会。“龙父”的出现暗指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的过渡。再到“九隆为王”,则是哀牢建国的现实需要和历史追认,这是与王权结合的政治文化表达,有助于哀牢王室权威的塑造和维系。“王”的概念应该出现于哀牢国兴起前后,这是哀牢王族追溯政权来历神圣性和正统性,直接在原始感生神话基础上再次创作构拟的。神话与政权的结合,明显是哀牢王族作为一支强有力的政治力量强势介入而产生的。九隆被“共推以为王”说明哀牢形成了血缘型社会组织,作为幼子而王,这是幼子继承制和“贵小”的体现,也可以在华夏族的祖先传说“黄帝幼子玄嚣(青阳)继大位”中找到同源性。“分置小王”“邑居”则说明哀牢实行分封性质的地缘型、军政制社会组织。

(三)双向文化认同

哀牢内属前后流传于中原和哀牢地区的“九隆神话”是一个双向文化认同的过程,正因为同源共祖,主动加入中华民族的文化认同谱系,在中华民族共同体中共创、共生、共享发展成果。九隆神话在哀牢与中原双向文化认同下,经历了文化传播交融和积淀整合发展等一系列漫长的演进过程而形成的,是一个立体多维文化整合的典型,在满足民间信仰、塑造社会形态和巩固政治话语等不同层面发挥着文化认同的关键性合力。

1.吸收中原文化

“九隆神话”引入龙文化是哀牢对中原文化的认同和吸收。中原典籍《楚辞·天问》中的“水滨之木,得比小子”和《吕氏春秋·去私》中的“尧有子十人”或许给予哀牢人创立“九隆神话”提供了足够的灵感,这是中原文化在哀牢族群意识的反映。九隆神话中的“沈木”即沉木,“沈”和“沉”二字从汉代开始隶变分离。沉木是一种祭祀仪式,沉祭是从夏朝开始兴起的祭祀水神或河神的仪式,因向水中投祭品而得名,祭品包括牛、羊、物品甚至人。作为沉木的木必是贵重之物,疑是独木舟、木筏,或是雕刻有龙形图案的龙舟。舟船是涉水捕鱼必备的重要之物,《物原·器原》记载“伏羲始乘桴,轩辕作舟楫”,说明舟船起源很早。“沉祭”这一古老仪式和制造舟船这一实用技术,早已被以“捕鱼”为生的哀牢人学习借鉴。哀牢始祖母说“鸟语”但能听懂“龙语”,而“龙语”从文献叙述来看明显是汉语的表达,这说明哀牢受中原文化影响较大,学习过汉语,能听懂汉语。

2.接纳哀牢文化

将哀牢文化写进正史,是中原王朝对哀牢的文化认同和接纳,被人们所熟知。哀牢文化以及集其大成的永昌文化被传承至今,表明了作为中华文化重要一支被认可和重视。“九隆”二字是鸟语的音译词,借用汉字转写鸟语“背和坐”的语音,不能用汉字的意思去理解。文献中直接记录了哀牢语言,没有追求汉语意义的理解,保持了哀牢文化的独立性。这就进一步表明哀牢先民与中原文化有着密切联系同为龙的传人,隐喻其文明实质是与华夏文明共通的。中原文化以“海纳百川”的宽阔胸襟接受与哀牢共享“龙的传人”这一独特殊荣。哀牢内属时就以龙最宠爱的传人为理由,求得中原王朝的认可并如愿归附,还获得一致赞许和崇高嘉奖。

三、民族融合:多元文化共生构建中华民族共同体

横断山区作为最为古老的民族走廊、文化通道,众多族群相同、文化相似、习俗相近的不同民族长期在此共生共存,形成了“大杂居、小聚居、交错居、互嵌居”的民族分布格局,以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离彼此、相互依存”的多元一体中华民族共同体,这是自古及今在中华大地上生活、繁衍的各民族及其先民共同缔造的奇迹。文化共生是多民族交往共存共荣的必然选择,也是形成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必由之路。哀牢内属经历了相互碰撞、双向吸收、彼此融入、同生共长的渐进过程,经历了阵痛、融洽、互利、平衡等不同阶段的动态演进,最终融入中华民族共同体才得以有机会协同发展,共同开发祖国锦绣河山,携手创造中华优秀文化。

(一)文化圈层互动

哀牢内属作为中华民族族群推进及地缘疆域推进过程中的一次重要事件,是以强大的中原文化为内核圈层通过不断凝聚周边各民族,从而逐步形成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典型缩影。随着中央政权对边疆治理的深化和中原文化对边疆地区的辐射,西南各民族同胞团结协作不断增强了中华文化的向心力,日益深化了中华民族的凝聚力。从民族群体和文化圈层视角来探讨“中原”和“西南”之间的民族文化互动,有助于理解多元文化共生的演化过程。不能只从行政疆域或是政权中心的角度来理解中原,而要更多地从民族文化分布的核心区和辐射区动态看待中原。中原文化具有高势能的优势,拥有较强的向心力和影响力,可以像水波涟漪一样向四周发散,当然面对不同的环境,对外影响程度也会呈现不同的递减趋势。中原民族文化圈不断向外辐射,并形成了以中原为核心,不断融合其他民族文化的优势,以此加深不同民族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文化认同。西南民族文化圈因为地理环境的隔绝,相对比较封闭,加上民族复杂且相对独立,是一个文化势能相对弱小的复合型多元民族文化圈。随着中原文化对西南由北向南、由近及远、由浅入深的影响,最终增强了西南民族对中华文化的认同度,逐渐奠定了“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形成和发展的基础。哀牢内属即可看作是“中原”和“西南”文化圈层互动融合直接促成的结果。

(二)多元一体发展

西南各民族经过漫长历史发展,逐渐成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各民族之所以团结融合,多元之所以聚为一体,源自各民族文化上的兼收并蓄、经济上的相互依存、情感上的相互亲近,源自中华民族追求团结统一的内生动力。”[6]各民族在相互交融中深化了中华民族意识,在中央政权的治理下结成文化相通、血脉相融、命运相连的中华民族共同体。秦汉经略西南形成的诸多经验客观上促进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化发展。其中,促成哀牢内属实现中华民族“一体化”发展的经验包括:一是因俗就俗。在不改变原有统治方式、管理体制的基础上,封赏初郡地区原有的王、侯,团结贵族进行联合统治。二是采用各类倾斜性政策。通过免征赋税、轻赋税、厚赐赠帛减少初郡地区的负担,增强少数民族地区人民对中央王朝以及中原人民的好感,从而进一步增强民族之间的紧密联系。三是促进交通联通。打通边区通往内地的道路,以交通促进初郡地区与其他地区的经济、文化交流。四是实施移民屯垦政策。通过招募选派内地人到初郡地区屯垦,在保证了初郡地区自给自足的同时又传播了内地地区的先进生产经验。五是选拔任用清官良吏。通过选派廉洁官吏到初郡地区建功立业,达到政令畅通、维护统一、增强信赖的目的。六是促进民心相通。通过在初郡地区办学兴教,传授先进的生产技术和思想文化,促进初郡地区人民与内地人民之间民心相通,促成文化认同和文化共生,“真正实现以文载道化人、以德铸魂育人”[7]86。

(三)和而不同共生

“‘和谐’既是我们追求的终极理想,又是我们实现这一终极理想所需的手段。”[8]104哀牢经过中原文化几百年的浸润,期间的民族融合是一个渐进、平缓进行的过程,经历和而不同、文化共生演进后,走上了内属的必然之路。司马迁在亲自游历考察西南,收集了大量少数民族资料后,首创了民族史,很有见地的感慨道“余读《春秋》古文,乃知中国之虞,与荆蛮勾吴,兄弟也。”[4]2490哀牢和炎黄子孙同属一脉,同为龙的传人,研究哀牢内属过程中的民族关系,实际上就是探索西南各民族逐渐成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一部分的发展路径。因为“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礼记·王制》),各民族在不断迁移融合的过程中,又产生新的不同民族。现在世居哀牢故地的民族至少包括彝族、白族、傣族、壮族、拉祜族、佤族、景颇族、布朗族、德昂族、怒族等10多个民族。受横断山区地形地貌和生态环境影响,由哀牢分化出来的后裔民族呈现垂直立体化分布:白族、壮族和傣族生活在河谷平坝,彝族、拉祜族、佤族、布朗族和景颇族生活在低山地区,怒族生活在高寒山区。中华民族共同体兼容并蓄的特性,注定其必然具有绚丽多姿的风采,这是众多民族同源异流和异源合流融合发展的结果。

哀牢内属千古盛事,流传至今不绝于史书,永昌盛名驰名中外,畅达南方丝绸之路。千百年来西南各族人民秉承“天下一家”“四海为家”的理念相互交往交流交融,在官方主导推动和民间自发推进的双轨并行下相知相交相吸,实现了商品货物的互通有无和技术技艺的吸收借鉴,走上了共生共融共长、和睦和谐和平的发展之路,促进了西南各族人民生产生活的联动发展和思想文化的共同进步,共同书写了融入中华民族共同体这一波澜壮阔的西南历史画卷。秦汉经营西南始为求道,后得一统,在“中原”与“西南”圈层互动融合影响之下,哀牢因文化认同求得内属,进而积极融入中华民族共同体,具有典型的征候意义。哀牢内属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形成和发展作出了独特的原型贡献,深刻诠释了多元一体中华民族共同发展的宏阔理论和各民族融入中华民族共同体的伟大实践。从史籍脉络和神话隐喻中纵横梳理哀牢内属寻求中华民族认同历程的方法,以及通过“文化圈层互动、双向文化认同、多元一体发展以及和而不同共生”分析哀牢内属中华民族的相关理论,同样可以用于探索横断山区其他民族乃至其他区域的各个民族融入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历史经验,与此同时,也可以为进一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以及构建中华民族共同体、区域发展共同体和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经典案例借鉴。职是之故,对史籍记载的民族融合线索以及学界关注的族源神话问题加以系统梳理和探讨,其学术理论意义及其现实意义都是不言而喻的,本文浅尝辄止,意在抛砖引玉,更期与志合者不断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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